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发表与延安文艺政策的确立

2014-02-03 13:40:35郭国昌
中共党史研究 2014年12期
关键词:解放区知识分子文艺

郭国昌

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进程中,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生成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以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为文艺政策的理论核心,中共在新中国成立后逐渐确立了一体化的文学体制,中国当代文学完成了文艺发展的制度化建构。如果从起源来看,中国当代文学的制度化当然是解放区文学体制的系统发展。因此,要理解中国当代文学的制度规范及其对当代文学创作的影响,就必须探究以“讲话”为理论核心的延安文艺政策的生成。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解放区文学研究中,延安文艺政策研究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十七年时期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对“讲话”的思想内容与政治意义的解读,强调“讲话”与中国革命的一致性,是一种社会历史与意识形态相结合的研究;80年代初期到90年代中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讲话”作为一种权威文艺理论对解放区文学发展的影响上,注重的是“讲话”规范下解放区文学创作活动的艺术性缺失,是一种艺术和审美相结合的研究;90年代中期以来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解放区文学制度的探析上,思考的是“讲话”与解放区文学制度之间的共生关系,是一种历史、政治、军事、教育等多视角结合的文化研究。解放区文学制度的形成是以延安文艺政策的确立为基础的,而延安文艺政策又是以“讲话”为理论核心的。因此,探究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前后延安文艺政策的差异是准确把握解放区文学走向体制化的关键。

一、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的内容

在延安文艺政策的建构过程中,1942年5月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是重要转折点。以延安文艺座谈会为分界线,延安文艺政策的确立经历了前后两个不同阶段。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的建构既根源于外部政治力量的压制,也来源于解放区内部建立文学规范的需要。一方面,国民党的一系列有关文学制度方面的政策和规定,刺激着中共思考如何在民族战争的环境中让文学在一定的目标和规范下有序运行,从而为解放区的政权建设和文化发展提供服务。另一方面,抗战全面爆发后,面对国民党不断强化的针对进步力量的文学活动限制政策,中共必须作出切实可行的应对策略。内外两种不同的力量促使解放区必须建构属于自己的文艺政策,以便使解放区文学发展成为“实现了真正彻底的三民主义的政治纲领”、“进步言论和出版事业得到了完全的自由”①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 《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言》,《中国文化》1940年第1卷第2期。的文学运动。然而,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的建构是相当松散的,并没有形成作为文艺政策中心的政党意识形态话语。从总体上来看,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建构的内容主要来自四个方面。

中共的各种决定和决议是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建构的核心内容之一。红军长征到达延安后,为了促进解放区社会文化和教育事业的全面发展,中共作出大量决定和决议。这些决定和决议有从宣传和教育角度发布的,如1939年5月发布的《中央关于宣传教育工作的指示》、1940年3月发布的《中央关于开展抗日民主地区的国民教育的指示》、1941年6月发布的《中央宣传部关于党的宣传鼓动工作提纲》等,也有从文化和文学角度发布的,如1940年9月发布的《中央关于发展文化运动的指示》、1940年10月发布的《中央宣传部、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关于各抗日根据地文化人与文化团体的指示》、1941年7月发布的《中央宣传部关于各抗日根据地报纸、杂志的指示》等。中共的决定和决议大多数能够从发布的目的、内容、特点、原则、意义等不同方面,对解放区的文化现实状况作出规定,要求特定范围内的人员按照决定和决议去执行。例如,中共中央宣传部在1941年6月发布的《关于党的宣传鼓动工作提纲》,不仅全面论述了宣传鼓动的任务和范围、基本原则、方法和特点、宣传与鼓动的关系、党内教育与群众鼓动的关系等,而且专门论述了“文化运动”在政党宣传中的重要性,主张“党应当经过文化运动来宣传革命的思想,科学社会主义的思想。党应当从各方面领导和组织文化运动,帮助文化运动的发展,在大后方,在敌占区,在根据地内都应当依照各种不同的情况发展文化运动”,并且提出“党在文化运动上的具体任务”②《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3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135页。。从这些文件的具体内涵来看,中共的决定和决议已经具备了“文艺政策”的特征。

解放区边区政府的“施政纲领”是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建构的基本内容之一。随着以陕甘宁为中心的中共边区政府的合法化,解放区内的各个边区地方政府按照国民政府提出的“抗战为建国必经之过程,建国为抗战最终之目的”③《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二编·文化(1),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页。的总体要求,相继通过并实施地方政府的“施政纲领”。这些“施政纲领”都涉及文化教育方面的内容,成为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的建构内容之一,如1939年4月陕甘宁边区政府公布的《抗战时期施政纲领》规定,必须“保障人民言论、出版、集会、结社、信仰、居住、迁徙与通信之自由”,“加紧文化上的教育与训练”,“提高边区成年人民之民族意识与政治文化水平”①《陕甘宁边区抗战时期施政纲领》,《解放》1939年第68期。;1940年8月晋察冀边区政府公布的《目前施政纲领》规定,要“在提高国民文化水准与民族觉悟的目标下,建立并改进大学及专门教育,加强自然科学教育,优待科学家及专门学者,开展民众识字运动和文化娱乐工作”,“保护知识青年,抢救沦陷区流亡学生,分配一切抗日知识分子以适当工作”②《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2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662页。;1941年5月陕甘宁边区政府公布的《施政纲领》提出要“奖励自由研究,尊重知识分子,欢迎科学艺术人才,保护流亡学生与失业青年”③《陕甘宁边区施政纲领》,《新中华报》1941年5月1日。;1941年9月晋冀鲁豫边区政府公布的《施政纲领》提出:“欢迎一切文化工作者、专家、科学家、学者来根据地共同建立抗战文化教育,并予以优待”,“帮助建立与健全文化团体,奖励私人创办各种文化事业”,“建立各种印刷机关,增进各种抗战书报杂志之出版,发行与流通”④靳英贤主编: 《河北文化艺术志资料汇编 (五)》(邯郸革命文化史料),1991年,第3页。。尽管各边区政府的施政纲领对文化教育方面的规定详略不同,但文化教育毕竟成为边区政府日常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对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的形成产生了规范作用。

解放区召开的各种会议的大会报告也成为文艺政策建构的重要内容之一。在解放区,召开文学会议并不是解放区知识分子作家的文艺性聚会,而是负载着中共意识形态要求的政治性集会。因此,每一次文学会议上由中共负责人所做的大会报告不但成为大会决议内容的重要来源,而且最终成为延安文艺政策的基本内容。在1942年5月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前,解放区举行的影响最大的文化界盛会是1940年1月召开的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这次会议上,张闻天所做的《抗战以来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与今后任务》报告,在当时就被认为是解放区的“文化政策”⑤师田手: 《记边区文协代表大会》, 《中国文化》1940年第1卷第2期。。这份报告不但从抗战爆发后中国所面临的文化现实,引出了中华民族新文化运动的中心任务是“怎样更能使新文化为抗战建国报务,怎样在抗战建国中建立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而且从新文化与旧文化和外国文化、新文化与社会主义和三民主义、新文化与大众化等关系入手,指出了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新民主主义”性质⑥洛甫:《抗战以来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与今后任务》,《中国文化》1940年第1卷第2期。。毛泽东的政治报告《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更是在全面论述中国的新民主主义政治特征的基础上,指出了与“新政治与新经济”相适应的中华民族的文化必然是“新民主主义文化”,即“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就是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文化”⑦《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08页。。如果说张闻天的报告只是从文化发展一般规律的角度,规定了解放区文化发展的主要特征及其基本内涵,那么毛泽东的报告则是从意识形态高度提出了解放区文化发展的政治导向及其革命属性,更具有文艺政策的规范性特征。正是因为这些“大会报告”的重要性,促使这次大会结束时发表的宣言明确提出,“文化运动要能够有力地服务于政治”,“它本身必须获得各方面各部门自由发展的机会,它必须是新民主主义的文化运动”⑧《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言》,《中国文化》1940年第1卷第2期。。

解放区文学社团的章程和宣言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建构的基本内容之一。章程和宣言虽然主要是用来规范文学社团成员的活动方式和表明文学社团的总体思想倾向的,但文学社团的章程和宣言一旦与特定时期的文化动向和政治潮流结合起来,就必然表现出意识形态的规范力量。作为解放区前期政治文化潮流的重要表征,解放区文学社团的章程和宣言就表现出鲜明的意识形态规范性,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文艺政策的引导功能。1937年11月成立的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的章程将“为建立中华民族新文化,为争取民族解放与社会解放而奋斗”⑨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简章》,《中国文化》1940年第1卷第1期。作为基本宗旨,这是与抗战爆发后中华民族新文化的命运密切联系在一起的。1939年5月成立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的会章,“以联合在延安文艺作家,共同坚持对日抗战,坚持全国作家团结,力求文艺工作之活跃与进步,推进新民主主义文艺运动并保障作家权益为宗旨”,体现出与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总会的一致性,将“团结抗敌”作为宗旨的中心①《文抗延安分会第五届会员大会记录》,《中国文化》1941年第3卷第2、3期。。1940年成立的晋察冀边区文化界抗日救国会将“团结全边区一切抗日的文化工作者,结成坚强的边区文化统一战线,以开展边区的新民主主义文化运动,普及并提高边区文化,发扬文化抗战的力量”作为其宗旨,而次年6月成立的晋察冀边区文化界抗日救国联合会发表的宣言,则强调要“更进一步使文化工作走向更加正规化”,“要完成建设民族的民主的科学的大众的新民主主义文化,完成建设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根据地”②刘增杰等编:《抗日战争时期延安及各抗日民主根据地文学运动资料》 (中),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91、203页。。由于这些文学社团都是在解放区的政治文化语境中成立的,因而章程和宣言都体现了中共“新民主主义文化”的意识形态要求。正是文学社团的章程和宣言的意识形态属性,反过来又在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的形成过程中发挥着特定的引导作用。

二、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建构的“民族性”

解放区前期的文艺政策是适应抗战的现实需要而逐渐建构起来的,以“文化人”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作为建构主体,“民族主义”是前期文艺政策建构的中心意识。也就是说,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的建构主要面对的是民族浩劫和国家灾难,是为民族存亡和国家独立完整而服务的,充满了民族主义的国家想象,并不是以政党利益作为直接目的,呈现“泛政策化”的倾向,形成了以民族国家和知识分子为意识形态建构中心的特点。

作为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的首要特征,强烈的民族国家意识是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建构的基础。解放区文学兴起之际正是抗战全面爆发之时,面对中华民族的空前灾难,解放区文学表现出强烈的民族国家意识,民族性成为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建构的核心话语。 “民族意识”成为中共的意识形态中心,中共领导人都将“民族性”作为理论阐释的主体。毛泽东在论述抗战时期的“新民主主义的文化”特征时,将“民族的”作为其首要属性:“这种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是民族的。它是反对帝国主义压迫,主张中华民族的尊严和独立的。它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带有我们民族的特性。”③《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706页。张闻天作为负责文化工作的中共领导人,更是强调“抗战以来新文化运动”的民族属性,认为“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要在文化上、思想意识上动员全国人民为抗战建国”而发挥作用,要“反抗民族压迫,主张民族独立与解放,提倡民族的自信心”④洛甫:《抗战以来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与今后任务》,《中国文化》1940年第1卷第2期。。在中共的各种决定和决议中,“民族立场”理所应当地成为最基本的准则。1940年9月,中共中央发布的《关于发展文化运动的指示》,将发展“抗日文化运动”作为国统区文化活动的“头等大事”⑤《中共党史参考资料》(四),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98页。。在全民抗战的时代氛围下,中共顺应建构民族精神的历史要求,对30年代左翼时期的文学策略作出重大调整,以阶级对抗为中心的政党化革命文学主张迅速让位于以民族生存为中心的民族化“抗日文化运动”。中共在国统区和沦陷区推行的抗日文化运动所注重的“文化运动中的民族内容”⑥从贤:《现阶段的文化运动》,《解放》1937年第23期。,其目的既有作为民族救亡的“抗战武器”的现实要求,也有能够“在思想上、干部上准备未来变化与推动未来变化的武器”的长远打算。因此,这种文化运动的发展必然不是狭义上的政党文化运动,而是“联合一切不反共的自由资产阶级 (即民族资产阶级)与广大的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的更加广泛的“民族文化运动”⑦《中共党史参考资料》(四),第199页。。而文学社团作为战时文学活动最直接的实施者,其章程和宣言更是以倡导民族意识为中心立场,正如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在成立宣言中所宣告的:“中国文化的存在及其发展的可能,只有依赖于民族的生存。而民族的生存,必须依赖于全民族坚决到底的抗战”,“只有全民族坚决到底的抗战,才得挽救祖国的危亡;也只有全民族坚决到底的抗战,才得保卫我们垂危的文化”①《延安文艺丛书》(文艺史料卷),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323—324页。。完全可以说,解放区的一切文学活动都是与民族独立和国家完整联系在一起的,以国家存亡为中心的民族意识成为中共确立文艺政策的意识形态核心。

从解放区文学活动的主体来说,作为文学创造者的知识分子成为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的关注中心,以“文化人”为中心成为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的根本特征,各种能够体现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的决定都表现出明确的知识分子立场,知识分子成为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的建构主体。在经历了抗战初期全民族激情亢奋的共同反抗以后,战争在中国人的生活中逐渐走向常态化。随着抗战的逐步深入,增强全民抗战的民族自信心变得日益重要,而知识分子作为民族精神体现者的重要性日益显现。因此,作为精神文化生产者的知识分子自然更加会为人们所看重。对于知识分子相当匮乏的解放区来说,作为知识分子代表的文学家理所当然地变成了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建构的重心。1940年10月,中共中央宣传部和中共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发布指示,要求解放区在发展文化运动的过程中“正确处理文化人与文化人团体的问题”。该指示不但对党内“一部分同志轻视、厌恶、猜疑文化人的落后心理”提出批评,而且要求中共各级组织要“在精神上、物质上保障文化人写作的必要条件,使他们的才力能够充分利用,使他们写作的积极性能够最大的发挥”,“要采取一切方法,如出版刊物、戏曲公演、公开讲演、展览会等,来发表他们的作品”。同时,更为重要的是要“组织各种不同种类的文化团体”,团体内部“不必有严格的组织生活与很多的会议”,“保证他们写作的充分自由”,不应以“讥笑怒骂的态度”,而是“应采取严正的、批判的、但又是宽大的立场,力戒以政治口号与偏狭的公式去非难文化人”,要“采取同情、诱导、帮助的方式去影响他们进步,使他们接近大众、接近现实”。②《关于各抗日根据地文化人与文化人团体的指示》,《共产党人》1940年第12期。为配合该指示的发布,《解放日报》于次年6月10日发表社论《欢迎科学艺术人才》,呼吁更多文学家、艺术家到解放区工作,因为“在延安,不拘一切客观条件的困难与限制,各种文化活动在蓬蓬勃勃地发展,科学和艺术受到了应有的尊重。在抗日的共同原则下,思想的创作的自由获得了充分保障。艺术的想象,与科学的设计都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可在其中任意驰骋的世界”。正是由于中共相关指示的出台,解放区前期逐渐形成了优待“文化人”的普遍现象,知识分子受到特殊尊重。“文化人”不仅成为解放区前期文学活动中的一个特殊名词,而且成为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建构的出发点,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因此表现出独特的知识分子倾向。

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文化人”中心的形成是与中共对知识分子独特价值的认同联系在一起的。在现代中国的历史进程中,知识分子虽然在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和中国人的精神变革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但是,在从20年代后期开始的左翼文学潮流中,以小资产阶级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所发挥的以人的精神活动为中心的文学生产的价值和意义并没有得到中共的合理确认,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作家一直处于被批判的地位。抗战全面爆发后,随着国统区的知识分子大量汇聚延安,知识分子在战争进程中建构民族精神的重要性日渐显现。即使是一再强调知识分子“与工农民众相结合”的毛泽东,也在1939年底明确肯定知识分子对革命事业的重要性:“没有知识分子的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③《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18页。正因毛泽东对知识分子持积极肯定的态度,才迅速形成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建构过程中对知识分子作家独特性的广泛肯定。张闻天在1940年1月召开的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所做的报告中,专门论述了“文化人”的特点:他们是“精神劳动者,‘灵魂匠人’,精神生产品的生产者”, “对某种理想与精神生活有强烈的要求,能为之牺牲奋斗”,“习惯于单独的生活与单独工作的环境,要求个人自由、思想自由、创作自由、反对各种各样的压迫与干涉”,等等。因此,对于知识分子作家,必须从“文化统一战线的策略”上进行全面优待,“除采取适当方法发表他们的共同意见外,不必有其他行动上的要求与限制。在工作方式上,生活方式上不必强同,要避免规定许多规则、条例去限制他们的文化活动”,“不应有很严密的集中的组织生活,应保证统一战线组织内的文化工作者有发表、辩论、创作与生活的民主与自由”,形成“自由辩论与讨论的风气”。①洛甫:《抗战以来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与今后任务》,《中国文化》1940年第1卷第2期。正是因为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召开,以及张闻天、艾思奇等人报告的陆续发表,以“精神劳动”“个人自由”“自我理想”等为基本内涵的知识分子作家的独特性在解放区的精神文化生活中获得普遍认同,知识分子作为“精神生产者”的重要性在解放区的抗战文化运动中得到极大提升,以民族国家为核心意识、以“文化人”为主体的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得到确立。

三、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建构的“政党化”

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的建构是为了应对解放区的政治现实和思想状况,是以工农兵大众为建构主体的,以中共为核心的政党意识形态是后期文艺政策建构的中心意识。与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建构的民族主义的国家想象相比,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的建构主要面对的是以工农兵为主体的普通民众,完全以中共的政党诉求作为文艺政策建构的首要目的,因而呈现“政党化”的特征。

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打破了抗战前期形成的知识分子追求个人自由宽容的精神文化氛围,形成了解放区后期相对规范单一的政治文化语境,为文艺政策的建构准备了必需条件。抗战全面爆发后,解放区以开放的胸襟迎来了四面八方向往光明的知识分子,延安一时成为进步知识分子聚集的文化中心。面对知识分子的大量到来,中共在解放区成立了众多的文化机构和文学社团,作为知识分子作家从事文学创作和开展文化活动的公共空间,到处充满了“自由的空气,和平民主的精神”。他们在解放区自信地创作,自由地论辩。由于出版条件的限制,墙报是知识分子作家发表自由言论最常采用的方式: “各单位的墙报,除发表学习心得、问题争论以外,谈时政和向组织提意见也是一些重要内容。在当时,提意见是一种很平常的事,一些文化人还写成文章发表在报纸或刊物上。”②何方: 《整风前的生活面面观》, 《新文学史料》2006年第2期。在傍晚的落日余晖和延河的淙淙流水声中,从国统区来到解放区的知识分子作家以闲散心态相继汇聚到延安各个文化机关门口,观看墙报成为他们参与社会批评的一种重要方式。由萧平、许立群、李锐、于光远、陈企霞等几个年轻人创办的《轻骑队》迅速走红延安,成为延安影响最大的墙报之一。那些“住在文化沟口旁边的单位,近水楼台先得了月,在黄昏时分到延河边散步的人,转到这木牌前先睹为快。就是远处的,在南门外靠近新市场、杜甫川的,在北门外靠近杨家岭兰家坪的人也老远过来看看这张墙报上都写了些什么”③于光远: 《我的编年故事 (1939—1945)》,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85页。。这些墙报上的文章“无情地、辛辣地揭发和批评延安工作和生活中的不良现象”,宣扬“为了博爱、平等、自由,愿付出任何的代价,甚至我们的头颅”④何方:《整风前的生活面面观》,《新文学史料》2006年第2期。等价值观,以新文化运动以来现代知识分子特有的批判精神和自由意志,在解放区掀起了“歌颂自由、民主、平等”的思想文化潮流,形成了“思想言论之自由发展”⑤社论:《奖励自由研究》,《解放日报》1941年6月7日。的特有文化氛围。当丁玲主编的《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也加入这股社会批判的文艺创作潮流后,随着丁玲的《我们需要杂文》 《三八节有感》、罗烽的《杂文还废不得说》、萧军的《论同志之“爱”与“耐”》、王实味的《野百合花》《政治家·艺术家》等杂文的发表,知识分子作家企图通过自己的文学创作“揭破一切肮脏和黑暗,清洗它们”①实味:《政治家·艺术家》,《谷雨》1942年第1卷第4期。,以清除解放区社会现实中依然存在的阴暗面。这就与中共正在全党范围内开展的整风运动发生了根本性矛盾,文艺界的整风运动当然也就不可避免。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后,解放区已经形成的自由的文化氛围迅速被以中共意识形态为中心的政治文化语境所取代,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建构所需要的“党性”规范的时代氛围得以形成。

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瓦解了解放区作家的个人主义至上的思想观念,形成了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建构所需要的政党化的思想意识。个人主义不仅是新文化运动后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最主要的精神特征,而且是他们最基本的思想观念。作为现代“科学”和“民主”思想浸润下的知识分子作家,以“自我”为中心成为他们从事文学创作和参与社会活动的出发点,并由此引发出平等、自由、博爱等一系列现代思想观念。正如何其芳在诗歌中吟唱的那样:“我曾经是一个个人主义者。世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个人,正如人有着各种各样的鼻子。”②《何其芳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31页。抗战全面爆发后,知识分子作家的个人主义思想观念与国家灾难所引发的民族主义精神追求逐渐走向统一,成为文化抗战大军的主力。当这些知识分子作家从国统区来到解放区后,他们生活的社会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到了延安不但是到了一个新的地区,从自然条件来讲,这个地区很落后;更重要的是到了一个新的时代,工农兵当权的时代。这不是重庆,尽管条件没重庆好,没有那么多的出版物,没有那么多的文化。但这里所代表的是一个新的时代。他们没感觉到是进入了一个新时代,没感觉到有一个要熟悉面前这些新对象的问题。他们还是上海时代的思想,觉得工农兵头脑简单,所以老想着要发表东西,要在重庆,在全国发表,要和文艺界来往,还是要过那种生活。身在延安,心在上海,心在大城市,这怎么成呢?”③赵浩生: 《周扬笑谈历史功过》, 《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2辑。作为从国统区的大城市来到解放区的小城镇的知识分子作家,这些情况当然具有普遍性。

然而,这种情况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从国统区来到解放区的知识分子作家其实从踏上解放区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感受到一种新与旧之间的对比,并引起思想上的某种波动和变化。在延安的生活中,“给人一个很重要的感受,就是觉得人和人是平等的。那里一切机关学校都是军事化组织,不但有上下之分,而且强调的是厉行服从。但是并不觉得谁拥有不正当的特权,或者有权就可以欺负人,而是确实认为上下级只是分工不同,在政治上还是平等的,上下级关系没隔阂”④何方: 《整风前的生活面面观》, 《新文学史料》2006年第2期。。正是这种事实上的平等关系和感觉上对这种期望进行的再度强化,加上“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他从出身到后来的经历、职业的烙印”⑤王海平、张军锋主编:《回想延安·1942》,江苏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80页。,使得从国统区来到解放区的知识分子作家虽然明确看到了国统区与解放区的差异,但在精神深处中仍然固守个人主义的思想观念。他们强调文学的“自我表现”,挖掘文学作品中的“美,思索,为了爱的牺牲”等人类的普遍精神,力图创作“真正的诗”,完全以狭小的自我作为文学创作的中心,对生活在解放区的工农兵大众却视而不见,“长久地对政治和斗争冷淡”⑥《何其芳全集》第2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5页。,与中共倡导的文学大众化主张保持了一定距离。也就是说,在解放区的生活环境中,作为“立党之本”的工农兵大众必然是文学创作的对象,知识分子作家的创作活动必然要以工农兵大众的生活为中心。然而,占据知识分子作家的思想观念核心的仍然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这与中共的意识形态完全是矛盾的,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就是以此为思想出发点的。通过延安文艺座谈会,中共彻底消除了知识分子作家的个人主义思想基础,以工农兵中心取代了作家的“自我”中心,通过“精神清洁”的方式真正实现了知识分子作家的思想转换,中共的党性观念成为知识分子作家思想意识的核心。就知识分子作家个人来说,他们的思想观念通过延安文艺座谈会达到了完全一致,从而完成了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建构所需要的统一的思想基础。

文艺政策的核心是一定体系的文学理论,只有体系化了的文学理论才有可能为一种文艺政策的实施提供充分的理论支撑。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不但形成了建构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所需要的社会生活环境和政治文化氛围,而且提供了建构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所需要的文学理论。正是在1942年5月召开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先后发表的两次讲话最后被整理成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建构所需要的唯一的文学理论,从而奠定了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建构的理论基础。作为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的理论核心,毛泽东的“讲话”不仅论述了有关文学创作、文学运动和文学评价等问题的一般理论,而且更是在政治意识形态规范下的完全体系化了的中共文艺思想。因此,党性成为“讲话”的立足点。正如毛泽东所说:“我们是站在无产阶级的和人民大众的立场。对于共产党员来说,也就是要站在党的立场,站在党性和党的政策的立场。”①《毛泽东文艺论集》,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49页。以此为基点,工农兵大众自然成为“讲话”的关注核心, “大众化”成为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出发点。知识分子作家必须抛弃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的小资产阶级立场”,才能全面认同“讲话”关于文学的基本论断。作为党性原则规范下的文学理论,“讲话”就是要“让文艺工作真正地变成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让作家认识到自己不是在独立地写作”②王海平、张军锋主编:《回想延安·1942》,第182页。。因此,文学必须密切地与政治相结合。在中共执政的解放区,知识分子作家与工农兵大众的结合就是实现文学与政治结合的具体方式,就是毛泽东一再强调的“文学大众化”,即“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③《毛泽东文艺论集》,第52页。。事实上,从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来说,强调知识分子作家与工农兵大众的结合是符合文学的基本创作规律的。然而,在党性的规范之下,知识分子作家与工农兵大众的结合变成了文学与政治的结合,“文学大众化”也理所当然变成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由此来看,延安文艺座谈会不但完成了毛泽东文艺理论的体系建构,使其成为中共开展文化运动和文学活动的指导思想,而且促成了能够规范知识分子作家“统一的文艺指导思想”④王海平、张军锋主编:《回想延安·1942》,第291页。的确立,使毛泽东的“讲话”成为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建构的理论核心。尤其重要的是,作为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理论核心的“讲话”,完全是在中共的政治意识形态规范下完成的,其核心要求是体现中共的政党理念,是党性原则的具体化。“讲话”最终成为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建构的文学理论,决定了解放区后期的文艺政策必然是“政党化”的⑤朱玲琳:《从阶级冲突到社会冲突》, 《兰州学刊》2013年第8期。。换言之,解放区后期的文艺政策其实是中共的政党要求在文学运动中的具体体现。

毛泽东的“讲话”于1943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七周年纪念日在《解放日报》公开发表,意味着以“讲话”为理论核心建构起来的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进入正式实施阶段。为配合“讲话”的顺利实施,先是由中共中央总学委发出学习通知,要求各地党组织“必须当作整风必读的文件”,进行“深刻的整风学习和研究”。因为“讲话”“是中国共产党在思想建设理论建设的事业上最重要的文献之一,是毛泽东同志用通俗语言所写成的马列主义中国化的教科书”,它“决不是单纯的文艺理论问题,而是马列主义普遍真理的具体化,是每个共产党员对待任何事物应具有的阶级立场,与解决任何问题应具有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典型示范”。⑥《关于学习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通知》,《解放日报》1943年10月22日。“教科书”“典型示范”等用语不但高度评价了“讲话”的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属性,将其纳入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体系,而且从文艺政策的角度提出了全党进行学习的必要性。不久,中共中央宣传部又明确以政治文件的方式将“讲话”界定为中共的文艺政策,要求“全党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研究和实行这个文件的指示,克服过去思想中、工作中、作品中存在的各种偏向,以便把党的方针贯彻到一切文艺部门中去,使文艺更好地服务于民族与人民的解放事业,并使文艺事业本身得到更好的发展”①《关于执行党的文艺政策的决定》, 《解放日报》1943年11月8日。。至此,解放区后期的文艺政策完全建立起来。

四、作为思想规训的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

如果从文学体制的层面来看,“讲话”当然是一种引导解放区文学走向规范化的政党意识形态。然而,如果从知识分子作家的精神层面来看,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的实施却是一个导致知识分子作家的思想走向规训的过程。从本质上说,接受了五四新文化思潮成长起来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精神上认同以平等、自由和博爱为主体的民主观念,他们更看重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精神自由。从国统区来到解放区的知识分子作家追寻自由的思想观念,与解放区倡导的以工农兵为主体的社会现实发生了严重错位,更与中共的政治意识形态要求产生了直接冲突。因此,在经历了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当“讲话”作为解放区后期的文艺政策而开始实施时,知识分子作家只有放弃自己的个人主义的“小资产阶级的立场”,才能和作为文艺政策的“讲话”达成一致,其结果必然是知识分子作家的个人主义自由精神的移除和毛泽东强调规范的文艺理论在知识分子作家精神世界中的确立。因此,对于知识分子作家来说,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的实施就是一种思想上和精神上的规训。

解放区后期的文艺政策对知识分子作家的规训,首先表现为知识分子作家对毛泽东的文学权威地位的认同。通过延安文艺座谈会、文化人“下乡运动”动员会等一系列会议的召开,加之“讲话”的公开发表,作为解放区政治权威的毛泽东在知识分子作家的精神世界中逐渐形成了心理的某种不适应感,最后必然会使知识分子作家全面认同“讲话”提出的文学观念和理论体系。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随着毛泽东在中共党内领导地位的逐渐确立,毛泽东开始关注文学问题,要求知识分子作家“发扬苏维埃的工农大众文艺,发扬民族革命战争的抗日文艺”,甚至要“到前线上去鼓励战士”②《毛泽东文艺论集》,第4页。,强调文学运动对革命运动的现实效用。然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以前,能够成为解放区知识分子作家精神偶像的是鲁迅和高尔基,如同毛泽东所说:“文艺是一支军队,它的干部是文艺工作者。它还要有一个总司令,如果没有总司令,它的方向就会错的。鲁迅、高尔基就相当于总司令,他们的作品,他们说的话,就当作方向的指导。”③《毛泽东文艺论集》,第94页。正是在对鲁迅和高尔基进行的一系列纪念活动中,鲁迅和高尔基逐渐成为解放区知识分子作家从事文学活动的参照,毫无疑义地变成解放区知识分子作家思想意识中的文学权威。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以后,当文学的“工农兵方向”确立之际,“文学家、艺术家、文艺工作者和我们党的干部相结合,和工人农民相结合,以及和军队官兵相结合的问题”④《毛泽东文艺论集》,第88页。已经成为解放区文学发展的关键。此时,作为文学旗手的鲁迅和高尔基显然不再适合成为解放区知识分子作家心目中的文学权威,而随着“讲话”被确定为解放区后期的文艺政策,毛泽东理所当然地取代了鲁迅和高尔基,成为解放区新的文学权威。一旦毛泽东作为解放区文学权威地位的确立,解放区的知识分子作家在整风运动的独特政治语境中必然会表现出真诚的认同:“我们要彻底消灭我们对于理论的糊涂观念,即彻底消灭不合乎毛泽东同志讲话的观念,深刻检讨自己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因为它们妨碍了对新的社会现实的理解,容易产生不利于新生活的作用,并可能成为‘党’的对立面。”⑤何其芳:《论文学教育》,《解放日报》1942年10月16日。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判断,当然是出于对毛泽东本人文学权威地位的服膺,以及由此产生的对“讲话”作为中共文艺理论的赞同。同样是从国统区来到解放区的学者魏东明认为,在国统区生活过的学院知识分子来到解放区,仍然“成为温室里的盆栽,一面害怕大地和风雨,一面却以精致脆弱自傲”,知识分子想要真正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从学院到实际,和工农们一起斗争,一起受难,成为他们的感官和嗅觉,传达他们的声音,维护他们的利益”①魏东明:《从学院到实际》,《解放日报》1942年6月2日。。这种情感和思想上的变化并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后知识分子作家的一种普遍心态,并由此延续下来成为一代知识分子作家的集体记忆。由此可以看出“讲话”对知识分子作家内在精神的深刻影响力,以及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对知识分子作家的强大规训力量。

在解放区的知识分子作家对毛泽东的文学权威地位与“讲话”提出的文学观念和理论体系表达真诚认同的同时,中共中央又按照“讲话”的总体要求,通过发布文件和召开会议的方式对知识分子作家的文学活动提出了具体规范,从而使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对知识分子作家的规训变成一种可以具体操作的政治实践活动。在“讲话”公开发表以后,中共中央及各分局、各抗日根据地中央局先后发布众多的学习文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中共晋察冀中央局陆续公布的《关于开展边区文艺创作的决定》《关于贯彻为兵服务方针,开展部队文艺工作的决定》《关于开展乡村文艺运动的决定》。这些文件要求党的文艺工作者主动“帮助乡村、连队与工厂的文艺工作,虚心向工农兵群众学习”。因为,从个人的政治地位和文化身份上来说,从国统区来到解放区的知识分子作家不再是被称为“文化人”的有独特个性的知识分子,而是能够“以新的精神”执行党的文艺政策的“党的文艺工作者”②《晋察冀召开文艺工作会议,文艺界气象一新》,《解放日报》1943年6月7日。。所以,他们必须接受中共各级组织发布的各种文件,“必须使文艺工作者参加部队的实际斗争,必须使文艺与广大战士干部相结合,与部队基本的和各个时期的具体的任务相结合,才能开展部队群众性的文艺活动;才能改造文艺工作者自己;才能改造部队文艺工作,与产生反映部队和战争的好作品”③中共晋察冀中央局:《关于贯彻为兵服务方针,开展部队文艺工作的决定》,《晋察冀日报》(增刊)第7期,1947年5月10日。。

在学习中共各级组织发布的文件的同时,知识分子作家还经常被要求参加各种落实“讲话”精神的会议。1943年3月,为实现“文艺真正为工农兵服务,反映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彻底“解决文艺工作者与实际结合,文艺与工农兵结合这两个大问题”④凯丰:《关于文艺工作者下乡的问题》,《解放日报》1943年3月28日。,中共中央组织部和中共中央文委召集在延安参加整风学习的文艺工作者会议,明确提出“党的文艺工作者到前方、到农村去”,以便“深入群众,改造自己”,从而开启了解放区知识分子作家与“工农兵”大众相结合的知识分子作家“下乡运动”⑤《党的文艺工作者会议,毛泽东同志曾指示文艺应为工农兵服务》,《解放日报》1943年3月13日。。1943年4月,在晋察冀解放区召开的党的文艺工作者会议上,知识分子作家对“最近一年以来文艺工作中所发生的偏向与各种缺点,无论是表现在艺术思想上的,或创作活动上的,都作了较深刻的检查”。会议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过分强调与夸大艺术的特殊性与能动性及文艺对政治的不正确态度,脱离实际斗争,脱离群众,强调艺术形式的完整,而忽略政治内容,提高与普及脱节等,都是艺术至上主义的倾向的严重恶果。”⑥聂伯:《北岳区区党委召开党的文艺工作者会议》,《晋察冀日报》1947年5月21日。由于晋察冀解放区的知识分子作家会议是在特定历史环境下召开的,这样的结论也是为了体现“讲话”精神,因而明显夸大了知识分子作家创作中的“艺术至上主义的倾向”。尤为重要的是,把文学创作中“艺术的特殊性”和“作家的能动性”当做主观主义加以否定,其后果当然是导致了文学创作活动中作家的主体能动性和艺术创造性的失落。由于他们不再是知识分子作家,而是党的文艺工作者。因此,作为党的文艺工作者,他们“不但要研究党的政策,而且要熟悉它,宣传它,党的政策应成为党的文艺工作者重要的政治学习和业务学习的内容”,要在日常工作中全面“实行党的文艺政策”。①胡锡奎:《加强文艺整风,为克服艺术至上主义倾向而斗争》,《晋察冀日报》1943年5月21日。此后,解放区的知识分子作家放弃了以文学社团作为从事文学活动中心的“文学—精神”创作活动,走上了以具体工作单位作为开展文学写作活动的“文学—政策”实践活动。他们不再是从事精神生产活动的独立的知识分子,而是从事革命宣传工作的党的文艺工作者, “本身便是实际工作的干部”②艾思奇: 《文艺工作者到前方去》, 《解放日报》1945年9月22日。,其角色定位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从“我是一个诗人”转向了“我是一个事务工作者”③万力:《闪光的回忆》,《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里》,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0年,第56页。。或者说,他们从具有独立精神创造的文学家变成了参与解放区社会变革实践的革命者。

当“讲话”在获得解放区知识分子作家的普遍认同的时候,也就意味着解放区后期中共的文艺政策完成了对知识分子作家的规训,知识分子作家变成了延安文艺政策的自觉执行者,按照中共文艺政策的要求全力创作符合“讲话”精神的文学作品。1943年2月,艾青带着已经完成的长篇叙事诗《吴满有》的初稿,来到劳动模范吴满有家里,亲自听取吴满有对以自己作为诗歌创作对象的意见。艾青说:“我把我写的《吴满有》拿出来念给他听——这是我找他的目的。我坐在他身边,慢慢的,一句一句,向着他的耳朵念下去,一边从他的表情观察他接受的程度,以后随时记下来加以修改。吴满有的感受力,是超过一般普遍农民的。他随时给我们补充或改正。”④艾青:《吴满有·附记》,《解放日报》1943年3月9日。从写作对象的选择到写作方法的运用,从写作前的访问到写作后的修改,艾青走的完全是“文艺的工农兵方向”,真正实现了文艺工作者和工农兵结合。同样,在1943年3月参加了知识分子作家参与“下乡运动”的动员会议以后,丁玲不断深入到工农兵群众的生活中进行采访,收集、整理各种材料,为走向工农兵创作方向做着积极准备。1944年6月,丁玲在访问了陕甘宁边区农村合作社的劳动模范田保霖以后,迅速完成了以田保霖的先进事迹为内容的报告文学。毛泽东读到以后,在给丁玲的信中说,《田保霖》表现出了“新写作作风”,值得庆祝。⑤《毛泽东文艺论集》,第285页。丁玲后来回忆说:“这封信给我很大鼓励,我的新的写作作风开始了。什么是新的写作作风呢?就是写工农兵。”⑥丁玲: 《毛主席给我们的一封信》, 《人民日报》1982年5月25日。正是艾青的诗歌《吴满有》、丁玲的报告文学《田保霖》等作品的写作和发表,不但使现实生活中作为劳动英雄的吴满有、田保霖等人物的先进事迹传遍了整个解放区,而且促使解放区作家更多地走向以真实人物和事件作为创作对象的“真人真事”写作。而解放区的“真人真事”又完全是英雄人物和劳动模范的“先进事迹”,是“无产阶级领导下的新社会、新生活、新的主人公工农兵群众”⑦欧阳山: 《想起毛泽东同志的这封信》, 《红旗》1982年第10期。。因此,“真人真事”写作在本质上是“歌颂光明”的,与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以前知识分子作家主张的“暴露黑暗”完全不同,与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的具体规范是一致的。

随着知识分子作家创作的陆续开展,解放区逐渐形成以工农兵大众生活为创作中心的文学大众化潮流。为及时将解放区的文学创作潮流引导到工农兵方向,被毛泽东称为“文艺界的主要的斗争方法之一”⑧《毛泽东文艺论集》,第72页。的文学批评也迅速参与了解放区后期文学制度的建构,成为规训解放区知识分子作家的重要力量。在1943年3月的知识分子作家“下乡运动”会议召开后不久,萧三就著文对自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一年来解放区的文学创作潮流做了简单评述,认为解放区的文学创作不但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而且发生了“可喜的转变”。究其根源,萧三认为这“都是整风学习的结果,文艺座谈会上毛主席作《结论》的结果,文艺工作者思想上起了革命的结果。大众化,向工农兵大众,为工农兵服务,与工农兵结合——是我们文艺之唯一的出路与发展前途;而大胆,广泛吸收民间艺术,拿来加以精制、改造、提高,又放还到民间大众去,再吸收、再精制……再归还……如此循环不息,努力而又努力,艺术家就可以,应该这样干一辈子”①萧三:《可喜的转变》,《解放日报》1943年4月11日。。萧三不但将“大众化”作为解放区文学发展的“唯一出路”,而且将“民间化”作为解放区文学大众化潮流的基本方向,并且依照“讲话”提出的创作要求,将文学上的创作方法还原为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解放区知识分子作家在经历了从“个人化”到“大众化”的转换以后所遵循的创作方法大致如此,与萧三从辩证唯物主义立场作出的哲学还原没有根本性差异。也就是说,在萧三看来,辩证唯物主义的哲学原则与强调意识形态的文学大众化的创作方法之间没有多大差异,只要将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转换成中共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工作路线,并将其运用到知识分子作家的创作活动中。②吴立忠:《返回马克思哲学的范式以实现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兰州学刊》2013年第10期。只要知识分子作家积极地参与其中,就必然会开拓出一条知识分子作家从事文学活动的基本路径。解放区的文学批评和知识分子作家的创作相互印证的过程,其实也是文艺政策规范知识分子作家的过程和知识分子作家认同文艺政策的过程。这种相互印证的过程最后促成了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对知识分子作家的全面规训。

以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为起点,解放区后期的文艺政策不但在知识分子作家的广泛参与下得到成功实施,而且知识分子作家也在文艺政策的实施过程中完成了自我在思想观念、心理情感和创作方式上的根本性转变。与解放区前期文艺政策在民族意识的规范下强调“文化人”的个体精神相比,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是在政党意识的规范下强化“党的文艺工作者”的服从意识。在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的实施过程中,知识分子作家被成功地规训为以“讲话”作为“统一的文艺指导思想”③王海平、张军锋主编:《回想延安·1942》,第291页。的“党的文艺工作者”,将“大众化”作为文学创作的“唯一正确的方向”④艾思奇: 《文艺工作者到前方去》,《解放日报》1945年9月22日。。如果从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的建构历程来看,解放区知识分子作家的这种转变本质上其实是将作为一种抽象的文艺理论的“讲话”,在中共的政治意识形态指导下,被逐渐具体化为各种可以进行程序化操作的文学生产方式。因此,作为运用这种文学生产方式的知识分子作家,则更多的是强调对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提出的具体规范的认可,而不是知识分子作家自己对文艺政策规范的有效超越。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作家在文学活动中最为看重的精神独创性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正如李欧梵所说:“作家的职能也不再是创造者和倡导者,而是一种人力手段。它记录群众的经验,然后再反馈给他们。由于在文学作品的创作过程中群众的参与受到鼓励,写下的文本将变得不纯,因为不断的修改成为常规,却又不允许独出心裁。尤其是意识形态和大众化的要求,使个人独到的观点——既作为作者品格的拓展,又作为一种艺术特色——几乎完全无法表现。”⑤〔美〕费正清主编,章建刚等译:《剑桥中华民国史》第2部,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32页。解放区知识分子作家在整个文学生产过程中的角色变化,以及他们的创作方式由个人独立的精神创造向工农兵大众参与的共同生产方式的变革,正是解放区后期文艺政策建构的必然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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