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沛半生梨园梦

2014-01-23 06:03张伟
城色in生活 2013年12期
关键词:程砚秋天大梨园

张伟

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席慕容《戏子》

几年前的一部电影《梅兰芳》的一幕:梅兰芳要学戏,其伯父梅雨田对梅兰芳说:“大伯不想让你再戴这纸枷锁,不想让你再遭演戏的罪。” 一副纸枷锁,沿袭千年,梨园中的婉转清脆浑厚苍劲,台上的五彩缤纷繁华似梦,终究被牢牢套进这纸枷锁中。颠沛半生往事成空,那角儿争了一辈子的,如烟尘散落,到终了还是自个儿独守着那份寂寞,如初。演了一辈子戏的角儿,回头看看,这辈子的起起落落跌宕起伏不也正是一部悲喜剧,只是这血泪与笑容交织的人生剧场里,观众只是自己。

风流云散言慧珠

一直喜欢《庄子》中的一个词:风流云散。聚散如风,纤云弄巧,点点清淡,却又有着说不出的风流韵致。恰如京戏里的水袖飘飘,漫卷轻甩,那袅娜那仪态让所有的言语单单指向了一个美字。而配得上这风流云散的俊逸洒脱的,近百年中整个梨园行当唯有言慧珠一人。

言慧珠是梅兰芳先生的高足,她扮相艳丽、亭亭玉立,嗓音清亮圆润,又文武兼擅,创造性地继承梅派,开拓梅派表演领域。尤其是她演的《贵妃醉酒》,突破了“贵而不醉”或“醉而不贵”的通例,创造了“贵而欲醉、醉而犹贵”的意境。戏里戏外,她永远都是那么光彩夺目;台上台下,她用美惊艳了万千观众。去戏园子看戏,她身着绛红色的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两条玄狐,高跟鞋踩出的清脆韵律中,她“容光四射,明媚照人”,坐下后挺着脖子用眼睛向前后左右扫射一遍,接着抬起手理理鬓角,打开手包,用小镜子照着补妆,扑扑粉、抹抹红。她的这些小动作,也好像在告诉人们“言慧珠在此”。

她率真直爽,甚至是百无禁忌。如此女子的感情留给观众的却是一片唏嘘:言慧珠与男影星白云热恋,他俩住在上海的扬子饭店。“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忧。”因为戏曲演员每晚有戏,朋友请客一般都设在中午。有车来接言慧珠,她出门前一再叮嘱:“你不要出去噢,我很快回来。”酒席的时间一长,她就很着急。有时拉了女友(顾正秋)悄悄溜出。在电话机旁,言慧珠请女友给白云打电话,说个假名约他到某个地方见面,对方同意了,挂断电话,言慧珠眼圈一红,深深叹口气说:“做一个女人真苦。”孰料一语成谶,流离半生颠沛天涯,一代佳人香消玉殒于那场浩劫。1966年9月11日凌晨,她在自家的卫生间悬梁自尽,年仅47岁。著名戏曲理论家龚和德先生说:“言慧珠的一辈子活得太超前了,时代跟不上,历史不允许,她没有生路!”

章诒和说她是“大形于色,且一切都大形于色。说话行事,从来不分什么时间、地点、场合及对象,呼啸来去,旁若无人”。而这一切,也为她此后的悲剧深深埋下伏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是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她如此锋芒毕露张扬于外的性格结局只会是一场悲剧。

戏比天大常香玉

希腊哲学家认为悲剧可以划分为性格悲剧和命运悲剧,相较于言慧珠的无羁奔放,一代豫剧大师常香玉则要平和得多。这份淡远的平和,亦如一副软甲,守卫着她有惊无险地经历过那段落寞的惨境。

说起常香玉,不得不提起她那句“戏比天大”。上世纪30年代末的开封,一所小学校包场演戏,戏台上一个小姑娘表演耍枪。突然,枪被她一脚踢到台下,顿时引起一片惊叫,前几排的观众吓得缩脖子捂脑袋,后排的观众齐刷刷站了起来。一个小学生捂着脑袋哭道:“头被砸了个疙瘩。” 事后,小姑娘的父亲说:“孩子,祖师爷说过,上了台,戏比天大。哪怕天塌下来,也要把戏唱好,不能有一丝一毫马虎。”这个小姑娘就是常香玉, 正是这场童年意外得到的教诲,让她终其一生对戏有着骨子里的敬畏和执着。

相较于其他家学渊源的名角儿,常香玉可谓出身寒门。常香玉出身于普通的艺人家庭,1932年3月(十岁)为救场第一次登台客串了《铡美案》,在剧中饰演英哥(娃娃生),随后就下决心学戏。同年5月就随父亲张福仙搭班开始拜师学艺,先后拜了翟燕身、葛燕亭、周海水为师,并随义父姓改名为常香玉,初学武丑、小生、须生,后专演花旦。家族中没有璀璨的明星,京城的舞台离她又是那样的遥远。常香玉的艺术成就是在山村简陋的戏台、县乡简陋的剧场慢慢沉淀下来的。她充满草根气息的经历,又让她终生与大众为伴。而她百年之后,相关部门为其追授“人民艺术家”的称号。无法断言她的戏是最好的,也不能说她的表演是最完美的,然而“人民”二字她当之无愧。终其一生,她用执着的表演向人民诠释着“戏比天大”。

然而阴差阳错,常香玉被广为人知乃至被铭记不是因为她的戏,而是因为她的一项政治活动,进行全国性的义演为志愿军捐献飞机。时过境迁,那架曾经翱翔于天际的战鹰如今早已退役,只是那件壮举却成为她德艺双馨的符号,而被打上深深的意识形态烙印。尽管心中景仰,但我还是希望更多的人记住的是她铿锵的腔调有力的唱词。

戏比天大,其他的身后事又何必在意?

风雨潇潇程砚秋

“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

“在这个小花园内,我演了好几十年的戏,太疲倦太厌倦了,所见所闻感到太没有什么意味了,常想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台上装模作样、扭扭捏捏是干什么呢?我要求,希望党让我去做一些新鲜的平凡的事情尝试尝试,我觉得是有趣味的,这是我的要求。人生如轻云易逝,在这五六年内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大半辈子以戏为命,于生命最后的几年中却厌倦了演戏厌倦了舞台,这是程砚秋的原话,你信吗?章诒和说,我信。

程砚秋是与梅兰芳齐名的京剧艺术表演大师,是当代的大艺术家,是京戏程派艺术的开山鼻祖。究竟是什么让一辈子以戏为生的人,写下以上的文字,已成为一段公案或许永不可考。而翻开书页,细读这些文字,却是满心的苍凉和无奈。他一辈子只干了一件事,那就是唱戏;他在总结自己人生的时候,却执拗又坚决地认为,唱戏是其人生最大的错误。厌了,倦了,只是这暮秋的潇潇寒雨是否敲打出京戏的一板一眼。细细回味这一生,却只留了一个鲜红如血的叉号为总结。

1941年初秋傍晚,他与学生(刘迎秋)漫步北京什刹前海塘侧,望着晚霞的一片暗红,程砚秋若有所感地说:“人生即是演戏,社会即是舞台,人人都是演员。”遂又指着环绕四周的景色说:“你看,这是多么美的天然布景!我们演戏,不过是戏中串戏罢了。”人究竟是观众,还是角色?是人演戏,还是戏演人?似乎都不大好说,也不易说。想起辛弃疾那首《丑奴儿》,却道天凉好个秋。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颠沛半生梨园梦,浮云忘却总成空。在尽头回转,听那悠扬唱腔聚散如风。回首再看,烟霞百年。

回首这百年梨园,便如一场千秋大梦。梦中人辗转于这斯,以一种异样的存在在历史的夹缝之中呐喊。声声锣鼓敲碎的节拍,铿铿锵锵地做唱念打,那青衣甩出的水袖,而今在艺术的殿堂被欣赏。百年如梦,那冰轮初转,升腾的是对艺术对艺术家的尊重和景仰。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入戏的戏子观众何止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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