海南 邱名广
胶林畅想曲
海南 邱名广
一棵树,三爿叶片翻卷绿浪风情独特的树。
一片林,南国随处都挺立它浩瀚身影的林。
在这块热土上,一棵树是脆弱的。一棵树连着一棵树,一棵树挽着另一棵树,它们就顽强起来,它们就苍翠繁茂地咬住一座山坡、一片野地,和你眼睛所能收录到的广阔与惊奇。
热带风暴总在觊觎这蔚蓝的天空。阳光暴烈,雨点粗糙,风向无常。
起初,三叶树苗必须拉开距离,经受严酷锻打筋骨的考验。哪棵苗折断了腰身,它必须快速愈合伤痛,追逐阳光;哪棵树不能站立起来,无边的绿影覆盖下来,出头之日渺茫无几。
是的,没有一片三叶树林是完整的。摧枯拉朽的台风,时不时去毁灭它的意志。病虫害的侵扰,常常打断它绿梦的舒展。彩虹是风雨后呈现的景观,三叶树的活力在抗击风暴中更显生机。
走进去吧,走进胶园。陡峭的山峦不要畏惧,泥泞的小路切莫跌倒。那就是三叶树置身的环境。
别被它们一身的刀疤惊吓。它们必须体无完肤地活着。如果哪棵三叶树皮毛未损,那是它的耻辱。也注定一生要在无语中结束它空虚的生命。
吃的是草,挤出来奶。动物中,牛享受着人们最高的原生态美誉。
汲日月精华,取大地灵气。植物里,三叶树奉献的是驰骋的乳汁!
* 橡胶树又有“三叶树”之称。
这片特异的胶园,参天粗壮的树身疤痕已经愈合。
这些传奇的胶树,每棵都诠释着血泪与惊险故事。
重洋远渡的脚步,步步被封锁者眼神鄙视和盯紧。
怀揣的爱国心结,颤动的是“东亚病夫”的耻辱。
他是华侨,更是赤子。毕竟那是牢狱与生命的代价。
何麟书,一个平凡的名字。你只为一口气,也是为了生存。这些在国外能赚大钱的树种,谁会轻易拱手相让。这是区域性的资源啊,而你的祖国没有!你的家乡更没有!
同是太阳下晒黑的皮肤,同样有流油肥沃的泥土。
你不能光明正大,因为那不在买卖的范畴。你必须提心吊胆,终究是人家禁锢的商品。
用智慧,你过关了。靠经验,你成功了。
接下来是汗水和泥土对话,是运气与成败交锋。
毕竟还有野猪与战火纷扰着破碎的家园。
最后,预言家们在无忧的高枕中惊醒在北回归线上。
何麟书,你用行动证明了:你是一座丰碑。
还有在岁月中消失的记忆,而“琼安胶园”是浩瀚绿海里不朽的缩影。
* 1906年,海南省琼海华侨何麟书先生历经艰难险阻,从马来西亚偷带回珍贵的橡胶种子,在东太农场创办了“琼安胶园”。当年种下四千棵橡胶,解放前仅余千来棵。解放后,这千余棵胶树的子孙遍布岛外四省区,为我国的橡胶事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同样是汗水,也许你们流得更多、更咸、更苦。
同样是汗水,你们的却夹杂着一股乳香的奇异。
从五湖四海,你们汇集而来。为祖国建设,你们挥洒青春。
瘴疠苦寒阻挡不了你们开拓的脚步。穷山恶水铸就了你们亮丽的人生。
一道道梯田开垦出来,胶穴是你们汗水挖出来的心迹。一棵棵胶苗茁壮成长,连同你们的希望举向天空,像誓言的手臂!
你们唱山歌,因为你们已是大山的子民。你们跳竹竿舞,那是和黎苗同胞打成一片的见证。
你们只有一个梦想,纯粹、可爱、奉献。为了祖国飞跃。
什么叫做牺牲,什么算是完美。你们最有资格振臂一挥!
应该是骄傲的,一支庞大的产业队伍。可以是自豪的,一群特殊的建设大军。在历史使命中,在风雨飘摇中,在人们的忘却中……
这块热土承载了你们太多的心血。你们的灵魂已融进每一棵三叶树。
热带风暴摧毁不了你们的信念。你们的生活不因寂寞而缺少精彩。
豁达的你们不喊山了。青山依旧。
很多忠骨掩埋在胶园。绿水长流。
割胶工人啊,你们的儿孙陆续接过了扁担。衷情奠定了里程。
天大亮,你们拖着一夜的疲惫回来了。
胶站里,你们把露珠和汗水一同过磅。
无需豪言壮语,更多的是生活的期盼。你们的脚步依然坚定。在日月中,在希望中,在欢乐中……
夜朗星疏,暖风吹拂。
一盏盏从门楣里飘散出来的微弱灯光,流向四方。
夜幕中,忽闪忽亮,时高时低,多像大地上流动的星星。
刺眼的车灯循规蹈矩,迷人的霓虹色彩斑斓,明亮的路灯高高静挂。唯有胶灯,你是引领割胶工人探寻坎坷夜路的眼睛。
毒蛇在你的照射下原形毕露。野兽在你的光亮中逃之夭夭。
荫蔽的胶林遮掩不住你的辉光啊。
你是南国旷野夜幕里特有的“渔火” !
过沟涧,漫石坡,爬山梁……
在热土中,在热风里,在季节最紧迫的时刻。胶灯是一盏盏会走路的灯。
刷刷刷,胶刀剔去那层薄薄的脆生生的树皮。
滴答答,胶水顺着刀路涌流击打起胶杯这面“鼓”。
乳白色的胶水,特有的芳馨令多少割胶工人为之陶醉。
那是三叶树的“血”啊!
多少个日日夜夜,它从叶脉奔走到树根,把日光月华凝聚成乳汁,沉甸甸、缠绵绵。
风暴折断了枝杈,它回流去修复伤痛。蛀虫掏空了肌体,它义无反顾去填补空白。
忙碌的身影履行着生命之责。只要对三叶树有所伤害,它随时会流出情感的泪水。
对只懂索取不知回报的人,它固执封闭所有管道,不让真情流露。
它也有灵性啊!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把它寓意为三叶树体内的诗,那是流动生命之泉的散章!
这棵橡胶树浑身皱褶,和他的皮肤一样粗糙,失去光泽。
那是1953年他亲手种下的橡胶树。连同他22岁的青春年华。
为了祖国,他和南下大军解放了这个岛屿,解甲又开拓起这块热土。
山高林密,瘴疠氤氲。这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蚊虫漫天,野兽横行。这是一个缺少人烟的山区。
出生入死的军人,还怕鬼见愁的传言?
扛枪打战的战士,挥不起砍刀和锄头?
荒山开出来了,梯田挖出来了,一棵棵珍贵的橡胶苗种起来了。
连队在一块坡地上搭起茅草房,他被安排在最边角的那一间。
后来人越来越多,房子越建越新,场地越扩越大。他还是雷打不动住着那间。
从此,他乡是故乡。似橡胶树的根,深深扎在这片他汗水浸染的土地。
岁月流转,天翻地覆。他早已青春不在,热望也缓缓消失。
橡胶树更新的时候,他请求领导留下屋前这棵农场第一代老胶树,让它见证历史。
这棵胶树是和他一起慢慢变老的。现在正庇荫着他舒爽的晚年生活。
老胶树将在某一天脱去绿冠,死于最后一滴沁香的胶乳。
他经常呢喃着抚摸这棵老胶树,仿佛在和当年的峥嵘岁月对话……
来的时候,人生地不熟。
几十年过去了,回去,也是人生地不熟。
“爸,我回家乡发展很好。您回来这边养老吧!”
“不了,孩子。你走你的路吧!爸妈这辈子就认准农场,老死都在这里啦!”
这是一对父子在手机里免提的对话。他的潮汕方言特别刺耳。
此时,他正在阴凉的橡胶树阴下,和退休的老牌友们酣畅地“斗地主”。
岁月吹过他们稀疏的发梢,吐出一丝丝苍白。
这些被遗忘的知青,大都成了农场的精英。当初的无奈变成了后来的不舍。
谁不向往市井繁华,霓虹璀璨?何况那里有他们温馨的家,宗族的亲人。
历史堵在一个戏剧的节点上,卡住了情节衍生的另类轨迹。
许多抗争有时是单薄、无力的。欲望被岁月之手慢慢摁灭。做了农场人,真情在艰苦的磨砺中展露,意志在恶劣的环境中升华。
农场给了他们最好的平台,让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大展身手。
营造起简陋的家庭后,家里有了人间同样的幸福和快乐。
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栖身何地都要遵循生活行走的规律。
你有霓虹,我有胶灯;你看舞蹈,我唱山歌;你喝咖啡,我饮绿茶;
错过了灯红酒绿,却走进碧海蓝天;不见物欲横流,更喜男耕女织……
慢慢他们感觉,平平淡淡才是真,安安顺顺就是福。
生命只是时间的一个过客。承担或放弃,其实真的不容易。
生活没有对与错,谁经历的都是风霜雪雨。多少轻重仅是个量词。
人生没有好与坏,富贵不过是荣华耀眼的云烟。知足也是一种境界。
对门的退休老胶工,经常搬出一把小椅子,翘脚坐着,看风吹和草动。
几只麻雀在门前一棵树上嬉戏。时而飞下来啄着草籽,唧唧喳喳。
老人折身回屋,当他返身出来,一扬手,麻雀们跳跃得更欢了。
我静观几天,发现他小小的秘密。这让我想起童年的趣事。
他小小的举动,是内心寂寞,还是爱心流露?
也许他的子女正在重走他当年的路。远在天涯、海角。
他是累了,该坐下来,远离朝天的热火,瞧瞧落花,看看流水。
卸下岁月的包袱是多么轻松。面对时光流失又多么无奈。也许他真的缺少关注,但他把爱的火花点燃起来。
他撒一小把大米,把小小的幸福,交给快乐的小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