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敏
(中国人民大学外语学院,北京100872)
提 要 国际赛事中运动员的获奖感言是超个人话语,既是个人的,又不仅仅是个人的话语。话语的形成过程就是意义选择的过程,态度资源、身份认同和权力资本同时决定超个人话语行为主体选择何种语言来建构叙述,取决于他所处的社会语言结构、特定的语法和他所建构的社会群体的逻辑。但行为主体的不同独立性和不同内在自由性,决定了行为主体可以根据自己所感知的机会来判断其行为的可能性范围,进而选择适当的叙述和行事方式来满足自己的意图和偏好。
话语有纯粹个人的,也有机构的,而国家可以看作是机构的一种特别形式。(胡范铸等,2013)不过,应该还存在这样一种话语,它既是个人的,同时又不仅仅是个人的。譬如国际赛事运动员的获奖感言,既显示了其个人的风范,同时也是某个国家、某种文化、某种意识形态形象在跨文化语境中的表达,本文称之为“超个人话语”。这类话语也是国家形象修辞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胡范铸等,2011)
韩礼德(Halliday,1978/2001:109)将语言系统视为语义的潜势系统,认为话语的形成过程实际上就是意义选择的过程,话语分析的目的是揭示话语与话语建构主体、社会实践及意识形态的关系。费尔克拉夫则特别关注话语的实践功能及意识形态作用,认为“话语实践是社会实践的一个特定形式”,“在社会意义上,话语是建构性的,建构社会主体,建构社会关系,建构知识和信仰体系,而话语研究侧重于话语的建构性的意识形态作用”(费尔克拉夫,2003:34)。
可是,超个人话语的建构过程具体是如何展开的?其中特别值得关注的参数是什么?本文试图运用系统功能语言学的评价理论和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关于权力资本的观点,以《中国体育报》和《纽约时报》2000、2004、2008和2012年刊登的中美运动员奥运会获奖感言为例进行分析。为保证数据分布的平衡性和数据内容的丰富性,我们从两报对每届奥运会的相关报道中分别随机抽取10-15篇,两报四届各共计50篇,采取描述性和解释性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对其进行定量和定性分析。
系统功能语言学的评价理论中,态度是话语中的重要资源,是评价系统的核心,包含三个方面:情感、判断和鉴赏。Martin(2010:5)把“话语发生”阐释为“阅读地位的自然化,以及对外界事物的顺从、抵制和策略的反应”;我们从话语的态度中可以阐释出对外界事物的顺从、抵制和策略的反应。其中,情感层次分析的是事物过程的感情话语资源,判断层次分析的是基于体制标准和意识形态从道义上评价的话语资源,鉴赏层次分析的是事物过程和结果中与文化和社会行为相关的审美话语资源(王振华,2010:8)。态度意义作为一种主观意义,主要是在词汇层面体现,词的选择反映了说话人对事物的态度。中美运动员的获奖感言中,态度资源是如何分布的?二者有何异同?我们在分析过程中主要关注语言要素怎样携带包括情感、判断和鉴赏在内的评价意义。现举例分析如下(圆括号内为说明,方括号内为分析。下同):
(1)(2008年北京奥运会,庞伟取得男子气步枪冠军)我希望[情感:+倾向]自己的金牌[鉴赏:+价值]能够带给中国射击队更多的好运气[判断:+社会制裁(行为正当)],让中国代表团在后面的比赛中多拿金牌[鉴赏:+价值]!(中国体育报,20080810)
(2)(2008年北京奥运会,美国菲尔普斯获得游泳冠军)Growing up,even though breaststroke was my worst[鉴赏:- 反应]stroke,I wanted[情感:+ 倾向]to swim it.I wanted[情感:+ 倾向]to race in it.I didn’t care[情感:- 满意].I like[情感:+ 倾向]challenges[判断:+社会尊重(坚忍不拔)].(参考译文:随着年龄的增长,尽管蛙泳是我最差的项目,但我还是想游。我想参加蛙泳比赛。我不担心。我喜欢挑战。)(纽约时报,20080812)
从以上两例我们可以看到中美运动员获奖感言中不同的态度语义。中方运动员的中心语义是希望给自己的队伍好运气,态度上以正面积极判断为主,体现了东方式的集体主义意识;而美方运动员则偏向于情感的表达,表达出运动员专注自我爱好的个人主义意识。
在所选语料的态度资源中,情感、判断和鉴赏三种要素分类统计结果如下:
表1:中美运动员获奖感言的态度资源
从表1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三种态度资源中,美国运动员运用情感资源最多(40%),而中国运动员运用判断资源最多(47%)。归纳起来,中国运动员用到的表示积极判断的词语有“回报、汗水和辛苦、努力、幸运、完美、奇迹、对决、努力的结果、助威的功劳、默默付出、机会、成熟、梦想支持”等,在语义上多是把金牌成就归功于教练和家人的支持以及自己的努力。美国运动员用到的表示积极情感的词有“want,care,excited,happy,blessed,emotional,speechless,on the top of the world”等,多表达的是自己的希望、兴奋等情感语义。
“判断系统是解释语言使用者按伦理/道德和规范对某种行为做出评判的评价资源”(王振华,2010:8),它的一个子系统——社会制裁,作为评价资源用来评价一个人的行为是否诚实可靠,是否正当。中国运动员的成功多得益于举国办体育的机制,再加上中国人强调谦虚内敛的传统文化,运动员在获奖感言中把自己的成就归功于集体是理所当然的。相比之下,美国运动员的成功多依赖自己的天赋,加强训练需要自己去寻找教练和运动队,获得金牌后表达自己的兴奋和喜悦是他们的特征。
表1中数据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中国运动员的鉴赏资源用得最少,美国运动员的判断资源用得最少。原因是中国运动员无需对自己的赛场表现进行过多评价和欣赏,金牌足以说明一切,鉴赏留给观众就可以了;美国运动员则是无需对自己的赛事表现进行社会评判,他们付出了努力,陶醉于自我欣赏无可厚非。
身份认同是超个人话语建构的又一个重要参数,包括国家认同、集体认同和自我认同。
国家认同指人们对自己归属哪个国家的认知,包括对政治权力、政治制度、政治运作等的政治认同,也包括对领土主权、民族同胞、象征文化等的文化认同。(郭忠华,2011:161)。
关于集体认同,涂尔干(2000:42)认为,“社会成员平均具有的信仰和感情的总和,构成了他们自身明确的生活体系,我们可以称之为集体意识或共同意识。”简金斯(Jenkins,1996:87)认为,群体认同指群体成员在主观上所具有的群体归属感。由此可见,集体认同可以概括为成员对自己所归属的集体的承认和忠诚。
关于自我认同,吉登斯(1998:58)认为,个体认同是指个人对自我的社会角色或身份的理性确认。也就是说,自我认同指“行为体的自我认识或自我意识,它超越于身份,是行为体在社会互动过程中形成的多种身份的综合产物”(Mattern,2005:196)。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自我认同为自己的行为提供了一种框架和视界,决定了在各种情境中自我支持的或反对的立场。
国内外研究者多是从社会学、政治学和民族学等角度探讨认同这个概念,鲜有从语言的角度分析的。实际上,语言具有权力(power),语言通过表象过程造就社会现实,主体间认同也是社会语言建构的结果,在实践中需要通过语言的叙述来维持和发展(孙吉胜,2008:27)。我们认为,语言约束主体的自我认同,影响主体的集体身份和行为。通过分析运动员的获奖感言,我们可以发现中美运动员的话语中蕴涵着不同的国家认同、集体认同和自我认同:
表2:中美运动员获奖感言中的认同
在现代社会中,体育成就可以促进国民对国家的认同感,激发国民振兴国家的爱国热情。在国际赛事中取得优异成绩的运动员甚至被看作为国争光的英雄,是青年人的楷模,他们的获奖感言对国民的国家认同有极大的感召力。
在50篇中国运动员的获奖感言中,有19篇(占比38%)提到感谢祖国,为中国赢得荣誉使他们感到骄傲,说明运动员们把国家和社会的期待作为自己行为的价值判断标准。如:
(3)(第28届雅典奥运会邢慧娜获女子10000米冠军)我感觉为我们中国人争了光[+判断],我很高兴[+情感]。最想说的一句话:中国人太棒了[+判断],中国人是最棒的[+ 判断]。(中国体育报,20040828)
例中用了递升修辞格的“中国人太……,中国人最……”以及“为中国人争了光”显示出运动员的爱国热情。而美国运动员的50篇获奖感言中,只有3篇(2%)提到国家,其中一篇为:
(4)(Stevens Lopez获得雅典男子跆拳道金牌)The United States is the best country[+鉴赏].It’s the strongest country[+鉴赏],the most powerful country[+鉴赏]——and everyone’s envious[-情感].It doesn’t matter if it’s the Olympics,World Cup,world championships.Everyone always wants the United States to lose[-判断].(参考译文:美国是最好的国家。它是最强大的国家,国力最强。所有人都嫉妒。无论是奥运会、世界杯还是世界冠军都一样。每个人一般都希望美国输。)(纽约时报,20040429)
这段话用语义强烈的鉴赏词语,鲜明地表达了说话人对美国的认同。
不过,尽管两国运动员都有对自己国家认同的表达,但差距明显(中国38%,美国2%)。
“族群归属感是族群认同的根基,这种归属感往往来自亲属关系、邻里、共同的语言或某种共同的信仰等原生的文化因素和情感纽带。”(庞金友,2007:71)中国古老的文化传统里不乏对族群的忠诚,在全球化的今天,这种族群认同是国家认同的基础,理应获得认可。中国运动员的获奖感言里不乏对集体的感谢和认同。如:
(5)(丁美媛获悉尼奥运会女子举重75公斤以上级冠军)我特别高兴,特别激动。我特别感谢祖国人民对我的关怀[判定;+社会认可],感谢各级领导,各位教练与队员的帮助[判定;+社会认可]。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今天[判定;+社会认可]。”(中国体育报,20000923)
类似的话语表达共有28篇,在50篇里占比高达56%,高于对国家表达感谢(38%,见上文)。原因应该是周围集体的力量和支持比较具体,能使运动员们切实感受到来自教练、团队等的关心,所以在表达感谢的时候,较容易表达。
相比之下,美国运动员的获奖感言里几乎没有提到教练或者领队的,句中提到“we”的,仅限于集体项目,如篮球、足球、双人划艇等,如:
(6)(2004年雅典奥运会女子足球金牌得主,美国足球队的Mia Hamm)It’s been a long road,and it’s been tough at times,but it’s brought us so much closer together.We needed to be a team to get through tonight,because we got tested in every possible way.(参考译文:这是一条漫长的路,有时非常艰难,但它让我们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我们需要成为一个团队在今晚取得成功,因为我们经受了种种考验。)(纽约时报,20040427)
类似表达共13句,都强调队友之间的配合。单人项目运动员没有一句话感谢运动队的支持。
“在社会意义上,话语是建构性的,建构社会主体,建构社会关系,建构知识和信仰体系。”(费尔克拉夫,2003:34)因此,话语建构社会主体的同时,也在建构着个体的自我认同。自我认同是个体对自我的感知,即对自己在时间和空间上一致性的感知,同时也是对自己与他人差异性的认识。
在50篇中国运动员的获奖感言中,有14(28%)篇是在描述自己获得金牌后的激动,感恩自己的辛苦和努力。如:
(7)(2000年悉尼奥运会男子3米板跳水金牌熊倪)我现在要充分享受冠军的荣耀。这块金牌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最有价值的回报,远远超过我过去得到的一切。我这两年多来的辛苦和汗水没有白费。(中国体育报,20000927)
这段话里,“冠军、金牌、辛苦、汗水”等判断语义词语构建出了运动竞技的文化语境,即这种竞技既有辉煌,也有艰辛;“充分享受、最好的、最有价值的、没有白费”等情感语义词语建构了说话者的情景语境,即他对自我成绩的充分认可。这句获奖感言里的文化语境判断词和情景语境情感词构建出了该运动员的身份:对自己充分信任和自豪的冠军得主。
相比之下,50篇美国运动员的获奖感言中,34篇(68%)是在讲述自己的激动心情。如:
(8)(2000年悉尼奥运会女子10米气步枪金牌得主Nancy Johnson)Winning the first medal is pretty cool.It’s extra special no doubt…I adjusted and everything was better.I was very calm and composed for most of the event really…I went out there with a smile,determined to do my best.(参考译文:获得第一枚奖牌太棒了。毫无疑问非常特别……我调整到了最好状态。我在比赛过程中非常镇定自信……我微笑着走到那里,决心尽力而为。)(纽约时报,20000916)
在这几句话里,“winning the first medal”、“the even t”、“went out there”、“do my best”等词组构建了话语中所含的竞技比赛的文化语境;“pretty cool”、“extra special”、“with a smile”、“determined”等词组构建了话语中的情景语境,即对赢得比赛的自信和激动。总之,这组获奖感言构建了运动员的自信和水平高超的自我认同。
社会建构主义认为,身份是在社会中通过语言建构的,也即身份并不是人们有生以来就拥有的某种东西,或者是后来获得的某种东西。Stuart Hall(1996:6)明确提出“身份是话语实践为我们临时构建的”(转引自鞠玉梅2011)。中美两国运动员的获奖感言中,对自我认同的不同表述是有历史文化原因的。在传统中国,存在着某种总体性生活秩序和礼仪秩序,这种秩序的一般表达式是:个人从属于集体、私人伦理从属于公共伦理、低级规范从属于高级规范。每个人都对自身的角色地位规范有明确的认识,知道处在自己的位置上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对与此角色有关联的人应承担什么责任。因此,中国运动员的感言突出国家认同和集体认同,弱化自我认同。
权力资本也是超个人话语建构中需要密切关注的一个参数。
布迪厄提出的“场域”理论认为,每一个场域都有各种资源构成的资本,包括经济资本、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而场域作用于不同的资本形成不同的权力关系。他认为,语言的使用可看作是语言市场上的资本交换,而语言的经济资本包括:交换的要素,交换所在的市场,价格,语言投资,生产者,消费者,利润,所积累的资本,等等。布迪厄认为,每一次语言交流的权力关系都包含着整个社会结构(布迪厄,2005:67;陈佳璇,2011),同样的语篇在不同的语言市场会有不同价格,这取决于市场上的不同权力之间的关系(布迪厄,2005:69)。好的语言模式被认为是符号财产,能根据不同的市场获得不同的价值;语言形式的差异反映了社会和经济的差异,例如语法、措词和发音等都反映了社会与经济的差异。为了使得语篇被成功接受,讲话者有必要事先期待社会的许可,他应使用某种讲话方式而不是另一种。期待是场域的另一方面,换句话说,讲话者可以获得最大利润的话语方式是什么?讲话者必须自我审查他的话语,比如,我应该用哪种语码?我该说什么?我该怎样说?(布迪厄,2005:77-78)一种讲话方式是在我们将要说的话和我们被允许说的话之间做出妥协,即我们的话语是委婉语(布迪厄,2005:78)。
中美两国运动员的获奖感言在相同的语言市场中生产和销售,但是语言投资者、消费者、交换要素不同,产品价格和利润又会表现出什么不同?
中国自20世纪50年代起实行的体育管理体制被称为“举国体制”,是国家集中全国资源、实行统一领导的体育管理体制。在这种体制下,中国运动员的获奖感言在语言市场上的投资人是国家,消费者是全体中国人民,如果运动员讲话中把自我价格定得过高,成绩的功劳都归自己,就会导致该话语销售不出去的结果。因此,中国运动员的获奖感言把话语产品分成国家、集体和自我资本三部分,通过降低自我资本,获取更多的社会购买,即社会认可。
美国体育采用的是分权型管理体制,其政府中没有设置管理体育运动的机构,只通过总统顾问委员会形式过问体育运动事宜。整个国家的体育运动主要是各社会团体来承担,政府基本不直接拨款,也基本上不干预其管理事务。美国职业体育的劳资关系中包括劳方和资方两个方面的构成要素,资方主要包括职业体育联盟和职业体育俱乐部,是独立的以营利为目的商业实体;劳方主要包括职业体育运动员及其代理和职业运动员工会。职业运动员是体育竞赛的直接生产者,追求的目标是福利待遇的最优化,资方追求的最终目的是最优收益最小成本,这之间存在着必然的矛盾关系(刘同众、刘连发,2012)。因此,美国运动员获奖感言这项语言产品的投资人是他们自己,以及他们所在的体育俱乐部,产品利润很大部分的收益人是自己,因此自我价格就可以比较高。
本文从态度、认同和权力资本等角度讨论了中美运动员获奖感言这种超个人话语的差异。西方文化背景下的个体比东方文化背景下的个体更可能出现明显的自我肯定效应(Heine&Lehman,1997)。从态度资源的使用中即可看出,中国运动员的判断资源用得最多,美国运动员的情感资源用得最多,说明中国运动员多从社会角度理性地看待自己的金牌,美国运动员则更倾向于表达自己的情绪。大多数美国运动员鲜明地表达自我认同,中国运动员则要少得多。但是,数据也表明并非所有美国运动员仅仅表达自我,也并非所有中国运动员都不认同自我。这说明,话语主体可根据自己的意愿来选择合适的方式达到话语目的。体现在语言建构方面,话语主体可以根据自己所感知的机会来判断其行为的可能性范围,进而选择适当的话语方式来满足自己的意图和偏好。而对话语权力资本的分析表明,中美运动员话语产品中包含的投资、消费、利润等都有较大不同,从而导致两国运动员话语价格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