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
天蒙蒙亮老秦就听见门铃响,他以为是李英提前回来了,慌忙间只找到一只拖鞋。他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光着跑去开门,门一打开,他愣了,门口站着的根本不是李英,而是他的前妻丁淑英。
“你怎么来了?”老秦一脸的疑惑。
“过节,来看看你。”丁淑英挤出一个笑容,努力把这话说得轻松随意。她又说,“没把你吵醒吧?”
老秦说:“那倒没有,我三四点钟就醒了。”
丁淑英笑一笑,这回笑得自然得多。她发现他一只脚光着,说:“鞋呢?”她的口气就像是对一个小孩,关切里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不耐烦。
老秦没说话,踮着那只光脚走进卧室,在床底下找到了另一只拖鞋。
丁淑英跟在他后面,一边说着话一边径直往卧室里走,就像是她的家一样。他赶紧套上鞋走出来,在她还没迈进卧室门之前及时把她堵在了门外。
老秦让丁淑英在客厅的沙发里坐下来,自己开了电水壶烧水沏茶。
丁淑英说:“你快去把衣服穿好,我又不是客人。”
老秦这才发觉自己只穿着秋衣秋裤。现在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丢三落四不说,忘性还特别大,越是眼前的事情越是记不得。李英跟他开玩笑说他记从前的事,她帮他记现在的事。实际上从前的事他也同样记不清楚,有的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就跟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有的事虽说还记得,不过连他自己都承认他记得的肯定是面目全非。几年前还不是这样,七十多岁的时候他还能写文章给杂志投稿,那些年轻的编辑都赞叹他思维敏捷,上了八十岁就大不如前了。其实也不是真的以八十岁为分界线,退化每一天都在发生和进展。刚才要不是丁淑英提醒,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没穿好衣服。
他进卧室去穿了衣服出来,电水壶里的水刚好烧开。他走进厨房,抖抖索索地洗了两只杯子,准备泡茶,可是却找不到茶叶罐放在哪里。平常这些事都是李英管的,他从不过问,拿李英的话说他过的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他正在东翻西找,丁淑英走了进来,随手一指说:“那不是吗?”
她并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却准确地指出了他想要的东西,让他感叹。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看着她在厨房里晃动的身影有点心烦。
老秦招呼她回到客厅坐下,问她:“你吃过早饭了吧?”
丁淑英说:“吃过了。”
老秦说:“你要是没吃我也没早饭给你吃。”
丁淑英说:“我还不知道?”又说,“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
老秦嘿嘿一笑说:“我好几十年都不吃早饭,怎么说也活到八十二岁了,不吃早饭能对身体有多不好?”
丁淑英不屑地说:“又来你那一套了!”
两个人端起杯子喝茶,同时停下了话头。
隔了片刻老秦问她:“你一大清早跑来,有事吗?”
丁淑英朝他笑一笑说:“我来陪你过节。”
老秦说:“你来之前连个招呼都不打,要是李英在家,岂不尴尬?”
丁淑英冒出一句:“我还怕她?”这句话戛然而止,就像一段突然拗断的树枝。她又说,“昨天我跟焕然通电话,她说她回去看孩子了,就你一个人在家。”
女儿焕然和儿子一新是他们三十二年婚姻的成果。焕然在医院当护士,早已结婚成家,有一个十一岁的儿子;一新在加拿大读博士,快毕业了,还没结婚,平常他跟妈妈联系多点,跟爸爸几乎没有联系。
老秦问她:“他们都好吧?”
丁淑英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脸上现出尖酸的神情,不过没有说出什么刻薄的话,而是口气平和地说:“还是老样子吧,都是忙得不得了。一新在写论文,答辩完就要毕业了。他又换了一个女朋友,还是说不想结婚。我说他你总不跟人家结婚,人家姑娘怎么耽误得起?他叫我别管。我当然是不管,别说不在跟前,就是在跟前我哪里管得了他?焕然除了忙工作就是忙儿子,栋栋不爱学习,就爱打游戏机,她没少着急。女婿是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的主,家务一点不沾手,我看她一个人忙里忙外真是挺累的。”
老秦听了心疼女儿,说:“你下次跟焕然说说,别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包圆,累死了也不落好。”
丁淑英呵呵一笑说:“我怎么听着像是说我呢?”
老秦没吭声。
丁淑英又说:“我说了她也不会听的。”又补一句,“你干嘛不自己跟她说?”
老秦说:“我会跟她说的,不是你们接触得多吗?”
他这话明显是含着怨气的,当初他们离婚的时候有相当一段时间丁淑英阻止女儿去看爸爸。焕然从小顺从,性格懦弱,被母亲要求,真的好久不登父亲的门。老秦尽管也是一肚子重男轻女的思想,但因为丁淑英偏袒儿子,他一直更偏向女儿一点。他自认为这是为了保持家里的平衡。女儿跟他疏远,让他一想起来心里就很难过。
丁淑英很敏感,马上说:“你和她怎样是你们之间的事,我早就不掺和了。”
老秦想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丁淑英侧过头望着他,跟他说起了外孙栋栋。栋栋是他心坎上的人儿,她知道一说栋栋准保让他高兴。
果不其然老秦的脸上闪现出动人的笑容,神情格外专注,一字不漏地听她说外孙。尽管都是些日常小事,他听得饶有兴趣,还不时打断她,向她提些小问题。他们这一段的交谈因为随时被打断反而显得更加连贯和融洽。
聊完了孩子,老秦站起来想去拿电水壶续水,丁淑英已经快他一步走进了厨房。她手脚麻利地往两只茶杯里续水,嘴里说道:“有事情你叫我做就是了。”
老秦没说话,更显得行动迟钝。
两个人喝着茶,丁淑英问老秦:“哎,她对你怎么样?”
老秦一愣,不知怎么说才好。他虽然健忘,还不糊涂,他知道自己在她面前说李英对他好还是对他不好都不妥。于是他含糊地说:“就那样吧。”
丁淑英翻他一眼说:“就那样是哪样啊?”
老秦还是不松口,说:“马马虎虎吧。”
张湘溪作品-《民工宿舍》局部2
丁淑英仿佛松了口气,酸溜溜地说:“人家还说什么‘二婚的媳妇回笼的觉’,原来也不过如此呀。”
老秦不说话。
丁淑英叹了口气又说:“反正不管怎样吧,在你眼睛里狐狸精肯定都比我好。”
她侧过脸来看着他,他没有转过头去也能感觉到她针尖一般的目光。
老秦轻轻一笑,嘴里低声嘟囔一句:“你不是跑来找茬儿的吧?”
丁淑英接嘴道:“你放心,我不来跟你翻旧账。我早知道我这人命苦,年龄老大找不着对象,好容易找着一个,还是个负心汉!”
老秦皱起眉头说:“这还说不是来找茬儿的!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还没出新年呢,我们最好都高高兴兴的。”
丁淑英有点气恼地说:“谁不想高高兴兴的?”
老秦说:“那我们就说点彼此愉快的。”
丁淑英不吭声。
老秦问她:“你现在每天还去公园里转大圈吗?”
丁淑英就像没听见他说什么,顾自说:“你说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你知道今天还是什么节吗?”没等老秦回答,她转怒为喜,笑眯眯地说,“今天还是情人节。”
老秦忍不住笑起来,说:“你不会是一大清早跑来找我过情人节的吧?”
丁淑英一本正经地说:“我还真是来找你过情人节的。”
老秦听了哈哈大笑,笑得老泪纵横。他忍着笑说:“多大岁数了还惦记过这洋范儿的情人节!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浪漫?”
丁淑英说:“活了七十八岁我还是第一次过情人节呢。”她恨恨地说,“凭什么只许你浪漫不许我浪漫?”
老秦听出她话里的火药味,怕她又要控诉他,赶紧说:“你先坐一下,我下楼去把报纸拿上来。”他套上羽绒服,下楼去取报纸。十来分钟门口响起他拖沓的脚步声,他拿着报纸上来了。丁淑英的情绪也已经平静。
老秦一边脱掉羽绒服,一边嘴里嘶嘶吐着气说:“外面还真冷。”
丁淑英没接他的话,用一种直来直去的口气说:“你不是问我来做什么吗?我来陪你过节是一件,还有一件,想跟你商量点事。”
老秦坐下问她:“什么事?”
丁淑英说:“我听焕然说你早就在万佛园买了块墓地,对吧?”
老秦点头说:“是啊。”
丁淑英说:“现在墓地涨了。”
老秦疑惑地说:“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让我卖掉吗?”
丁淑英说:“不是,你要卖掉了恐怕再也买不回来了。”
老秦说:“那你什么意思?”
丁淑英顺着自己的话头说:“得亏你买得早,算是买着了。现在要再买那样一块墓地,得好几十万了,而且有钱也买不着。房子涨得离谱也就罢了,墓地也涨得离谱。人家说活不起,也死不起,你说上哪儿讲理去?”
老秦不咸不淡地说一句:“大家不都一样吗?别人怎么过,我们也怎么过。”
丁淑英鼻子里哼一声,说:“像你工资高还好说,像我们工资低的就说不起这种话。”
老秦不吭声。他跟她从离婚之日起就没有了经济上的往来,作为有过失的一方当初他差不多就是净身出户,除了书和随身的衣服,什么都给了她。两套房子也都是他单位分的,因为补差的那一套面积大,所以换给了她,他仍然住在他们从前的这套不足五十平米的小两间里。他心中暗想她莫不是来找自己要钱的吧?
丁淑英就像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呵呵笑了两声,和缓了语气说:“你别紧张,我那点退休金少归少,平常我没啥大开销,也还够用。我就是想跟你商量——”她突然收住了话头,看他的反应。
老秦半闭着眼睛听着,他并不是昏昏欲睡,只是做出一个不会让她轻易达到目的的姿态,尽管他并不清楚她的目的是什么。
丁淑英脸上的笑容更加恭顺,口气也更加柔和,对他说:“我就想问问你,我死了以后跟你合葬,行吗?”
老秦没想到她会提这么一个要求,他一口回绝:“不行。”又补一句,“真是闻所未闻!”
丁淑英低眉一笑,说:“你急什么呀,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呢吗?”
老秦说:“我没急,我就是惊诧。亏你想得出来,你听说过离了婚的夫妻有合葬在一处的吗?真是天大的笑话!”
丁淑英不急不恼地说:“谁规定离了婚的夫妻就不能合葬在一块儿?活着的时候夫妻不和,死了难道还夫妻不和?”
老秦被她这句话噎住了。不过他还是强硬地说:“反正是不行,没商量。你不要在这儿跟我胡搅蛮缠。”
丁淑英听了,并不跟他硬碰硬,她轻言细语地说:“谁跟你胡搅蛮缠了?我们两个真要是合葬在一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老秦好奇心动,也有讥笑和讽刺的意思,说:“你说说看有什么好处。”
丁淑英说:“第一条当然是我省得去买墓地了,用不着再花一笔冤枉钱。”
老秦闭着眼睛点头:“嗯。”
丁淑英说:“第二条等我们那什么之后,儿女孙辈去扫个墓也方便,不用跑来跑去。”
老秦仍是闭着眼睛点头:“嗯。”
丁淑英说:“第三条……我跟你说实话,我存下的那点钱都给一新当学费了,房子也过户到他名下了,现在我两手空空,还真没有钱去买墓地。”
老秦睁开眼睛,脸上带着既像是恭维又像是取笑的含义不明的笑容说:“你可以让你儿子给你买呀。”
丁淑英粲然一笑说:“他博士还没读完呢,哪里有钱?”又说,“我才不花我儿子的钱,我儿子要攒钱娶媳妇,还要养儿育女呢。”
老秦说:“你心疼你儿子,就来勒索我这把老骨头!”
丁淑英撇嘴道:“瞧你这话说的,我儿子不是你儿子?就跟你商量个合葬,既不用你出钱,也不用你出力,说得着‘勒索’吗?”
老秦提高了声音说:“当然是勒索啦!”
丁淑英不耐烦地说:“勒索就勒索,你用不着这么大声音,我耳朵不背,听得见。”
老秦终于没忍住,他愤愤地说:“那要是我提出搬你那儿去住,你会同意吗?”
丁淑英咧开嘴笑着说:“我同意呀,你随时去。”
老秦倒是哑口无言。
丁淑英说:“当初要离婚的是你不是我,闹婚外恋的也是你不是我,我从来就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反过来那句话我就不说了。”
虽然离婚都十几年了,老秦听她说这话还是觉得杵心窝子。他沉下脸,不理她。隔了会儿他才像是醒过来似的,说:“你也不考虑李英会怎么想,毕竟我跟她也是正经结了婚的。”
丁淑英听他提到李英,厌烦地皱起眉头,说:“今天我是来陪你过节的,我不想让你不开心。”
她表现出一种少见的忍让和克制。
老秦沉默了片刻说:“是啊,本来大家就该开开心心的。我们也都这个岁数了,从前有过什么恩恩怨怨都结束了,说句那什么的话,往后还不知道能再见几回呢。”
丁淑英不吭声。好一会儿她才说:“我也是想了好久才来跟你说的。”
老秦沉默。他慢慢抬起一只手,捂着胸口,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丁淑英急切地问他:“你不舒服?”
老秦不吭声。
丁淑英顿时有点紧张,说:“你不舒服快进去躺躺!”
老秦坐着,一动不动,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丁淑英手足无措,心急如火。两三分钟之后老秦缓了过来,轻声说一句:“刚才胸口一阵疼。”
丁淑英叹出一口气说:“你可吓死我了!”
老秦虚弱地一笑说:“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放心好了。”
丁淑英说:“现在好些了吗?要不要上医院?”
老秦说:“没事了,就是一阵闪疼,疼过去就好了。”
丁淑英朝卧室的方向努努嘴说:“你去歇会儿吧。”
老秦点头,说:“那我去眯一小会儿。”
他慢慢站起身,丁淑英伸手去扶他。她侍候他躺下,替他盖好被子。她已经有十多年没这么做了,做起来却是熟门熟路,就像每天都做的一样。
老秦睡下之后丁淑英去了厨房。她在碗柜下面找到了面粉,在另一个柜子里找到了和面的盆。她离开这个厨房已经有十五年三个月零一天,但这个厨房里的东西她还是伸手可及,没什么是她找不到的。
她和好了面,让面饧着,打开冰箱找调料。她在冰箱里找到了大酱和黄酱,还找到黄瓜、豆芽、尖椒、青豆、西红柿和鸡蛋,连肉末都是现成的,就好像是她自己准备的那样。她在心里感叹老秦找的这个狐狸精后老伴过得还是挺精细的,一点不亚于她。
丁淑英在擀面条的时候听见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老秦正笑呵呵地走进来。他客气地说:“你也不歇着?”
丁淑英关切地问他:“你好啦?”
老秦点头,说:“本来就没啥,躺一下舒服多了。”
丁淑英说:“中午给你做炸酱面。”
她说这话的神情和口气就好像她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老秦一时有点恍惚,仿佛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不由打了个寒噤。真要是这样——他想,这十五年肯定过得就像在牢笼里一样痛苦不堪。不过她做的炸酱面他还是相当喜欢的。他甚至认为那是她出色的厨艺中最精华的部分,完全可以当作保留节目。她说出“炸酱面”三个字让他精神一振,他立刻露出了欢快的笑容。
张湘溪作品-《民工宿舍》局部3
丁淑英说:“你去厅里坐着看会儿报纸吧,马上就得。”
她说话的口气还和从前他们共同生活时一模一样,让他又是一阵恍惚。他听话地走出厨房,在厅里坐下来拿起报纸看起来。
不一会儿丁淑英从厨房里走出来,在餐桌上找到胡椒粉瓶子,拿了进去。隔了会儿她又走出来,把切得细细的黄瓜丝还有焯好的豆芽等等端到餐桌上。又隔了会儿她再次走出来,不知道拿了点什么又进去了。她嘴里哼着不成曲调的歌,他知道她心情很好。再之后她去了趟卫生间,他听见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响,响了好一阵也没停。他在厅里问她:“你在干吗呢?”
她在卫生间里说:“我在刷马桶。”
她还是这么闲不住,老秦心里想。不过他不像从前那样觉得她闲不住是一种毛病。他看着她甩着手上的水从卫生间出来,又进了厨房,心里奇怪地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很快她做好了炸酱面端出来。他离得很远就闻到面条的香味。他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感叹地说:“真是有时候没吃过你做的炸酱面了!”
丁淑英翻他一眼,说一句:“你自找的!”
不过她看上去并不气恼,相反,就像是说一句不痛不痒的家常话。
老秦笑笑没再多说。
两个人脸对脸吃面条。
面条吃完,老秦赞叹一句:“好香!”
丁淑英抬起脸问他:“再来点?”
老秦摇头说:“再吃就撑了。”
丁淑英说:“年轻的时候你能吃这样的三大碗。”
老秦笑叹道:“哪里还有年轻的时候了?”
丁淑英收了碗筷进厨房去洗碗,老秦说:“放那儿吧,等会儿我来洗。”
丁淑英说:“你哪会洗碗?”
老秦得意洋洋地说:“现在每天洗碗都是我的事。”
丁淑英在厨房里半天没作声。
老秦说:“真的,你放那儿吧。”
丁淑英不耐烦地说一句:“这就弄完了。”
说话间她端着电水壶从厨房走了出来,往老秦杯子和自己杯子里续了开水,两个人坐下来喝茶。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呦,我还带了元宵来了,忘记煮了。”
她从手缝的环保包里掏出一盒元宵,说:“稻香村的,我特意去买的。”
老秦笑说:“你不是来过情人节的嘛?吃不吃元宵没关系。”
丁淑英说:“那不行,元宵节哪能不吃元宵啊?再说带都带来了。”
她不管他的反对,进厨房去煮元宵。
老秦在厅里说:“你怎么还这么轴?”
丁淑英没吭声。
元宵煮好了,他勉强吃了两个,说:“我吃顶了。”她二话没说,把剩下的都吃了。
老秦跟她开玩笑说:“吃不了可以剩着,真是舍命不舍财!”
丁淑英还是没吭声。
老秦想说点让她高兴的话缓和一下气氛。他说:“我活了八十二岁,还是第一次过情人节。我感觉我好像又年轻了。”
丁淑英瞟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哪里还有年轻的时候了?”
这正是他刚才说过的话,他嗤地笑了。
丁淑英叹气说:“唉,想想我这辈子过得真是失败透了。”
老秦慢慢站起身,端起电水壶替她续水,他轻轻握了下她放在桌子上的手说:“也还好吧。”
她似乎很意外,一抬头看见他一双笑得弯弯的如同月牙一样的眼睛。她态度明显软了,不过还是说:“都是让你害的!”
他啥也不说,只是望着她笑。
张湘溪作品-《民工宿舍》局部4
丁淑英晚饭前就走了,她不想跟李英碰到。李英夜里才回来,她提着两只大包,里面装满了从女儿家带回来的礼物。这些礼物中有一件羊绒衫和一条羊绒围巾是给老秦的,老秦一个劲儿夸继女懂事心细,让李英十分开心。
李英脱掉大衣,她换鞋的时候嘴里咦了一声,问老秦:“家里来过人了?”
老秦不想跟她多说,半闭着眼睛,鼻子里哼一声:“没有。”
李英在空气里嗅了两下,口气肯定地说:“怎么没有?”
老秦嘿嘿笑着说:“你真是长了一只狗鼻子。”
李英斜他一眼,没说话。她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又从厨房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作为证据的胡椒瓶。
她笑吟吟地朝老秦亮了下胡椒瓶,说:“你能解释一下这东西怎么跑厨房里去的吗?”
老秦说:“我哪儿知道?”
李英说:“至少你没说是你拿到厨房里去的。”
老秦瞄一眼胡椒瓶,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存在。”
李英呵呵一笑。
老秦说:“你笑啥?”
李英说:“拖鞋的位置也不对,我一进门就发现了。”
老秦由衷地感叹说:“女人真是敏感!”
他马上跟她承认丁淑英来过。
李英没好气地说:“她来就来呗,你干嘛要瞒着?”
老秦羞赧地解释说:“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顶多算是不报。我不是怕你知道了不高兴嘛。”
李英翻他一眼说:“你骗我我就高兴啦?”
老秦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说:“书上不是说这是‘爱的欺骗’吗?”
李英毫不买账地说:“尽胡扯八道!”
老秦起身去沏了两杯茶,恭恭敬敬地端了一杯给李英。
李英说:“你坐下,我问你话。”
老秦举起一只手敬了个马马虎虎的礼,说:“是,夫人!”
李英慢条斯理地问他:“她来有什么事吗?”
老秦轻描淡写地说:“没啥事,就是来看看我。”他突然一笑,“她说她是来跟我过情人节的。”
李英立刻皱起眉头,说:“真是酸倒大牙了,都什么岁数了!”
张湘溪作品-《民工宿舍》局部5
老秦说:“就是啊!我也是这么说。”
李英不说话,神色有点郁闷。
老秦小心翼翼地说:“你没不高兴吧?”
李英说:“我为什么不高兴?”
老秦说:“还有好笑的呢,你要不要听?”
李英说:“你想说就说,别卖关子。”
老秦说:“她提出要跟我合葬。”
说完他哈哈大笑。
李英一愣,也笑,说:“亏她想得出来!”
老秦说:“我也是这么说。我跟她离婚都十好几年了,死了以后还跟她合葬,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李英问:“她怎么提起这话的?”
老秦说:“她说买不起墓地,还说以后孩子扫墓方便。”
“噢,是这样啊。”李英若有所思地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老秦惊讶地瞪着她,随后说:“有狗屁道理!她就是处处为自己想,我跟她过了那么多年,还不知道她?我跟她婚都离了,也不说她什么了,她这个人用一个字形容就是俗。”
李英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满眼泪花,她忍住笑说:“要是我也要跟你合葬,那另一边就得打一隔断了。”
老秦一点没笑,只是说:“胡闹!”
李英停下笑却说:“其实,你可以答应她跟你合葬。”
老秦疑惑地望着她。
李英接着说:“我是不会跟你合葬的,要合葬也得跟我老头合葬去,他是生病死的,我跟他也没有离婚。”
他听她这话心不由往下一落,就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
他算算自己跟她结婚也有十年了,如果算上相好的时间,那就更长,断断续续有二十多年了。她是他好过的时间最长的女人,也是他自认为感情最深的女人,没想到她竟然不想跟他合葬。
突然他听见她问:“你想什么呢?”
他含糊其辞地说:“啊,没想什么。”
她朝他柔柔一笑,说:“那就去睡吧。”
他顺从地走进卧室,躺到床上。
她走进来,站在床边,对他说:“你没刷牙吧?”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确实是忘记刷牙了。
他像个孩子似的求饶说:“今天就算了吧?”
她板起面孔,十分坚决地说:“不行。”
他起身去刷牙。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床的另一边躺下了。卧室里的大灯熄灭了,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橘黄色的光很集中地洒在床头的一角,显得屋里特别静谧。他看她一眼,她闭着眼睛,灰白的头发披撒在枕头上。他想起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过这样的话:“在她的眼睫上,他看到了冬霜的细末。”这句话给他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的。现在他都不敢去看她的眼睫毛上是不是同样也有冬霜的细末。其实不用看,他心里也知道。自从跟她结婚,他以为她会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然而,看来实际情况显然并非如此。
想到跟她在一起的日子说不定是屈指可数,他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她睡意迷蒙地问他:“你怎么啦?”
他回答说:“没啥,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