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民风扶正祛邪启示

2014-01-16 11:13
人民论坛 2014年6期
关键词:礼乐教化风俗

汉代民风扶正祛邪启示

彭 林

国家元气,全在风俗

风俗的核心是当地文教正邪与盛衰,若是各地卖淫嫖娼成习,行贿受贿成风,聚赌殴打成癖,则社会发生动乱已经为期不远

说起风俗,一般人想到的不过是过年过节的小吃、庙会上的杂耍之类,其实不然。风俗是某一地区的民众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沉淀、累积而成的风气和习俗的总称。风俗扎根于社会底层,基础深厚,惯性强大,往往可以左右社会的走向。风俗的核心是当地文教正邪与盛衰,若是各地卖淫嫖娼成习,行贿受贿成风,聚赌殴打成癖,则社会发生动乱已经为期不远。因而风俗问题历来受到重视,不少皇帝微服私访,就是考察风俗是敦厚还是浇薄,以此判定地方官员施政的得失。中国幅员广袤,各地风俗殊万不同,如何整齐风俗,引领社会走向“道一风同”的境界,是历代政府面临的重大课题。宋儒楼钥《论风俗纪闻》说:“国家元气,全在风俗;风俗之本,实系纪纲。”清儒黄中坚《蓄斋集·风俗》说:“天下之事,有视之若无关重轻,而实为安危存亡所寄者,风俗是也。”其中的道理,非常深刻。

观风俗,知得失。派遣风俗使巡访四方,成为汉代政治的一大创举

武王克商之后,周公制礼作乐,而有成康之治,刑法搁置四十余年不用。春秋乱世,王权衰落,夷狄交侵,风俗开始败坏。《汉书·地理志》纵论各地风俗,具体而深刻,如位于漳河与黄河间之大都会邯郸,北与燕、涿相接,南与郑、卫紧邻,各地风俗交汇于此,其民大多不把作奸犯科当回事。今晋北地区的钟、代、石、北诸州,靠近胡地,民众耳闻目濡,浸淫成风,好为奸诈,不事农商。今河北地区的赵、中山一带,地薄人众,因当年纣王长期在沙丘淫乱,遗民犹在,男人至今喜欢相聚游戏,以掘冢盗墓为业,女子则以游媚富贵为荣。凡此种种,都显示了风俗的下滑与民风的侈靡,但由于战乱频仍,无人顾及这种情况。

汉代大一统帝国,疆域已与今日中国相当,经过“文景之治”的休养生息,国力迅速强大,风俗败坏的现象开始凸显,朝野上下意识到,整齐风俗,事关四方的文化认同与万民的素质,不可等闲视之,必须下大力解决。西汉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冬十一月,汉武帝下诏,提出通过“广教化”的方式,宣扬“本仁祖义,褒德禄贤,劝善刑暴”,最终达到“美风俗”境界的治国理念,得到广泛响应。就两《汉书》所见,政治精英、社会贤达每有所论,必定品评风俗厚薄。如贾谊将社会上杀戮父兄、盗取宗庙祭器等现象归咎于“汉承秦之败俗,废礼义,捐廉耻”。龚胜多次上书,表达对“盗贼多,吏不良,风俗薄”的忧虑。魏相上谏书说,某年之中,郡国内子弟杀父兄、妻杀夫的恶性犯罪,竟然多达二百二十二人,原因之一是“风俗尤薄”。仲长统无限感慨地说,汉兴三百五十多年了,而时局依然是“上下怠懈,风俗雕敝”,他主张“敦教学以移情性,表德行以厉风俗”。诸位贤达忧虑风俗败坏之心,灼然可见。

许多官员上书,提出解决之道,比较一致的意见是,模仿上古采诗故事,“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根据《礼记·王制》的记载,上古王者要定期巡行天下,考察风俗,倾听民声,但凡发现有内容纯正的诗歌,则加以采录,带回去推广,以此齐一民心。汉代官员认为这是值得仿效的制度,因而纷纷建议设风俗使,巡行天下。如魏相上奏宣帝,要求派遣谏大夫博士巡行天下,“察风俗,举贤良,平冤狱”。得到宣帝采纳,元康四年(公元前62年)春正月,宣帝派遣十二人循行天下,“览观风俗,察吏治得失”。

其后,派遣风俗使巡访四方,可谓史不绝书,成为汉代政治的一大创举。初元元年(前48年)夏四月,元帝派遣十二人循行天下,“览风俗之化。”元帝建昭四年(前35年)夏四月,又派遣二十一人循行天下,“观教化之流”。平帝元始四年(公元4年)二月,遣太仆王恽等八人“分行天下,览观风俗”。

受命担任风俗使的,都是学识广博、品德端正的儒者,如谷永“博学经书”,“有茂才”;再如韦彪“好学洽闻,雅称儒宗”,“安贫乐道,恬于进趣,三辅诸儒,莫不慕仰之”,汉章帝曾多次召见韦彪,“问以三辅旧事,礼仪风俗”。又如汉安元年(142年)八月,顺帝派遣侍中周举、杜乔等八人为使,到各州郡巡行风俗,“班宣风化”,这八位使者“皆耆儒知名,多历显位”,天下号称“八俊”。

西汉政府为扭转暴秦以来的败俗,可谓不遗余力。汉武帝独尊儒术,大力进行社会改革,成绩卓著,社会风俗为之丕变。光武帝登基之后,尊崇节义,举用经明行修之儒,继续改革风俗,士大夫多有气象。东汉末年,宦官外戚篡政,党锢之祸叠起,“然而依仁蹈义,舍命不渝”的特立独行者,在在多有,顾炎武感叹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

礼乐教化是移风易俗主要方式

治民之道,自古有法治与礼治之争。法治可立竿见影,礼治则见效缓慢,当以何者为优?汉人最初选择法治,法治一度成为主流,地方官员也多有以威猛之政统治民众的,如陈留令刘豫、冠军令驷协等,“以刻薄之姿,临人宰邑,专念掠杀,务为严苦,吏民愁怨” 。严酷法治仅能收一时之效,而不能长治久安。正如司马迁所说:“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

孔子说:“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主张以礼乐而非法制,作为经邦理民、移易风俗的达道。赞同孔子之说的官员也随处可见,他们身体力行,成效逐渐显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为朝野的共识。

礼乐是儒家文化的核心。《周易》贲卦的彖传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所谓“人文”,是以诗书礼乐教育民众,化成天下。《礼记·乐记》说:“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行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礼乐是教化万民的灵魂,政是推行礼乐的工具,刑是确保礼乐教化施行的手段。

两汉士大夫尊奉礼乐教化的信念,亲力亲为,移风易俗,最终达到大治的境界的成功范例,两《汉书》中屡见不鲜。

颍川是出名的难治之地,朝廷常常选择优良的官员去做二千石的太守。最初,赵广汉做太守时,痛感“其俗多朋党”,便鼓励民众相互告发。一时之间,局面似乎得以安定。但是,民众彼此结怨,埋下更大的隐患。韩延寿任颍川太守后,决定“教以礼让”,他从郡中长老中选择口碑很好的几十位,设下酒宴,诚意款待,以礼相接,询问当地谣俗与民间疾苦,亲自为他们讲解消除怨恨、彼此和睦亲爱的方法,得到了长老们的认同。韩延寿按照古礼的基本精神,与长老商定婚丧嫁娶的礼仪规范,接着,又命令学校中的学生手持俎豆等礼器,“为吏民行丧嫁娶礼,百姓遵用其教”,数年之后,颍川大治。《汉书》说:韩延寿为官,“上礼义,好古教化”,所到之处,必定聘用贤士,以礼相待,表彰孝悌有行,修治学宫。每年春秋,举行乡射礼,陈设钟鼓管弦,演示揖让升降之礼。民众耳闻目染,浸润日久,风气为之大变。有下属欺骗辜负他,韩延寿不是追究其人,而是痛自刻责:“是不是我做得不好,否则他为何会做这等事情!”他的属下听说后,无不惭愧,有人甚至觉得无地自容而自刎。韩延寿身为民众的道德表率,境内大治,“奸人莫敢入界”,堪称以礼乐治民的楷模。

士大夫的担当精神与表率作用

民风有正、邪之别,为了社会的健康发展,需要不断扶正驱邪。风气的正与邪,与居于上位者的德性及执政理念直接有关。孔子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风吹在草上,草便随着风的方向,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地偃仆。君子的德性如何,决定民风的走向。《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原本是君上用来教化下民的诗,所以《毛诗序》解释“风”字说:“上以风化下。”郭店楚简说:“禹以人道治其民,桀以人道乱其民。桀不易禹民而后乱之,汤不易桀民而后治之。圣人之治民,民之道也。”大意是说,同样的民众,在禹的管理之下是治民;到了夏桀的手下就成了乱民;到了商汤之下又成了治民。原因何在?在于为政者的有道与无道。

汉代风俗丕变,除了汉武帝、光武帝的努力而外,士大夫敢为天下先,为民众表率,对于转移风俗,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两汉经学勃兴,士子以研读儒家经籍为终身职志,终身寝馈其中,经典精神必然内化于中,成为其文化理念,所以大多有经世致用、担当一代的情怀,一旦入仕,大多能以礼乐化民成俗为己任。

东汉名臣陈寔少年时便“有志好学,坐立诵读”,操行出众,“天下服其德”。其立身行事,正直无私,亮节高风,当时有人感叹说:“宁为刑罚所加,不为陈君所短。”宁可接受刑罚的惩处,也不愿被陈氏所指责,其人格魅力于此可见。某年岁荒,有盗贼乘夜色潜入陈寔家里,伏在屋梁上,陈寔发现后,佯作不知,把儿孙们叫过来训诫说:你等若不知努力,将来就会成为梁上君子!盗贼听后连忙下地,磕头求饶。陈寔见他相貌不像恶人,便规劝他“宜深克己反善”。后来听过盗贼陈述,知他家境贫寒,便送给他绢二匹。盗贼非常惭愧,发誓从此好好做人。此事传出后,万民震悚,“自是一县无复盗窃”。范晔赞美陈寔进退之节,必中法度,“据于德故物不犯,安于仁故不离群,行成乎身而道训天下,故凶邪不能以权夺,王公不能以贵骄,所以声教废于上,而风俗清乎下也”。

缪肜少年丧父,兄弟四人原本同财共业。但各有妻室后,诸妇要求分财立户,屡有争斗之言。缪肜深怀愤叹,掩门自挝,说:“你修身谨行,学圣人之法,准备整齐天下的风俗,为何连自己的家都不能正!”诸弟与妻听了,惭愧无比,都叩头谢罪,从此敦睦相处。

王丹,西汉末年曾在州郡任职。王莽时,隐居养志,家有千金,但“好施周急”。每年农时,就载着酒肴到田间,慰劳勤快的农民。懒惰者见状,都变得异常勤快。邑中之民相互激励,最后走上共同殷富之道。遇到轻黠游荡的无业者,王丹就晓谕其父兄,让他们加以指责。家有丧事的,都会等待王丹帮助操办,乡邻都习以为常。如此十余年后,“其化大洽,风俗以笃”。

两汉帝王,多能以推行风教自任。但是疆域辽阔,仅凭帝王一人之力,殊难扭转乾坤。汉儒对移风易俗多能自觉担当,这是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学说的具体展现。顾炎武总结兴衰存亡,尤其注重对历代风俗的考察。他说,魏晋名士倡导“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重风流而无视国家安危,其结果是“国亡于上,教沦于下”。顾炎武赞赏宋儒以名节相激励,尤其是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唐介诸贤,开启一代风气,士大夫由此“以名节为高,廉耻相尚”,所以,靖康之变时,“志士投袂起勤王,临难不屈,在所有之”,直到南宋灭亡之时,依然能“忠节相望”。

最近,东莞等地警方下大力扫除民众痛恨已久的黄赌毒窝点,此举与其说是解决治安问题,倒不如说是整肃社会风俗来得更深刻。治安是标,风俗才是本。时下,各地风俗问题不可谓少,风气下滑的趋势堪虞,此事关乎国家命脉,岂可听之任之!风俗美,社会才美;风俗坏,社会必败!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因此,今后对于官员的考察,应当将当地的风俗状况作为重要指标,风俗败坏之地的官员一律撤办。我们无法想象,一个风俗颓败的地方,也能称为文明之邦!班固《两都赋》叹曰:“痛乎,风俗之移人也!”贾谊说:“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重拳出击以治乱象之后,应该大力提升地方官员的道德水准,否则东莞的风俗永远无法彻底扭转。推之于其它省市,道理又何尝不是如此?

(作者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博导,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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