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秋川
1976年9月底,父亲来到上海,与王树元、陆柱国、成荫等人为上海电影制片厂修改电影剧本《井冈山》。
10月10日的清晨,正在修改剧本的父亲突然接到好友李学鳌和马贵民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要他立即回北京,而且不说明原因。父亲敏感地估计到发生了重大事情。当天晚上到好友郭卓家做客时,又“嗅”到一点气味,父亲猜测到江青、张春桥等人垮台了。
10月12日晚上,在未通知电影制片厂的情况下,父亲与陆柱国二人同乘飞机回到了北京。没有两天,父亲便从许多好心同志的言语和表情中,感到了一些异样,感觉这些好心人或许是出于一种担心,担心父亲会被“卷”进去而表现异常。
一个消息灵通的朋友宽慰父亲说:“文化局的领导是要‘保’你的……”此话不仅使父亲大吃一惊,也产生了许多想法:自己犯了什么罪,需要“保”呢?真正犯了罪,就不能保;没有犯罪,就无须保!自己这些年无非是写的作品多了些,就因为写得多,才怕被一些人嫉恨;才使“四人帮”要拉拢自己;才有了今天这样的“地位”。
包括单位领导在内的一些人动员父亲给市委领导写信,但父亲执意不肯。
10月24日,父亲在天安门红观礼台东二台参加了首都百万群众庆祝大会。次日,在广和剧场参加了北京市文艺界批判“四人帮”反党集团大会,并作了批判性的发言。
无中生有的流言蜚语,使父亲的情绪波动得很厉害。他一边进行思想斗争,一边写有关材料,心情十分复杂。
为了摆脱无谓的烦恼,不使宝贵的时光像水一样流过,父亲来到京郊密云县,开始构思、创作《金光大道》的第四部。
那时候父亲还得不断为前来外调的人写材料。做这类事情不仅耗费许多时间和精力,而且需要父亲提供或验证情况,大多都十分无聊,甚至一些不认识、头脑中也毫无印象的人也被捕风捉影地成为向父亲外调的对象。某些外调人员在言行中所表露出来的一副典型政治小丑的嘴脸,更让父亲反感。
1977年11月21日,父亲到北京前门饭店报到,参加北京市第七届人民代表大会。在酝酿选举候选人名单时,父亲被提名为北京市革委会委员和全国五届人大代表的候选人。在正式选举的时候,1178个代表投票,父亲得了1163票,距离满票差15票。
1978年春节还没有完全过去,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落到父亲身上。2月15日上午,时任北京市革委会副主任的李立功将父亲约到市委谈话,提出出席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问题。李立功副主任代表市委告诉父亲:市委吴德和倪志福两位领导认为,鉴于已经发了3篇批判文章(指《广东文艺》连续发表的3篇“批判”文章),如果参加这次会议,可能会引起不满,因而造成被动。所以,取消他的代表资格。对于这样的一个决定,父亲感到十分意外,但仍当即表示:一切听从组织安排。
父亲受到“批判”的消息也传到了国外,2月23日的《参考消息》上就刊登了法新社一篇评述父亲及其作品受到“批判”的专稿。
父亲若干年来行为办事一贯谨小慎微,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担心因为自己发生问题而影响到子女,而这一次,影响则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最先影响到大儿子红野:一个正常的工作调动,就差办理最后的手续,因父亲被取消了人大代表资格而功亏一篑。而后受到影响的是二儿子蓝天,对他的影响是渐进而又漫长的。那时候,蓝天正远在塞外服兵役,虽然军营在偏僻的小山沟,十分闭塞,但各种不好的消息仍不时地传入他的耳中。性格内向的蓝天担忧着父亲的处境和健康,情绪波动很大。尽管父亲想方设法用各种方式对他劝慰开导,但心中的阴影仍无法消除。直到1979年1月在写给既是父亲的同事又是好友的一封信中,仍显露出其心情的沉重。父亲看到这封信时,为子女受到自己如此的连累而深感不安和痛苦。
随着报刊上对父亲的“批判”火力越来越猛、调门越来越高,到家里来访的客人也越来越多。这些来访者几乎包含了社会上的各个阶层、各行各业。在这些来访者中,当然更不乏来自京郊农村甚至外省市的农民朋友。那些淳朴、厚道的农民大多都不善言谈,不会讲深奥的大道理,只能用直截了当却发自内心的“大白话”表示对父亲的信任和关心,同时,他们还像走亲戚那样,带来最新鲜、最纯净的五谷杂粮、花生、白薯和鸡蛋等等自产的农产品,来表达他们用语言无法表述得尽的心愿。
那个时期,家里几乎每天都来客人,有的时候一天好几拨;不来客人的时候极为少见。
家里最为辛苦的要算母亲,她得为操持招待客人的饭食而不停地忙碌。
随着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很多文艺界的会议已经把父亲排斥在外。恢复中国文联的第一次大会,即中国文联第三届全委会第三次扩大会议,既没让父亲参加,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告知”。整个会议的过程和内容对父亲都是保密的,只有参加会议的杨沫偷偷地复印了一份发言稿,父亲才知道一点消息。在这次会议上,父亲被“缺席审判”,有四位“大作家”在大會上联合发言,对父亲进行了攻击。
1978年对父亲来说是有生以来最为暗淡、最可怕的一年。从某种角度讲,这一年父亲并非完全虚度,在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反复写检查、写材料以及在家中接待各界热情关心的友人之余,还在沉重的精神压力和思想负担下,整理修订了300余万字的旧作,阅读了百余部中外名著。
新的一年终于出现曙光。
1979年2月20日清晨,尚未起床的父亲忽然打开了阻塞近一年的思路,立即开始了长篇小说《男婚女嫁》的创作。父亲以顽强的毅力,终于在l979年3月25日47周岁生日的那一天完成了《男婚女嫁》的初稿。这部小说先于l979年在河北省大型刊物《长城》上分两期连载;后于l980年9月由百花文艺出版社以《山水情》为题出版发行单行本;紧接着易名为《花开花落》的电影在全国公映。这也预示着父亲的“翻身仗”旗开得胜,取得重大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