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刚
孔子曾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人们在论述说话、写作的技巧时,常常会引用这句话。如郭预衡先生在《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一文中,便借此句来强调“思想和学问的传播,要靠富有文采的文章”。很显然,郭预衡先生是将其中的“文”字理解为“文采”。
翻阅一般的常用词典,如《中国成语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年5月第1版),对这两句话的解释都是“说话没有文采,就流传不远”。《古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98年12月第1版)中也将这两句话作为例句列在“文采,文饰”的义项下。《左氏春秋译注》(顾宝田、陈福林注译,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8月第1版)也注释为“说的话没有文采,传播不会久远”。
看来,人们对于“文”字的解释,大多集中于“文采”之意。
而对于“文采”的解释,《现代汉语词典》(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辞典编辑室编,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6版)是:“①华丽的色彩。②文学方面的才华。”《应用汉语辞典》(商务印书馆辞书研究中心编,商务印书馆,2000年1月第1版)除了上述两种语意相似的义项外,第三个义项是“华美雅丽的辞藻”。
在现代汉语中,说话、写作时提到的“文采”当然应指“华美雅丽的辞藻”。但是,语言有“文采”就足能流传得远吗?遍观记述孔子言行的《论语》一书,为什么我们很难看到孔子富有“文采”(即富有“华美雅丽的辞藻”)的谈话呢?为什么孔子提出说话要有“文采”的主张,但在他的言论中却没有充分地体现出来呢?
为了解决这个疑惑,笔者查阅了“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的出处,希望根据文本语境来理解“文”的真实意义。
这两句话出自《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原文如下:
仲尼曰:“《志》(指古书——笔者注)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哉!”
孔子在这里大加赞赏的“文辞”、“慎辞”,指的是书中前文所记载的郑国最有名、最有政绩的政治家、外交家子产所说的一段话。那么,子产究竟在什么情况下,说了些什么话,具有什么语言特点而被孔子称为是“为功”的“文辞”、“慎辞”呢?
再读《左传·襄公二十五年》相关文字,可以了解到原来当年陈国曾随从楚国进攻郑国,在进军途中将郑国的水井都填塞了,树木都砍伐了,“井堙木刊”,因此激怒了郑国。郑国子产等率兵攻陈,取得了全胜,陈国国君捧着社主率众投降。当郑国向其盟国晋国请功时,晋国方面质问郑国为何进攻陈国。子产义正词严地解释说陈国如何背弃了与郑国的联姻关系,辜负了郑国拥立陈国君主的恩德,并做出“井堙木刊”的缺德事。晋国方面又接连质问郑国“何故侵小”、“何故戎服(因为在向晋献入陈之功时,子产穿着军服主持此事)”,子产解释说陈国有罪,理应被讨伐;并且反诘说,当时多数诸侯大国已取得的土地已接近周天子应该拥有的土地面积,不都是靠“侵小”得到的吗?此话其实指责的就是已成为强国的晋国。至于郑国“戎服”,子产解释说那也是效仿当年城濮之战后晋文公戎服向周王献击楚之捷。子产如此一番慷慨陈词,令晋国无理再诘问,晋国的重臣赵文子也不得不承认子产的话“其辞顺,犯顺不祥”,于是接受了郑国的献捷之功。当年冬天,郑国派人到晋国拜谢,并趁机再次进攻陈国,使陈国降服。就此,孔子有了上文所说的那些话。
由此看来,对子产的话,赵文子称为“辞顺”,孔子赞为“文辞”、“慎辞”,故而应将“言而无文”中的“文”解释为“条理清晰,顺情合理”,此义当可以由“文”的本义“纹理”引申出来。所以笔者认为,“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的真实意义应该是“说话不能条理清晰、顺情合理,流传就不会久远”。有理才能走遍天下嘛。
再揣摩孔子在《论语》中的谈话,其言之“条理清晰、顺情合理”的语言风格也足以证明孔子的主张与实践是完全一致的。解释为“文辞”(指文章的用字、用语等),类似今天的修辞,也有道理(林以广:《作文取胜有门径》,语文天地网)。而解释为“文笔有‘才气,语言变化多,用语精美”等意(陈桂芬:《高考作文指要》,天津人民出版社)则极为不妥,因为按今天人们普遍认为的“文采”(华美雅丽的辞藻)之意理解是不符合原初语境的。若解释为“文化”、“文章”等就更是无凭无据了。
[作者通联:天津滨海新区塘沽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