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涛 丁占罡
时间之流与记忆之城
——论《悟史先生之谜》中母亲跌倒事件的叙事之惑
陈涛 丁占罡
小说叙事离不开时间,但在现代小说中事件的线性时间顺序往往被打破,各个事件在叙事作品中所形成的空间位置也被重新排列。从时间和空间的角度来探讨《悟史先生之谜》第一章中有关母亲跌倒事件的时空叙事之惑,通过分析母亲跌倒事件叙事所呈现出的时间之流与记忆之城的对抗来展现人类生存的焦虑这一深层次问题。
《悟史先生之谜》;时间;空间;记忆;小说叙事
不同的文化会产生不同的时空概念和时空关系,而这必然影响到作者的叙事建构与读者的审美体验。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创造了一种模仿现实的幻觉,但同时它又是一种文本现象。传统小说的叙事侧重线性时间的概念,讲求一个结局;空间则呈现为一个具体而稳定的场景。然而,在现代小说中,时间屈从于个人的主观感受、观察与记忆,过去与现在同不可知的未来一样都是不确定的。同时间一样,透过主人公的视角这个滤镜,空间概念本身也不再稳定,不同的空间呈现多样化与融合的态势。西方现实主义小说的基本特点是内向型小说,主体意识的独立性成为文学创作的先决条件,小说通过主观世界间接地反映现实。这种“向内转”意味着小说表现对象和表现方式的变换。作为小说基本要素的时间和空间已不再只是叙事的背景,时空成为了叙事主体,影响着读者对文本的理解。《悟史先生之谜》这本小说的第一章,对母亲两次跌倒事件的呈现打破了传统的线性叙事时间顺序,重新排列了空间位置,编织了一张捕获失去时光的记忆之网,形成独特的叙事文本,展现了人类生存的焦虑这一深层次问题。
《悟史先生之谜》是英国作家乔纳森·李的首部小说,问世于2010年7月。出版伊始,该小说就在英国国内引起了较大轰动,多家媒体对它给予了高度评价:《观察者》给出了“优雅而又深刻”的评论;《独立》认为它“自信、率直,笔触犀利,令人耳目一新”;《每日邮报》更是称其为“一部梦幻般的、充满着趣味与机智的不寻常的作品”。出版当年,该小说即荣获爱丁堡艺术节首作奖二等奖。①参见维基百科:http://en.wikipedia.org/wiki/Jonathan_Lee_(novelist).其中文译本经由笔者陈涛(丁占罡审译)译于2012年3月,由中国出版集团现代出版社出版。
小说围绕主人公罗伯·福斯克为了完成母亲的临终遗愿展开叙事。这个遗愿就是要把包裹寄给一位叫作悟史先生的神秘人物,可不论是收件人的姓名,还是包裹里的物品,皆笼罩在迷雾之中。而主人公罗伯,原本是一位摄影师,却因新婚妻子在希腊的一场火灾中意外丧生里受了刺激,患上了严重的自闭症,终日待在房间而不愿外出,摄影作品也逐渐失去了生命力。带着内心的焦虑与惶恐,这个自称是“一个中年男子,一个从零开始的隐遁者”的罗伯不得不融入了东京偌大的漩涡之中。他结识了形形色色的新朋友,有年逾八十的业余侦探,年轻漂亮的“爱店”招待,还有迷恋多莉·帕顿的退役相扑选手。在众人的帮助下,罗伯解开了有关悟史先生的种种疑惑,与此同时,罗伯也开始正视自己的种种心魔,重新找回了对生活的期望,让自己的摄影艺术获得了新生。小说在叙事上呈现出三个明显的特点:
第一,采用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来展现沉淀于时间之流里的一段往事。在第一人称叙事中,“我”是整个事件的参与者,“我”的叙述推动了整个事件的发展,“我”的双重身份增进了同读者的距离,使读者更能理解“我”。小说的回顾性视角让读者理解了“我”与往事的距离,表现了“我”对往事的眷恋,从而更好地理解整篇文章所要表达的往事不可回溯,当下才是最紧要的这一主题。“我”的视野在叙述中所呈现的双重时间性,即事件时间与叙述时间的交错叠加,迫使读者在反复阅读中去印证事实的真相,解开由于两个时间的交叠所造成的种种谜团。
第二,画面感强。作者通过影像描写把抽象的表述变成了真切的画面,像放电影一样呈现给读者。比如,在寻找悟史的过程中,在“我”的脑海里多次闪回一些画面,如母亲跌倒的场景、儿时记忆中的画面以及“我”的妻子遇难的情景,作者更是打破了时空的界限,将记忆中的画面与现实中的画面紧密交织在一起。“照片”一词在文中总共出现了110次之多,这固然与“我”作为摄影师的职业习惯有关,但“影像提供给人们的大部分是追思过去和审视当下的知识。”[1]1影像的存在就是对时间的凝滞,让心中的记忆跨越时间,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到将来,看似中断却又绵延不绝。
第三,记忆成为该叙事作品的重要内容。记忆通过叙事往往呈现为场景即空间的概念,而时间也是叙事不可缺少的部分。寻找悟史的过程构成了该部小说的叙事主体,寻找的目标与其说是传说中的悟史先生,不如说是那段失去的时间。作者对事实真相的重建让读者看到了记忆与时间的对抗,进而向读者展示了时间的流动性与记忆的稳固性之间形成的鲜明对照与反差。这种空间与时间的对抗在母亲跌倒事件的场景叙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在第一章中,母亲两次跌倒的场景在时空上是不可重复的,为了突出强调这一事件作为画面的中心意象的重要性和象征性,作者采用了重复的表现手法,使“我”头脑中这两次跌倒的影像相互叠加出现了两遍。从时间上看,这种重复镜头的播放,打破了原本应该有的线性时间,增强了时间的绵延,让瞬间拉长为片段;从空间上看,这种叙事方式从多角度、多层面对这一事件进行了更为丰满的展示,拓展了画面空间,让母亲的两次跌倒成为“我”心理展示的完美舞台,让当时的麻木不仁与事后的追悔莫及形成鲜明对照。“我”对母亲的情感表白是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播放后附加上的,这种画面与时间的对抗,赋予了事件以情感形成的心理空间,所展示给读者的,与其说是在一定时间内发生的一个事件,还不如说是在一定时间内产生的一个心理空间。这种叙事手法,可以说是对“去年十月的一个下午”①本文中所引用的小说译文均为笔者自译。母亲在自家院子里重重跌倒两次这一特定事件的扩展和重塑,是对时间和空间的修辞性重现。
鉴于小说第一章对母亲两次跌倒的叙述有重叠易混淆之处,为了分析的方便,我们把原著第一章的相关段落放进文中,并把事件的“过去”标记为1.“现在”标记为2.“未来”标记为3.对母亲的两次跌倒进行对照式分析。
小说一开始,作者就用过去时态明确交代了母亲跌倒事件所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旋即用现在时展现画面的现实感,将“我”记忆中的那一幕定格在电影胶片中,并使之在随后的叙事中不断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去年十月的一个下午,母亲在她家小院的水泥地上,重重地跌了一跤。(过去)
这幅场景犹如一部年代久远的胶片电影,在我的记忆中一遍遍重现。(现在)画面摇曳不定,角度变幻无常,质感渐渐消逝。(现在)
可见,作者在开场白中就很好地反映出了叙事时间上的变化。紧接着,在这种怀旧氛围里,“一声闷响传来”,“我”似乎以一种画外音的形式展开了对母亲第一次跌跤的叙事:
第一声闷响传来,一下子引起了我的警觉。我本来正专注地凝视着杯中融化的冰块,听到声响赶紧抬起头,只见母亲已处于危险之中。(过去)她整个手掌压在玻璃门上,仿佛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上面。(过去)她的手指顺着门向下滑落,“吱吱”作响,指尖的颜色由深灰变成浅灰。(过去)我起身大叫一声“母亲”。几十年了,我一直叫她“妈妈”,而此时,堵在我嗓子眼,又猛然喊出来的,竟然是“母亲”,在屋里回荡。(过去完成)自她走后,我始终用“母亲”来称呼她。(现在完成)
以上此段是对母亲第一次跌倒的描述,主要采用了过去时,以展现当时的场景。对母亲名字的呼唤则采用了过去完成时,以强调过去一直以来的惯性动作。而“自她走后”,“我”对母亲的称谓变了,因而又回到了现在完成时,表达的是一种从过去到现在并将延续到未来的一个线性时间。在接下来的描写中,叙事的主体又转换为现在的时空。
接下去的几秒钟,断断续续的黑白影像逐一呈现在我的眼前,母亲时隐时现。(现在)只见她瘦弱的双肩微微颤动,稀疏的眉毛向上扬起,松弛的眼皮无力下垂,脖子些微歪向一侧,手背上青筋暴起。(现在)那只干瘪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啊,似乎有了生命,在支撑着她的身体。(现在)她的手指还在向下滑动,她马上就要跌倒了。(现在)
恰在此时,情况发生了变化。(现在)她的那只如同风化了的石头一般的手,猛然停住,竟然不可思议地从玻璃门上拿开,垂下,然后插进了围裙的前兜。(现在)她定了定神,站稳身子,抬起头,吞咽了一下,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现在)那样子,既有一丝得意,又有几分担忧,好像害怕再次摔倒。(现在)此时此刻,只有头顶的飞鸟能看到她稀疏的头发。(现在)
在这两段中,“我”并没有停留在过去的时间状态里,而是笔锋一转,直接用现在时叙述起母亲跌倒的画面来,这便把视线从过去直接拉到读者当下的体验中。也就是说,文本的叙事时间从过去转入了现在。作者在这里有意略去了母亲的其他动作,自由地拓展读者的视域空间,将读者的视线集中在了母亲的手上,让“手”的镜头反复呈现,从而达到一种强调、贯穿、照应的叙事效果。
“我”对事件的时间的巧妙处理体现在对接踵而来的母亲第二次跌倒的描述。但作者并没有急于进入到母亲的二次跌倒,而是在叙述完母亲首次跌倒后,紧接着用了一连串的“本可以……”的虚拟语气,将原本应该按照历时性发展下去的流程暂时搁浅,通过凝滞画面来阻隔时间的进一步发展,借机抒发自己懊悔的情感:
第二声闷响传来之前,她似乎安然无恙。现在回想起来,(过去)这种危机看似过去的时刻,才是最危险的。(现在)我站在前厅,手里仍在端着那杯酒,透过玻璃门向外看着。(过去)我本来可以向前走上五码,拉开门,把她搀进房间;或者,如果跟她讲不清道理,被她当作存心捣乱的陌生人,我也本可以拉一下挂在呼叫绳上的橙色小拉环;再或者,我完全可以按下嵌在墙壁上的急救按钮。(过去)一个四十一岁的男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做到这些。(现在)是的,完全可以做到。(过去)
就在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我愣在那儿,这可是我最后一次做出选择的机会啊!(现在)
接下来,时空回到了母亲第一次跌倒前,作者用较大的篇幅叙述了惶恐、焦虑的“我”在母亲家观察到的情景以及与母亲短暂的对话。母亲是经历过战争年代的人,尝过物质短缺的苦头,喜欢囤积各种药品和食品,养成了特殊的收藏癖好。在与母亲的对话中,母亲将藏于心底的愿望吐露给了“我”——把一个珍藏了多年的包裹交给悟史先生。包裹里是什么?悟史先生又是谁?一团迷雾开始聚集起来。母亲不愿别人打搅,她拔草反映了她倔强的性格,她在两次跌倒前,都在不遗余力地向“院子里四季丛生的‘宿敌’”发起进攻。与其说母亲是要拔除那些令她不悦的野草,不如说她要斩尽内心的乱麻,寻得一片宁静的天空。随后,“我”再次描述了母亲第一次跌倒的场景,但此次更多的是“我”的所闻所感,运用不强调时间表达的简短的名词短语、分词结构和不定式结构进行刻画,从而增强了画面的空间感:
我刚坐稳,正在午后的斜阳里摇晃着杯中暗淡的烈酒,耳边便传来了那第一声闷响,“嘭”的一声,好像空气被压爆了一般。(过去)我很惊诧,如此瘦小的母亲竟然发出这么大的动静。(过去)一时间,我担心门上的玻璃会被震落。(过去)我站在那里望着,还好,玻璃完好无损,却见母亲惨白的手紧紧地撑在玻璃门上。(过去)她的头低垂着,身体渐渐瘫软,双手一点一点地向下滑落,接着她竟然站了起来——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她挺直身子,把手从玻璃门上拿开,抬头望着天空。(过去)
倏忽之间,时间暂停。在母亲第二次跌倒前,作者再次有意留下一段情感表达空间,以过去时态让“我”在不断的唏嘘不已中痛恨当时自己的懦弱和犹豫不决:
接下去的几秒钟,断断续续的黑白影像逐一呈现在我的眼前,母亲时隐时现。(过去)只见她瘦弱的双肩微微颤动,稀疏的眉毛向上扬起,松弛的眼皮无力下垂,脖子些微歪向一侧,手背上青筋暴起。(过去)那只干瘪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啊,似乎有了生命,在支撑着她的身体。(过去)她的手指还在向下滑动,她马上就要跌倒了。(过去)
恰在此时,情况发生了变化。(过去)她的那只如同风化了的石头一般的手,猛然停住,竟然不可思议地从玻璃门上拿开,垂下,然后插进了围裙的前兜。(过去)她定了定神,站稳身子,抬起头,吞咽了一下,然后深深吸了口气。(过去)那样子,既有一丝得意,又有几分担忧,好像害怕再次摔倒。此时此刻,只有头顶的飞鸟能看到她稀疏的头发。(过去)
母亲的第二次跌倒终于来临。因为用力过猛,母亲反被蒲公英拽倒,这一次她再也没有站起来。在这里,作者将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交替并用:先是用过去时描述母亲的拔草动作,转而用现在时描述“我”所看到的一切,以突出当时情景的现时性,中间插入将来时描写母亲的“劲敌”的顽固,继而又用过去时展示母亲跌倒的整个过程。作者运用“影像定格”的手法描写“暮色中的母亲”,将时间浓缩后转为形象的本质瞬间,从而在场景画面中消解了地理空间的语境,丰富拓展了生命空间的含义。
她用围裙前襟擦了擦手,把腰深深地弯下,比此前的幅度大多了。(过去)她开始向她干净、漂亮、铺着地砖的小院里那些四季丛生的“宿敌”发起了进攻。(过去)暮色中的母亲,就如同现在我眼中的世界,呈现出灰蒙蒙的轮廓,仿佛俯身于一个巨大的棋盘。(现在)接下来麻烦来了,我目睹了一切——只见她死死地抓住一棵蒲公英的根茎往起拔,可蒲公英却纹丝不动。(现在)它粗壮的根须,四处蔓延,不愿意离开那坚实的土壤。而母亲,却站不稳了。(现在)
只听“嘭”的一声,这一次的闷响并非来自于她的手,而是肩。(过去)她的肩膀猛地撞上玻璃门,向下滑落。(过去)被蒲公英拽倒的那一刻,她两膝一软,整个身子不可抗拒地在暮色中划过一道弧线,向下倒去。(过去)
接下来,作者并没有因循母亲第一次跌倒在地的描写方式,而是利用电影画面中慢镜头的方式展现了蒲公英在母亲跌倒的重压下飞花四散的壮美场景,完成了对母亲第二次跌倒时周围环境的局部刻画。这种从场景着眼、从微观聚焦的手法,把不同景别的镜头组合在一起,建构出一部错落有致、颇具节奏感的动人乐章,引申出对人的生命之脆弱的感喟:
母亲跌向地面的时候,(过去)我怀疑(现在)她是否看到(过去),蒲公英的头状花序有多么美(过去)——纤细的冠毛簇拥着结成绒球,如同雪花一般壮观。(过去)起初,那些绒毛还紧紧地抱作一团,依附在茎端,(过去)可转瞬间,它们便从视野中消失了,完全淹没在妈妈跌倒时笼罩在院子里的巨大身影中。(过去)但在猛烈的撞击下,蛛丝般的绒毛拖着无数颗花种顷刻间从昏暗中冲出,(过去)像夜空中绚丽的焰火,像核弹爆炸时生成的耀眼的火光,又像黑暗中镁光灯的漫射,将影像定格在胶片上。(现在)
在“我”的回顾性叙事中,母亲两次跌倒的空间意象通过互补性叙事完整地将事件的当时、叙事的当下与事后的展望呈现在读者面前;“我”穿梭并出入三个空间的活动建构了整个故事。当时事件、当下叙事与事后展望三个空间形成了母亲跌倒事件的碎片化,作者有意偏离了传统小说所遵循的线性时间秩序,通过三个空间的跳跃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空间不是叙事的‘外部’,而是一种内在力量,它从内部决定叙事的发展。”[2]时间性在文中表现为了空间性。事件的三个空间意象对应时间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时间与空间的不断转换、变更增加了读者阅读的难度。
时间与空间的交错形成了叙事界限的不明晰,而这正是本文所反复阐述的时空叙事之惑。初读母亲跌倒事件时,读者会很难区分哪部分是讲述母亲的第一次跌倒,哪部分是讲述母亲的第二次跌倒,哪部分是“我”在当时的场景中,哪部分是“我”在事后的追悔中,等等。这种情况的产生缘于事件被渲染上的感情色彩,是一种主观的东西。时间凝滞了记忆,使得人物在受到重大刺激后,会不断重新体验发生过的那场痛苦经历,通过对受伤害事件的思考和回忆来完成这一体验过程;过去受伤的经历会在他们脑海中重现,他们会幻想,会做噩梦,他们试图忘记过去但是却做不到。读者只有通过反复阅读去感知这三个空间,体验三个时间维度,才能产生与作者相通的心理体验,这是一种“读者对文本的理解以及个人记忆回溯的综合体验”。[3]这种体验是解开时空叙事之惑的关键所在。
叙事作品原本就是时间和空间的生产。个体事件有其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发展顺序,但是叙事作品往往要打破这个线性时间顺序,重新排列各个事件在故事情节中所形成的空间位置,这一点在现代小说中较为常见。而传统小说倡导线性时间,认为“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4]602,因而往往会忽略同一时间段内发生的纷繁芜杂的事件可能会带来的空间上的并置。要使读者通过阅读文本完成空间上的心理建构,重塑“格式塔意象”的审美体验,作者既要依赖于时间的生成,也要打破有序差的历时叙事。加布里埃·佐伦在《建构叙事空间理论》一文中将这种心理建构过程定义为“视域”。[5]视域涉及读者的阅读解码与心理感知,“读者在阅读时对文本的理解和个人记忆回溯的综合体验,是读者感受身处虚构世界中眼前所见和所感知的空间”。[6]心理建构的实质就是把主体间的关系缩减为主客体间的关系,强调艺术形式结构是主体意识对象化的产物,即主体既能看到言如何化为境,也能看到境如何化为言,从而实现时空的交融,将叙事审美的符号化过程凝缩、消弭在无序差的既定整体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这种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标志的融合,正是艺术时空体的特征所在。而这种空间时间形式是一种经读者反复阅读后才能把握到的结构性存在。[7]274-275
《悟史先生之谜》属于回忆类的叙事作品。在此类叙事作品中,时间呈现出多重性。叙事的对象并不是原生事件,而是意识事件。人们所能回忆起来的事件,是经过意识和记忆反应之后的往往是不在场的事件。[8]虽然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来回忆整个事件过程,但仍未逃脱“我”已不在当时的这一事实。当时的场景与事后的叙述之间永远存在着无法弥补的鸿沟。即使是同一个人,由于所处的时空维度不同,现在的行为也不可能对已消失的过去的行为施加影响或进行更改。换言之,当下的叙事只能是对过去事件的重新理解、再现和阐述。在小说第一章,时间的定格与穿越让空间叙事替代了时间流叙事,正如史忠义所言,“过去、现在以及未来融会而成现在性”[9],在这里,“同一时间由若干时间构成,同一世界由许多世界构成。”[9]由于时间符号各式各样,这种叙事方式将个体事件“以大小不一的幅度分配在空间中,描述了变化的时空体游戏”,将读者引入了一个“多元世界和多重时间的世界”[9],因而较之传统叙事更能清晰地展示人的多面性形象,更能带给读者巨大的心理震撼与视觉冲击。
《悟史先生之谜》的空间性和场景化,使得“我”的诸多记忆往往同具体的空间联系在一起,比如,“我”对母亲的记忆永远定格在了“去年十月的一个下午,母亲家的小院里”。“我”固守着那段记忆,不让往昔的感觉凋零,因为这一切的失去将意味着全部的生活都归于虚无。这种记忆的再现在小说中表现为典型的时空叙事。龙迪勇在《寻找失去的时间——试论叙事的本质》一文中指出:“记忆是一个心理学范畴,在某种意义上,它是架在时间与叙事之间的桥梁,如果人类不具备记忆的功能,那么时间马上会变成一种毫无意义的东西,叙事也会因印象空白而变得不再可能。”[10]小说的作者正是凭借记忆这一桥梁,让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让空间趋向紧张,并卷入时间、情节和历史的运动之中,最终使得时间和空间无论在情节本身还是在各个形象中,都融合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11]267-268,从而完成了时间之流与记忆之城的心理建构。
小说通过“我”的经历,借助这种时间之流与记忆之城的对抗,集中展现了人类生存的焦虑这一深层次问题。小说采用两条叙事线索,把如今的谜团与过去的秘史错综交织在一起,表面上是“我”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去寻找她昔日的恋人,实际上主人公在寻找的过程中重新构建了一段凄美的、愈走愈亮的心路历程。在遭受了前妻的意外丧生与母亲猝然离世的双重记忆的洗劫后,“我”的生活陷入了混沌的意识之海,脑海中开始不断出现记忆的闪回。时间的停滞,空间的凝固,让“我”的事业驻足不前。借着母亲没有发出去的那个包裹,“我”重新体验了另一段尘封的历史,一段曾经的刻骨铭心。终于,“我”打开了困扰自己的心结,认识到没有人能真正做到表里如一,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都会有一份困扰于心中的疑惑或焦虑,而自己的疑惑或焦虑正是通过重新体验母亲和悟史两位昔日恋人的经历而得到了释放,从而能真正活在当下,活在生活里,而不是迷醉在以往记忆的闪回中。一言以蔽之,生活虽有曲折迂回,但是人还是得要继续走下去,这也许是小说创作者所要达到的真正意图。
现实语境需要立体地展现文本,把事件的多样性、多层次性以空间叙事的方式呈现出来,从而使人类自身存在危机的顾虑得以展现。而传统叙事中那种单一、明晰、直线式的、追求因果性的叙事方式,难以展现变幻莫测的人生经历,也难以揭示人类事件所具有的空间上的无限广袤性和时间上的无始无终性。因此,只有将时间与空间的对抗糅合在一起,把时间广泛化,把空间意识化,才能拓展读者的全方位视野,实现其对未来的展望,从而颠覆形式各异的终结论。《悟史先生之谜》以其对母亲前后两次跌倒事件的讲述,实现了时空叙事巧妙的穿越与融合,成功展现了现代人类内心的疑惑、焦虑以及所面临的种种无奈和遗憾,同时也透露出一个重要的启示:过去的追不回来,未来的尚不得而知,唯有当下应定格为永恒,所以转变是生活的必然。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理解时间的魔咒,才能解除桎梏人类对于自身存在的困惑,展现全人类的视野,让记忆永存于“长远的时间”里,实现时间与空间的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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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龙迪勇.寻找失去的时间——试论叙事的本质[J].江西社会科学,2000,(9).
[11]钱中文.巴赫金全集(第1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贾春
Time and Memory:Narrative Puzzle of Mother’s Falls inWho is Mr Satoshi?
CHEN Tao,DING Zhangang
Fictional narratives are dependent upon time,but modern fiction usually deliberately deviates from linear time order to rearrange events in the narrative.This article discusses the narrative puzzle of the mother’s falls in Jonathan Lee’sWho is Mr Satoshi?from the temporal and spatial perspectives.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conflict of time and memory,it explores the anxiety of human existence.
time;space;memory;fiction narrative
10.13277/j.cnki.jcwu.0019
2013-11-07
I206
A
1007-3698(2014)01-0123-06
陈涛,女,中华女子学院外语系讲师,在读文学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艺理论;丁占罡,男,中华女子学院外语系副教授,法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翻译理论与实践。10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