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现代作家访华游记中的杭州形象

2014-02-05 16:19孙立春
枣庄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芥川游记小林

孙立春

(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近代中日两国的交流最早始于19 世纪60 年代。1862 年德川幕府派遣“千岁丸”号赴上海考察,开启了近代日本人赴中国旅行的新时代。杭州及西湖在日本享有盛名,日本人对这个“人间天堂”的向往由来已久。自明治维新至新中国成立,大批的日本人怀着各种目的涌入杭州,并以游记的方式记录下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当时来杭州旅行的日本人有学者、记者、作家、商人、军人、政治家乃至宗教界人士,其中日本近现代作家占有相当的比例,并充当着重要的角色。据统计,来杭州旅行或居住的日本近现代作家主要有德富苏峰、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佐藤春夫、村松梢风、河东碧梧桐、金子光晴、小林秀雄、小田岳夫、火野苇平、武田泰淳等人。他们把在杭州的所见所闻所感写进了小说、诗歌或游记,但囿于篇幅,本文不能把所有的游记都纳入研究范围,只能选其中篇幅较大的、研究价值较大的来研究,例如德富苏峰《七十八日游记》和《中国漫游记》中的相关章节、芥川龙之介的《江南游记》、小林秀雄的《杭州》、《从杭州到南京》。这三位分别是明治、大正、昭和时代的著名作家、文人。本文重点将研究这些游记中的杭州形象,因为这具有重大的研究价值。

一、德富苏峰的杭州形象

德富苏峰是活跃于日本明治、大正、昭和时代的著名作家、评论家、新闻记者,一生的著述有300 多种。他曾两次长时间、大范围地在中国旅行、考察。第一次于1906 年5 月25 日出发,途径朝鲜半岛、东三省、天津、北京、上海、南京、长沙、武汉、杭州、苏州等地,8 月4 日回国后写成《七十八日游记》一书。其在杭州的行程如下:7 月29 日晨乘船经运河到拱宸桥,游览灵隐寺、清涟寺、岳庙、俞楼、文澜阁、林和靖墓、三潭印月、雷峰塔、吴山、保俶塔、丁氏八千卷书楼等处,30 日晚乘船离开杭州赴苏州。第二次于1917 年9 月15 日启程,12 月6 日回国后写成《中国漫游记》一书。其在杭州的行程跟上次大致相同。

许多近代日本文学家根据自古以来的传统,通过阅读中国古代典籍,形成了憧憬中国古代文化的中国情趣和先验的中国形象,这种形象往往是浪漫、唯美的,充满了异国情调和传奇色彩。德富苏峰也不例外。少年时期所受的汉文化教育使他对杭州的历史、文化、古迹、名人轶事等都了如指掌,而杭州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气息也没有让他失望。他对杭州的良好印象和熟悉程度,仅从他第二次游览杭州时所作的三首绝句中就可知一二。他在沪杭线列车上曾写到:“平田一望半收禾,柳圃桑村次第过。胜景已知杭州近,翠松树里锦枫多。”[1](P188)由此可以看出,他非常欣赏江南的“胜景”,而且对杭州的“胜景”充满期待。“不叹红颜化作尘,落花芳草每年新。小小冢接秋瑾墓,千古西湖属美人。”[1](P191~192)——这首绝句体现了他对苏小小和秋瑾的怜惜、敬佩之情。“雷峰塔畔夕阳斜,湖上苍烟淡似纱。风景依然吾老矣,白头重宿水边家。”[1](P191)——这首绝句表现了他对杭州的留恋之情。当然,他对杭州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赞美,例如在来杭州的路上和在灵隐寺的周围,他看到了大量坟墓,并想起了大谷光瑞的坟墓亡国论。与他浓墨重彩地描写杭州的美景和历史文化形成明显对比的是,他很少描写当时的杭州人和社会现状,只是偶尔提到了灵隐寺的乞丐。

德富苏峰的这两次杭州之行都没有特别目的和任务,又受到了日本领事馆和大东汽船会社等日本公司的热情款待,所以他对杭州之行非常满意,没有像在中国其他地方那样大放厥词,以至于在这两本游记里都提到想做日本驻杭州领事。总体而言,他笔下的杭州形象是非常唯美、迷人的,与中国其他地域相比,他对杭州有特别的好感。德富苏峰的这些唯美描写更加激发了之后来杭州的日本作家的热情和想象,他们在自己的游记里经常提到德富苏峰的名字,例如谷崎和芥川。这些互文性表达营造了一个唯美的、古典的杭州。

二、芥川龙之介的杭州形象

日本大正时代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作为大阪每日新闻社的特派员,曾在1921 年3 月底至7 月中旬对中国进行了考察,回国后陆续发表了《上海游记》、《江南游记》、《长江游记》等文章。1925 年11 月日本改造社出版了题为《中国游记》的单行本,杭州之行占了其中很大篇幅。芥川1921 年5 月1 日从上海乘火车,晚上抵达杭州,入住新新旅馆;第二天游览了断桥、平湖秋月、广化寺、俞楼、苏小小墓、秋瑾墓、曲院风荷、岳王庙、三潭印月、退省庵、雷峰塔、葛岭、保俶塔、孤山放鹤亭等处;第三天游览了玉泉的清涟寺、飞来峰、灵隐寺和凤林寺等处;第四天坐火车返回上海。

芥川从小就接触中国典籍,深受中国古代文学的熏陶,成名后更是创作了许多直接取材于中国典籍或以中国为背景的作品,因此在来杭州之前,他就对杭州充满了浪漫的想象和无限的期待。例如,在去新新旅馆的途中,他在夜色下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沉醉于阿拉伯夜话般的浪漫情调之中”[2](P62)。在他的想象中,从黑暗的深处浮现出来的灯火辉煌的白墙宅院成了“鬼狐怪谭”中的古宅,而这处宅院挂着“陇西李寓”的门牌,里面也许会有风采依然的李太白正观赏着牡丹、喝着酒。在游览西湖的过程中,他也经常展开幻想的翅膀。比如在楼外楼边看到三个人在洗衣、钓鱼,他立刻想起《水浒传》里阮氏三兄弟闲适的生活场景。

在知识准备和文学修养的帮助下,芥川来杭州短短两天的时间里,就轻车熟路地游览了西湖的绝大部分景观,而且每到一处景点,他都引经据典,充分说明了自己对西湖的熟悉程度。例如,他在断桥前想起了杨铁崖的“段家桥头猩色酒”和张承吉的“断桥荒藓涩”;看到老人在白堤骑马后,想起了白居易的“半醉闲行湖岸东,马鞭敲镫辔玲珑。万株松树青山上,十里沙堤月明中”[2](P69)。虽说他引用的诗句大多直接来自于池田桃川的《江南的名胜古迹》,但是他对这些诗文也是了然于心、如数家珍的。

与芥川对古代杭州的凭吊和怀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对现实杭州的漠视甚至蔑视,以及对当时杭州落后面貌的横加指责和信口批判。在他的眼中,海关工作人员木讷死板,动作机械;大批为旅馆拉客的人厚颜无耻,不仅乱塞广告纸,还来拉扯客人的皮包;新新旅馆的服务生喋喋不休地向他们讨要带孔的硬币;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美国佬正在旅馆门口大喊大叫,其中那个秃头的美国人后来还在门外旁若无人地撒尿;俞曲园多少有些俗气;楼外楼饭馆门口那个硬要顾客买糖果的小贩毫无诗意。总之,芥川认为杭州人都是木讷、肮脏、贪婪的。

不仅人如此,杭州的景色也有很多地方让他不满。西湖的水很浅,“与其将西湖称为湖,不如说是一个大大的水田。”[2](P68)孤山上的富人豪宅更是俗不可耐。钱塘名妓苏小小的墓“只是一个盖着瓦片屋顶并涂了灰泥的,毫无诗意的土馒头”[2](P71)。西湖岸边随处修建的那种红、灰两色的砖瓦建筑,“就像巨大的的臭虫一般,在江南各处的名胜古迹中蔓延,将所有的景致破坏得惨不忍睹”[2](P72),连秋瑾女侠墓前的大门也是红砖砌成的。正在修建的岳王庙也是面目可憎,古色古香的景致荡然无存。总之,芥川看到的西湖,绝不是他心中那个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他甚至认为,当时“西湖的恶俗化,更有一种愈演愈烈之势。再过十年之后,极有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场景:林立在湖岸的每一座洋楼里都有美国佬烂醉如泥,每一座洋楼的门前都有一个美国佬在站着小便”[2](P72)。由此可见他对杭州现代化建设的厌恶,因为这破坏了那个汉诗文建构的、美好的杭州形象。

芥川来杭州前的杭州印象是唯美而浪漫的,但在20 世纪20 年代的杭州,这种桃花源式的景象是不存在的。他目睹了杭州的现状后,在内心产生一种巨大反差,理想和现实的碰撞使他产生一种幻灭感和失望情绪。在他的笔下,古代的杭州和现实的杭州截然不同,而他对古代杭州的怀念和对现实杭州的漠视甚至蔑视,构成了他分裂的、矛盾的杭州印象。

三、小林秀雄的杭州形象

小林秀雄是日本现当代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他曾经六次来到中国,而且都是在抗日战争期间。他第一次来中国是在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后的1938 年3 月下旬,作为《文艺春秋》杂志社的侵华日军从军记者来到上海,途径杭州、南京、苏州等地,并在杭州为获得第六届芥川奖,后来被称为“第一号文化战犯”的士兵作家火野苇平颁奖,4 月28 日回国后发表了《杭州》、《从杭州到南京》、《苏州》等游记。其在杭州的行程如下:3 月26 日从上海乘火车到杭州,27 日为火野苇平颁发芥川奖,然后游览了湖心亭、三潭印月、岳庙、中山公园、黄龙洞、玉泉寺、吴山等处,还参观了露天市场、剧院等贫民聚集的地方,于4 月初去了南京。

通观他的杭州游记,我们可以发现两个鲜明的对比:一是他对杭州的美景漫不经心,但对贫民窟却情有独钟;二是对中国人的丑化和对日本人的美化泾渭分明。当然,他也承认西湖是美轮美奂的,第一次看到时也惊呆了,因而写道:“很多香鱼似的黑鱼在水藻间轻快地游着。碧空万里,湖面水波不兴。以柳浪而闻名的白堤、苏堤上,桃花和白玉兰等盛开,交相辉映。环湖的山上春霞缭绕,寺院的屋顶和古塔熠熠生辉。”[3](P134)虽然驻杭州的侵华日军报道部为他安排了两天的参观,但是他根本无心去记住杭州的那些岛名、山名、寺名,只是抄在笔记本上敷衍了事。在他看来,杭州的名胜古迹都有一个夸大的名字,名不副实。日本高僧空海都曾修行过的寺庙尤其粗俗不堪,这座寺庙虽然远看上去是崭新、壮观的,但建筑简陋,细部的雕刻尤其不够用心,因此四大天王像看上去有猥亵之感,小的佛像竟然连眼睛、鼻子都被忽略了。与杭州的名胜古迹相比,小林秀雄更愿意去看贫民窟的露天市场,他忍受着臭气和喧嚣,每天都去观察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露天市场上摊贩充斥着街道,一派嘈杂、混乱的景象,而且还卖着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例如由烟头重新卷成的烟卷、啤酒瓶盖、小提琴的残缺的拉弓、唱片的碎片等。

另外,在小林秀雄的游记中,日本人和中国人都是以什么形象出现的呢?他重点刻画了火野苇平这个侵华日军士兵作家的形象,他认为火野苇平既沉着冷静,又非常勇敢,突破嘉善附近五百多个碉堡时面不改色,在杭州湾上陆时也身先士卒,毫不畏惧。在小林的笔下,侵华日军士兵也是不畏艰险、乐观开朗的,无论是防疫班的侵华士兵、和杭州小孩在湖边玩的侵华士兵还是吃着奶糖放哨的侵华士兵;同时侵华日军士兵也是善良的,即使被中国小贩欺骗,遭遇强买强卖也不生气。而中国的普通老百姓却是自私、丑陋、狡诈、贪婪、没有民族气节的,基本上没有以正面形象出现的。例如,为投身侵华战争“笔战”的小林秀雄、火野苇平划船的船夫面黄肌瘦,偷喝了他们的酒还百般抵懒;香山洞的和尚、尼姑穿着脏衣服,面无表情地念着经;黄龙洞的和尚面带淫邪之色,用日文版小册子硬拉他们去喝茶;露天市场上2/3 的人都是无所事事地闲逛,看热闹,并不买东西;庆祝汪伪政府成立的消防队员们穿着草鞋,拿着过时的工具,煞有介事地游行着。

总的来说,来华的日本近现代作家大都对杭州的历史文化有很高的评价,但对当时接触到的杭州社会现实感到失望,而且很多作家对现实的杭州表现出蔑视、不满的情绪。这种对理想杭州的赞美随着近现代中日关系的恶化而减弱,而对现实杭州的蔑视却越来越显著。与前两位作家相比,作为侵华日军从军作家的小林秀雄对现实杭州表露出更多的恶意、蔑视和批判。

四、分裂的、矛盾的杭州形象

在这三位作家的笔下,既有近代日本社会无处可寻的浪漫、唯美的异国情调——汉诗文构筑的古代杭州形象,也有他们亲眼所见的庸俗、肮脏、落后的现实杭州形象。在他们对现实杭州的描写中,庸俗、肮脏、落后等负面形象逐渐被无限放大。在他们看来,不仅那时杭州的下层民众怪异、猥琐、愚昧,而且杭州的现代化建设也是庸俗而煞风景的。现实杭州及西湖的种种乱象使他们的浪漫情怀消失殆尽,他们在失望之余就肆意嘲讽和信口批判杭州的民众和景物。按照他们的逻辑,杭州理应保留原始、浪漫、传奇、充满异国情调的事物,中国也应该是一个永远停滞不前、远离现代文明的古国,而任何具有现代气息的事物都被认为是庸俗的西洋化。这种描写是建立在近代日本与中国处于先进/落后、文明/野蛮、洁净/肮脏等一系列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之上的。这样一来,现实杭州就被他者化、对象化了,他们及日本的读者在心理上获得了作为先进国家国民的优越感和自豪感。

在他们的游记中,不仅近代日本与中国是对立的,古代杭州与近代杭州也是对立分裂的。他们以现代化的日本为标准来评判杭州的一切。其实,他们所看到的杭州不仅是“缺席”的,还是“失语”的,游记所描述的杭州其实是作为日本的参照物存在的,它的落后恰恰证明了日本的先进、文明和科学,它美好的一面正是近代日本梦寐以求的桃花源式景象和浪漫情调。可以说,“他们关心的不是中国的现实,而是他们心目中的幻象,他们认为中国应该是‘他们的中国’,并且徒劳地想将其永远地封存在记忆中。”[4](P49)综上所述,这三位日本近现代作家对古代杭州的怀念、赞美和对现实杭州的漠视甚至蔑视,形成了他们笔下矛盾的、分裂的杭州印象。但是无论因喜爱而美化,还是因厌恶而丑化当时杭州的人和景,其实都是对现实杭州的一种误读。在他们的东方主义话语中,杭州被他者化、对象化了。他们的杭州游记看似真实,实则经过人为的取舍和改写,与当时杭州的真实面貌有一定差距。他们从杭州这个他者中看到了自身,他们对杭州的歪曲描写使当时的日本人获得了自我满足。这反映了他们立足于大和民族优越感的文化心态。他们在大和民族主义情感的支配下,站在自身的立场来审视中国,通过把中国他者化,并把中国作为自身发展的参考,从而保持并维护了大和民族的优越感。

[1]德富苏峰著,刘红译.中国漫游记·七十八日游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8.

[2]芥川龙之介著,秦刚译.中国游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7.

[3]小林秀雄.小林秀雄全作品10[M].東京:新潮社,2003.

[4]李雁南.在文本与现实之间——浅析日本近代文学中的中国形象[J].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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