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怀芳,宣 菁
(西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裸体吃中餐》中“父亲”形象探析
靳怀芳,宣 菁
(西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裸体吃中餐》探讨了中美文化差异下的母女关系,并对年轻女性对母体依恋又抗拒的复杂心理进行了深入的分析。然而,小说中的男性形象也不容忽视。在赛义德“东方主义”的影响下,华裔文学作品中的男性往往是“隐退”的或者被“女性化”的。但在这部小说中,作者也在尝试对长期以来的这种男性形象描写进行着小小的反抗。本文旨在通过对小说中父亲形象的分析,使广大读者更好地理解这部小说的主题思想,并体会这部作品对男性形象描写的独特之处。
东方主义;男性形象;隐退;沉默;女性化
纵观华裔美国文学小说的发展,更多的是女性华裔作家描写华裔女性在美国的成长经历和家庭冲突,其中的代表作便是汤亭亭的《女勇士》和谭恩美的《喜福会》。当然也并不缺乏对男性形象的描写,如伍慧明的代表作《骨》中对“纸儿子”父亲的描写,以及朱路易在《吃碗茶》中对唐人街单身汉现象的描写等。正如华裔评论家张敬珏所言:“要研究美国华裔文化不去深入发掘美国历史上强行“女性化”的华人男性,不去面对美国的种族原型论调和民族主义的反抗势力,或者更重要的是不与亚洲与西方文化中顽固的‘男人气’与‘娘娘腔’进行较量是不可能研究性别问题的。”[1]在大多数的作品中,男性形象往往是“隐退”的,陈耀光、赵秀建、许宗雄等就把亚裔移民美国的历史称为 “女性化”(effemination)的历史。[2]每一部华裔美国文学小说都为读者提供了一幅画卷,让读者更深刻地理解华裔美国人的生存境地以及他们所面临的未来。而如果要了解《裸体吃中餐》((以下简称《裸》)中的男性形象,就必须要追溯华人在美国生活的历史背景,并挖掘小说的细节描写,以便更好地将作品的独特之处展现在读者面前。
赛义德指出:“东方主义”是“建立在关于‘东方’与‘西方’的本体论与认识论区分基础上的一种思维方式”。[3]“东方主义”虚构了一个“东方”,使东方(orient)与西方(occident)具有本体论上的差异,并使西方得以用新奇和带偏见的眼光去看东方,从而“创造”一种与自己完全不同的民族本质,使之最终能把握“异己者”。[4]在西方人的眼中,东方人往往是懒惰、残忍、野蛮、落后的民族,是与他们完全不同的“他者”。而美国政府也往往借助“东方主义”来排斥其他的有色人种,特别是华人,阻止他们成为美国公民。《排华法案》于1882年签署,而后的一系列法案和条约不仅禁止华人进入美国,更是禁止华人移民妇女入境,而这也造成了唐人街“华埠单身汉”的特殊现象。大量的华裔美国文学作品中的男性往往是被“隐退”的形象。《裸》中女主人公罗璧的父亲富兰克林沉默、守旧、辛勤劳作但却一直处在社会的底层,他的焦虑和孤独向读者展示了华人男性形象的隐退。同时,在小说中,父亲总是那个“坏”形象的代言人:残杀小动物用来吃,在家里是独裁者,且对妻子和儿女一点都不懂得关心等等,而这也恰恰是“东方主义”在作品中的体现。
父亲的焦虑和孤独归根结底还是来源于他社会地位和身份的低下。从小说的情节中我们可以看出,父亲已经是第二代移民了。和很多的华人一样,父亲在工作上没有过多的选择,而只能在传统由女性所从事的行业上立足,如制衣厂、洗衣店和餐馆,而父亲选择洗衣店的原因是因为他自己的父亲就是做这一行的。小说中,对父亲的父亲之描写形象地体现出了老一代移民的封建家长制作风:丈夫可以在外面嫖妓纳妾,妻子却只能在家乡尽忠守节,等待一生。[5]而这种男性形象也出现在很多其他华裔美国文学作品中。在《裸》中介绍到,回中国娶个媳妇并不是富兰克林的主意,他只是想取悦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赚了钱就赌博,而不是把钱寄回留守在中国的妻子那里。“现在富兰克林来美国了,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和别的女人鬼混了。”[6]他还企图调戏自己的儿媳妇。但是富兰克林却认为是贝尔(女主人公的妈妈)勾引了自己的父亲。这个描写其实已经给他们不幸福的婚姻关系埋下了伏笔。虽然富兰克林和他自己的父亲相比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比如他勤劳,能干,且对于供养家庭任劳任怨,然而,在罗璧的眼中,她的父亲是一个冷漠、无能的男性,不懂得爱护自己的妻子,也不会教育自己的孩子,她甚至怨恨爸爸把妈妈带到了美国。书中有大量的事例都是关于父亲负面形象的描写,比如,大儿子万小时候经常遭到父亲的殴打,并在婚后几乎不和家人联系;大女儿莉莉无法忍受父亲的专制而搬到阁楼去住,且和父亲不说话长达八年之久。在层层的矛盾之下,父亲越发变得沉默,越发觉得自己不可一世。关于父亲的描写都像是作者对家长专制的种种控诉。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模式及其特点,从而深刻影响着这一民族的语言表达模式。”[7]沉默、失语是华裔美国人的普遍形象。这除了和中国人保守内敛的文化传统有关,更多的是和当时的历史政治背景相联系的。为了生存,华人不得不保持沉默,即便受到了屈辱也时刻保持噤声。而在这背后,却是华人的心酸史。如果说小说中母亲的沉默是为了表达对男权社会的控诉,那么父亲的沉默也是一样的。因为,在美国,华人男性被女性化了。在美国人看来,“亚洲移民温顺、从不闹事,具有女人般的品质,因而深受美国人的欢迎。”[8]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女性是没有什么地位和话语权的,总是男人高高在上。而到了美国,华人男性突然也被剥夺了话语权,除了埋头苦干养家糊口,别无选择,他们的权威只能在“家”这个小小的圈子里勉强的维持着,这种权威的被剥夺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社会对他们的否定。在华裔美国文学中,“男性隐退”更清楚地表明了美国将亚洲男子主体性置换的社会结果,而“女性化”则构建了亚裔男性在主流话语中的一种特殊性别形式。[8]
在《裸》中,父亲沉默的表现有几个方面,首先是“多话”。这看似是和沉默相反的表现形式。但是从心理学的角度看,越是孤独才越想说话,用以排解自己的孤独感,大量的精神病患者都表现出自言自语的症状。父亲虽然不是自言自语(他有妈妈作为听众),但是母亲的不回应使得父亲的“发声”和自言自语无异。在小说中,父亲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对妻子说些甜蜜的话,相反,他总是不停地对妈妈讲负面新闻消息。故事的开头就是爸爸在讲一个男孩的头被夹在了车窗上,又讲一个中国妇女在银行被绑架了等等。他甚至在女儿在场的时候嘲笑妈妈:“看看你妈妈!不修边幅,内衣都露出来了,衬衫扣子系错了,裤子也皱巴巴的。”但无论爸爸说什么,妈妈很少对父亲的话语做出回应,她要么不做声,要么转身走开。罗璧希望妈妈能说些反抗爸爸的话语,但是妈妈却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而这种“不反抗”其实更加深了父亲的孤独感。作品中极少描写母亲对父亲话语的直接回应,而且如果母亲对父亲的话进行回应,爸爸反而会觉得受到了打击。罗璧的父母不在一个房间睡觉,甚至看电视也不在一起。父母之间似乎永远缺乏爱和交流。而这种缺乏也导致了罗璧对爱的渴望,对别人拥抱和亲吻的渴望,因为在家里她永远不会得到这些。
从小说的开始到结束,罗璧就在计划和妈妈去佛罗里达的旅行,但是旅行计划从来没有把爸爸算在内,因为爸爸“永远都不会去佛罗里达的”,“他在军队的时候在很多国家驻扎过,而现在,他很满意呆在家里……”, 他还总是对别人说:“我已经看过整个世界了,我为什么要出去?”爸爸的这些点滴话语我们可以看出华裔男性对美国社会所做出的贡献,但与此同时,他们年长了以后也就没有了精力很好地对待自己的家人。罗璧也曾经质问为什么爸爸对妈妈那么不好,她还对爸爸说:“你会在乎她去哪里吗?你从来不对她说什么好听的话。她已经厌倦了这些。”爸爸坐在哪里,用手盖住了眼睛,说道:“我太累了。有时我觉得我的眼睛是那么疲惫,我都没有办法把他们张开。”这个描写和很多其他华裔作品中对父亲的描写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华人男性的疲惫、无奈一一展现出来。在这疲惫和无奈的外面是“模范少数民族”的称号,里面却是破碎的心。而这不仅是父亲一直沉默的原因,也是对美国社会种族歧视的一种反抗。
总体上看来,小说中父亲的形象是负面的。他对妈妈的冷漠贯穿全书,对子女的教育缺乏正确的方法。他对大儿子总是拳脚相加,对二女儿总是看不惯。爸爸甚至对他的邻居都不满意,觉得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穿着,衣服总是皱巴巴地没有熨过。”但正是这些特征形象地反映出了父亲的传统和守旧:他一直在试图维持父权家长制,虽然这种“父权制已经失去了昔日在中国的雄风,最多只算得上是封建父权制的畸形变体。”[9]最为明显的例子是爸爸多少年来只抽一个牌子的雪茄,他还一直保存着以前顾客的衣服,有的甚至已经保存了十几年,因为他怕顾客来拿的时候如果没有了衣服会毁了他的信誉。与此同时,爸爸也具备了传统中国人勤劳的特征。他整日劳作,不辞辛苦。和他自己那个不务正业的父亲相比,富兰克林至少给家人买了房子,他自己也骄傲地说道:“这房子可能是个破烂,但是至少你们这些孩子们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
然而,就在父亲传统与守旧的形象背后,读者也很容易发现父亲的不同之处,而这也体现了作者自己内心的挣扎。
在以往的华裔美国文学作品中,展现的往往是第二代移民的父辈和第三代子女之间的矛盾,即“体现美国文化价值观的华裔青年与体现中国文化价值观的华人父母之间的矛盾,以及中美组合家庭出现的重重矛盾”。[10]而《裸》的不同之处在于,父亲不仅是中国传统价值观的体现,他也显示出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华人在美国生存的特殊状况。读者可以从很多细节之处发现这些特殊之处。 特殊状况之一是罗璧在父亲的一张照片上发现了一位白人女性。罗璧问他照片上的那个白人女性是谁的时候,爸爸用温柔的语气念着那个女人的名字:“伊温妮。她是我的好朋友。她担心我吃太多的水果。有时她会给我带来一些好吃的。一个非常好的女士。”罗璧又问他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呢?爸爸说:“你在胡说什么?她可是个白人呀。”很难想象,一个普通的华人洗衣工人,会有白人女子对其表示好感或者同情,当然这是什么样的感情读者也无从知晓,因为作者并没有再用多余的笔墨去勾画这个情节。但是父亲回想起她的时候语气温柔,完全没有他平日表现出来的独裁和专制。而罗璧本人出于对母亲的爱,对那个白人女子还有些怨恨。也许对父亲这一形象的描写也和当时的历史背景有关,父亲当过兵,是军队的厨师长,在美国人的眼中是“模范少数族裔”。给父亲加上一些温柔的色彩也是小说的独特之处。
事实上,父亲的独特之处还体现在其他很多方面,比如,在教育方式上,妈妈希望罗璧上皇后区普通的社区大学,但是爸爸希望她能去更好的学校,虽然他根本不明白女儿学习的“女性主义研究”到底是干什么的。其实对他的第一个孩子就抱有梦想,他“还不知怎么做爸爸,但是他知道最重要的就是要给予,而不像他自己的父亲,在孩子出生前就离开了,然后再也没有寄过一分钱回去。”。爸爸和妈妈和他们父辈的差别也体现在,他们没有让孩子在洗衣店里给他们帮忙,而是希望他们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从来不教孩子们说中文,因为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因为不会英文而没有出息,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很生气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在哪里。
最令人感到作者的大胆之处是她对父母性生活的描写。在第13章,母亲说道:“……我不知道他是有什么毛病。他都已经是个老头了呀。我的那些朋友,他们的老公都不来烦她们了,可是你爸爸,好像他离了那东西就活不了一样。”事实上,爸爸此时已经70岁了。这个描写似乎是作者对以往华人男性描写所做的小小的反抗,对“隐退”和“女性化”华人男性固有形象的反抗。
在《裸》中,对父亲形象的描写可以看成是对女主人公描写的补充。受到东方主义的影响,我们在解读父亲的时候总会发现父亲“隐退”和“女性化”的形象。在小说中,父亲传统、守旧、沉默、独裁,背负着很多负面形象。他希望维持传统的“父权制”,但呈现出来的却是畸形、孤独的形象。但是,作者在做这些描写的同时也给了读者与众不同的感受。作者颠覆了以往的描写,给父亲注入了新的活力,比如他对女儿学业的支持、对白人女性的态度,以及最后为母亲所做的改变。所有这些描写都让读者对华裔美国人的生存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也让读者对小说有了更充分的认识。与此同时,读者也可以看到主人公对待父亲的矛盾之处:是因为父亲的负面形象而批评他呢?还是为父亲颠覆传统的形象而赞扬他呢?就像她自已一样,虽然总是希望脱离唐人街的生活,却还不得不又回到唐人街中去。这种矛盾也反映在小说的题目之上,即便是处于裸体的状态,也要吃中餐。
[1] Cheung, King-kok. The Woman Warrior Versus The Chinaman Pacif i c: Must a Chinese American Critic Choose between Feminism and Heroism? Critical Essays on Maxine Kong Kingston. Ed. Laura E. Skandera-Trombley. New York, NY:G.K.Hall&Co., 1992.
[2] 蒲若茜. 论《家乡》与《唐老鸭》中的“父与子”母题[J]. 当代外国文学, 2006,(01):50-57
[3] 爱德华·赛义德. 谢少波等译.赛义德自选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4] 王岳川.当代西方最新文论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5] 蒲若茜.华裔美国小说中的“唐人街”叙事[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23):48-52
[6] Ng.M. Eating Chinese Food Naked[M].New York: Washington Square Press,1998.p.31.以下引语均译自此版本。
[7] 廖丽琼.文化导入与语篇分析[J].中南林业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3(6):121-122,203
[8] 陈爱敏.“东方主义”与美国华裔文学中的男性形象建构[J].外国文学研究, 2004, (6):78-83.
[9] 蒲若茜.解读《吃碗茶》中的唐人街“父权制”社会[J].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09,(01):147-162.
[10] 张子清.中美文化的撞击与融汇在华裔美国文学中的体现[J].外国文学评论,1996,(03):126-134.
An Analysis on the Father’s Image in Eating Chinese Food Naked
JIN Huai-fang, XUAN Jing
(Institute of Foreign Languages, Northwest University, Xi’an 710127, Shaanxi, China)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other and daughter is the theme of Eating Chinese Food Naked by Mei Ng. It was published in 1998 and there are a lot of conf l icts between Ruby, the protagonist of the novel, and her parents who live in the Chinatown of New York city. At the same time, the father’s image cannot be ignored. Under the inf l uence of Said’s “Orientalism”,the male images in most Chinese-American works are usually feminized. In this book, Ruby’s father is “silent”, “conservative”,and has no abilities at all. But the author also tries to deconstruct the old images of Chinese men. This article tries to help the readers have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he novel’s theme by analyzing the father’s image.
orientalism; male image; retreat; silence; effemination
I712.074
A
1673-9272(2014)05-0131-03
2014-06-27
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计划项目:“华裔文学对美国个人主义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展”(编号:2010JK322);西北大学校内科研基金项目:“20世纪末华裔美国文学的主题演变——以《喜福会》和《躶体吃中餐》为例”(编号:10NW29)。
靳怀芳(1979-),女,天津市人,讲师,英语语言文学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本文编校:罗 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