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的灵魂”——论布勒东《娜嘉》的人物塑造

2014-02-05 05:44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布勒精神病院幻觉

李 徵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00)

一、《娜嘉》人物塑造的内倾性

《娜嘉》重视挖掘人物的潜意识、幻觉世界,其人物塑造具有内倾性特征。超现实主义文学的内倾性特征在其宣言中早有体现。布勒东在《超现实主义宣言》(1924)中给“超现实主义”下了一个定义,认为“超现实”是一种“建立在相信现实,相信梦幻全能”并踞于二者之上的绝对现实。超现实主义在尊重客观现实的同时强化了潜意识、梦幻的作用,“超现实”的定义渗入了潜意识、梦幻、幻觉等非理性元素,对现实的理解明显发生了内倾。而人属于客观现实世界,超现实主义对现实定义的内倾不可避免地体现在其作品的人物塑造中,超现实主义作品往往忽视对人物的外貌长相进行细致的描写,重视对人物的潜意识、幻觉世界进行深度挖掘,使其人物塑造具有内倾性特征。

(一)人物“我”的塑造

人物“我”的塑造体现出《娜嘉》人物塑造的内倾性。作品开头,作者以第一人称“我”提出了“我是谁”这个问题并对此作出了思考。“我是谁”不是对现实中“我”的单纯指向,它指向内在现实的“我”,具有内倾性和本质性。那么,作者以何种方式追寻这个内在的“我”呢?在作品的第一部分,作者运用自动写作法完成的“碎片回忆”,抛开了一般的社会关系和事件,把“我”放置在众多具有偶然性的小片段之中,以此与外在现实中的我区分开来,塑造了一个具有内在现实或者说超现实性质的“我”。所以,“我”对问题“我是谁”的提出和思考很好地体现了《娜嘉》人物塑造的内倾性。

(二)娜嘉的自我定义

娜嘉的自我定义是“我是游荡的灵魂”,也充分体现出《娜嘉》人物塑造的内倾性。娜嘉是一名年轻的法国女性,作者在一个无所事事、非常单调的下午,于拉法耶特街上偶遇她。娜嘉“穿着寒酸……她走路时头仰得很高,与其他路人不同。她是那么纤弱,走路时,好像几乎不触及地面。她的面上可能浮现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1],当我问及娜嘉“你是谁”的时候,娜嘉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游荡的灵魂”。娜嘉的回答似乎莫名其妙,但我们仔细分析一下作者对娜嘉步姿的描绘,就可看出娜嘉自我定义的妙处。“穿着寒酸”、“走路时头仰得很高”都给人一种清高、与众不同之感,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到娜嘉的不妥协精神。“纤弱”和走路“几乎不触及地面”也非常符合“灵魂”的一般特征。她面上的一丝微笑更是带有些许的神秘,或许是因为这种神秘感,才燃起了作者对娜嘉的求知欲。总的来看,我们根本就无法从作者的这几句话中看出娜嘉的庐山真面目,这几句看似普通的步姿描写并非向读者告知娜嘉的具体相貌、身份或社会地位,而是娜嘉的整个精神风貌和状态。它呈现给读者的是娜嘉的内在精神特质而非外在相貌形体特征,从中我们能感受到娜嘉的与众不同,这无疑是《娜嘉》人物塑造具有内倾性的一个体现。

(三)对娜嘉潜意识、幻觉世界的挖掘

作者重视挖掘娜嘉的潜意识和幻觉世界,这也体现出《娜嘉》人物塑造的内倾性。作者在人物“娜嘉”的塑造中,重点挖掘其潜意识、梦幻等内在现实:第一,娜嘉常常玩一种类似于自动写作的游戏。“闭上眼睛,说点什么。随便什么,一个数字,一个名字。就这样(她闭上眼睛:)两个,两个什么呢?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什么穿着?黑衣服。她们在哪里?在一个公园里……我一个人的时候,就喜欢这样跟自己说话,跟自己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娜嘉的游戏与超现实主义自动写作法极为相似,二者都深深触及了人类的潜意识,娜嘉常靠这种游戏来生活。第二,娜嘉对超现实主义诗歌拥有惊人的感受能力。娜嘉读到瓦里的一首超现实主义诗歌时,眼前出现了一片森林的幻觉,并从中得出这首诗“死亡”的主题。娜嘉对超现实主义诗歌的解读言简意赅、十分到位,娜嘉并非使用正常的理性逻辑解读诗歌,而是用幻觉来构建诗歌图景,从而达到解读目的。第三,娜嘉在闲逛中常常出现幻觉,并企图借此来探索“我是谁”。一次闲逛中,娜嘉坚持走入一个警察院子,“她飞快往里扫了一眼。‘不是这里……我也进过监狱。我那时是谁?那是好几个世纪前的事情了。你呢?你当时是谁?’我们继续沿着栅栏走,有一扇朝向壕沟的低窗,她死死地盯着那里看,目光不再移开。那里,一切都可能发生。她在问自己,她曾是玛丽王后身边的什么人”。

二、《娜嘉》人物塑造的非理性

超现实主义这个文艺流派本身具有深刻的非理性特征。在超现实主义还没宣布正式成立之前,超现实主义元老布勒东、阿拉贡、艾吕雅等人就曾参加过名震一时的“达达主义”运动。达达主义企图摧毁一切由理性为基础构建起来的美学、文学艺术、道德,公然向已经僵化的传统的社会习惯以及道德责任发出极端挑战的叛逆行为深深影响了布勒东等人,但超现实主义在继承达达主义叛逆性的同时摒弃了它的虚无。

在对理性主义叛逆的问题上,超现实主义不可避免触及到“疯狂”。布勒东认为疯子之所以被关起来,仅仅是因为他们做出了某些“违法”举动,然而这只是理性主义思维下的不忍之举,因为疯狂在某种程度上只是想象力的牺牲品。

(一)精神病人“索朗日”的塑造

在娜嘉出场之前,作品塑造了一位精神病人形象——“索朗日”。在作品的第一部分,作者详细讲述了一部叫《女精神病人》的戏剧,戏剧因对一位女精神病人“索朗日”的成功塑造而博得作者的极大推崇。戏剧讲述了一件在巴黎郊区女子学校的谋杀事件。索朗日是女子学校的学生,她的种种举动预示着她患有一种周期性发作的疯狂怪病,索朗日的行为、语言等细节也表现出她就是谋杀凶手。戏中还讲述了一些可能诱发索朗日发病的他因,最大的原因可能就是学校的禁闭和环境的压抑,戏中还对代表理性世界的园丁和校长暗作嘲讽,嘲笑他们的笨拙和死板。作者对索朗日疯子形象的喜爱和对园丁、校长的嘲讽体现出《娜嘉》人物塑造的非理性倾向。戏中索朗日的人物塑造也与后文的娜嘉有着一种潜在的精神联系,这种联系可以说就是“疯狂”。

(二)“疯子”娜嘉的塑造

相对于索朗日而言,主人公娜嘉的“疯子”形象更能体现《娜嘉》人物塑造的非理性特征。娜嘉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游荡中出现的种种幻觉、幻听已经出现疯狂的征兆。比如,当娜嘉坚持走入警察院子并在此地产生了幻觉之后,“行人的脚步让她浑身颤抖,我开始担忧,将她的手一只只扳开,终于迫使她跟我走”。“行人的脚步让她浑身颤抖”表现出娜嘉莫名的敏感和神经质,从“将她的手一只只扳开”可看出娜嘉此时情绪的极度紧张。一次,作者和娜嘉在经过一座城堡的时候,娜嘉看到自己变成德谢弗勒兹夫人,娜嘉常常在不同的地方,通过幻想把自己确定为某个历史人物。娜嘉曾给过作者一张签名为亨利贝克的字条,上面写了亨利贝克给她的一些建议,而亨利贝克其实是一位历史人物,他的雕像矗立在维利埃广场,娜嘉宣称她得到来自雕像亨利的纸条和建议,也显示出娜嘉的神经质。娜嘉还出现了幻听,认为一件原始艺术品老是在对她说“我爱你”。娜嘉在巴黎的大街小巷走火入魔般的经历已经显示出娜嘉极有可能患有精神病,她的神经质和眼前出现的幻觉就是患病的危险征兆。

其实,娜嘉在和作者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幻觉还没能对娜嘉的身体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在许多情况下娜嘉还能驾驭幻觉并运用幻觉。娜嘉常常在幻觉来临之后把幻觉画下来,从而形成了一幅幅具有超现实主义元素的非理性幻觉之作。比如,娜嘉为作者创作了一幅名为“情人之花”的画,花的花瓣由四只眼睛和两个心脏组成,并且是从一条蛇的嘴里生长出来的。娜嘉称构思来自一次乡间午餐之时的一朵花的幻觉;在娜嘉的画《一个阴郁的人》中,“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出魔鬼的脸,一位女性的脑袋,一只鸟刚刚啄了她的嘴唇……一颗心,一头牛或者水牛的脑袋,善恶之树的枝条以及二十多个其他元素”。画中的一些元素连娜嘉本人也觉得无法解释,她只是从幻觉中看到它然后把它画下,诸如此类。从娜嘉寄给作者的一批批画作中,可看出画作的幻觉越来越复杂,最后一批画作甚至显示出一种完全不同的画法,可看出娜嘉在作画时出现了精神混乱的状态。终于,在“我”和娜嘉分开的几个月后,娜嘉疯了,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三)人物“我”对精神病院的批判

人物“我”对精神病院的批判体现了《娜嘉》人物塑造的非理性特征。娜嘉曾对“我”否认过她得了精神病,或许娜嘉真的没病,病的是这个缺乏想象力的理性社会,“社会已经成为关押精神自由者的‘精神病院’,它从道德和法律的高度强迫社会成员放弃真正的‘我’,而坚持的必然宿命就是被社会给否定”。所以,当“我”知道娜嘉疯掉之后,并没有对娜嘉的疯狂作出道德方面的判断,反而对娜嘉被关进精神病院的理性主义式做法表达了强烈的愤慨,对精神病院这种所谓的社会保护机构大加抨击,宣称如果“我”也被关进精神病院的话,就会借此机会杀死一两个医生。“我”借娜嘉被关进精神病院这个“题”大加发挥、大作评论,具有浓厚的非理性色彩,很好地体现出《娜嘉》人物塑造具有的非理性特征。

三、《娜嘉》人物塑造的象征性

法国超现实主义运动有其目的和理想。超现实主义不像达达主义那样,在对理性主义、社会道德进行叛逆的同时把自己引向一条“除了达达还是达达”的虚无之路。超现实主义的目的是通过对潜意识、梦幻等领域的挖掘,扩充人们对现实的定义,解放人们的想象力,使人们达到“思想上的最大自由”,以此“解决生活中的主要问题”。事实上,超现实主义把“自由”等目的渗入到运动之中并积极向法国共产党靠拢的做法已经明显看出其用心。所以确切地说,超现实主义是一场精神革命而非是一场单纯的先锋文艺运动。《娜嘉》作为超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之作,其人物塑造上除了具有内倾性和非理性,同时还具有深刻的象征性。娜嘉这个人物身上具有的象征意义,充分阐释了超现实主义的目的和理想。

(一)娜嘉象征“自由”

娜嘉象征着“自由”。布勒东曾热情地歌颂自由,声称“惟独‘自由’这个词还能让我感到兴奋不已。我以为这个词最适当用来长久地维持人类的狂热,这个词也许能满足我那惟一正当的热望”[2]。在布勒东的眼里娜嘉是自由的化身,“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我都把娜嘉视为一个自由的精灵,就像那些空中飞翔的精灵”。

娜嘉与传统文学中追求自由的叛逆女性人物形象是有所不同的。传统文学中的叛逆女性大多追求爱情、婚姻的自由,并把对自由的追求辐射到整个家庭乃至社会,她们多以悲剧收场并从中表现出她们追求自由的深刻性和对其阻力的叛逆性,比较典型的如列夫·托尔斯泰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女主人公安娜。安娜为了追求爱情自由,不顾世俗眼光,抛弃家庭和沃伦斯奇私奔,最后以自杀来表现她对整个庸俗的社会习惯和伦理道德的叛逆。娜嘉与这类女性形象有所不同,娜嘉追求的除了爱情的自由,更多的是思想的自由。

娜嘉爱情失意、贩卖过毒品、坐过监狱、几乎沦为妓女,可以说她在事业和爱情上都是一个失败者。但是,她却在巴黎走火入魔般的经历和种种幻觉中获得了思想上最大的自由和快乐,她与作者无拘无束地闲逛,与作者分享她的幻觉,利用幻觉作画,与作者探讨超现实主义诗歌和绘画的内涵等。就算是娜嘉最后被关进精神病院,作者也没有为其感到惋惜,对于娜嘉来说,在一个精神病院的内部与外部之间没有绝对的差别。或许是因为娜嘉的这些特殊性,布勒东才至始至终把娜嘉看作一个的自由精灵。

(二)娜嘉象征“希望”

娜嘉不仅象征着“自由”,而且还象征着“希望”。娜嘉的名字极具深意,娜嘉的名字是自己选的,“娜嘉,因为在俄语中,这是‘希望’一词的开头几个字母,也因为这仅仅是开头”。娜嘉对自己名字的解释绝非多余,娜嘉自选名字的做法除了个人爱好之外还渗透了她对“希望”一词的强烈热望,这也是作者对这位巴黎神奇女子产生好感的原因之一。不仅是娜嘉的名字吸引了作者,从九天的相处中,作者还发现娜嘉身上拥有诸多超现实主义特质,类似自动写作法的游戏、对城市大街小巷的强烈兴趣、对偶然的执着、对幻觉的迷恋、对超现实主义作品的精确解读等等,无怪乎作者说娜嘉是“超现实主义最自然也是最真实的展现”。娜嘉的身上流着最纯正的超现实主义血液,这甚至比布勒东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娜嘉象征着超现实主义的希望。正如布勒东对娜嘉的评价:“我记得出现在她面前,就像一个被击倒在斯芬克斯怪脚下的人一样,又黑又冷。我见过她蕨菜般的眼睛在清晨睁开,面对一个巨大的希望振翅的声音与其他恐怖的声音几乎不可区分的世界,而面对这样一个世界,迄今为止,我见过人们把眼睛闭上。我知道,对娜嘉来说,这一出发,从一个想要到达那里就已经是如此罕见、如此大胆的点的出发,蔑视了一切在非常自愿地远离最后一张筏而迷路的时候需要祈求的东西,牺牲了一切构成虚假但又几乎不可能抵御的生活补偿的东西”。[3]这个“出发”,不仅是娜嘉的出发,而且还是布勒东的出发、超现实主义的出发(写作《娜嘉》的时候,《超现实主义宣言》刚发表不久)。“也因为这仅仅是开头”,我们谁也说不准,现实生活中到底还存在多少像娜嘉一样具有超现实主义气质的人?或许十个,也或许一千个、一万个,关键是这样的人确实存在,存在就代表着希望。

[1][法]安德烈·布勒东.娜嘉[M].董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2][法]安德烈·布勒东.超现实主义宣言[M].袁俊生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10.

[3]王佳.超现实主义的反叛——论布勒东的娜嘉[J].文学界,2010,(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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