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动了我的信箱

2014-01-16 14:20冶生福
岁月 2014年1期
关键词:马子铁匠信箱

冶生福

1

我终于盼来了扬眉吐气的一天。

枯燥的经验交流材料在我眼中如花似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黄金屋更是颜如玉,读一遍活血化淤经络顺畅,读两遍神清气爽百病不生,读三遍精神焕发如沐春风。

读了几遍,我差不多能背下来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始终记着孙子的忠告,甚至都想到了念材料时每句话的语调、音高、表情。

在我周围,老师、学生们不断地进进出出,还能感觉到一两道特别的目光剜来剜去,不用抬头也能知道这些眼光在想什么,这些眼光想干什么,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在羡慕中死亡吧。

咣!办公室门被人撞开了!

出事了!老校长脸色蜡黄,冲到我桌前。

我紧张起来,学生出事?失踪?打架?无数不祥之事在我面前晃动起来。

信箱没有了!

信箱……没有……

如同面对迎面扑来的海啸,我的第一反应是空白,第二反应是看别人跑,第三反应是跟着别人跑,一个巨大的漩涡悄无声息地靠近我,周围的老师表情更怪异了,胆怯地瞟我一眼,又快速地低下头,但他们带笑的嘴角出卖了他们的凝重表情。

果然包括校长信箱在内,学校的信箱全没了,连墙上的膨胀螺丝都拔得一干二净,空空的洞眼里爬出一只蜘蛛来,书上说黑洞能吞噬一切,连光都无法逃出它的魔掌,我呆呆看着这一个个小洞,我真的相信有黑洞的存在。

今天是县教育局来我校观摩学习心灵信箱经验,市上的记者还要为我出专访。在这节骨眼上,所有的信箱说没就没了,你说我能不着急吗?这意味着我和校长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一风吹了,我的材料没有实证将成为纸上谈兵,荣誉称号、副校长的职务都如一江春水向东流,奔流到海不复回,随之而来的不是鲜花而是屁股上没完没了的板子,冷汗顺着我的脊梁骨流下来,流到我的腿上。

校长不停地转着圈,擦着汗,拍着桌子,他朝我吼道,快去查,先找到信箱!放上去,这事摆不平了,你我就别想在这待了!

同事们呆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嘴脸,让我真想一拳打扁,吹足了再打扁,让他们五官不断地变形复原,再变形再复原。我找遍了学校里所有的角角落落,我甚至用木棍翻了厕所粪池,结果是“搅动,搅动,搅起臭味无数”,连信箱的毛都没找到。

局里的人如期而来,我站在台上,瑟瑟发抖,结结巴巴,洋相百出,一会儿忘了词,一会儿前言不搭后语,同事们像憋了蛋到处找窝的红脸母鸡捂着嘴笑。最后记者们要拍信箱,校长的脸霎时死黄死黄的,连忙递上了红包,可是局领导不知情,硬要看,校长只好战战兢兢地说学校进了小偷,偷走了信箱。局长说,装的又不是钱,日鬼谁呀!

我呆呆地望着一辆辆轿车离开,过山沟时扬起一道道黄土,不用尘土飞扬,我早已蓬头垢面,我知道我完了,我的所有的所有都在这飞扬的尘土中无影无踪了。

2

当年我到这个小山沟时,小山沟两所房子最漂亮,一座是学校,一座是清真寺,它们都安静地坐落在小山沟里繁华地段。

说这里繁华也真算不上繁华,日头一人高时,小商小铺的人出摊了,有牛羊肉摊子,有杂货摊子,还有铁匠铺。似乎学校的上课铃也是他们的上摊铃,铃一响,他们也忙起来,戴盖头的阿娘站在摊子旁边,随时准备介绍货物,披绿纱巾的大眼睛姑娘穿梭在五颜六色的布料中,挑选中意的颜色,神态安详的老人们一边聊天一边挑选着农具杂货,一把镰刀一把铁锨总要过手端详好一阵子。

每天我都要走过这个街道,当大家知道我是老师后,都向我打招呼,买菜时,给最好的菜,付最低的价钱,买牛肉时总是给我最嫩的牛腩,白菜总要被摊主剥成嫩菜芯再放进秤盘里。

小山沟里我比学生更急切地盼望着斋月的到来,一到斋月,学校门口总会有一些老人提着红枣篮子,给学生手里塞上一把红枣,孩子们能长久地给他们最好的祈祷。而我也在等待着,这些孩子会拿来点心、麻花、馓子,堆满我的办公桌,足足让我吃上一个月。

一到下午,循着吵闹声你就能准确地找到我们班,进教室,你还得提防头顶落下东西,掉个黑板擦还算你幸运,有时会有一簸箕垃圾从天而降。经过几次飞来横祸,老师们开门都是先用书推门,等门顶的东西落完了再进去,老师们把我们班打入另类,不管不顾,任其自生自灭,一上课就盼着下课,一下课就盼着放学。

老校长让我带这个班时,我把头都摇下来了,我说宁愿多带一门课也不带这个班。

校长坐在办公桌后,说年轻人要勇于担当,千锤百炼,想来这儿的老师多得像牛毛,牛毛你见过吧,你能数得过来吗?我说不能,马家湾小学你知道吧?我说我知道。

这里没有人不知道马家湾的,校长也经常把马家湾挂在嘴边,倒不是马家湾怎么好,而是马家湾是这里路最远条件最差的村,那里的人一个月就下来一次,买够一月的东西回去。马家湾的周老师一下来,提着大包小包先到校长那儿,然后找我们拼命地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哭。

校长对我说,这班就是一个小社会,你得监控,得培养几个可靠的卧底。治人要治心,还要善于揪辫子,辫子你见过吗?我说见过,校长说你就抓每个学生的辫子,揪住不放至他们服服帖帖跟你走。

校长送了两本书《孙子兵法》《曾国藩全书》,敲着书说,记住“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是治班座右铭,孙子三十六计是治班之策,最后校长又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个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不过找这样的卧底,还真难。我知道这属于厚黑学的,我首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觉得别扭,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看着我,浑身上下都不是滋味。

孙子说:兵者,诡道也!我也可以这么说,教者,诡道也。但想到班里的混乱和我的辉煌的未来,无毒不丈夫,我狠下心来整天搜集情报,揪学生小辫子。

兵法说:“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说白了就是军中没有比间谍更亲近的,奖赏没有比间谍更优厚的,事情没有比用间谍更秘密的。

马子云仁义、忠厚、口严,渐渐地进入到我的视线,我常跟他说说家里事,有时施以小恩小惠,慢慢地取得了他的信任。

第一次让马子云说别人的事,那情景还真比打他还难受,他胀红了脸,一句话也不说,把衣角拧成一团,又松开,又拧。我说,你反映他们的情况,这是帮他们改正错误让他们学好,这样他们才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呀!马子云低了头好半天才向我反映了情况。

此后班里的事源源不断地传到我这儿来,学生们的辫子牢牢揪在我手中,关键时刻我只要揪一揪,他们就安安静静、悄无声息了。我陶醉在成功的幸福当中,你可以想象,一个校园中最乱、最吵的班级,现在遵守纪律、服服帖帖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

然而卧底还得会用,项羽之失败在于不善于保护他的卧底,一两句奉承话就嘴无遮拦当刘邦的面说出了卧底名字。所以孙子又说了:“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照我的理解,马子云应该属于生间,“生间者,反报也。”就是安全地返回来报告消息。

为保护我的卧底,我也当众批评马子云,事后安慰,有意识地减少与马子云的接触,只借他取作业本的空当,说说班里学生干的坏事。学生们的事一件又一件传到我这儿,我一个接一个地分而治之,一安安天下。

但有一天马子云的脸青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不说。爱说爱笑的他沉默起来,学生们投向马子云的眼光里充满了冷漠、敌视。学生们有什么活动,都躲着他,打篮球不让他上场,拔河不让他上,野炊也没人和他搭伙,一看到他来,大家就会哄地一声散开,他像一只离群的羊游离在羊群外。

我不安起来,为了补偿,我每天表扬他,三好学生评给他。但马子云似乎不领情,当我把贫困生资助金交给他时,他却一转手让给了别人。

种种迹象表明马子云不想当我的卧底了,我的卧底变节了,我得重新培养新卧底。别看这些学生一天有说有笑的,一让他们反映情况时,他们溜得比兔子还快,哧溜一声就无影无踪了。

3

一天我路过乡政府,看到了举报箱,灵机一动,孙子兵法的“借尸还魂”在我脑子中跳出来,我才想到信箱可以当我忠实的卧底。

兵贵神速,信箱挂在黑板旁边,叫心灵信箱。

我的开场白热情洋溢,我说到了我的学生时代,说到了我的困惑,也说到了我干过的坏事,最后说到了信箱是心灵的沟通桥梁。

班会慢慢成了学生们的最爱,信箱里的大部分纸条我当众读出来,打上星号的秘密纸条我私下解决。

这段时间,我成功潜入学生心里,他们的忧伤,他们的开心事,他们的隐私一并向我敞开,说实话我似乎也和他们一样成长着,为他们快乐,为他们痛苦,我也说了我学生时的苦恼,开信箱成了班里最开心的时刻。

班里的气氛也活了起来。

时间一长,我就想知道每张纸条的真实主人,有些纸条让我有一种想知道更多底细的冲动,我观察着每一个学生,我研究着谁是纸条的主人,但学生遇到我探询的目光时,他们总是要躲得远远的。

一次我去代数学课,一推门,一声巨响,一个东西从天而降,一堆碎纸纷纷扬扬,原来学生把簸箕放在门楣上。看到怒气冲冲的我,学生们低下了头,像一只只乌龟小心地缩到了自己的壳中。

与人斗其乐无穷,我要当一个破案高手,学生全揪到了办公室,三十六计中的大多被我用过了,但没有一个人说。

我从此规定信箱只准投反映情况的纸条。

这一天,我满怀希望地把手伸进信箱,却摸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死老鼠!

我沉下脸,放好信箱,并把死老鼠摆在讲台上,我说,现在,马上,人人,写举报信,放进箱里!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外面的一两声鸟叫,顺着门缝挤进来,我黑着脸,等待着,我希望马子云能带头放信。我的目光多次投向马子云,但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书,像要从书里面找出放死老鼠的人来。

投信啊!除了沉默还是沉默,我转了一圈又一圈,每转一圈我的脸就黑一层,学生们看看我的脸又把纸条攥得紧紧的,脸上反复交织着恐惧、别扭。

我的目光是把砍刀,砍到哪儿,哪儿就身首离异,把那些头都砍到了课桌洞里。我揪马子云上讲台,他低着头,弯着腰,不看周围,触电似的把信扔进去,下讲台时还碰翻了第一排的课桌。

但马子云上讲台时,我分明看到了在学生们斧头样的目光下,马子云血肉模糊的狼狈样。

看来只能一个一个地收了,没写的,我就守在旁边,等他写上名字,扔进箱子里。

全收齐了,我又用威严的目光砍了一阵,但我似乎听到了一种声音,我不敢确定这声音来自何方,直觉告诉我,这次调查我会一败涂地,无果可结。

纸条打开了,果然里面是五花八门,乱七八糟,有的写着不知道,有的写着孔子,慈禧,成龙,李连杰,比较可气的是几张上还写着雷锋,有一张上写的是马子云。

列在名单上的这几个人都有嫌疑,但他们死不承认,如果这样硬扛着,我的权威将不复存在。《孙子兵法》说:“反间者,因其敌间而用之。”我让他们隔一段距离站一个人,他们彼此能看见我在问问题,但又听不到对话。

第一轮询问中我跟每人随便问问题,第二轮询问时我对第一个人说某某某说你干的,对第二人又说某某某说是你干的,他们很快中了我的反间计,依次类推,我还捎带着知道了好多情况,死老鼠的事最终指向了马子云。马子云站了出来,说是他干的,班里的同学们都望着马子云,那种眼神感觉好像才认识马子云,那种目光不再是斧头,而是春风。

马子云什么也没说,只呆呆地站着。但马子云干这事,我打死也不相信,肯定是别人强迫他当替罪羊的。

还是有人出来了,铁生德说是他干的,我也认为是他。

有一天,信箱还是被人丢在了学校的厕所里不能用了,是谁扔的也没查出个结果来。

我到铁匠铺做了个有口的小铁箱子,漆了绿底红花,挂了锁,我又请铁匠在墙上打上膨胀镙丝,焊死了,这样信箱就成了墙的一部分了,打信箱主意的人只能望箱而叹。

告状信越来越多,偶尔也有垃圾,但第二天信箱里就能找到扔垃圾的告状信,后来谁也不敢再动信箱的歪主意了。

校长对我的这种做法,大加赞赏,让每个班都钉上信箱,这成为学校的一大特色。从此我们学校的心理健康教育声名远扬,我也红了起来,报纸上还出现了《小小信箱沟通你我》的报道,不少学校前来参观学习。

校长门口也钉了一个信箱,每天信很多,有时校长一打开,信就往外溢,有反映学生问题的,也有反映老师问题的。看信成了校长每天的功课,大部分信是电脑打印的,据说这样看不出是谁写的。校长大会小会都要提信箱,提老师的名字,动不动让老师们当着学生的面做检查。

当时老师最怕的是被人“黑信”,因为一大批老师因为黑信调到了更远更深的山沟里了。

丁老师也调走了,别人都说丁老师也是被人“黑信”了。学校只有一个中级指标,丁老师是我评职称最强的对手,他发表了很多论文,又有很多荣誉,真正一个奖一个奖和我比下来,我只能靠边站了,不过他这一走,我就有机会评中级了。

4

局长、记者的车在山沟里消失了,校长走了,学生们也走了,教室在夕阳的撕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校园里喧闹的声音好像被人一下抽空了,寂寥而空落落的,不识时务的黑鸟动不动来上一两声。我蹲在教室跟前,像倒完了粮食的口袋,浑身上下只有无力感,我只想静一静,我不知道到底在哪儿出了问题。

每个教室门窗完好无损,值班老师说当天晚上全校还停了电。

种种迹象表明这事是一场阴谋,幕后的黑手已置我于死地。

但这人又是谁呢?

我仔细地梳理着与信箱有关的每一个人。

首先是马小花。马小花是我们班里最漂亮的一个,长长的刘海挡住她毛嘟嘟的眼睛,她爱说爱笑爱跳,班里不少人喜欢她。

有人在信箱里举报说铁生德给马小花写情书,还把这封情书一并投到信箱,我看了情书,上面错别字满篇,当场让我喷了一口茶,其他老师见状怂恿我读出来,老师们笑得东倒西歪。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校长叫我去,说了情书的事,我极力掩饰,可是校长把举报信拿出来了,上面清清楚楚地指明时间地点及情书内容,我无话可说。校长说,这是新动向,学生不好好学习,却一天到晚情啊爱的,成什么样子?校长开了个全校大会,让马小花在会上读了情书。

那天我一直没敢看台上的马小花和铁生德。

马小花再也没来上学。在她走后不久,就发生了信箱集体失踪事件。

马福国也算一个重点嫌疑对象。

马福国的事也不大,信箱里说他拆了学校库房一块玻璃,我一路调查,寻找玻璃的下落。实际情况是初二(3)班的一个学生砸碎了玻璃,班主任要他赔玻璃,这个学生有个厉害的继父,他又不敢要钱,班主任让他站在门外直到装上玻璃为止,马福国就拆了库房玻璃替那学生装上了。本来这事我也不想说,可初二(3)班班主任我很不感冒,我就把这事告诉了校长。校长知道后,觉得这事应该管管,他说你拆一块玻璃,我拆一扇门,这个学校还办不办了?

照例马福国又站在全校大会上念了检查,同时每天早自习让他打扫操场,学生一个接一个走进校门,就能听到哗哗的扫地声,瘦弱的马福国拖着比他大一倍的扫帚在操场上划拉着,尘土在他身后高高扬起。马福国看到有人看他,他就努力地把头扭过去,不让他们看清他的脸,有时他还刻意戴着口罩,但全校学生还是知道了,都叫他“扫操场”。

李生全也比较可疑,他父亲常来拜访我,每次来都要带点鸡蛋、牛奶什么的,他对李生全期望值很高,一心想着把他培养成大学生,可是信箱中举报说他考试作弊,我也处理了这事,不知道什么人把这事告诉了他父亲,他父亲就让他背行李外出打工了。对李生全的走我一直很遗憾,他走后,他父亲一看到我就眼泪叭嚓的,他说,你是个好老师,但我娃就没有念书的福份,边说边把炒大豆塞进我口袋。

丁老师离校前那阴阳怪气的腔调,那指桑骂槐的话语是第一个怀疑对象,这么多的信箱,说没就没了,没有组织,没有预谋是无法做到天衣无缝的,况且他有作案动机。

详细地扳指头算来,每个学生、每个老师都是嫌疑对象。

为了调查这事,我专门请了一天假去找这些人。

马小花家条件不怎么样,一堵土门,门板是用木头随便钉上的,我喊了半天,马小花母亲开了门,当她知道我是老师时,她吼道:她死了!啪的一声关上了门,把一声长长的哭声夹在门缝里。

我是在田地里找到马福国的,他说,库房玻璃我拆了,信箱的事我不知道。

李生全联系不上了,他父亲说是去广州跟人开饭馆去了。

只好从现有的学生身上入手了,反间计不得不用,三十个学生就站在教室门前,每人相隔很远,我先从钥匙查起,拿钥匙的是马子云,他的那份镇静让我毫不犹豫走向其他人,然而今天真是见了鬼了,他们一问三不知,再问就什么也不说了。

我使出了最后一招,当着学生的面报了警,当派出所的警员来教室拍照时,学生们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看到只是丢了信箱,派出所的说还有许多重要的事去做,校长反复说了信箱的重要性,派出所的才看了看,简单地作了记录,只说这些信箱全是用钢钎撬的,合上本子走了。

我的调查陷入了僵局,但信箱事件越闹越大,报纸上甚至出现了针对我校虚假作风的报道,引发了全县教育系统转变工作作风的讨论,我一下子从正面人物变成了反面人物,处罚的板子最终还是落在了我身上,先是通报批评,后是处分。

更让人伤心的是我走到哪里,哪里一片沉寂,走到班里,热火朝天的学生们会沉默下来,走到办公室,正高谈阔论的老师也会安静下来,有的低头改作业,有的看起书,有的干脆就走出办公室。校园里学生和老师们都躲着我,似乎我有SARS病毒。

班里学生越来越少,有能力的转到别的学校,没有能力的转到别的班。据说在校长那儿要求转班的申请撂了一大堆,这在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关键阶段更是忌讳的大事。

更让我痛苦的是课堂上再也看不见马子云的身影了。

我们班被合并了,终于消失了。

学生减少,老师要减少,一次民主测评会上,我第一个低分胜出调出了学校。

在一个周末,我雇了车悄悄拉上我的行李逃走了,走时校园里安安静静的,一如我初来。校门外那些小贩们还一如既往地跟我打着招呼,我敷衍了两句就匆匆逃离了,从此我再也没回过那个学校一步。

5

在新学校快五个年头了,顺着窗户望去,那些杨树金黄金黄的,天空湛蓝如水,教师节过了好几个星期,学生们的礼物还摆在同事们的桌上,我的桌子空空如也。有时想想人这一辈子也太快了,一闭眼就过了青年,一闭眼就到了中年,再一闭眼就要到老年了。

窗外金黄的杨树稍稍平静了我的心。

沉寂很久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当年给我装信箱的铁匠,说着说着,我的心揪起来,他说他有信箱的消息。

五年了,我发现我还是没忘掉那个信箱。

我恨偷信箱的幕后黑手,是他让我如丧家之犬,是他让我生不如死。

铁匠铺还在那条街上,踏进这条街,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五年了,这里还是老样子。正是中午时分,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披纱巾的姑娘匆匆走过清真寺。那个卖杂货的白胡子老汉正靠着墙打盹,铁匠铺换了蓝铁门,里面传来昏昏欲睡的敲打声。走进铺子时,铁匠正挥着铁锤敲打着红铁块,他看了我一眼说,来了,坐!又继续低头打铁,一锤比一锤狠,一锤比一锤快,铁块在他锤下乖乖地变软变形,他没抬头望我一眼,只管打着他的铁,铁块渐渐地有了点镰刀的模样。

我坐在凳子上无聊地看着铁火花一起一落,铁匠也没变多少,红圆脸膛,圈脸胡,三道皱纹懒洋洋地卧在额头上。红火花在他铁锤下潇洒地飞向两边,有时还调皮地钻进他的胡子,让他急忙停下来抖一抖,烧焦的味道飘散开来,更多的火花固执地钻进他的布围裙,躲在洞里不出来,他的白顶帽也遭受火花的骚扰,布满了小洞。

望着飞溅的铁花,我一点也不想说话。

整个下午我只听见了叮当的声音。

日头在铁匠铺的窗子上只晃了一下,天就黑下来。

五年了!铁匠终于说话了。

到底谁动了我的信箱!我的声音也吓着我自己了。

是我撬的!锤停在铁块上。

信箱呢?

打成镰刀了!

你害了我一辈子,我呼地站了起来。

你又害了谁?铁匠又抡起铁锤,锤下的火花更大,更亮了,每一下带着呼呼的狂暴的风声。

我那些颓败的日子,破灭的希望全部激活了,那些往事黑血似的在我眼前翻滚起来,我手里多了一把铁锤,铁锤可是在怒火中锻打出来的。

铁锤却轻飘飘到了铁匠手里,他提着铁锤望着我,小铁炉里的火一层又一层地涂抹着他的脸,一会儿明,一会儿暗,铁锤也在他手中一明一暗,似乎正在吸着火光,等待着砸落的那一刻。

四周的黑暗悄悄朝我包抄过来,悄悄拧住了我的手,卡住了我的喉咙,我的呼吸困难起来,我开始后悔没把今天的行踪告诉妻子。

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等待一把铁锤的砸落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甚至期盼他痛快地把铁锤砸在我脑壳上,砸出脑汁,让脑汁藏匿在他的钢筋中间,成为第一现场的证据。

炉火不停地舔着壶,只一会儿功夫壶痒痒得叫起来。

给,一杯热茶塞在我的手里。

过来烤烤火,你的脸很白!

铁匠把我拉向火炉,我后背上出了很多汗。

“……我以前是个二杆子,偷过东西,打过仗。想想那时也糊涂,当年马子云的爷爷曾被我们批斗过……你说宽恕是什么东西呀……”

铁匠出神地望着炉火,又加了一块煤,铁匠脸上后悔的表情让我稍稍平静下来。

“那时我还揪过马子云爷爷的胡子……”

铁匠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他话不多,但像一根线,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抽完这根线,你也永远不知道这根线的另一头拴着什么东西。

“那正是生活紧张时节,我们乡上饿死了好多人,每天都有埋体往坟园里送,人饿得没力气,只挖个浅坑埋上。

但马家湾没有饿死人,这全归功于马子云的爷爷,那会他是马家湾的书记,派工作,分粮食,记工分,权力大得很,在他的要求下食堂总是把最好的饭留给没儿没女的麻子。”

我适应不了铁匠的这种不着边际的线条似的叙述,我想打断他,但我没办法掐断他的这根线。

“仓库里有种子,是动不得的。人命关天,马子云爷爷召集人开了会,只留一部分,其余的全分给了马家湾人。马家湾人靠着那点粮食过了难关!

黑铁都有烧红的时候,可你说人心是什么呀,人心是海也有翻黑浪的时候!马子云爷爷是个直性子,惹了人,有人举报后他每天站在台子上坐土飞机挨批,想好心,办好事,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时间不长,他无常(死了)了,后来听说是麻子举报的。”

这根线还在往外抽着东西,但我只想着我的信箱,只想着我过去的辉煌,如果当年没出差错,说不定我就成了校长,甚至当上了局里的小科长。

“马子云父亲在战场上掩护战友牺牲了,抬回来的是打烂了胸口的埋体(尸体),阿訇说为大家无常是赫黑提(烈士),就没濯水,连同血衣入了坟,第二年马子云的母亲无常了。”

这真是马子云的身世吗,我怀疑着。

明天我们看马子云走!铁匠的脸没有表情,像一块铁,一块黑铁。

他又加了一块煤,茶壶不停地沸腾着。炉火在他脸上一点一点地渗开,渗到每一条皱纹里,每条皱纹里都有了火的影子,我的心又提起来了。

但他手中的铁锤消失了,不知道放哪儿了。

问起信箱,铁匠说的和我掌握的细节完全对不上,比如完好的门窗,比如那晚的停电。直觉告诉我铁匠并不是我找的人,说白了,他和我没有利害冲突,没有作案动机。

五年了,那个人还是躲在暗处,嘲笑着我,如能找到那个躲在暗处算计我的人,我要让他一辈子与欢乐脱离关系。

6

照这里人的说法,马家湾人是离日头最近的,马家湾人脱下衣服打一打,都能打出点阳光来,自然马家湾村路很远,全是沙土路还很窄,弯弯曲曲地在山上绕来绕去。走了好长好长的路,你会突然发现只不过到了对面的山梁上,等你头晕眼花,双腿发软时,你又会发现突然回到原来的那座山梁梁上,只不过比原来稍稍高了点。

在这样的山路上,除了荒凉只有荒凉。这样的山湾湾里不饿死人才怪哩。翻过一个山梁,穿过一道山谷,我们走了将近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山背后出现了一弯清真寺宣礼塔上的镀金新月。

在这样的回回村庄,看到清真寺就能看到村庄了,果然翻过山梁,马家湾村就出现在我们眼前。

铁匠领着我径直向镀金月亮走去,我有点纳闷,正是午时礼的时候,寺里聚集了很多人,一个个表情肃穆,原来有亡人了,正要站着那则(殡礼)。不远处一个瘦弱的男孩正蹲在亡人担架跟前,脸贴在苫单上,身体一抽一抽的。

我竟然见到了我的学生,有络腮胡的马福国,瘦弱的李生全,马子云班里的几乎全来了,他们见到我来,都没有丝毫惊讶。

亡人竟然是马子云!

马子云在小煤窑挖煤,哗啦一声冒顶了,马子云推走了旁边的人,自己却埋在了煤堆里。

望着马子云的埋体,我简直不相信苫单下就是他!

一封信塞到我手里,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还没来得及贴邮票,几个粗黑粗黑的手指印印在信封上。

马子云口袋里翻出来的,马福国说。

信封口被我撕得歪七扭八,几张从小学生写字本上撕下来的信纸小心地蜷缩在信封里,信纸最下端几团油渍,洇呀洇的,都洇到了纸中央:

尊敬的刘老师:

这么多年了,你还好吧!

你肯定还记得马小花,那次铁生德给马小花写了情书,被人放进了信箱。

你可能没看到马小花在台上脸色苍白、双腿抖得啪啦啦响,反正我听见了。

我们这里,女孩上学很不容易,这样一来,马小花成了学校里最臭最烂的学生。真主看着我们,可事实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她活不下去跳了崖,没死成变成了残疾人。在农村,一个名声很臭又残疾的女孩能找到一个好婆家过上幸福的生活吗?她忍受不了哥嫂的白眼和嫁不出去的痛苦,又喝农药寻了几次死。

那次信箱里的死老鼠其实是我扔的,铁生德却替我认了。

马小花在台上时我想起了我的阿爷。

我阿爷也是被人告黑状斗死的,是阿爷帮过的人举报的,奶奶说,饭碗里面出仇人哩!还说这是你阿爷的命,吃亏是穆民,人亏人,天不亏人。她让我这一辈子不能告黑状,不亏枉人,如这样她就不给我口唤,不原谅我。可我还是相信了你往信箱里投了信,但愿真主能饶恕我们!

信箱把马小花锁进去了,很多人都锁进去了,大家不敢说话,也不想上学了。我就把所有信箱埋掉了,堆成了坟骨堆(坟堆),胆子再大的人也不会去挖一个坟的。对了校长信箱里还有告你的一摞信,我都烧掉了,一封信都没留。

我娶了马小花,她腿虽然不利索,但我每天下煤窑也能养活她,跟着我她再也不想寻死了。

我每天都下井挖煤,这里危险得很,说没有就没有了……

信我还是给了马福国,让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我身后传来了长一声短一声的哽咽。

那晚上我撬了信箱!

我掐了保险丝。

我配了钥匙。

我背了包!

我挖了坑……

一个声音接着一个声音向我披头盖脸砸过来,我不敢回头,我的汗从后背上哗啦啦地往下淌,我还能感觉到汗水浸湿衬衣后一小片一小片贴在后背上的速度,照这样的速度,不过多长时间,我会脱水倒地。

葬礼上祷词小声地念起来了:

……啊,安拉!宽恕我们这些人:活着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信箱就在那儿!马福国说,那天晚上我们全来了,路太远就没让女生来。

果然在马子云和他父亲的坟中间有一座小坟,上面都长了草了,如果不是坟前立的大石头,谁也看不出这是一座坟,再过几年雨水的冲刷,坟就会与地面相平,人们再也看不到这里还会有坟,再过十年,或二十年,埋在地下的信箱又会被厚厚的黄土改造成一堆堆黄土。

我没再敢看那座小坟,跪在地上,怯怯地学着他们的样子,摊开手掌,使劲地把手掌往前伸,往前伸,伸向空中,伸向空冥。我似乎感觉到阳光像水一样流淌下来,淌在我手掌心,渗进每条纹路,每条毛细血管。

我突然想像从前一样伸手摸摸这些学生的头,可是他们还会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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