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良
开学第一天,新同学们正在教室里相互寒暄,杨晓鸾已经抢先坐到最后一排课桌的一个位置,心中欢呼雀跃,我终于盼来了这一天,天亮了!
杨晓鸾身高1.5米多一点,从读小学第一天起就被老师安排在第一排桌就坐,上中学也如此。读职业学院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后的课堂,坐第一排桌的命运终于改变了。职业学院不再像读中小学那样按个头排座位,她再也不会与一个全班最矮之一的男同学同桌了。这是划时代的一天,她兴奋地想起了母亲在她离家前为她制定的三条择偶标准:“人诚实,有上进心,个子高一点。”座位的改变,很可能就是改变她一生的拐点。
教室里出现一阵骚动。她向前看,一片后脑勺挡住她的视线,只好站起来,发现黑板上出现三个粉笔字:马车夫。
一位四十多岁的男老师站到讲台上,指着黑板上的三个字说:“同学们,这就是本人的名字。这个名字是我大学毕业后改的。第一,我的长相像车老板;第二,一个班级就像一架马车,导员就是马车夫。”大家被导员的幽默惹笑,杨晓鸾也笑了,笑不露齿。
马车夫开始点名,第一个点到男同学甜亮。甜亮起身亮相,杨晓鸾在心里叫了声“哇”!如果说此前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模样还很朦胧,此刻忽然清晰了。
接下去,被点到名字的男女同学逐个起身向大家示意。点到杨晓鸾时,她应了一声,也站起来,可是大家左顾右盼却看不到她。讲台上的马车夫站得高看得远,向她招手,杨晓鸾同学,你又不是姚明,坐在后排就不怕被淹没呀?你往前来,前面有座位。
她羞红了脸,起身往前走,身高暴露了,她觉得这是马车夫故意叫她出糗。第一排桌有空座,马车夫说,你就坐这吧,坐在这往后听课不吃亏。她委屈地坐在空位上,与她同桌的是一位男同学,马车夫随即点到了他的名字:杨大孪。
同学们把杨晓鸾和杨大孪当成了孪生兄妹,大笑。杨大孪应声起身示众,他个子只比杨晓鸾高出一点,貌相不敢恭维。杨晓鸾呢,小鼻子小眼,小瘪胸,脸上有点小雀斑。两人真像一对孪生兄妹,大家又笑。杨晓鸾觉得自己给全班同学的第一印象彻底被这个像她孪生哥哥的“同桌”给毁坏了,心里委屈,嘟囔一句,衰死了!
马车夫当即说明,大家不要误会,他们不是孪生兄妹。杨大孪家住农村,杨晓鸾来自城市,不过,他们俩在这届新生中考试成绩很好,前者分数第一,后者第二,可谓一对达人!马车夫的这句话为杨大孪与杨晓鸾制造了共同綽号:孪生达人。
杨晓鸾被导员表扬,感觉很风光,余光发现杨大孪比她更得意。心里骂,考分第一你就伟大?伟大你怎么没挂到天安门城墙上?憋不住要笑。
开学没几天,杨晓鸾就开始报怨,破职业学院,中专升大专,条件太一般,没一个教室像剧场,座位都在水平地面上。她无论上什么课,转战哪所教室,坐到最后一排座就如同陷入汪洋大海,只能看同学们的后脑勺。她试过坐第二排,也不行,她必须歪着脖子掠过别人的肩膀看黑板,时间一长颈椎疼。客观现实让她很纠结,除了坐第一排座,她坐哪儿都不合适,无奈又与杨大孪凑成了“同桌”。杨大孪的身高情况和她一样,不一样的是他不折腾,一进教室就坚定不移地坐第一排座,而且像一个领主开恩接收难民那样接收了她。他抿着嘴,心里偷着乐。问她,嗳,都说皇太极死后,庄妃下嫁给王多尔衮,你认为呢?
下嫁?她认为他不怀好意,回敬一句,我们是学电力的,不是学历史的!
她在地理上与杨大孪同桌,感情上却划出一条“三八线”。上课时,她目视前方,旁若无人,不与同桌讨论任何问题,他主动搭话,她一概用“不清楚”回答。课余时间,从宿舍、阅览室到食堂,她处处跟他“躲猫猫”,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冰美人!
她仅用一个学期就撇清了与这个“孪生哥哥”的一切关系。一个学期里,她只跟他说过一句话:我们是学电力的,不是学历史的!
一天早晨,教室黑板上出现一首打油诗:
姓名兄妹
长相般配
一个葫芦切俩瓢
——天生一对
杨晓鸾看过打油诗,脸色骤变,这分明写的是她与杨大孪。她赌气不想再与杨大孪同桌,又没别处去,落座后,无厘头对杨大孪发泄一句,你干吗要叫杨大孪?
杨大孪回敬道,我正想告诉你呢!
全班起哄,逼杨大孪报料。
杨大孪趁着还没上课,就向全班讲了他名字的由来——黄昏里,一个七岁的女孩在村外河边玩,最先看到一条红色的河,一抬头发现一位身背干柴的村妇浸倒在河上游。她是拽子,只有一条胳膊。她丈夫前几天打石头伤了腰躺在家里。女孩不顾一切地冲进河里救村妇,精疲力竭的村妇指着河下游说,快,他们被冲走了,快去捞!女孩沿河奔跑,从河里捞上来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婴。村妇说,还有一个呢!原来村妇在河里生下龙凤胎,女孩只捞上来一个男婴,女婴被河水冲走了。被女孩从河里捞上来的男婴取名分崽。为怀念被河水冲走的孪生妹妹,他大名叫杨大孪。为感恩,他认救他命的女孩为干姐。
全班震惊。
杨大孪乘胜追击,反问杨晓鸾,该我问你了,你为什么取名杨晓鸾,难道你是我被河水冲走的妹妹吗?
全班为杨大孪欢呼,尖叫,一齐喊:给力!
杨晓鸾难堪到家。她不甘心一败涂地,讥讽道,老师说你考分最高,你这么优秀为什么不去好大学,混到职业学院干什么,看来你一出生脑袋就进水了。
马车夫走进教室,说,杨大孪为什么来读职业学院,我说给大家听。
杨大孪读的是县二高中,高考前一个月,母亲突然来到学校宿舍,一只袖筒飘飘荡荡,另一只手也是空的。杨大孪预感到家里出事了,忙问,妈,是不是我爹病重了?
母亲摇头。杨大孪看到母亲整个后背都给汗水浸透了,却迟迟不说明来意,让他云里雾里,妈,那你来学校干什么?
母亲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犹豫了半天才把心里话掏给儿子,大孪,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你别报考什么重点大学了,考职业学院吧。
杨大孪惊问,妈,你这是为什么?
母亲的理由简单而实际,儿子考上重点大学,要念四年,家里供不起。杨大孪说,我不用家里供,我可以打工挣钱。母亲却说,你念职业学院三年就毕业了,毕业后你还要挣钱供你弟弟念书呢。
杨大孪身下还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弟弟。
母亲没有马上走掉,似乎在等待儿子理解,委屈了一个儿子是为了另一个儿子。她既需要长子作出牺牲,援助母亲,又觉得欠下了长子什么。
老师同学都为杨大孪惋惜,都劝他母亲,不能耽误杨大孪的前途!母亲不语,杨大孪默默流泪,母子俩僵持不下。突然,杨大孪看见了干姐,从河水中救活他的干姐就站在宿舍窗下,悄然抹泪。他来到干姐身边,抽泣着说,姐,我考职业学院,你带我妈回家吧!
全班被感动,好多人落泪,杨晓鸾也是其中的一个。
前两个学期,杨大孪“半工半读”,靠打工来挣生活费。这个学期情况有变,他除去要挣够自己的,还要多挣一些钱贴补家里,为此又打了一份夜工。每天深夜,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学校宿舍,倒床就睡,没时间洗衣服,身上汗味越来越大。杨晓鸾与他同桌时,被汗味熏得头疼,捏鼻子抗议不管用,就求他,你就抽时间洗洗衣服吧,求你了。
杨大孪反过来给她作揖道,不好意思,我真的抽不出时间。要不,你替我洗了吧,改善周边空气质量,创造低碳生活,你义不容辞!
美得你!她把脸扭到一边。
终于,她对汗味的忍耐到了极限,硬着头皮到男宿舍把他的脏衣服拿走,回去替他洗了。杨大孪有两套外衣,脱下脏的换上洗干净的,脏衣服还得她给洗,她不洗,几天后臭汗味将再次来袭。这个学期她不仅成了他的免费洗衣工,她还成了他的“提款机”。
杨大孪生活费吃紧,不是跟她借钱,就是借饭票。不过,他过两三天就能还给她。她纳闷,他的钱周转得这么快?一次,他跟她借了钱就出去了,她尾随他,看见他在一个下岗女工那里买下两大屉肉包子,又将包子分捡成小袋,装入一个大纸盒箱,扛到一个建筑工地上,将小袋包子兜售给了农民工,回来就还上了她的钱。
这家伙!她偷偷地笑了。
杨大孪出去打工免不了要误课,她又成了他的“补课老师”。在补课的间歇,他总问她一些个人问题。如,你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她说,别人有的愿望我都有,但没最大的。
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长高个儿!他说。
长高个也是她最强烈的愿望,只是她不肯说出来。
你说,我们俩的个子为什么比别人矮呢?他问。
她最忌讳矮字,什么我们俩?你跟我没有可比性。你在男生中算矮个,我在女生中是中等身材,以后你不要评价别人的身材,因为她将来不靠你吃饭!
好,好。他说,我总结了,我个子小是因为从小缺少精神食粮。举个例子,我家一直买不起电视机。别的孩子家里有电视看,我却想看看不到,这就比别人矮了一头!
怎么又和她一样?她从小没有父亲,母亲对她管得很严,将电视机放在自己的卧室,不许她看,怕影响她学习,还因为“很黄很暴力”,却发现她每天夜里利用一面小镜子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偷看“折射电视”,一赌气就将电视机送了人。天资本聪明的她因为没有电视看而自暴自弃,最后给母亲考了个职业学院了事。
她发现她与杨大孪有太多的一样,又想起黑板上那首打油诗,尤其是“长相般配”这句。她想知道这究竟是某一位同学对他们的评价,还是全班的共识?若是一个同学,这只是一管之见,若全班都这么认为,她就彻底地毁在杨大孪手里了。还有一点很重要,若是一个同学写的,这个同学会不会是甜亮?若是甜亮,她死的心都有了。
哎,你说,咱班谁的文学水平最高?她引诱杨大孪进入这个话题。
那还用问?杨大孪一指自己,我!
你?
不信?我给一个女孩写了首诗,朗读给你听。杨大孪清了嗓子,朗诵道,你不漂亮,但有气质;你没才气,却很淑女;你脾气挺大,那是泼辣;你喜欢绷着脸,那叫青春冷艳;你长得很节省,那叫小巧玲珑;你……
去死吧你!她给气跑了。
三个学期过后,班里先锋的男女生猎获了爱情,开始成双结对,少部分同学的爱恋处在半公开状态,还没锁定目标的同学则在秘密活动中。这时候,班里班外总能听到杨大孪在哼歌子,就一句,爱江山不爱美人。听了他的歌,同学们都笑,下意识地瞥一眼杨晓鸾。
杨晓鸾心里发毛,在通往食堂的小路边截住杨大孪,你一天到晚的唱啊唱,爱江山不爱美人,你告诉我,谁是美人?
杨大孪说,咱班女生个个漂亮,都是美人。
这就是说,咱班女生你一个也不爱?
我当然爱一个。
谁?
去年那首打油诗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
……打油诗是你写的?
他不正面回答,嘻嘻笑,我写的不是打油诗,是寂寞。
呸!狗住书房三年,也会吟风弄月。她转身要走,他叫住她,等一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奇心拴住了她的脚,咋的,肚子里有象牙?
杨大孪四下看看,没人,神秘地说,咱们班的剩女都被男生抓阄了。
抓阄?
把女生的名字做成阄儿,男生去抓,抓到谁是谁的。然后,把风放出去,对方听了要是愿意,两人就处,不愿意就拉倒。
我被谁抓去了,你抓到了谁?
你没被放在阄里,我也没抓。
什么,我连剩女都不是?我为什么没被放到阄里?
男生都认为,有我,你别无选择。
呸——!杨晓鸾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杨大孪,我知道我条件一般,但本人保持乐观。难道条件一般的女孩就不能有更高的追求吗?我的理论是,条件越一般越要逆袭,你等着瞧吧!
第二天上课,杨晓鸾拿着写有英语单词husband的本子,走到甜亮的桌前,问他怎么读?甜亮看着单词,试着读,老婆?
杨晓鸾大声否决,不,老公。
甜亮和她犟,老婆!
她更犟,老公!
教室里忽然安静下来。
甜亮四下看看,脸突然涨红了。
众目睽睽之下,杨晓鸾得意地走回座位,看见杨大孪小脸煞白,很忐忑。她心里美死了,杨大孪,咱们看谁伤不起!
第四学期结束后,是暑假,开学后大家将奔赴大漠山电厂施工工地实习。这时候,有手机的同学都收到了一个关于杨大孪的段子。
段子说,杨大孪在校期间一直在追杨晓鸾,杨晓鸾则暗恋着另一个男同学甜亮。杨大孪为此忧郁寡欢,患上忧郁症,常常自语一句话:我要做一把弹弓打甜亮的脑袋!
放寒假回家后,母亲见大孪精神不正常,送他去一位心理医生那里治疗。快开学了,母亲去看他,医生说大孪的病已经彻底好了,并当场为他测试。
医生问,大孪,能告诉我你此刻在想什么?
杨大孪有点害羞,答,想杨晓鸾。
母亲很高兴,杨大孪已经到该谈对象的年纪,想女同学说明他已经正常了。医生继续问道,想杨晓鸾什么,你具体地给我们说一说。
杨大孪用手朝腰以下指了指。
医生近一步引导,仅仅是想,还是要做点什么?
想做。
想做什么你说具体一点。
想扒下她的内裤……
干什么?
把内裤的皮筋抽下来,做一个弹弓子打甜亮的脑袋!
同学们带着这个爆笑的段子来到大漠山。甜亮一见到杨大孪,抱着脑袋就跑,同学们笑翻了天。有的喊,甜亮,你别跑,大孪没带弹弓子。
什么弹弓子?杨大孪摸不着头脑。
手机里的段子你没看见?
我至今还没手机呢!
同学们都感到遗憾,这么好的段子,“主人公”却蒙在鼓里。
杨晓鸾因家里有事比同学晚来了一周。那个段子,让她躺着中枪。她抵达大漠山工地就要找杨大孪算账。别人告诉她,杨大孪被分到水铆工地实习,他在水铆工地上呢。她就直奔水铆工地杀过来——手拿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
九月是刮大风的季节。浑黄的风沙从老哈河畔席卷着尘土袭来,与水铆工地上焰火般起落的焊花、攒动的红头盔、黄头盔交织在一起。从远处看,水铆工地像一个节日的广场,烟花升腾。杨大孪正蹲在一批十米长、口径40厘米的钢管旁皱着眉头,琢磨着什么。杨晓鸾来到他身后,大吼一声,杨大孪,你的弹弓子带来了吗?
杨大孪一回头,手里真的拿一把弹弓。
杨晓鸾吓一跳,你……真要打甜亮的脑袋?
杨大孪笑了,那是段子里的我。
你现在拿着弹弓猫在这里干什么?
杨大孪拉开弹弓,顺着一根钢管口射了进去,弹丸带着声响划过长长的洞,射到钢管那一侧去了。他给杨晓鸾说,这批钢管内部要防腐,工人却无法钻进管子里去刷油,我正琢磨呢,研制一台“滚动式刷油机”,拿它一个专利!
原来他……杨晓鸾不怀疑杨大孪这方面的能力,也不怀疑他出于对她与甜亮互叫“老婆老公”的嫉妒,没有手机的他通过别人的手机给同学们群发了那个埋汰她的段子。
她越想越气,那个段子是你发的吧?你损不损呀,还要扒人家内裤?
杨大孪说,你要逆袭,就不兴人家逆袭?
她不屑:你逆袭,切!
杨大孪话锋一转,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吧,人家甜亮有女朋友了。
她一怔,谁?
他中学的同班同学,白富美。
山寨版的吧?
人家亲自送甜亮到工地,住了一夜才走,大家都看到了。杨大孪还觉得还没说到位,又加了一句,给人家打酱油有啥意思?
她转身走开了。
一连数日,杨大孪痴迷于他的“专利”,废寝忘食,吃完晚饭也不回宿舍,独自到钢管堆前研发他的“滚动式刷油机”。工地的关主任非常支持他,没事也过来给他当参谋。这天傍晚,关主任来时给他捎来一张字条,上写,今夜我会逆袭成功,你不来当观众?
关主任说,是一个小女生叫我捎来的,这是啥秘笈?
杨大孪丢下关主任就往回跑,率先来到男宿舍,果然不见甜亮。同宿舍有人说,甜亮接了一个手机就出去了。他再到女宿舍一问,杨晓鸾也出去了。
杨大孪急得抓耳挠腮,在宿舍区等了一会不见两人回来,就去河边寻人,看见甜亮一个人迎面走回来,却不见杨晓鸾。他劈头问甜亮,你把杨晓鸾领出去了,她人呢?
甜亮说,并不是我约她出去的,是她约的我。
她约你出去干什么?杨大孪追查。
甜亮说,吃完晚饭,我要到篮球场打球,她打了我的手机,说她早上接到一封工地一个人写给她的匿名信,约她傍晚去河边谈谈。她怀疑是她实习的师傅,不好不去,一个人去又害怕,她要我陪她一块去。我说这事应该告诉老师,她却说怕这事传出去对她影响不好,还不许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就陪她去了……
这个人是她师傅?
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你们被人骗了?
甜亮说,大孪,你怎么还不明白呀?杨晓鸾是以这种方式约我出去,你知道,我有女朋友了,我不想伤害她,所以就回来了。
杨大孪瘪了。
星光下,他一个人走向河边,看见杨晓鸾独自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将头埋在胸前,眼泪一滴一滴往草地上落。他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说,挺浪漫,也挺心酸,是吧?
杨晓鸾突然爬起来,说,杨大孪,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他被噎,说,你一个人望着河水发呆,我能不管吗?
你以为我会寻短见?切!
万一,你想不开呢。
现在,我想开了。
……?他等待着她的下文。
她突然发问,大孪,你告诉我,什么是青春?
他一时语塞。
我再问你,青春是不是长相?
应该不是吧?
青春应不应该有追求?
当然。
既然有追求,我为什么不追求最好的?她见他要说话,示意别打断她,我知道追求并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但我追求了,就算走不到尽头,我也不想有遗憾。
一阵晚风吹过,杨大孪感到透心凉,唉,我明白了,我不是最好的。
你离我妈的三条标准,还差一点。
你妈的三条标准是什么?
人诚实,有上进心,个子高一点。
杨大孪哀叹一声,唉,作为失败的典型,我实在是太成功了!下辈子我一定投胎做个女人,嫁给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
杨晓鸾激将道,我就知道你能量不足!
毕业去向问题是这个学期的主题。
杨大孪他们班是电力工程专业,毕业生的去向大都是电力建筑安装公司——大漠山电厂施工工地上的工人、技术人员就属于这样的公司。他们像候鸟,建好一座电厂又飞向另一片荒郊野岭,去建一个新电厂。有些人不喜欢这种生活,毕业后就改行了。杨大孪将自己的档案投去了大漠山电厂施工工地。那里的关主任早就说好了要他,不仅因为他在实习期间发明了“滚动式刷油机”,还因为他非“拼爹”子弟,甘愿做一个栉风沐雨的电力人!
这时,杨大孪站在男宿舍窗前,朝杨晓鸾住的宿舍区远眺。一个月前,女宿舍窗前、阳台上还晾晒着花花绿绿的内衣,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宛如开在太阳底下的一束束鲜花,让心驿的男生们心中充满了诗情画意。此刻,他眼前一片萧条。女生们各自回家跑工作去了,女生宿舍几乎成了空巢。杨晓鸾一个月前也回家了,泥牛入海无消息。女生们大多不愿去大漠山吃苦,想方设法留在城市里,哪怕是电力公司营业厅的收费员,甚至抄电表收电费她们也愿意,不行就改行。不知杨晓鸾回家后是否找好了落脚点?估计她还会回学校一次,来取自己的档案,她再回来时,杨大孪大概已经在大漠山工地上了。
三年生活行将过去,想到自己从此与不是同桌的“同桌”缘悭一面,他有些不甘,可现实如此,你不甘又能怎样?他落寞地从窗前转回身,意外地发现杨晓鸾站在宿舍门口。
他又惊又喜,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杨晓鸾走进来,将包放在床上,埋怨说,我不回来,你就不能关心我一下?
杨大孪现在关切的是她的去向,问,你工作的事有眉目了吗?
她说,我已经选择好了。
他的心悬起来,去哪儿?
你说我去哪儿?
甜亮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我跟他说了,不要为了我改变自己的方向。
那……你到底要去哪儿?
废话,你去哪儿我就去那儿!
杨大孪有点不相信,你这是舌尖上的想法吧?
你少废话!杨晓鸾说,我决定了!
杨大孪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一定要稳住,为了弟弟,你应该有更高的要求。他突然间变得心烦意乱,在宿舍屋里来回走动,不说话。
杨晓鸾见鬼了,怎么回事你?说话!
杨大孪说,晓鸾,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告诉你吧,我要结婚了。
什么?杨晓鸾感到自己的体内爆炸了一颗精神原子弹。不过,她马上镇静下来,他工作刚有着落,结婚?她嘲笑,发昏吧你!
真的。杨大孪说,我干姐前几天给我来电话,说我妈病歪歪的,已经干不动活了,不能再挣钱了。我妈叫我上班挣钱后供弟弟读完高中。我想把弟弟接到大漠山,供他念书,叫他坐通勤车读高中,将来考上一所重点大学,替我圆梦。
杨晓鸾说,你供弟弟念书,应该的,这跟你结婚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你不知道具体情况。杨大孪说,我一个人去大漠山要住集体宿舍,弟弟没地方吃住。但工地有规定,结了婚的人工地给提供两间工房住,这样我弟弟就有地方吃住了。我已经向工地提出结婚申请,他们同意我结婚,答应我为提供工房。
杨晓鸾拉长脸,你真要结婚?
杨大孪点头,她已经同意了。
谁?
我干姐。
你要跟你干姐结婚?
我们从小就有感情。
她……大你七岁呢!
这有什么关系?杨大孪说,她愿意嫁给我,愿意侍候我弟弟,城市姑娘恐怕就不愿跟我吃这个苦了,所以,我决定娶她。
杨晓鸾几乎要哭出来,那我呢?
杨大孪很抱歉,你……有更高的追求,我从来没想高攀。
杨晓鸾气死了,杨大孪,你说过,我们俩是一个葫芦切俩瓢——天生的一对,原来你是一个大骗子,全世界最混蛋的伪君子,你以德服狗去吧!她哭着跑出杨大孪的宿舍,身后并没有人追出来——这印证了一切都是真的。
半个月后,杨大孪与二十多名毕业生来到大漠山工地,受到热烈欢迎。他被分配到水铆工地,成为一名见习技术员。关主任说,房子给为你准备好了,新娘啥时候过来?
杨大孪支吾说,再等一些日子她就过来,我们去领证。
好哇!关主任说,工友们都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又过了些日子,新娘没来,杨晓鸾却闯进工地提供给杨大孪的工房里。杨大孪笑了,晓鸾,我知道我还欠你饭票没还,你肯定不想就这么便宜了我,对吧?
杨晓鸾说,你少往一边扯,我这次来要揭发你,欺骗组织。
谁欺骗组织了?
你干姐到底想嫁几个男人?
杨大孪说,是,我早就有了干姐夫。说实话吧,我想娶的是一个愿意嫁给我,愿意侍候我弟弟的姑娘,我干姐正在乡下为我物色呢。
已经找到了。杨晓鸾说。
你怎么知道?
我的事我当然知道。
你……?
我!
杨大孪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三年同窗,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激动,让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突然说,晓鸾,我觉得,我们那首打油诗还应该加上一句歇后语。
哪句歇后语?
我说面,你答底。
你说。
约会不戴口罩——
想亲嘴?
那你还等什么!
他张开怀抱,杨晓鸾喜极而泣,小鸟般扑进他不算宽阔的胸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