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化坤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唐前诗歌“且(复)”反义句考述
杨化坤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且复反义句”是一种独特的诗歌句式,其萌蘖于《诗经》,正式形成于刘宋,大量出现则在齐梁时期。它的主要特点是以“且”“复”等连词连接前后语义相反的一对动词或形容词,有单句,也有对句,内容以写景为主。其形成过程历时弥久,参与诗人众多。且复反义句不仅反映了其自身文学意义,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中国古代诗歌的发展轨迹及创作风气。
诗歌句式结构;诗歌表达方式;《诗经》;齐梁诗歌
中国古代诗歌历经数千年的发展,形成了大量固定而独特的句式。这些句式中,不少都是层累而成,凝聚着前后众多文人的智慧。其中有一种句式在这方面表现尤为典型,它的特点是以“且”“复”等连词连接前后语义相反的一对动词或形容词,有单句,也有对句,内容以写景为主。其萌蘖于先秦,经过魏晋众多诗人的改造,正式定型于刘宋,齐梁时期开始为人熟知并广泛使用。其句式之巧妙、表达之贴切,在历来诗歌句式中都是不多见的,以至一出现就受到诗人们的喜爱,影响极为深远。遗憾的是,迄今为止,笔者未见关于它的研究,甚至只言片语的评论亦未尝寓目,故而有必要专门考察。因其定型于刘宋,所以本文只对其唐前的发展阶段进行研究。为论述方便,本文拟以其句式特点为名,称作“且复反义句”。
定型后的且复反义句,在内容和结构上有如下特点:
首先,且复反义句的主语多为回风、卷蓬、岷山、燕水、绿叶、素荣等名词,此外还有其他一些情况,如“含烟黄且绿,因风卷复垂”(王融《咏女萝诗》)[1](1404)、“莫恨东复西,谁知迂且直”(萧洽《中川长望诗》)[1](1762)。“含烟”与“因风”为动词,用以描述女萝“黄且绿”“卷复垂”的原因。“莫恨”“谁知”则表现了作者的内心活动。只是与以名词为主语的句子相比,这些较为少见。
其次,且复反义句主要用于写景,尤以自然景物居多,如描摹石、风、云、鸟、树、花、叶、水等。究其原因,当与产生的时代相关。齐梁时期的咏物诗十分兴盛,且复反义句恰好能准确生动地描绘出景物的特点,因而受到众多诗人的亲睐。只有极少数诗人将这种句式用于人事,如“望乡行复立,瞻途近更修”(何逊《下方山》)[2](90)、“韶护倾复理,典礼紊还修”(刘斌《和许给事伤牛尚书》)[1](2747)、“流乱罢还续,酸伤合更离”(卢思道《听鸣蝉篇》)[1](2637)。
第三,且复反义句中的连词,除“且”“复”外,还有其他同义词汇,如“更”字,“燕泥衔复落,鶗吟敛更扬”(萧纲《和湘东王首夏诗》)[1](1964);“还”字,“歌声断以续,舞袖合还离”(邢劭《三日华林园公宴》)[1](2264);“或”字,“鸣禽静或喧,花落低还起”(陈叔宝《春色褉辰尽当曲宴各赋十韵诗》)[1](2516)。这些连词与“且”“复”的作用相同,但较为少见。
第四,且复反义句中,连词前后的一对词语互为反义,均为动词或形容词。动词如“夜雪合且离,晓风惊复息”(沈约《咏雪应令诗》)中的“合”与“离”、“惊”与“息”[3](213);形容词如“槿篱疏复密,荆扉新且故”(沈约《宿东园诗》)中的“疏”与“密”、“新”与“故”[3](145)。就出现频率而言,动词明显多于形容词。此外我们还应注意到,且复反义句中的反义动词或形容词均带有很强的连贯性,即二者的动作或形态是前后相承的关系,以此形象地展现景物的瞬息变化,也可显示出作者内心的波澜起伏。
构成且复反义句的诸多要素中,连词“且”“复”的使用是一个重要标志,也是该句式最先具备的特征。早在先秦时期,便出现了以“且”连接前后一对动词或形容词的诗句,如“终温且惠”(《诗经·燕燕》)、“洵美且仁”(《诗经·叔于田》)、“我歌且谣”(《诗经·园有桃》)、先秦杂辞中的“既安且宁”(《祭辞》)、“共言明且清”(《礼记》引逸诗)等。这些句子较为质朴,大多省略主语,前后动词或形容词也仅为并列关系。但它们对后世且复反义句的出现却有着重要的意义,即初步形成了“形容词/动词+连词+形容词/动词”的结构,从而为且复反义句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汉代文人对这种句式进一步改造,变四言为五言,如“天道悠且长”(《怨歌行》)[1](275)、“少年惶且怖”(《猛虎行》)[1](288)、“河汉清且浅”(《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1](331)。这种特点源于《诗经》,但较之后者,它们的进步在于:一是变四言为五言;二是诗句要素完整,主语不再省略。尽管“且”字连接的形容词词义相同或相近,只是起到互为补充的作用,但已更加趋近于后来的且复反义句。除词性要素不符外,结构已完全呈现出“主语+形容词/动词+连词+形容词/动词”的形态。
建安是五言诗发展的黄金时期,《文心雕龙·明诗》篇云:“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衢。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1](65)说明尽管四言诗在这一时期仍占据重要地位,但大多诗人已倾心于五言诗的创作。其中被称为“建安之杰”的曹植尤其重要,他不仅大力推动五言诗的发展,同时对汉代的这种句式尤为倾心,如:
山川阻且远。(《送应氏》)[4](4)
要妙悲且清。(《弃妇诗》)[4](33)
齐瑟和且柔。(《野田黄雀行》)[4](206)
江湖迥且深。(《杂诗》)[4](251)
伊洛广且深。(《赠白马王彪》)[4](294)
父母顽且嚣。(《灵芝篇》)[4](326)
皇嗣繁且炽。(《大魏篇》)[4](329)
此曲悲且长。(《怨歌行》)[4](362)
美女妖且闲。(《美女篇》)[4](384)
东海广且深。(《当欲游南海行》)[4](424)
被服丽且鲜。(《名都篇》)[4](484)
妾身单且茕。(《闺情》)[4](514)
如此反复地使用,在同时代的作家中极为罕见,显然是作者有意为之,说明了他对这种句式的关注。
曹植诗歌中,对偶句的大量使用是另一特色,也是曹植对五言诗发展的重要贡献。但遗憾的是,上述所列的这种诗歌句式却未见对偶句的出现,而且同时代其他诗人的作品中也不曾使用。可见,曹植对待这种句式相对保守,而其重要性,还尚未得到人们普遍的重视。
到了西晋,这种句式继续出现在文人的笔下,如傅玄“参辰辽且阔”(《朝时篇》)[1](558)、“池水清且芳”(《秋兰篇》)[1](559)。同时,该句式也开始了它的骈偶化进程,如张华“舆徒既整饬,容服丽且妍”(《游猎篇》)[1](613)、“悬邈修途远,山川阻且深”(《情诗》)[1](619)。严格说来,这两句对偶都不够工整,与后来的且复反义句尚有区别,但不啻为有意义的尝试。与张华同时而稍晚的陆机,其诗歌中除与曹植一样大量使用这种句式的单句外,也出现了一些对句,如“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君子行》)[5](63)、“隆暑固已惨,凉风严且苛”(《从军行》)[5](63)、“霑润既已渥,结根奥且坚”(《塘上行》)[5](73)。较之张华,其对仗更加精工,使用也更加频繁。东晋玄言诗盛行,内容枯燥乏味,但在此之外,也仍有“尔根深且坚,予宅浅且洿”(杨方《合欢诗》之五)这样工整的对句[1](861)。至此我们看到,这种句式在两晋时期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并在汉魏单句的基础上,开始骈偶化。
刘宋时期,五言诗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如何使诗句更加新奇,在有限的篇幅中展现出更为丰富的内涵,是当时人们孜孜不倦的追求。刘勰云:“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字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6]上述言论概括了当时诗歌两个最主要的特征,即诗句的骈偶化及炼字风尚的盛行。倘若以某种具体例证来说明,那么正式定型在这一时期的且复反义句无疑最为合适。据现有资料看,且复反义句在鲍照诗中最先出现,如“回风灭且起,卷蓬息复征”(《秋日示休上人》)[7](288)、“高柯危且疎,锋石横复仄”(《行京口至竹里》)[7](319),非常完美地表现出了当时的诗风。鲍照在前人句式的基础上,将连词前后的一对同义词变为反义词,从而为且复反义句的定型做出了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改进。至此我们看到,且复反义句已正式形成。
时至齐梁,且复反义句开始大量涌现,诗人们争相效仿,乃至此时重要的诗人江淹、吴均、何逊、刘孝绰、萧衍、萧纲、萧绎、徐陵等均有创作。就连“不尚丽靡之词,其制作多法古,与今文体异”的裴子野[8],也写出了“从云合且散,因风卷复斜”(《咏雪诗》)这样精巧的句子[1](1790)。“竞陵八友”是齐梁文坛最为重要的诗人群体,他们彼此切磋诗艺,往来唱和,创作出不少高质量的诗作,代表了这一时期的诗歌水平,且复反义句在他们诗歌中出现的次数也最为频繁,如
王融:
崇文晖已明,胶庠杂复整。(《永明乐》十之五)[1](1393)
含烟黄且绿,因风卷复垂。(《咏女萝诗》)[1](1404)
谢眺:
流萤飞复息。(《玉阶怨》)[9](188)
交藤荒且蔓,樛枝耸复低。(《游敬亭山》)[9](340)
芰荷摇复合。(《落日同何仪曹煦》)[9](357)
垂杨低复举,新萍合且离。(《咏风诗》)[9](383)
范云:
远山隐且见,平沙断还绪。(《饯谢文学离夜诗》)[1](1545)
仄迳崩且危,丛岩耸复垂。(范云《登三山诗》)[1](1550)
沈约:
河汉纵且横,北斗横复直。(《夜夜曲》)[3](316)
风旆舒复卷。(《从齐武帝琅琊城讲武应诏》)[3](337)
虹旌乍升没,青鸟去复还。(《和竟陵王游仙诗》)[3](357)
槿篱疏复密,荆扉新且故。(《宿东园诗》)[3](369)
夜雪合且离,晓风惊复息。(《咏雪应令》)[3](384)
春草黄复绿。(《春咏》)[3](402)
寒苔卷复舒,冬泉断方续。(《伤春》)[3](403)
因风结复解,沾露柔且长。(《咏柳》)[3](408)
数量如此之多,表明了人们对且复反义句的喜爱。虽然这一时期仍存在着连词前后均为同义词的现象,如“曾崖寂且寥,归轸逝言陟”(谢眺《答张齐兴》)[9](202)、“故乡邈已夐,山川修且广”(谢眺《京路夜发诗》)[9](276)、“天德深且旷,人世贱而浮”(沈约《东武吟行》)[3](311),但主要是出于诗意的考虑。而这二种句式并存的现象,也恰好体现了诗人们对且复反义句的不断探索。
就整体风气而言,使用且复反义句已成为人们的共识,如上所举范云《登三山诗》:“仄迳崩且危,丛岩耸复垂。”上句“崩”与“危”为同义词,但下句则用了意义相反的“耸”与“垂”,可知作者时刻不忘以且复反义句来丰富自己的诗歌。另外,这一时期除五言诗外,一些七言诗句中也出现了且复反义句的运用,如陆厥《李夫人及贵人歌》:“寡鹤羁雌飞且止。”[1](1465)萧衍《凤笙曲》:“流速参差飞且停。”[1](1523)虞世基《长安秋》:“婕妤思情断还飞。”[1](2711)虽较为少见,但扩大了且复反义句的使用范围,不失为颇有意义的尝试。陈、隋及唐朝以后的且复反义句,虽然在格律上有所变化,但基本句式已不再改变。
且复反义句本为南朝独创,随着南朝文学的北渐,北朝文人也开始关注到这种独特的句式。北魏李骞《赠亲友》云:“侣浴浮还没,孤飞息复惊。”[1](2216)表明北朝文人对且复反义句的尝试。北齐时期,学习南朝文学的风尚日益高涨,被时人称作“三才”之一的邢劭便是积极倡导者。他现存七首诗中,共有三处用到了且复反义句,“歌声断以续,舞袖合还离”(《三日华林园公宴》)[1](2263);“灯光明且灭,烛花新复残”(《冬日酬魏少傅直史馆》)[1](2264);“愁云聚复开”(《冬日伤志篇》)[1](2264)。卢思道早年师事邢劭,故而对南朝文学的学习也是身体力行,“流乱罢还续,酸伤合更离”(《听鸣蝉篇》)便是最好的证据[1](2637)。可见且复反义句不独南朝人喜爱,就连“词义贞刚、重乎气质”的北朝人也对之情有独钟。
且复反义句是诗歌艺术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代表了众多诗人对诗歌技巧的不断探索。同时,这种句式能够赢得人们的普遍青睐,也表明其自身艺术价值的重要。具体来说,且复反义句主要有以下两方面作用:
首先,且复反义句扩大了诗歌的内涵。这一作用主要体现在句中反义词的使用。且复反义句正式出现之前,连词前后所连接的词语均为同义词,如曹植“此曲悲且长”“东海广且深”,分别以“长”“深”来丰富“悲”“广”的内涵,但本质上仍属同一语义的平面延伸。且复反义句则变同义为反义,巧妙地突破了这种模式的限制,使诗意曲折多变,丰富了诗句的表现力。如何逊《下方山》:
寒鸟树间响,落星川际浮。繁霜白晓岸,苦雾黑晨流。鳞鳞逆去水,弥弥急还舟。望乡行复立,瞻途近更修。谁能百里地,萦绕千端愁[2](90)。
诗作描写作者早晨从方山乘舟归乡的所见所感,情真意切,令人动容。陈祚明评曰:“归途渐近,未到之顷,情更脉脉,能写之。”[10]其中,“望乡行复立,瞻途近更修”尤为传神。困顿于仕途的作者无意欣赏沿途风景,怀着忐忑的心情向家乡前进。正所谓“近乡情更怯”,一种不安的想法使他心神不宁,刚走了不远,却又止步不前。回家的路近在眼前,但又显得如此漫长。作者愁绪万千,思绪纷然,眼前的百里之地,竟萦绕着千端之愁!诗中通过行与立、近与修两对反义词的使用,使这种矛盾的心理及难以言表的惆怅得到淋漓尽致的抒发。
再如李骞《赠亲友》诗:
幽栖多暇日,总驾萃荒坰。南瞻带宫雉,北睇拒畦瀛。流火时将末,悬炭渐云轻。寒风率已厉,秋水寂无声。层阴蔽长野,冻雨暗穷汀。侣浴浮还没,孤飞息复惊。三褫俄终岁,一丸曾未营。闲居同洛涘,归身疑武城。稍旅原思藋,坐萝尹勤荆。监河爱斗水,苏子惜余明。益州达友趣,廷尉辩交情。岂若忻蓬荜,收志偶沉冥[1](2216)。
《魏书·李骞传》载,李骞曾任“殷州大中正、镇南将军、尚书左丞”,“后坐事免,论者以为非罪”[11],此诗盖为这一时期所作。诗歌前半部分抒发了自己的孤寂与凄凉,“侣浴浮还没,孤飞息复惊”尤为出色:就单句看,“浮”和“没”互为反义,描绘了两只水鸟嬉戏的快乐场景;“息”与“惊”的使用则又刻画了孤飞之鸟的惶恐不安。就整句看,两种场景对比鲜明,前者幸福,后者凄凉;“侣”与“孤”亦是如此,通过对比前者双宿双栖的幸福,更反衬了后者的孤单无助。
其次,且复反义句的使用,增加了诗歌的趣味。且复反义句中的一对反义词,虽共同服务于句首的主语,描绘的却是意义相反的情形,从而构成了一幅内涵丰富的画面。如谢眺《咏风诗》:
徘徊发红萼,葳蕤动绿葹。垂杨低复举,新萍合且离。步檐行袖靡,当户思襟披。高响飘歌吹,相思子未知。时拂孤鸾镜,星鬓视参差[9](383)。
虽为咏风,但诗中不著“风”字,而是全以景物衬托。第二联“垂杨低复举,新萍合且离”描写垂杨的时低时举、新萍的乍和乍离,极为生动。较之先前诗歌平面化的描写,更觉趣味盎然。这里我们可以萧纲同名作中的两句加以比照,萧诗云:“亟摇故叶落,屡荡新花开。”[1](1945)虽然萧纲特地以“亟”“屡”强调两种动作的频繁,但较为单一,明显不如谢诗所描写的丰富多彩。
再如邢劭《三日华林园公宴》诗:
回銮自乐野,弭盖属瑶池。五丞接光景,七友树风仪。方春时欲遽,览物惜将移。新萍已冒沼,余花尚满枝。草滋径芜没,林长山蔽亏。芳莛罗玉俎,激水漾金卮。歌声断以续,舞袖合还离[1](2263)。
该诗清丽精工,虽在对仗、炼字方面刻意求工,但不露雕琢之迹。结尾以且复反义句描写歌声的时断时续,舞袖的乍合乍离,形象地描绘了当时歌舞升平的欢愉场景。值得注意的是,且复反义句由于多为对句,故而只宜放在诗歌中间几联,若用于结尾,很容易使诗歌气脉流于涣散,不够完聚。但这首诗却不同,末联凭借断与续、合与离的交错变化,反倒给人一种歌声余音袅袅、不绝于耳,舞袖婀娜娉婷、历历在目的感觉,令人浮想联翩,回味无穷。这种效果的出现,一方面见于作者的匠心布局,同时也说明了且复反义句表现力的丰富多样。
据以上对具体诗作的分析我们看到,且复反义句的构成极为巧妙,只要合理使用就会使诗歌增色,故而诗人们往往会费劲心思将其运用到自己的诗作中,但往往也会产生一些弊端。除少量合掌及凑字现象的存在外,最突出的便是语义的因袭与重复,下面可举例说明:
合、离对举:
新萍合且离(谢眺《咏风诗》)
夜雪合且离(沈约《咏雪应令诗》)
蓝裾合且离(沈约《会圃临春风》)
从云合且散(裴子野《咏雪诗》)
花合复分(吴均《赠鲍舂陵别诗》)[1](1743)
经风合且开(吴均《咏云诗》二首之二)[1](1752)
舞袖合还离(邢劭《三日华林园公宴》)
酸伤合更离(卢思道《听鸣蝉篇》);
耸、低对举:
樛枝耸复低(谢眺《游敬亭山》)
垂杨低复举(谢眺《咏风诗》)
丛岩耸复垂(范云《登三山诗》)
差池低复起(萧衍《古意诗》二首之二)[1](1534)
断、续对举:
平沙断还续(范云《饯谢文学离夜诗》)
秦钩断复接(萧绎《望江中月影诗》)[1](2045)
游丝断复结(徐陵《长相思》)[12]
高山望还续(王胄《敦煌乐》)[1](2698)
婕妤思情断还续(虞世基《长安秋》)
冬泉断方续(沈约《伤春诗》)
危弦断复续(刘孝绰《铜雀妓》)[1](1924)
猿啼断还续(萧纲《蜀道难》)[1](1920)
舒、卷对举:
因风结复解(沈约《玩庭柳诗》)
风旆舒复卷(沈约《从齐武帝琅琊城讲武应诏诗》)
寒苔卷复舒(沈约《伤春诗》)
逢河散复卷(吴均《咏云诗》)[1](1752)
现象如此普遍,显然不是个别诗人的不思进取,当是文学风气所致。倘若就整体诗史来看,则这种弊病也非六朝诗人独有。我们可试以断、续对举为例,看看唐及以后的情况:
主人丝管清且悲,客子肝肠断还续。(唐宋之问《桂州三月三日》)[13]
今朝树上啼,哀音断还续。(唐元稹《雉媒》)[14]
琴心与妾肠,此夜断还续。(唐李贺《有所思》)[15]
山云开复合,檐溜断还续。(宋王之道《追和东坡雨中睡熟至晚》)[16]
衣杵断还续,灯花落复生。(宋陆游《枕上》)[17]
偃仰断且续,高下堕还飞。(明文林《七里隆》)[18]
碪声断且续,雁影回复翔。(明李为稷《效古秋夜长》)[19]
呜雨断还续,连山下复高。(明高叔嗣《避雨五巑山》)[20]
墟舍散仍聚,炊烟断且续。(清周宣猷《从常山至玉山舆中即事五十韵》)[21]
重岩窈以复,滴水断还续。(清张际亮《忆太姥山旧游》)[22]
以上只是翻检结果中的少数例句,但足以表明这些重复是中国诗史上的一种普遍现象。我们固然可以批评他们的因循守旧,但从另一角度来说,这种现象也表明了后人对且复反义句的认可和喜爱。
萧统《文选序》云:“文之时义,远矣哉!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23]文学的发展,不是某几个杰出文人的功劳,而是历代文人共同努力的结果。他们一方面汲取前人的优点,同时不断变革,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东西。且复反义句虽然只是一种很小的句式,但其前后历时如此之长,参与作家如此之多,其中所体现出的通变关系,完全可以视为一部浓缩的中国诗史。通过对它从萌蘖到成型时段的考察,以及艺术价值的分析,不仅可以窥见其自身的文学意义,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中国诗歌的发展轨迹和创作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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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udy on “Qiefu Fanyiju”
YANG Huaku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23,China)
“Qiefu Fanyiju”(且复反义句) is a unique poetic sentence,which sprouted from “Book of Songs” and it was officially formed in Liu Song(刘宋),which appeared in large numbers in the Qi and Liang Dynasties.It is characterized by “and” (且),“and” (复) connected A pair of antonyms,either a verb or an adjective.There are simple sentences and couplets.The forming process lasted very long,involved in many poets.The study of antisense and complex sentences,can not only reflect its literary significance,but also embody the culture development and creation atmosphere of China ancient poetry.
syntax in poems;expressions of poems;Book of Songs;poems in Qi and Liang Dynasties
H152
:A
:1672-3104(2014)04-0121-05
[编辑: 胡兴华]
2014-02-21;
:2014-05-18
杨化坤(1985-),男,安徽怀远人,南京大学文学院2011级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诗学,文体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