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新
从女性主义视角分析林黛玉的生命意识
张艳新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作为曹雪芹笔下最具诗意且悲剧气息浓厚的女性形象,林黛玉短暂的一生中表现出了新奇而独特的生命意识,从女性主义这一视角反观来看,她的女性独立自省意识对她的人生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在以封建男权为核心的社会掀起了女性主体觉醒的波澜。
女性主义;视角;林黛玉;生命意识
18世纪的清代,资本主义已有所发展,与之伴随的还有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尽管如此,清代还是以男权为核心的封建社会,女性仍旧处于被压迫奴役的境地。然而,作为一名男性作家,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塑造了一批个性鲜明、性格各异的青年女性形象。对林黛玉,曹氏更是倾注了毕生的心血来书写她的诗意人生和命运悲剧,在对林黛玉的刻画中透露着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思考。
“女性主义”一词来源于19世纪的法国,原指妇女解放运动,即“一场力图改变以男子为中心的文化和社会体制,从而达到改变社会关系,使男女都能全面发展的斗争”[1]229,在20世纪后半叶成为一种价值观念和进行人文社会科学甚至自然科学研究的方法论原则。在文学领域,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关注妇女形象、女性创作及女性阅读,力图颠覆男性中心主义,以建构女性那个特有的写作方式、话语模式与文学经验”[2]309。因而从大的方面来说,女性主义亦有广义狭义之别,广义上的女性主义首指以消除性别歧视、结束妇女被奴役压迫为目标的妇女解放运动,以及由此在思想文化领域产生的革命;狭义上的女性主义则是以性别差异为视角来看待和分析问题的一种方法论原则。
视角即一种“观点”,视角主义提倡从不同的视点或角度认识同一个对象,得出不同的认识和体验,而不追求一个统摄一切、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的永恒的真理。作为一种学术视角,女性主义首先关注的是性别差异,并且认为,性别的构建并非天生的由生物学所决定的,而是后天的相对男性主体而言的客体存在,充当着男性中心社会赋予的规定性角色,女性常处于依从、被动、流浪、封闭、孤独的境地,被建构为贞节、物质性或精神性、非智力性等固定形象模式。于是当女性主义进驻到学术领域,首要任务就是颠覆各个学科中的“父权制”结构,体现女性独立,实现女性价值。换种说法就是:女性解放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掘女性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最大潜质和能量,并以此服务于社会,在这个过程中实现自己独立的人格尊严和对生命价值的享受以及对生命自由的驾驭。女性解放是一种对人格的尊重,一种对人的尊严的要求和对自由幸福的追求。
《红楼梦》中林黛玉是一个典型的具有女性独立自省意识的贵族青年女性,虽“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但却具有超越大观园众女子的不俗之质,即她“自主意识或是说个性意识的觉醒,那些传统的东西与新的素质的结合,强化了人物的性格真正独立性和独特性”[3]。也有学者认为“林黛玉的家庭生活和‘半封闭’的贾府,孕育和形成了她追求人性解放觉醒,追求自由爱情的性格”[4]。若进一步具体化,林黛玉对生命的价值或意义有着深刻的体验与认识,对那个封建大家庭乃至封建社会本身的末路认识清醒,她的“尖酸”“小性儿”是带刺的自我防范与保护,也是对时代的不满与控诉。她反叛性极强,与男性中心的封建主流格格不入,追求人格独立、生命自由、男女平等、专一爱情,敢于蔑视和嘲讽男性权威。在女性主义看来,林黛玉的这些意识以及由此所做出的努力都是在力图颠覆男权社会的一些固有结构,实现女性的自我价值。如此,其生命意识成了构建她一生行为的内因所在,而生命意识的嬗变在她的悲剧人生历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也正是她的生命意识,在那个时代奏响了一曲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生命赞歌。
古代女子的命运,是建立在古代男性的沙文主义之下的。男性的意志左右了女性的社会地位与婚姻生活,女性只能扮演被动者的角色,没有自主权,更没有参与社会生活的权利。但是,作为封建社会里一个另类的女性形象,林黛玉从她的言谈、思想、行为举止等各个方面开始颠覆传统男性中心主义文化与社会体制规定的某些准则。
在文本中,林黛玉第一次出现时还是个有父母万般怜爱的小姑娘,自然不会懂得生命的含义。一年后母亲的一疾而终,使她第一次直面死亡,生命里留下了阴影与恐惧。很快黛玉被外祖母以其“无人依傍教育”为由接入贾府,一个仅6岁的小女孩在这个过程中处于被动的地位,没有话语权,只有接受。初进贾府,她小心翼翼地生存,“唯恐被人耻笑了去”,年纪尚小却也要承受来自外部环境的一切无形的压力,怯弱的身体担负着生命无法承受之重,心里也升起了浓郁不散的阴霾。在与贾宝玉朝夕相处的过程中于心灵深处结为知己,爱情的萌芽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心里绽放,使这个孤苦的少女渐渐懂得生命的美好。然而父亲在这个时候病逝,当黛玉回故乡料理过丧事再次回到贾府时,她已经不是那个来此做客的扬州盐课林老爷的小姐,尽管出身“钟鼎之家、书香之族”,此时却是无亲人依傍的孤苦投靠者,身体每况愈下,性格变得更加内向。从女性主义角度来看,此时的黛玉已经清醒地认识到生命的弱小与无奈,她更清楚自己的小性已不再是对自己的保护,更多是她对这个社会的控诉与反抗,闪耀着女性自我觉醒的光辉。
从父亲病逝到迎春出嫁,黛玉逐渐成长为多愁善感的怀春少女,与宝玉结成的纯真情意也伴随年龄的增长而发展演变为男女两性之间的爱情。矜持使两人之间有了现实的客观距离,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躺在同一张床上说笑,也正是这样的客观距离让两人在不停猜疑中知道了对方的真心所在。但在以男权为核心的社会制度里,男人可以肆无忌惮地玩弄和抛弃女性,而女性除了满足男人的欲望和作为他们的私人财产,并不能主动追求自己向往的爱情,因此两性相悦是不被允许的,尤其是在婚前。身为贵族小姐的黛玉自然不能在王夫人的眼线下公然与宝玉亲近,黛玉唯有将对宝玉的一腔热情化作文字。诗歌成了唯一可以大胆倾诉的对象,诗性生命与多情文字在黛玉的意识里水乳交融,满腹心事兼身世之悲成了黛玉诗歌里最为丰富的一面。此时,黛玉的生命意识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渴望自由、纯真的爱情,并对封建大家庭的黑暗表示毫不留情的决裂。她以一个女性特有的角度和感受写下了很多诗词,表现了要求女性独立,努力争取与男性平等地位的坚定信念。
《葬花吟》是黛玉所做的长篇歌行,也是她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葬花吟》是感叹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诗中也流露出些许女性独立解放的意识。这首诗并非某些评论者所言的那样一味哀伤凄恻,其中仍有一种抑塞不平之气。诗中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慨,如“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有对长期迫害她的冷酷社会的控诉,如“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更有幻想自由幸福不可得时所表现出来的不愿受玷污不甘低头屈服的孤傲性格的流露,如“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剖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首《葬花吟》还是黛玉优秀品格的集中体现,核心就是表现黛玉洁身自好、不向封建势力和庸俗偏见屈服的高尚节操。在那样一个封建家庭中,一个女性写出这样一首诗,何尝不是追求人格独立生命自由的呐喊。黛玉感受到这个时代给她的深重苦难,在心里已经开始幻想挣脱这个桎梏,生出羽翼自由飞到洁质的来处,即使是死也不要陷于污淖渠沟。这些表现出黛玉对自我命运与时代现状的清醒认识。
宝玉挨打是文本中一个很重要的情节,此时,宝黛之间的感情处于一个相对比较稳固的状态。宝玉惦记黛玉便命晴雯送两条旧帕子,一为以此为由探黛玉的情况,二则向黛玉表明自己的心意。黛玉因而感慨万千,思绪翻滚如潮,便在帕上题下三首七言绝句,不顾“嫌疑避讳”,将自己对宝玉的一腔心事全然付诸旧帕。这《题帕三绝句》分别点名自己为谁流泪、流泪原因以及流泪时间之久和流量之大,强烈表达了对爱情的主动追求以及自己的爱情苦痛,如此前卫的反叛是尊重女性人格尊严的大胆体现。爱情的专一是女性自尊自重自爱的体现,从婚姻的角度来看,是对男权社会一夫多妻制的反叛和轻视,更是广义的女性主义者所要达到的理想目标。黛玉追求爱情并要求在爱情中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尊严,爱情在她的生命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不允许任何杂质的侵染,一如她独立的人格。
虽然所处环境恶劣,但爱情是黛玉生命的全部,她的存在只为情,这和木石前缘不谋而合。前世的绛珠仙子下凡只为倾还神瑛侍者的雨露灌溉之恩,黛玉的每一次流泪也几乎都与宝玉相关,眼泪之于爱情,是永生的偿还,更是爱情的化身。与俗套的报恩故事相比,新奇的地方在于黛玉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她将人格尊严、个性独立与两情相悦的爱情看得同样重要。从女性主义视角来看,黛玉的爱情观是新时代女性认可并努力追求的,而她能在封建男权社会里就努力实践,对于那个女性没有爱情自主权的时代来说是另类,更是思想上的大胆颠覆。
随着贾府的逐渐腐朽没落,黛玉承受着来自各方面压力,身心已经憔悴不堪,身体也越来越糟。一方面是长期的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行事的寄居生活让青春期的少女更觉悲苦;另一方面,她与宝玉也都到了适婚的年纪,纵使二人两情相悦,视彼此为生命中的唯一,但宝玉在家庭生活中却没有任何独立自主的权利,也不能给予黛玉足够的安全感,对未来的隐忧与担心,让弱不禁风的黛玉面临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崩溃。
在黛玉病重后,宝玉除了每天礼节性的问候和宽慰,并不能为她争取什么保障,最主要的是在伦理道德气息浓厚的贾府,两人的交往变得陌生化,哪怕是很平常的关怀,也不能直露大胆的表白,只可以闷在心里,招致隔阂是不可避免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宝玉的行踪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而金钏、晴雯、司棋的无辜惨死和芳官、四儿、入画的含冤被逐也让宝玉更加警醒,他担心自己的某些言辞行为在无形中会伤到黛玉,于是两人变得疏远。此时的黛玉并不能理解宝玉的一切言不由衷,既孤苦又无助,敏感多疑的她杯弓蛇影而草木皆兵。迎春出嫁,薛蟠娶妻,加上风声所传封建家长已给宝玉定亲,使得黛玉更加担忧自己的婚姻。在第八十回《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噩梦》中,只因送荔枝老婆子的一席话,让病中的黛玉千愁万绪:“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不若此时尚有可图。”痴情的黛玉心里如此矛盾,但对于自己与宝玉的婚姻还是充满了期待。为情所困的黛玉似乎只能为她向往的爱情理想燃烧,对宝玉的爱已成为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这是悲剧故事发展的转折点,也是黛玉性格的一个大突破,她的精神随后就慢慢跌向低谷,生命在这时犹如风中的残烛,但仍顽强地挺着。
黛玉“神经越敏锐,估计情敌就越强,地位越孤立,假想的敌人越多,于是只有让深重的疑惧、妒恨、忧郁不断地侵蚀自己,而人生的路径也就越狭窄了”[5]。于是便出现了第八十九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杯弓蛇影颦卿绝粒》里的那一幕。黛玉偶然间听到雪雁误传宝玉定亲他人的消息而放弃了垂死的等待,通过绝食来糟践自己的病体。一个视爱情为生命,追求完美的诗性灵魂,是不会允许生命出现任何瑕疵的,她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选择放弃生命而不作任何的屈服。后来证实雪雁所传并未得到老太太的认可,在最后的绝望中听到侍书的一番话,黛玉竟又挣扎着起来,主动要求喝水与人说话,不再似先前那般寻死,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信念又在重塑,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该是多么大的力量与信念才能支持她重拾生命的希望。
在后期风雨飘摇的贾府,贾母眼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宝玉的婚事和失去通灵宝玉后宝玉的疯癫痴傻,但宝玉唯一不忘的就是娶林妹妹为妻。然而,那群所谓爱他的人却不顾他的感受在背后谋划着调包计。贾母、王熙凤等人的瞒天过海,最终造成“泄机关颦儿迷本性”乃至“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这样的安排比直接扼杀更甚。既不能与宝玉厮守终生,生命存在的意义也没有了,深重的绝望让黛玉放弃的不只是生命,更有作为她生命支撑的贾宝玉,苦绛珠带着无尽的遗憾魂归离恨天,哪怕是梦中也不给宝玉留半点念想。
黛玉是如此真实,她生命意识的独特,是女性主义所支持的,体现了女性要求主体独立解放的意愿。她永远都是在按照自己的意志生存,忠于自己那颗纯洁的心灵。“林黛玉的叛逆性和反抗性主要是以这样一种痛苦的形式表现出来,尽管不幸已经快要压倒了她,她仍然没有屈服,仍企图在改变她的命运;尽管她不能粉碎封建主义对于她心灵的桎梏她却仍然在和它苦斗,仍然在精神上表现出来了一种傲岸不驯的气概。”[6]这段话给林黛玉的一生作了一个很客观的注脚。通观林黛玉的一生,追求人格独立、生命自由,只为“情”活,情存人在,情殁魄消,她生命意识的嬗变只和爱情相关。从女性主义视角来看,林黛玉的生命意识体现出了女权运动的一些目标,也就是说林黛玉新奇的女性独立自省意识颠覆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物化的常规。女性不再是男性的附属品,更不是只相对于男性而存在的第二性。林黛玉的生命意识在更深层次上开启了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另一扇门。
①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皆出自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岳麓书社2001年版,不再一一标注。
[1]鲍晓兰.西方女性主义研究评介[M].北京:三联书店,1995.
[2]阎嘉.文学理论基础[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
[3]吕启祥.花的精魂诗的化身——林黛玉形象的文化蕴涵和造型特色[J].红楼梦学刊,1987(3).
[4]吴颖.红楼梦十二人物论之一林黛玉[J].花城,1983(5).
[5]太愚.林黛玉的恋爱[J].现代妇女,1944(1).
[6]何其芳.论红楼梦[J].文学研究集刊,1957(5).
〔责任编辑 杨宁〕
张艳新(1989―),女,河南濮阳人,硕士研究生。
2013-10-23
I207.4
A
1006−5261(2014)03−008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