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林 (天水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甘肃天水 741001)
英雄史诗《贝奥武甫》,全诗计3182行,存世古英语最长诗篇。以古英语草就,目为英语文学之开端,但所涉事迹并非本土英人事迹,而是斯堪的纳维亚部落事。其成书年代,作者问题迄无定论。史诗讲述6世纪初期发生的事件,据信与700-750年之间写成,直至1815方得排印出版。没有证据表明历史上真有贝奥武甫(Beowulf)其人,但诗中有的人物、地点和事件在历史上有据可靠。史诗分两部分,叙英雄贝奥武甫青年与暮年伟大事迹。上部叙丹麦王罗色迦(Hrothgar)之鹿厅遭魔怪葛婪代(Grendel)为害一十二年,有北方高特族英雄贝奥武甫援助击杀葛婪代及其母;下部叙贝奥武甫治高特五十年,有火龙复仇为害高特,贝奥武甫杀怪而身死。作为产生于中世纪的“早期史诗”,《贝奥武甫》代表了古英语文学的最高成就,其文体修辞上颇具特色,但在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里,它的影响却鲜有提及。在20世纪前,《贝奥武甫》从未作为有机成分进入英语文学的生产。
史诗作为人类文学体式发源最早的一个品种,一般认为应具有这样的特征:“为伟大严肃主题的长篇叙事诗,诗体崇高庄严,叙一部落民族或种族之命运系于一英雄或者半神半人之一身”[1],另外通常一致地将史诗分为“早期史诗”(primary epics)和“文学史诗”(literary epics)两类。《贝奥武甫》属第一类代表。
关于几部早期史诗的成书,虽然至今无定论,但都大体同意早期史诗均经历了长期口头流传,然后逐渐被缀合,最终由一位诗人写定手抄流传这样一个过程。冯象先生曾列举史诗来源四说:部族歌谣说,成长说,演唱式说,天才之创。[2]
《贝奥武甫》之成书较符合成长说并最后经一天才诗人之笔改定的模式。即先有一异教的“原史说”,后经人不断增益改写,涂上基督教色彩,最后由一位精通日耳曼人传说文化的基督徒诗人写定。此人富于虔诚的理想主义和贵族精神,所以在史诗中染上了巨大的干预时代的悲观色调。另有主张认为《贝奥武甫》原初应是一位诗人独力之作。[3]
早期史诗多涉神魔或半人半神,或超人之非凡英雄事迹。其中如死亡之恐惧,对财富荣誉的追逐,建功业之雄心壮志,以及对力量的赞颂均构成了早期史诗的主题。并被后期英雄史诗及文人创作史诗所继承发展。
生与死,战争与和平,群体与个人,善与恶这样一些人类生命历程的永远主题,也是来自文学作品里的永恒话题在《贝奥武甫》中有了一个集中的展现。首篇引子“麦束之子”希尔德枕麦穗拥黄金来复暮年回归大海令人对于生命之灿烂与如焰花之寂寞怅然有感;贝奥武甫之赴丹麦出怪,一面自然有报恩之题旨,但更主要则是体现为一个光荣的武士对于自身荣誉的珍视,舍身出怪,亦使其在追逐个人功名与兼济世道苍生之间找到了最好的平衡。
庄严,华丽,隐晦,迷离,多比喻,多省略,既简练又复杂,既含蓄又强烈。无论早期史诗还是文学史诗都无一例外地风格上呈现出这样的统一特征,但是每部史诗在达成这些风格所使用的修辞手段则各有特色。[4]
除去作为早期史诗所具的一般性特征之外,无论与《伊利亚特》《奥德赛》《吉尔伽美什》这几部早期史诗相比,或是与其它几部中古欧洲史诗如《罗兰之歌》《熙德之歌》《伊戈尔出征记》相比较,产生于不列颠的《贝奥武甫》明显具有为其它史诗不可重复的一些特征,兹从主题,文化色彩及修辞特色分叙之。
在英雄出世至英雄暮年这样一个宏大叙事框架内部,以三战妖魔为主线,环套着两个民间童话的母题:贝奥武甫战胜格婪代及其妖母属于降妖型;贝奥武甫晚年杀吐火毒龙则是开洞取宝型的故事演变而来。整个史诗则是英国人之先祖盎格鲁•撒克逊人借助流行之民间童话母题,参之以历史,敷演出一个非现实的亦真(巨细的细节描写)亦幻魔的故事,创造了一个半人半神的民族英雄形象。此一点,亦使《贝奥武甫》区别于其他基于一定的历史事迹而成的史诗类型。
在几部早期史诗里《贝奥武甫》反映出的基督教色彩与一神教色彩并陈,是较特殊的一个例子。现在基本一致认为《贝奥武甫》之最后手订成书是出自一个基督徒诗人,这部史诗可以指向基督教传统,尤其与《旧约》有关。如除了多次提及“上帝,天父,造物主,异教徒”这样一些具有浓厚基督教色彩的指称外,一些诗行直接袭用圣经事典,比如叙葛婪代之身世:
造物主惩戒他那一族
该隐的苗裔
亚伯的凶手
亲弟弟的屠夫,被上帝远远逐出了人群。(诗行107-110)[5]
为的是该隐对弟弟举起屠刀
杀害了同父的骨肉
从此,他远远离开了人的欢乐
出没于茫茫荒野。他生下一族
十恶不赦的魔鬼,葛婪代即其中一员 (1260-1265)[6]
另外如贝奥武甫所获葛婪代母亲所持剑柄上铭刻大洪水事。其它还如一些与基督教圣教相关之数字:贝奥武甫赴丹麦之前挑选勇士一十四人(合圣数七)加上本人为十五人(十五为五之三倍,五为神圣圆满之数);贝奥武甫战吐火毒龙携十三人,十三为不祥之数,又耶稣为其第十三门徒犹大出卖。
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基督教痕迹,整部史诗无论从内部隐含结构还是个别细节都难脱前基督教(Pre-Christian)时期遗存之异教色彩。诸如对于贝奥武甫,罗瑟伽的赞美已溢出接近一种神灵膜拜;贝奥武甫死而举行火葬显然是异教习俗,引子中“麦束之子”希尔德海葬亦近北欧维京人习俗。史诗中这种基督教与异教色彩杂陈的现象,部分学者认为是由于这位虔诚的基督徒诗人部分地尊重六世纪前斯堪的纳维亚人认为异教徒之历史实情,从而在自己的宗教倾向于历史真实之间作的一个妥协处理。[7]
据统计,《贝奥武甫》中总计有一千余个套喻,占总词汇量三分之一强。[8]这种大量的独特的比喻语言的使用极大地丰富了史诗的表现力,使这部公元后史诗显出一种原初质朴的美感。如以“鲸鱼之路”(whale's path)“天鹅路”(swanroad)“海鸟的浴池”(sea bird's baths)等指代大海;以“天烛”(sky's candle)“上天的珠玉”(heaven's jewel)“上帝的明灯”(bright signal of God)指代太阳;以“战地之光”(battle light)指代剑;以“光荣使者”(glory's wielder)“裁判者”(judge of deeds)、“天庭守护者”(protector of heaven)指代上帝;以“财富的赐予者”(giver of treasure)“金环的赐主”(giver of rings)“天地间至尊者”(great under the skies)指代国王;而对魔怪葛婪代,则在不同情景下用“邪怪”(Evil doer)“罪恶滋育者”(fosterer of crimes)“异族的精灵”(alien spirit)“夜魔”(walker in darkness)“人类公敌”(enemy of mankind)等一连串生动的喻词指代。
委婉语及克制陈述(understatement)的大量使用也是《贝奥武甫》修辞之一大特色。如把战斗称“刀枪游戏”(swordplay),将死亡称“睡眠”,“离开生命的筵席”(leaving life's feast)“躲开人的院落”(turning away from the courts of men)“选择上帝的光明”(choosing God’s light)等。这类修辞的使用,可能部分的原因是与古代史诗多由吟游诗人在各种会筵场合说唱,大量委婉语和克制的陈述语的使用既是为了照顾公开场合的礼仪之要求,也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口头传播现场的幽默气氛。从史诗塑造英雄形象的角度来说则非常刻切地刻画出英雄视死如归的气概。
史诗第一部分写贝奥武甫青年,第二部分写暮年是为结构对衬。主要情节虚构的童话性质与插曲之史料形成虚实对衬。武士贝奥武甫与狂妄的辩士翁弗思(Unferth),国王贝奥武甫与暴君海勒摩德之对衬等等。这种对衬一是使结构均停庄严,人物之对衬深化了人物的塑造,突出了史诗贬恶扬善的主题。
在主要故事线索之外,《贝奥武甫》中还出现了七段支离主线的插曲。这在现存史诗中虽非孤例,的确是比较独特。这些插曲起到了衬托主要故事,营造英雄生长社会环境的重大叙事功能。同时这也是《贝奥武甫》曾经历早期口传的证据之一。
妇女在这部叙事史诗中突显较之其他史诗不寻常的地位。如薇瑟欧(Welthow)往往在宴会上祝酒致辞甚至可以托付儿子的佑护重任。而贤慧的皇后则在夫君死后可以有权将帝位让与任何人。此一点与早期及其他晚出诸史诗将妇女置于传统家庭美德承载者的既定位置或者作为男性的对立着、被观看者的立场殊异。
一般都认可《贝奥武甫》为英国语言文学开山之作,乃中古欧洲之伟大史诗。但《贝奥武甫》在英国或扩大而言之在英语文学“伟大传统”中的位置则十分暧昧。
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这是伴随着英国文学成为学院里的学科而出现的一个发明。自18世纪以来,随着英帝国的扩张,从文化上定义“英国性”(Englishness),成为了帝国的文化工程,试图“提供能使一个动荡的阶级社会得借以融为一体的社会‘粘合剂’”(Eagleton1996)[9]。在阿诺德(M.Arnold)、利维斯(F.R.Leavis)等人构想的文学版图里,从乔叟、莎士比亚延伸至劳伦斯的长长清单里并不包括更早期的《贝奥武甫》等宝贵的古英语文学作品。这些文学遗迹显然还无法与古希腊罗马先贤们的作品相比。同样,在艾略特的“传统”也未必认可这些古代文献对帝国国民的教养有多少价值。[10]
同属早期史诗的荷马史诗可作为一个参照。荷马史诗作为希腊罗马文化之一重要组成部分成为了西方文明的源头之一,荷马之于整个西方文学犹如《诗经》之于中国文学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存在物,原因就是这些作品的血肉骨架在后世文学中不断得到生发,融合。而在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中则看不到《贝奥武甫》有类似的影响力。如鲁宾斯坦博士(Annette T.Rubinstein)的《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The Great Tradition in English Literature:From Shakespeare to Shaw)其副题即是“从莎士比亚到萧伯纳”,更多的英国文学史则是从乔叟讲起。一般认为乔叟才是英国文学伟大传统的真正开端。文学史中提到《贝奥武甫》多是作为不列颠文学遗迹之一成品陈列,鲜及其影响。就近而言,英国文学史中后期史诗巨著《仙后》《失乐园》均看不出《贝奥武甫》的影响。更多是“两希”的影响。
一直到20世纪,随着英国文学作为学科的不断深化推进,《贝奥武甫》逐渐被纳入英国文学的版图,现代译本不断涌现,减少了古英语的语言阻隔,使得更广范围的读者有可能接触到这部史诗。尤其是到20世纪90年代两位重要诗人斯考特.毛根(Scot Edwin Morgan)和爱尔兰诗人希摩斯.希尼(Seamus Heaney)同时将《贝奥武甫》用现代英诗译出,吸引了现代读者的极大阅读兴趣。特别是希尼的译本成为了行销英语世界的畅销书,并收入《诺顿英国文学选》。至于融入传统,成为文学生产的资源,也是在20世纪有了具体的成果。比如乔伊斯在其《尤利西斯》(Ulysses)中模仿《贝奥武甫》的语言片断,另外托尔金(J.R.R.Tolkien)之《指环王》(The Lord of the Rings)的创作在形象典故多有所袭用。关于古代史诗在当代的复兴,可以作为后工业化时代后现代文化之怀旧表征之一端做观察。而道森(E.Talbot Donaldson)则以为史诗实在是在“诉说我们这个时代的种种暴力以及曾经先民们如何应对暴力的勇气。”[11]
参考文献:
[1]M.H.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52-153.
[2]冯象译注.贝奥武甫 [M].北京:三联书店,1992:197.
[3]Ian Ousby edit.The Cambridge Guide to Literature in English[M].CUP,1988:84.
[4]李赋宁.古英语史诗《贝奥武甫》[J].外国文学, 1998,(6):66-70.
[5]冯象译注.贝奥武甫 [M].北京:三联书店,1992:6.
[6]同上,66
[7]Sarah N.Lawall.Norton Anthology of World Masterpieces [M].W.W.Norton & Company,1999:23.
[8]Ronald Carter, John McRae.The Routledge History of Literature in English [M].Routledge Taylor / Francis Group,1998:11.
[9]Terry Eagleton.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 [M].Blackwell Publishing Ltd.1996:21.
[10]托•斯•艾略特.艾略特文学论文集[M].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2-11.
[11]M.H.Abrams.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M].W.W.Norton & Company,200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