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莺飞草长,天色碧蓝,日色如金。
五星级的宝仑大厦梅丽莎酒店正门到停车场的路,虽然只有短短几十米,却种满了开着各色花的树。傍晚的风轻悠恬淡,那些乳白的、浅粉的、艳紫的花瓣在夹道上乱飞如雨,满地都是温柔得能发出叹息的落花。谭逸凡和杨阳下了车,手挽着手,相依相偎走上这绚烂如锦的花毯。细碎脚步溅起的落花如烟似雾般飘扬起来,沾染了霞色的花儿甘郁芳香,叫人心境清朗、蕴静生凉。
这样静谧的黄昏,应该是恋人、夫妻之间最缱绻的时刻,也给了那个还能活七小时的人最后的温柔。
进了大厅,谭逸凡只对前台小姐说了句:“我姓谭。”立即有服务生微笑着领他们到小餐厅用餐。
梅丽莎酒店的执行经理贺米兰为他们选了一张靠近落地窗的小餐桌,窗边有一株高大的巴西木,低徊的音乐仿佛是从巴西木翠绿的叶尖袅袅升起,逶迤到蜡烛的火苗上。二人在这有声有色的火苗两边对坐着,服务生陆续送来了几道模样考究、雕了花镶了边的菜肴,最后拿来了一瓶红酒。
望着红酒的标签,谭逸凡挑挑眉。那是一种极好的法国波尔多葡萄酒,口感柔顺细雅,素有“法国葡萄酒王后”之美誉。更难得的是,这瓶酒已经在室内恒温下保存了至少二十年,价格不菲。看见杨阳面带微笑地凝视着葡萄酒瓶,谭逸凡点头示意,服务生优雅地打开瓶塞,轻轻把酒倒进两只晶晶亮的高脚杯里,嫣红欲滴的颜色,泛着挑逗迷离的光泽。服务生把酒瓶放进冰匣,悄然离开。
饭菜吃得差不多了,谭逸凡把指尖微微地朝远处一挑,服务生立刻上前将看相不佳的盘子撤下去。再上来的是暗花剔透的水晶果盘,里面装满了切好的四季鲜果,红的是草莓、西瓜,紫的是葡萄,黄的是哈密瓜,绿的是猕猴桃,白的是火龙果……两人用银质的果叉吃着水果,不时地碰一碰杯,呷一两口葡萄酒。傍晚的阳光斜照窗纱,杨阳的头发高高束起,两颊垂下的发丝轻柔拂面,酒红色的光泽在她的头顶和腮边缓缓流动,衬得她白皙精致的面庞美丽得无以复加。
谭逸凡说:“杨阳,你知道我是多么珍惜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吗?这一切太美好了!”
杨阳呷了口葡萄酒,说:“Yes,I Know(是的,我知道)。”
她的嗓音与平日里完全不一样,是与音乐、美酒、绿叶、烛光、四季鲜果十分相称的嗓音,是从柔弱润滑的黏膜里头直接发出的声音,是那么的性感。谭逸凡听得心跳加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惊险刺激的偷情期,望着她的目光中隐有缠绵之意。他轻声说:“杨阳,你再说一遍。”
杨阳面颊潮红,眼睛里闪着光,又轻轻地说:“I Know。”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会有另一种嗓音。”
“只要她真的有爱。”
谭逸凡的右手慢慢握住杨阳放在桌上的左手,轻轻摩挲着她手腕上一挂白金镶钻的手链——这是他们曾经的定情信物,他说道:“走!咱们回房间去。”
铺着厚地毯的长长的走廊里静无一人。仿佛今天,整个世界都在围绕着他们转动。
房门打开了,又关上,开关之间,谭逸凡把“请勿打搅”的牌子挂在了门外的把手上。
酒店已经开过夜床了。
雪白的被子掀起一角,枕边放着一只馨香的红玫瑰,音乐不知何时响起,是他们曾经最爱的小约翰·施特劳斯,《南方的玫瑰》、《维也纳森林的故事》、《滑冰者》、《蓝色多瑙河》、《风流寡妇圆舞曲》、《闲聊波尔卡》……音乐的声音并不低,却是十分的遥远,千回百转、百转千回地从天边逶迤而来,一下子充满了整个空间。
杨阳发现她的右手已经被他握在手中,一条强有力的手臂搭在她的腰上,他们在吧台和卧室之间的一小块儿松木地板上轻柔地旋转起来,跳起一支华尔兹。他们随着乐曲翩翩旋转,谭逸凡把他们那两只握紧的手拉近自己的肩膀,并用右臂把杨阳揽进了怀里。在音乐的烘托下,这种动作是微妙的、渐进的、难以察觉的。
杨阳发觉自己的脸靠在了谭逸凡的胸膛上,她丰满的上身紧紧地抵住了他的身体,曾经熟悉的气息扑面袭来。她觉得自己要晕倒了,不由得朝后退了一点儿。此时,谭逸凡正在缓缓放松她的腰肢,又放开了她的右手,用左手抬起她的下巴——他吻上了她,他们边跳舞边接吻:一架飞机瞬间失控了,旋转着跌落在地!
谭逸凡横抱起杨阳,吻着她。当杨阳能够喘息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疯狂了,她的嘴就是她的心,她把“我爱你”呼得要死要活,一声声穿透七年来厚厚的时间积垢,滚烫地抚摸着谭逸凡血肉里的隐痛和遗憾。
谭逸凡抱着她走进浴室。
一池温暖的清波,水面上漂浮着玫瑰花瓣,裸体的杨阳仰卧在浴池里,她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指和脚趾戏弄着水波,花瓣撞击着她的身体,妖冶得惊心动魄。谭逸凡也跨进了浴池,与她追逐嬉戏、唱和风浪,温存体贴、相得益彰……
窗外月明月暗,室内春意阑珊。
当他们终于躺到床上休息的时候,门铃响起,服务生恰如其分地送来了夜宵。
当警方赶到时,杨阳穿着谭逸凡的大衬衫,光着脚,一动不动地躺在卧室的地毯上。谭逸凡只穿了一条平角内裤,茫然地坐在床角,面对着妻子的尸体,浑身颤抖着。
床边,是酒店送夜宵的餐车,上面有两盘火腿煎蛋、一盘面包片、一小盒黄油、一个水果拼盘,上面覆着条粉红色的缎带,还有一把银质咖啡壶和两只一模一样的咖啡杯。
女警阿喜端起那两只咖啡杯,轮流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让队里的人带杯子回去检验。
第二天,刑警队讯问室。
阿喜对梅丽莎酒店执行经理贺米兰进行讯问,小丁做笔录。
阿喜问:“贺小姐,死者杨阳喝过的咖啡里含有5%的氢氰酸溶液,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endprint
贺米兰一脸职业性的微笑,彬彬有礼:“我只知道氢氰酸是一种致命毒药,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哦,顺便说一下,你可以叫我贺经理,或者米兰,请别称呼我‘小姐,谢谢。”
阿喜略停顿了一下:“抱歉,我无意冒犯。贺经理,有人看到死者死前的一天和你有过争执,就在你的办公室里,能告诉我你们争执是为了什么吗?”
贺米兰的笑意更深了:“因为她不满意谭逸凡在结婚纪念日预订我们酒店的房间,认为我和她老公余情未了。”她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两只雪白的手,血红色的指甲,每个指甲的前端还镶着一枚水钻,动一动,仿佛夜空下的星光璀璨。这凄艳的十指,在贺米兰素色的职业套装上飘忽移动,让一旁的小丁印象深刻。
“你和谭逸凡余情未了吗?”阿喜问。
“哇,你这是陷阱式提问吗?”贺兰米反问。
阿喜翻开一沓档案:“你和谭逸凡四年前离婚,在此之后,本案死者曾六次报案称你利用工作之便勾引有妇之夫,并对她本人进行电话恐吓。”
贺米兰谦和地笑道:“可惜这些案子都不了了之,因为缺乏证据,只有杨阳的一面之词。”
“那么,谭逸凡再婚,尤其是和你曾经的同窗挚友双宿双飞,难道不让你心烦吗?”阿喜盯着贺米兰的眼睛。
贺米兰嘴角微微上翘,盯着阿喜的眼睛幽幽说道:“逸凡和我都已经对过去释怀。现在我们各有所爱,只是工作上偶有往来。”
“是的,偶有往来。你在梅丽莎酒店任执行经理,而谭逸凡坚持在结婚纪念日预订你们酒店的房间,这让你有机会将氢氰酸投到死者的咖啡杯里。”阿喜语气坚定。
贺米兰换了个坐姿,酒红色的短发隐隐遮住她半边额头,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如同一团火焰,烧得贺米兰的一双眼睛如火星子般跳跃了起来,射出逼人的锐光:“我原以为我不需要律师,但我发现你对我有明显的敌意,所以律师来之前,我不会再说一句话。”
阿喜耐心地等来了贺米兰的律师,可令她意外的是,来者竟然是阿善!
阿善虽然有律师执照,但这么多年来只在律师事务所做点儿跑腿的工作,没听说他独自受理过哪起案件!
也许是因为性格,也许是因为家教——听说他母亲非常严厉,阿善一到法庭就脑筋打结,口齿也跟着打结,从没利落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贺米兰怎么会选择他?
讯问室里,阿善正慌乱地对阿喜和小丁说道:“目前,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这起案件是我当事人所为……如果警方没有其他问题,我想……我想时间也差不多了。”
阿喜似笑非笑,双眉微挑:“当然,贺经理,你可以走了。”贺米兰毫不犹豫地起身走向门口,阿喜又补充道,“近期请不要离开本市,以保证我们能够随时找到你。”
贺米兰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嫣然转眸,望着阿喜道:“悉听尊便!”
对贺米兰的讯问没有挖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相形之下,对死者丈夫谭逸凡的讯问则颇有进展。
昨天,是谭逸凡和杨阳结婚四周年纪念日,谭逸凡早早地在宝仑大厦订了一套豪华客房。虽然梅丽莎酒店的执行经理是他的前妻贺米兰,但两人当初是和平分手,贺米兰以其一贯的大气和淡然,平静地接受了丈夫和自己最好的朋友通奸甚至同居的事实,然后,协议离婚。
从表面上看,谭逸凡如愿以偿得到了“爱情”,贺米兰则更专注于事业,仅四年就成为了这家五星级酒店的执行经理,并享有10%的股权,似乎两不亏欠。因此,当谭逸凡预约订房并说明是庆祝结婚纪念日时,经理贺米兰很“职业”地向客户保证,会准备一间上好的观景房,但是,不打折扣,“你们两口子,一个是天晟贸易集团的财务部经理,一个是销售部经理,还差这点儿小钱?”
这当然是贺米兰的戏谑,但也不排除她“公报私仇”。女人嘛,小心眼儿是正常的,包括她向谭逸凡夫妇推荐昂贵的波尔多葡萄酒,因为她知道杨阳爱好口腹之欲,对奢侈品情有独钟。
当初,从海外学成归国的杨阳在这个城市找不到落脚处,暂时寄住在贺米兰家里——她们曾经是大学同学,睡上下铺,要好得一包方便面俩人分着吃,一个发夹轮流换着戴。杨阳回国后找不着工作,贺米兰还逼着老公谭逸凡向他所在的天晟贸易集团B市分公司做人才推荐。杨阳也确实不负所望,刚进天晟不久就谈成几笔大买卖,成为销售部炙手可热的明星。
严格说起来,海归派杨阳比学院派贺米兰进取得多,无论事业上还是感情上,她都能带给人一种神秘的、惊险的、肾上腺素飙升的体验,小小的伎俩就能四两拨千斤,如饮葡萄美酒,令人回味无穷。
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杨阳和谭逸凡,彼此几个月的推挡、揉搓,变成了发酵和酿制爱情的过程。贺米兰的存在又使他们不可能去大口大口地痛饮爱之酒,只能寻找机会偷偷啜上一小口;有的时候只能闻闻,留下长久的时间去品味……这种把简单关系复杂化的情形是爱情的绝佳佐料,好比曲折的小径、湖上的回廊,它使爱情若隐若现,若神若仙,诗情画意,韵味悠远;它还使双方对于肌肤之亲的饥渴一再地加深、一再地强化。
八个月后,杨阳工作稳定,搬出贺米兰家,谭逸凡因此有了另一个红袖添香的所在。两人花钱把那里装饰得精美悦目,每一次见面都是一次狂欢的嘉年华!杨阳时而把头发烫得卷卷的,风情万种;时而拉直,如清汤挂面般披散着;时而梳一个侧马尾,活泼俏皮;时而又编成两根麻花辫子……她在家里或者只穿一件衬衣,光着脚,偎着谭逸凡一起听音乐、喝洋酒;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穿,充满青春活力的胴体在午后的小客厅里穿梭,在沙发和地毯间辗转,在透过薄纱窗帘的逆光和侧光中缓缓转动,令谭逸凡目眩。他们还会去深夜的大街上散步,手挽着手、肩贴着肩,无声地往前走……
谭逸凡把驾临香巢的日子和次数安排得很巧妙。他以为自己能够成功游走于两个女人之间,一个成熟稳重,一个热辣性感。他自信能把两个女人都掌握在手中,享受着她们不同风韵的身体,也享受着她们精心烹制的不同滋味的生活。
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
野心十足的杨阳从没想过无名无分地跟谭逸凡过一辈子。搬出贺米兰家后不到两年,她便逼着谭逸凡跟贺米兰摊牌、离婚。此后不到半年,她正式成为了谭太太!两人在公司里出双入对,携手并肩,气场和谐,风生水起。endprint
可以说,谭逸凡与杨阳最初的爱情是空中的爱情,电话里来电话里去,饭店里来饭店里去,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如梦如幻,带着浓烈的童话色彩——这种爱情传奇是不应该坠落红尘的。但杨阳的强势打破了这种梦幻的均衡,淋湿了丘比特的羽毛,空中的爱情坠落到了地上,他们开始融入到双方实实在在、拖泥带水的现实生活中。
从水乳交融的胶着到朝夕相处的平淡,日子一天天周而复始,曾经被掩饰的缺点开始慢慢地却充分地暴露出来,审美的疲惫、情感的厌倦、理念的差距……他们也走到了婚姻的“瓶颈”期。
毕竟,从认识到现在,也差不多七年了——七年之痒,如约而至!所以才有了这“花果婚”纪念日的精心布置和费心安排。
“没想到……”谭逸凡双手捂着脸,手指紧紧扣住太阳穴,痛不欲生,“天哪!我真希望那是我……”突然,他身子一歪,连人带椅摔倒在地。
两个讯问民警,陈自超、何大志赶紧扑过去抢救。与此同时,何大志迅速掏出手机拨打“120”。
讯问室外,阿喜面无表情地望着里面的抢救现场。
医院急诊室。
医生解释道:“由于刚才摔倒造成的撞击,患者头部有轻微脑震荡,身上有一点儿擦伤和瘀青,体温稍微偏低。不过没有大碍,一天左右就应该没事了。”他停顿一下,又补充道,“具体情况你们可以询问等在外面的周华特医生。一直以来,他都是谭逸凡先生的私人保健医生。”
阿喜带着陈自超、何大志来到急诊室外的走廊,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公共休息椅上。阿喜轻轻问候了一句:“你好,周华特医生。”那人抬起头,阿喜继续说道,“我是杨阳中毒致死案的负责人陆福喜,他们是我的搭档。请问您和谭逸凡先生是什么关系?”
阿喜说话的时候,周华特已经起身,与她握了握手,然后简单地回答:“我是谭逸凡的私人保健医生,为他和他的家庭提供医疗服务已经超过十年了。”
“你认识贺米兰和杨阳吗?”
“当然。贺米兰是他的前妻,杨阳是现任。在我的保健下,她们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好。”
“贺米兰离婚后,你还负责她的医疗保健吗?”
“不。我只负责谭逸凡和他的家庭。”
“你会提供上门服务吗?”
“会。尤其是逸凡再婚后,我们就住在一个小区,很方便。”
“是谭逸凡通知您过来的吗?”
“不是,我从医院同事那儿得到的消息,不放心,就过来了。”
阿喜双眼微眯,长长的睫毛在鼻翼两侧投下一对鸦青色的弧线:“不放心?为什么?”
周华特眉心一跳,脸上微露赧色:“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个……”他右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两声,“在最近几个月里,逸凡曾三次被人下毒,死里逃生……”
阿喜并没有表现得过于惊讶,她镇定地说道:“周医生,我们需要请您协助调查。”
当晚,阿喜把阿善约出来,就在路边一个烧烤摊儿。
阿善气喘吁吁赶到时,阿喜正在埋着头吃炒田螺,两手都是油,辣得五官走形、龇牙咧嘴。她端起手边的冰啤酒大口灌下去,动作极为豪气!
阿善赶紧在她旁边坐下。
阿喜放下酒杯,头也不抬地吩咐:“倒酒!”
阿善给她倒满一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阿喜继续吃,塞得满嘴鼓囊囊的,口齿不清地说:“快告诉我真相。”
阿善想了想:“真相?哦,东方不败后来把心换给了被施毒的任盈盈,从此令狐冲、东方不败、任盈盈三人以一夫一妻的形式完美地生活着。”
阿喜砰地一拍桌子,溅了阿善一脸的田螺汤油:“我没有开玩笑!不要以为凭你半吊子律师的水平能够帮一个杀人犯脱罪!”
阿善拿起纸巾擦脸,神色惴惴地说道:“她不是杀人犯!”
“你怎么知道?”
阿善缓口气说道:“因为,她跟我说她没有下毒。她不会骗我的。”
“为什么不会?”
“因为她不会。”
阿喜眉毛一挑:“假设,是她下毒杀害了死者。”
阿善只好苦笑:“如果她是凶手,就逮捕她,将她绳之以法。你也知道,凭我的能力……上不了法庭。”阿善顿了顿,又强调道,“但她真的不是。”
阿喜哂笑,目光好似无意地从阿善脸上扫过,突然问道:“你追过贺米兰?”
阿善的身体不由自主往上一伸:“当然没有!这个,我们是——朋友。”
“你们是朋友?”阿喜审视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那她不了解你的……能力和水平,坚持让你做她的律师?”
阿善的脸又红了,口中嗫嚅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阿喜追问:“为什么你对这个贺米兰如此信任?”她微微举眸看向阿善,“或者,我换个提法:为什么你对贺米兰如此重要,使得她明知道你上不了法庭却还要找你做律师?”
“她从没奢望我能上法庭。她只是相信我能相信她,一定会帮她找到证据,洗刷嫌疑。”
“她为什么相信你?”
阿善叹了口气:“我们念研究生时是同学,同校不同系,经常一起上自习。结婚前,她问过我意见,我老实地告诉她,谭逸凡不适合她,他们会离婚——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再见她。我们再见面时,就是四年前,她正在办理离婚手续。但我确实没追过她!”阿善补充道,“当时她问我意见,我只是把我看到的如实说给她而已。”
“当初你就断定她和谭逸凡一定会离婚?”
“是的。他们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贺米兰对生活谨慎、对工作细致、对感情专一,而谭逸凡追求刺激、浅薄张扬,他们一开始会碰撞出火花,时间长了就只剩下烟尘和废墟。”
“哇哦,”阿喜终于放下手里的田螺,拿纸巾擦手擦嘴,“你说这话的时候贺米兰没揍你?”
阿善低下头:“嗯,差一点儿。”
阿喜拿起酒杯,碰碰阿善的杯子:“喝酒。”endprint
第三天。
周华特医生诊所。
护士荣心媚送来四杯咖啡,然后静静退回自己的办公室。陈自超、何大志边听周华特的讲述边做记录。
阿喜端着咖啡杯,在屋里踱着步,东看看西看看,耳边是周华特略带感情色彩的叙述——
大概是七八个月前,详细时间我要看我的医疗记录,逸凡晚饭后在小区遛狗——那狗是杨阳张罗买的,但买来后杨阳照顾得并不上心,倒是逸凡从此勤快起来,给它洗澡、做饭,陪它逛街、散步——那天遛狗时,逸凡突然显现中毒症状:脚步开始踉跄,东倒西歪,面色发白,额头上密密匝匝全是汗水……幸亏当时我也在小区里散步,看见他挣扎着来到路边,跪在草地上,已经开始呕吐。我赶紧从小区服务站要来一盆清水和几块儿肥皂,兑着让他喝下去。他的头几乎弯到草地上,喝了肥皂水后狂吐起来,我再喂他肥皂水,再吐。如此反复几次,直到最后呕出半口绿色胆汁,我才停手。
我坚持送逸凡回家,他本来不肯让我送,但他的脸色实在苍白得吓人。他还执意说自己是在外面餐馆里吃了双份酒酿醉虾才导致食物中毒,可我送他回去时就问了杨阳,当天他们俩是在家里吃的晚饭!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了解逸凡,他的身体非常健康,那次的突发事件不可能是简单的食物中毒。我总觉得他那一阵子有些问题,仿佛很担心,有烦恼,但又拼命压抑着,不肯承认。作为朋友,我问他到底怎么了,但他始终嘻嘻哈哈,还强调说他和杨阳感情很好。为了防止意外,我让他把我的电话号码设置成紧急呼救。
果然,两个月后,逸凡在遛狗的时候再一次出现中毒症状。据他所说,开始是大腿上疼,然后是肚子,火烧火燎地疼。他疼得跪在路边的草地里,双手紧紧捂着肚子——幸亏阿发,就是他的狗,拼命咬住一个路人的裤脚,让那人摸出逸凡的手机给我打电话——我接到电话,第一时间就冲出去了。我赶到的时候,看见逸凡的额头和脖子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T恤的前胸后背都湿透了,他正跪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着。
我请人帮忙把逸凡背到我的诊所里,就是我家,但这次,我用一次性纸杯采集了一点儿他在草地里的呕吐物。
我和护士在诊所忙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把他抢救过来了。他看上去非常虚弱、憔悴。我劝他睡一会儿,但杨阳来了,坚持让他回家休息。逸凡也嚷着要回家,像个孩子一样非要跟妻子在一起。我只好给他下达禁食令,告诉杨阳明天一早我过去给他复诊。这期间如果他想吃什么,别给他吃。
第二天一早我过去,逸凡情况正常,我给他检查了有五分钟,他又睡着了。但我没有解除禁食令。
我和杨阳一起出门。杨阳说当天有一个重要的客户约会,不能请假。
当天下午,逸凡睡醒后,有力气打电话了,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想吃东西。我让他立即来诊所,我要趁着他空腹做几个化验和检查。等检查完毕,我把护士请出去,然后给他看化验单——他的呕吐物里面有大剂量的砒霜。昨天晚上没死成,那真是他的运气!
逸凡告诉我,那天晚饭后,他喝了一碗番茄牛肉汤才去遛狗,那碗汤是杨阳特意给他准备的。不到十五分钟,他的肚子就开始疼痛,感到头晕、恶心,然后呕吐……
我告诉他,砒霜很容易搞到,除草剂、杀虫剂里面就含有砒霜。但逸凡拒绝相信是有人给他下毒,他苍白着脸,说蔬菜水果上都有超标农药,他只是不小心食物中毒而已,还冲我大喊大叫,问我到底在暗示什么!
我说:“我没有暗示什么,只是在陈述事实。在过去的两个月内,你两次吃到含有砒霜的东西,两次都是在家吃的饭,这次尤其明显。你必须面对现实,有人在喂你砒霜,这并非巧合!”
逸凡的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直至指关节发白。我知道他不肯相信也不忍相信我所说的,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胡言乱语,大声说整件事情不过是个古怪可怕的巧合!他说这话的时候在使劲儿喘气,好像刚刚跑完马拉松。
临走前,他恶狠狠地警告我,如果我把这件事向任何人透露,他就会毁了我——他说这话时,表情阴冷得可怕,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第三次,就是一个月前,他在家里给我打电话。杨阳给他泡完咖啡就出去约见客户了,他刚喝了一口——幸好只喝了一口——他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接电话时感到不舒服,视力模糊、手足发凉……他赶紧自己实施催吐,并立即给我打了电话。
我赶来先给他做处理,然后检查了他和杨阳的咖啡杯,这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咖啡杯,但逸凡喝过的杯子里有3%的X溶液——药品毒性已经升级了。
逸凡哭着求我不要报警,他说他会跟杨阳好好谈一谈,保证会把事态遏制住。他不想杨阳受到伤害,不想自己的第二次婚姻又像上次一样……如果再次离婚,他说他恐怕就没办法再在公司里待下去了,也没办法再在这个城市待下去了……他害怕众口铄金,所以拼命想挽留这段婚姻。
这次,我提取了咖啡杯里的残留物,也保留了化验单。
陈自超双目烁烁,问道:“如果三次都是杨阳下毒,前两次用的砒霜可以通过除草剂、除虫剂来获取,那么第三次使用的X溶液,她是从哪里搞到的?”
“那是一种药效很强的安眠剂,通常用在手术上,或动物实验中。据我所知,逸凡的公司正在建设一个大型生物研究院,研究院的医疗设备、实验仪器和各种药品的采购,都是杨阳的销售部负责。”
何大志插嘴:“您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周华特疲惫地笑笑:“一直以来,我的诊所都是天晟贸易集团的固定客户,虽然采购量很小,但价格合适。”
“因为杨阳是销售部经理?”
“更多是因为逸凡,我们是朋友。”
阿喜这边已经参观了差不多整个诊所。
这是一栋复式结构的公寓,一层的几个房间分别用作医生办公室、检查室、护士室和药房。客厅是接待室,摆放着沙发、圆桌和饮水机;最里侧的一个大房间被屏风隔成三四个小空间,成为相对独立的病房。室内装潢多用白色、浅绿色和浅蓝色,像医院一样干净整洁,充满着消毒水的味道,色彩的布置又比医院多了些人情味。二层是周华特医生的私人空间,卧室、书房、私人洗漱间,等等。周华特医生至今仍然独身。endprint
阿喜敲开护士室的门。
荣心媚穿着浅黄色的护士服,酒红色的头发在脑后挽个圆圆的髻子,上面戴着一顶浅黄色的护士帽。她正坐在桌边翻杂志,一双秀气的小脚在桌下伸到对面,正对着门口,左脚架在右脚上,一踢一踢的。她的左脚踝上有一串白金镶钻的脚链,随着脚的晃动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十个鲜红欲滴的脚趾甲在浅黄色的塑料凉鞋里若隐若现,衬着脚踝上的碎钻璀璨生姿,摄人心神。
她扬起脸,露出一个极明媚的笑容,恬静自然,别具清新淡雅的娇柔姿色。
阿喜端着咖啡杯,冲她笑笑:“趾甲很漂亮!”
“哦,”荣心媚的脚停止晃动,低眉浅笑,声如沥珠,“我本来也想涂手指甲的,但是诊所不允许。”
“不当班的时候就可以了。”
“当然,就是洗来洗去的太麻烦。”
阿喜四处端详着问:“你什么时候来这家诊所工作的?”
“三年前,我从美林医院辞职,”荣心媚羞涩地笑着,似乎在解释,“这里待遇比较好,工作也不那么累。”
阿喜十分赞同地点头:“明白。市里大医院都是没完没了的加班值班,永不停止的医患纠纷,还有那些患者家属动不动的大呼小叫,甚至拳脚相加——你有没有碰到过?”
荣心媚似乎遇见久违的知音:“我还好。但我听说过,医院里好多护士前辈都被打过,打完还要为打她们的人疗伤……太可怕了!”
护士室不大,桌子旁边是一张四脚带轱辘的医用窄床,床头有医疗架,窗户旁边是一个书橱,里面陈设着各种书籍、杂志和一些照片。
阿喜凝视着书橱:“这些都是你的照片?”
“是的。”
阿喜打开书橱,从里面拿出一个相框,“这也是你吗?”那是荣心媚和一位老男人在医院前的合影。荣心媚一身灰色长呢风衣,长筒靴,一头黑发直直地垂到胸前,头上戴着一个俏皮的灰色贝雷帽。她挽着那个老男人,两人冲着镜头开心地笑着。
“是的,我旁边那位是美林医院的外科主任。他很喜欢我,并不想我辞职,但也支持,你知道……他还是很通情达理的。这是我辞职前跟他在美林医院门前的合影。”
“很漂亮!”阿喜由衷地赞叹着,然后换了个话题,“这里就你一个护士吗?”
“哦,当然不是。还有张茵,她值夜班。”
“周六日呢?”
“周六日我们不上班。如果需要谁,周医生会打电话,算加班。”
阿喜坐到窄床上:“你和谭逸凡熟吗?”
荣心媚愣了一下:“还好,不算熟。他是周医生的固定客户,很多次检查都是我为他做的。他是个很好的人!”她强调着,“他老婆那么对他,他还坚持爱他老婆,很爱很爱……”
“杨阳,怎么对他?”
“嗯——很强势,很有控制欲,分分钟都想掌握他的行踪。一个月前逸凡在家里被人下毒,就是我替他洗胃、做化验,但他坚持不肯承认是他老婆投毒,还威胁周医生不要向外说……”荣心媚低下头,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混合着不安与娇怯的光芒,那种柔弱少女的娇羞之色,委实令人动心。
当阿喜回到客厅,正听见陈自超在问:“周医生,作为谭逸凡的私人医生,你怎么看他和杨阳的这段婚姻?”
周华特苦笑:“这个……我今天讲了太多不该讲的话!”他抿了抿嘴唇,见陈自超没有松口的意思,只好继续道,“我个人认为逸凡当时昏了头了!他不该放弃米兰,那姑娘——且不说如何聪明,对于男人来讲,首先胜在善解人意、心胸开阔!看她能够心平气和跟逸凡协议离婚就知道了。虽然米兰为人有些刻板、守旧,不如杨阳那么开放、热情,但是,越平淡无奇的人越有着不可替代的魅力!她身上带着一种体贴的温暖和琐碎诱人的生活气息,跟她在一起可以身心放松,四肢舒展。而那些独一无二的人除了让人目眩、沉醉以外,也带着压力和挑战,让人浑身紧绷、血压升高、心跳加快、肾上腺素飚升不停——偶尔来一下当然很不错,可天天这样谁受得了!杨阳就是如此,她很迷人,容易让男人深陷其中,她也时时刻刻在追求浪漫、保持激情——但这是做不到的!长此以往,男人会很累很累……”
的确,优秀的人,未必是贴心的人!沸腾热烈的激情,未必代替得了相濡以沫的温情;天雷勾地火的开头,未必等得到长相厮守的结局……生活和爱情,往往有着不一样的法则。
周华特凝神片刻,眸子中尽是深深的无奈和叹息:“如果杨阳是中毒身亡,我认为是她企图再一次毒害逸凡,只不过命运之神替她做了决定——她肯定是过于自信了,或者有什么事让她分了心,导致她拿错了杯子……”
阿喜让小丁和陈自超深入调查杨阳的工作和生活状况,跟她的同事和朋友们多聊一聊。
小丁不负所托,才两天时间就从天晟贸易集团调回大批资料,包括各部门经理每季度与深圳母公司开例会的视频资料。因为是远程电视电话会议,每个分公司都在屏幕上方装有摄像头,录下会议全程,以备日后检查。
两个半月前,在今年第二季度的视频会议上,深圳母公司的代表对财务部经理谭逸凡说:“母公司在B城建生物研究院的一亿六千万项目已经提早完成,希望你们立即将尾款拨过来。”
视频图像显示,听到这句话,谭逸凡神色突然有些紧张,不自觉地用右手摸了摸耳朵,还搔了搔脖子,同时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杨阳。不止他在看杨阳,杨阳也抬头看向他。
阿喜用荧光笔指着大屏幕上定格的画面,是谭逸凡和杨阳相互对视的场景,说道:“Blocking behavior,行为阻截!都学过吧?”
“我知道!”陈自超抢着说,“当人和动物在不安和恐惧的时候,会用尽一切方法挡住自己,这个动作在心理学上叫遮蔽行为,Blocking behavior,也译为‘行为阻截。比如,听到一些不想听到的事情,人们就会下意识地用手遮住耳朵;看见一些不想看到的事,会挡住双眼,令自己和眼前的事物保持一定距离。最典型的例子就是‘9·11事件,很多美国人第一次听到‘9·11事件都会用手挡着脸,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他们不知所措……”endprint
“说得好!”阿喜用荧光笔点着大屏幕上的谭逸凡,“一听到要把建生物研究院的尾款拨过去,谭逸凡为什么会这么紧张?而这笔尾款其实不关销售部的事,为什么死者会有这种反应呢?”阿喜回头对小丁说,“他一定有事隐瞒!而且和这笔钱有关,死者也知道这件事。”
小丁合上笔记本:“我再去查一下杨阳和谭逸凡的财务状况。”
又过了两天。
杨阳死后的第六天。
通过走访她的同事、下属和邻居发现,杨阳月入五万人民币,谭逸凡月入七万,两人有房有车,在这个城市算是典型的中产阶级了。杨阳是个业务能力极强的女人,生活也极其开放,尤其是花钱毫无节制——家里到处是她的名牌化妆品、手表、钻饰、包包、衣服、鞋……仅香奈儿的靴子就有十几双!而他们两口子都不是来自有钱的家庭,也没中过彩票,这些开销与他们的收入是不相称的。
小丁举起一份银行提供的账目明细,说:“谭逸凡与杨阳婚后有个合开的银行户头,俩人的工资都存在这里。可以看出,他们每月总有大笔的款项进进出出。比如,去年10月15日,户头被提走四百三十七万;去年12月22日和23日,分别存入三百零四万和一百五十六万;今年1月17日,存入二百九十八万;1月19日,被提走五百零七万;但是在3月31日,又存入五百万……”
众人盯着小丁手中的银行账目明细。
小丁接着说:“这就是费思量的地方了——他们两口子月入才十二万,却无缘无故总有几百万进进出出。”
阿喜突然问:“那笔建生物研究院的尾款有多少?”
陈自超答:“三千万人民币。”
“财务部交齐了吗?”
“没有,至今母公司还在催缴。”
阿喜看着小丁,陈自超看看阿喜,又望望小丁,小丁回视着他们,几个人面面相觑。只有何大志一直埋头研究那份账目明细,在一片寂静中自言自语:“怎么只存进了五百万?还有两千五百万呢?挪用公款只挪了六分之一?”何大志突然发现屋子里的另外三个人都在盯着他看,“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小丁笑着望向何大志:“他们挪用公款?是的,所以母公司催缴尾款的时候,谭逸凡忍不住看了杨阳一眼,因为担心那笔钱!而杨阳也知道谭逸凡做过的事,所以她会有那种紧张的反应。”
陈自超打了个响指:“逻辑上完全说得通。”
阿喜说:“查一下他们户头大笔款项进进出出到底怎么回事。还有,找出那三千万的来龙去脉!谁挪走了?怎么挪的?挪到哪里去了?现在在谁手上?以什么形式存在着?”看大家还愣在座位上,阿喜站起身,“你们在等什么? Go,Go,Go——”
杨阳“头七”这天下午,梅丽莎酒店的员工帮忙筹备了杨阳的“返魂”仪式。虽然贺米兰自认问心无愧,可毕竟逝者已矣。
在谭逸凡的家乡,民间仍有“守七”的习俗:死者自去世之日起,其家属每隔七天要设祭一次,直到第四十九天,第七个七日,俗称“断七”为止。其中以“头七”和“六七”最为隆重。风俗传说,人死后,魂魄附于骨上,到第七日遇天煞地冲,因肉体死亡,魂魄受激,才得以离骨而行。此时魂魄仍有意识,并知晓自己肉体已经死亡,死者的亡魂要在某一时辰回家辞灶,而家人要给死者魂魄预备最后一顿饭,让死者了无牵挂,再由当差鬼卒引领其去阴曹地府报到,好再世投胎为人。
在谭逸凡家里,贺米兰带领员工简单装点了灵堂,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都是杨阳生前所爱。按照谭逸凡的要求,没有广邀大众——他已向公司请辞,正在办理辞职手续。仪式上,公司的领导、同事一个都没来,只有几个亲近的朋友前来行礼,包括私人医生周华特和护士荣心媚。阿喜带着陈自超出席,也许是出于特殊的考虑,阿善竟然也来了,而且始终守在贺米兰身边。
贺米兰一袭黑色V领掐腰短礼服,黑色阔腿裤,一顶黑色窄边小礼帽上垂下素色的面网,盖住了她酒红色的头发。面网上扣着一颗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正趴在她的太阳穴上,在日光灯下闪闪烁烁,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像一粒青痣。她的十指已经洗去蔻丹,左手腕上那只白金镶钻的腕表十分夺目,越发衬着她的手臂雪白无瑕。
“头七”仪式完毕,贺米兰带领员工简单收拾后离开了,留下几个至亲好友陪谭逸凡守夜。
临走前,阿善找到阿喜:“阿喜,我,我认为你们应该多关注一下荣心媚,那个护士。”
“护士!”阿喜眼角一飞,望着阿善,目光里满是探寻,“你认为荣心媚也与本案有关?”
阿善的一双眸子清亮如水:“我听贺米兰讲过,杨阳以前并不是酒红色头发,是认识谭逸凡之后染的。”
“那又怎样?”
“她染头发和改变风格是想看起来像米兰,或者像某个人。而我认识米兰时,她的头发是黑色偏黄,不是酒红色。”
阿喜心念一转:“照你所说……谭逸凡喜欢让自己身边的女人……”
阿善轻蔑的神色丝毫不加掩饰,撇着嘴说道:“嗯,不仅喜欢肤色白皙的女人,还尤其喜欢让她们把头发染成酒红色,指甲涂成朱红蔻丹,送她们白金镶钻首饰……”
阿喜紧张地思索着,怔怔道:“荣心媚也是酒红色头发……”她想起在护士室里见到的荣心媚,十颗鲜红欲滴的脚趾甲,白金镶钻的脚链,还有书橱里她和外科主任的合影,那时候的她是黑色直发!
阿善的嘴角微微上翘,低声说道:“Yes!”
阿喜的眼眸也跟着生动起来:“她和谭逸凡有一腿!”
阿善兴奋地说:“Yes!”
晚上,何大志兴冲冲地冲进阿喜的办公室:“头儿,我找出那些钱的去向了!天晟贸易集团B市分公司一直通过一家办公用品公司——叫海纳办公用品,为自己提供各种打印机耗材,硒鼓、墨盒、复印纸,等等。而海纳办公用品公司主要通过福克斯电子有限公司提供这类货源——在过去的三年里,它的市值是五千五百万。你猜福克斯电子有限公司的老板是谁?”endprint
阿喜望着他,不动声色:“你是打算计时收费,还是按字数?”
“哦,”何大志停顿了一下,讪讪一笑,仍然掩饰不住满脸的得意,“根据我们的调查,福克斯电子有限公司只是一个空壳公司,隐藏在一家在美国虚设的信托公司里,使用独立的公司地址,你猜地址在哪里?”
“大志!”阿喜翻了个白眼。
“哦,继续!地址是CY区百子湾路29号院,双井大厦1308号——离谭逸凡居住的苹果社区非常近。从去年十月,福克斯电子有限公司分别有三笔一千万入账,而在今年又被零零碎碎划走了总计三千一百五十万,现在你猜猜看福克斯的老板是谁?”
“杨阳或者谭逸凡?”
“是杨阳。”
“干得好!”阿喜称赞道,“他们两口子一定还有其他秘密,查清楚这些钱到底哪儿去了!”
“Yes,madam!”何大志右手的两根手指在额头轻轻一磕,兴高采烈地冲出门外。
望着那个兴奋得跳脚的背影,阿喜不由得微笑:年轻真好!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给点儿颜色就敢开染坊,查案能一口气查他个几天几夜,想休息倒在床上也能一睡几天——年轻啊,年轻!
第八天。
刑警队讯问室。
阿喜和小丁坐在谭逸凡面前。
这次是小丁在问:“福克斯电子有限公司是你的产业吗?”
“是我老婆杨阳的。”
小丁扬一扬手中的材料,“这是福克斯电子有限公司半年的财务记录,从去年十月开始,分别有三笔各一千万入账,你能否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
谭逸凡笑笑,却掩饰不住心底的沮丧:“我知道你们迟早会查到的。杨阳她……私自挪用公款!三年前她创立这家空壳公司的目的,就是为了侵吞并转移公款。”
“她跟你说了?”
“没有。但是我知道。”
“你是如何知道的?”
谭逸凡平静地说:“她是我老婆。”
“可这笔款项是你们母公司在B城建生物研究院的尾款,只有你财务部经理能够审批动用,她是如何得到的?”
谭逸凡的神色竟然有些羞赧,但更多的是坦然:“是,这笔尾款跟我有关。杨阳她一直大手大脚、买东买西,尤其是对奢侈品的欲望无法遏制。我们俩收入有限,但我们的银行户头总有大笔款项进入,她告诉我都是她的福克斯电子有限公司的盈利——但这次,她告诉我公司亏空,求我先动用这笔尾款来救急,等公司资金周转开,就立即返还。我信了她。”
“你们贪污了三千万!现在杨阳已经死了,你就没想过自己如何脱身?”
“其实,”谭逸凡的眼中闪过一道奇异而悲悯的光泽,“那不是在B城建生物研究院的尾款,而是她们销售部卖给生物研究院实验仪器和药品的销售总额——那笔建设尾款,在今天早上我已经拨还给母公司了。”
小丁静静注视着他,语气里没有任何温度:“但你却让杨阳一直以为是你为了她贪污了公款,甚至不惜三次杀你灭口?”
谭逸凡张大了嘴:“周医生跟你们说了?我,我没想过她真的要杀我……她,她说过会归还的……我一直试图……我爱她!”
小丁不理会谭逸凡的情绪波动,翻开面前的文件:“今年3月31日,有五百万存入你们二人合开的银行账户。”
“那五百万是我催她还的,我告诉她马上就到公司第二季度例会了,会上一定会催我们缴纳建设尾款的。我好说歹说,但她只还了五百万。”
“之后福克斯电子有限公司的财务记录显示,它又被先后划走了两千六百五十万,即所有的账面现金,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谭逸凡紧紧地抿着嘴唇,唏嘘道:“她是为了逃跑做准备的。提取所有的现金,然后跑路。”
“包括你们合开账户里的钱?”
“是的,虽然那里面已经没多少了。”
小丁的脸色生硬如铁,冷冷地问:“她打算带着将近三千万的现金跑路?背着还是抱着?怎么过海关?”
“据我所知,她把那些钱都买了钻石。她准备带着钻石逃走。”
“你知道钻石在哪里吗?”
谭逸凡苦笑:“如果我知道,一定知无不言。”
晚上,何大志带回消息,TJ港泊着一条小游艇,是三年前以杨阳的名义买下并注册的“MEDUSA(美杜莎号)”,性能良好,看样子一直在保养。何大志说:“游艇里有很多女士的化妆品、包包、衣服和鞋,都是顶级奢侈品牌,但是没有钻石。”
阿喜始终神色平静:“当然不会有。如果她把钻石藏在游艇里,早就被偷天换日了。”
小丁眨巴着眼:“美杜莎号?倒是真符合杨阳的个性。”
何大志点点头:“据她身边的人介绍,她非常喜欢这个名字,认为美杜莎就是自己的化身和写照——魅力非凡、致命的诱惑。”
陈自超问:“那个杨阳,难不成想坐游艇跑路?”
何大志笑着说:“还真让你蒙对了!杨阳和谭逸凡都是青岛‘野渡帆船俱乐部的成员,也是‘银浪游艇俱乐部成员,两年前还一起参加了国际极限帆船赛青岛站的赛事,与国际高手零距离交流哦!如果真的坐游船跑路,横渡太平洋悬了点儿,但开到日本、韩国,甚至去新马泰,还是可行的吧!”
小丁合上笔记本,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现在看来,所有矛头都指向杨阳。贪污、转移赃款、逃跑工具,还有周华特作证她曾三次试图下毒谋杀谭逸凡……”
“转移赃款?”阿喜反问,“问题是,赃款现在在哪里?”
“那三千万的钻石……”何大志疑惑着。
“钻石的去向是本案的关键,钻石没有找到,一切皆有可能。”阿喜吩咐,“大志,你再去一趟谭逸凡的家里,重点看看杨阳的那些奢侈品与之前我们的现场勘查记录有什么出入,但不要让谭逸凡察觉。从现在开始,小丁和陈自超二十四小时监视荣心媚,有情况随时报告。”endprint
小丁惊讶:“那个俏……护士?陈自超跟了她一天,没有特别发现……”
“需要我说第二遍吗?”
三人不敢再说话,赶紧起身。
等他们出门后,阿喜拨通阿善的手机:“到我这儿来一趟,一个小时内赶到,别废话!你不是要帮她洗刷嫌疑吗?”
一个小时后,阿善如约而至,睡眼惺忪、蓬头垢面。
阿喜没带他去讯问室,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也没给他任何休息时间缓冲一下刚从床上爬起来又长途跋涉后的生理节奏,劈头盖脸地问:“贺米兰和谭逸凡为什么离婚?”
阿善吓了一跳:“不是我!我……”
阿喜哼了一声:“谁说是你了,你有这本事吗?说原因,他们离婚的真正原因。”
“我……我……”
阿喜眯了眯双眼,说道:“阿善,别想瞒我!你那点儿观形察色的小本事,也许能蒙住贺米兰,可在我面前,难道不会觉得力不从心吗?”
阿善瓮声瓮气地说:“这涉及人家隐私呢。”
阿喜起身重新泡了杯茶:“你要知道,我们现在在调查一起谋杀案,你的那位当事人是重要嫌疑人,为她着想,你也应该更严肃地对待我的问题。当然,我可以把她请来协助调查,但我觉得没必要,她的叙述不见得比你更精致、更确切。”
“哦……”阿善仍然迟疑着。
阿喜把茶端给阿善:“你一早就预言他们会离婚,不仅仅是因为性格不合。贺米兰肯在你面前承认她婚姻失败,一定跟你说了更多有关谭逸凡的情况——跟我讲讲,这是很重要的线索。”阿喜重又在他面前坐下。
阿善缓了口气,无奈道:“其实,谭逸凡有盘龙之癖。”
“什么?”阿喜眉头一锁。
“就是好赌成性!而且数额巨大,每次都是几十万上下——当然那是四年前,现在,恐怕得百十万左右。”
“有赔有赚?”
“当然,谭逸凡号称是‘职业赌徒,很豪气,不赖账,就是……赌瘾太大了!只要还有一点儿可押,绝不收手。”
阿喜眼中漾起稀薄的悲惜,轻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阿善长长叹了口气:“他曾经把贺米兰押了一百万。”
“作为赌注?”
“对,他抵押了跟他老婆上床的权利。”
“然后呢?”
“当然是谭逸凡输了。他倒是愿赌服输,丝毫没有反悔,但是——”阿善苦笑,“米兰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她坚决不同意!然后,谭逸凡玩了手‘狸猫换太子。”
阿喜的眼神冷得如冰:“是杨阳?”
“对。”阿善喝口茶,神色中大有不忍与嫌恶之态,“他灌醉了杨阳……就在杨阳租的小公寓里,有人进来,拿走了谭逸凡欠他的。”
“和杨阳发生性关系了?”
“是的。”
“杨阳知道吗?”
“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杨阳自认为魅力无限,只要是男人都无法抵抗她的诱惑,但她不知道,这诱惑对她自己而言,也是致命的。”
阿喜靠进椅子里,笑得森冷而凄楚:“美杜莎?致命的诱惑!”
阿善轻轻摇摇头,捧起茶杯,似乎要在其中汲取暖意:“那家伙是个没救的赌徒,没救了!”
“因此贺米兰同意跟他离婚?”
“协议离婚,和平分手,看上去贺米兰很大度,其实,她怕极了!”
阿喜身上一阵阵发凉,胸口闷得难受:“人心之可怖,竟至于此么!”
阿喜紧紧握着茶杯,手还是微微颤抖不已,那些曾经的蛛丝马迹和现在的种种疑心,在她的思索中变得鲜明且贯穿一线。
第九天。
阿喜穿着一件蔷薇粉的银线软缎宽上衣,修身牛仔裤,带着何大志走进宝仑大厦经理办公室:“贺经理,关于杨阳中毒致死案,我们还有些问题要例行讯问。”
“没问题,我知道这是你们的工作需要。请坐。”贺米兰安坐在宽大舒适的老板椅上,轻扬唇角,神色既不倨傲也不谦卑,一身白色暗纹镂金的职业装,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丰润的身体,细碎的短发斜在眉弯,有酒红色晶莹的光芒似流波荡漾,凄艳的十指点点更为她平添几分娇媚之色。
倒是阿善,坐在一旁的小沙发里,一脸的郑重其事,仿佛自己才是嫌疑人。
阿喜与何大志坐在贺米兰对面。
何大志开门见山地问:“你和谭逸凡仍有往来吗?”
“当然,他经常预订我们酒店的房间,给自己或者他的业务伙伴。”
“我换个提问方式,你是不是还和他有肉体上的关系?”阿喜问得很直接。
贺米兰凝视着阿喜,阿喜也回视着她,大概几秒钟,贺米兰说:“没有。”
停顿了一会儿,何大志继续提问:“你知道谭逸凡有赌博的习惯吗?”
“是的。”
“筹码有多大?”
“很大,几十万起步。”
“你认识他的赌友,或者说赌博伙伴吗?”
“不认识。”
“你确定?”
“确定。”
阿喜突然说:“阿善,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
阿善一愣,他瞪着阿喜:“单独?”
阿喜点点头,望着何大志。何大志只看了贺米兰一眼,对阿喜说:“我出去等。”
阿善扭头凝视着贺米兰,似乎在询问,然后终于点点头:“好的,没问题。”他起身走出门外,并顺手关上了门。
阿喜冲着阿善的背影说:“谢谢。”
面前的贺米兰仍然笑意殷殷:“什么事?”
办公室里光线很足,细密垂下的湘妃细竹帘把暑气隔在了外头,帘影深一道浅一道烙在地板上,虚浮如梦。因为阿喜身上娇艳的蔷薇粉,愈加衬得她面色青白而凝重,仿佛花瓣里一点蜿蜒滚动的露珠,带着清冷的湿气。
阿喜静静看着贺米兰,贺米兰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头。阿喜说:“我把他们支开,是因为阿善——我不想破坏你和阿善之间柏拉图式的浪漫友谊。恕我直言,贺经理,不要以为你那小小的谎言可以骗过阿善,他当初敢断言你和谭逸凡的婚姻不会长久,现在就仍然能从你的一举一动中得到更多信息——所以,不要让我们猜了,告诉我真相。”endprint
见阿喜问得直接,贺米兰微微错愕,旋即道:“我说了我不认识谭逸凡的那些赌友!”
阿喜单手支在桌上,微微一笑,说道:“杨阳呢,你不认识她吗?”
贺米兰低下头,重又抬头:“认识。但她不是……”
阿喜抢话道:“她不在你们的牌桌上,但她是用另一种方式参与赌博。而谭逸凡的赌博地点,是你提供的,包括职业的发牌服务生,是不是?”
贺米兰微微一怔,停顿了几秒钟。阿喜一直端详着她,毫不避讳,等贺米兰再抬头望向阿喜时,她低声回答:“是。”
“你不一定是庄家,却是他们都信任的中间人,因为你不参与、不偏向、不出千,只是个赌场经理人,所以足以让他们放心——不是吗?”
贺米兰尽量平复她起伏不定的胸口,答道:“是。”
阿喜淡淡漾起一丝微笑,那笑意像树荫下的几缕阳光,自生碧翠凉意:“所以你跟谭逸凡仍有往来,不止是工作关系!你仍然保持着他最爱的酒红色头发、殷红指甲、白金镶钻腕表……他直到现在仍然疯狂地迷恋着你!只是你不愿再成为他的筹码了,是吗?”
贺米兰神色平静,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她苍白一笑,承认道:“是的。”
“一直以来,谭逸凡都以为是自己在掌控全局,但其实是你,利用自己的姿色和手段,玩弄他和其他赌客于股掌之间。所以,可以说谭逸凡是你的筹码之一!你的梅丽莎酒店只是个幌子,主要业务其实是经营地下赌场,是不是?”
“No!”贺米兰重重地喘口气,“我不经营地下赌场!我……我只是替客人们安排好牌局,大部分时候是一桌,有时两桌……我们必须对每位客人的牌品及癖性都清清楚楚,才能把牌搭子搭配理想,以免他们伤和气……”
“庄家是你雇用的吗?”
“有时候是。如果牌搭子彼此太陌生的话,我们需要有个能带动气氛的人,吊那些大玩家的胃口。”
“谭逸凡是庄家吗?”
贺米兰的目光从阿喜身上拂过,轻声道:“曾经是。但他的胃口越来越大,我们已经负担不起了。”
“是他的胃口还是杨阳的胃口?”阿喜追问。
办公室里寂静无声,空气胶凝得似乎化不开。贺米兰沉思良久,终于说:“都有。”
阿喜微微蹙一下眉:“所以你杀了杨阳灭口,来掩盖你的地下赌场?”
“No!”贺米兰的惊惶之色难以掩饰,失声道,“她的死和我无关!我发誓。”
阿喜逼视着她,语气森冷如冰:“米兰,你找阿善帮忙,因为你自认为能够掌控阿善,能够操纵他为你洗脱罪名,对吗?米兰,看着我,看在阿善的分儿上,如果你和这起凶杀案有牵连……有任何牵连,是时候逃走了!登上去美国、巴西、墨西哥,或者任何地方的飞机,立马走人!”
贺米兰冷汗涔涔、神色凄惶,鼻翼微微张阖,酒红色的头发在日光的照耀下轻轻抖动,衬得她的俏脸更加苍白。她喊道:“阿喜!”她直视着阿喜的眼眸,后者也凝望着她,嘴唇却紧紧抿成一线。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
终于,贺米兰低眉沉声叹了口气:“阿喜,我发誓,我和这起凶杀案无关。”
过了几秒钟,阿喜悠然扬眉道:“既然如此,米兰,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离开宝仑大厦,阿喜邀请阿善去刑警队,当然是去她自己的办公室。
她关上门,分别给自己和阿善泡了杯茶,“我记得你的记忆力不错,阿善。”阿喜说。
“哦。”阿善茫然道。
面对阿喜,他确实有些紧张!在人群里,阿善觉得自己是隐形的,不被人关注,可以悠然独往、不受羁绊;面对客户,他也有信心明确定位自己,至少知道自己在客户眼里扮演什么角色,包括贺米兰;而面对阿喜,他永远都摸不着头脑,总觉得自己是透明的,能被她一眼看穿。这种感觉并不太好。
阿喜接着说:“当然,你的观察力也不弱,对方的小动作、小伎俩、小把戏,一般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阿善低头品茶,眼睛却在快速旋转,他实在搞不清阿喜的目的。
阿喜坐到他对面,直视着他:“阿善,我需要你帮忙赢一场赌局。”
“什么?赌博?我从没……”
“我知道,别紧张!打牌很简单的,只要找个人教你,一天就学会了。重要的是记忆力和观察力,你能行的。”
“我不……”
“阿善,别逼我求你!”阿喜瞪着眼睛。
“输了怎么办?”
“你能赢的,而且必须赢!”阿喜苦口婆心,“从现在开始,你要专心学习,就在这儿,牌局两三天后就安排好了,本钱我们出,赢了,给你3%的提成,这还不行吗?”
“阿喜,你们这是强迫……”
“就算我们抓壮丁好了,与警方合作难道不是一个市民应尽的义务吗?何况,还有奖金。”
“我不缺钱,米兰给的律师费很高。”
“哦,那更好了,连那3%我们也省下了。”
“……”
阿喜起身走到阿善身边,目光深邃而柔和,拍拍他的肩膀:“阿善,我们需要你,只有你有这身手。”
“别给我戴高帽,阿喜,我知道你想干什么。”阿善嘟囔着。
“那太好了!不用我再费心思、费口舌给你做思想动员了。”阿喜坐回自己的位置。
阿善的舌头在嘴里转了好几个圈儿,终于说:“为什么不直接问呢?凭你和小丁的铁齿铜牙,三分钟他都招架不了。”
“他会招的,但会浪费很多时间。而且,最重要的物证我们还没有找到……如果你现在就把物证给我们找到,就不用参加牌局了。”
“你们都找不到,我怎么找得到?”阿善忿忿地说。
“所以呀……阿善,你必须在赌桌上,逼他拿出来!”阿喜用茶盏盖子慢慢撇去浮沫,轻啜一口,抿着嘴半开玩笑道,“你又不去拉斯维加斯,这天分不用太可惜了,天予弗受,必遭天谴!”endprint
“这句话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好了,”阿喜打断他,“让你坐在这儿不是给我上语文课的。”阿喜摁了下桌上的摁铃,“自超,让老师进来。还有,让大志去买消夜,要丰盛的。”说完望着阿善笑靥婀娜。
第十三天。
贺米兰的“地下赌场”设在宝仑大厦顶层,两个总统套房之间有个暖阁式套间,外面看上去很不起眼,走进去,是个十分宽敞的客厅,容得下两三桌酒席。家具是一色花梨,几张老式大靠背的沙发,塞满了黑丝面子鸳鸯戏水的湘绣靠枕,人一坐下去就陷进了一半,倚在柔软的靠枕上,十分舒适。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是传说中人魔不分的时刻。在那时,连人的背影也会有类似于兽的形状,天地间阴阳之气交混,群魔乱舞。
而在这个暖阁式套间里,昏黄的灯光、悠扬的音乐、精致的地毯、考究的牌桌、职业的发牌小姐,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钟表,无论人与魔,身在其中都完全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吧台上摆满了各色烟酒茶叶,供客人免费享用。客厅案头的古玩花瓶,四时都供着鲜花,这里冬天有壁炉,夏天有冷气,还有良好的氧气疏通系统,保证客人始终头脑清醒。
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牌局本身。只要坐下来,所有人都是一心想赢、两眼熬红、三餐无味、四肢疲困、五业荒废、六亲不认、七窍生烟、八方淘钱、九陷泥潭、十分不舍……
贺米兰就是个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不分尊卑老幼,她都招呼得妥妥帖帖。一进到这间小客厅,坐在那些放满黑丝椅垫的沙发上,大家都有一种宾至如归、乐不思蜀的亲切之感。她在人堆子里,像个冰雪化成的精灵,踏着风一般的步子,亲切地呼兄唤妹,软语熨帖:
“金大少倒像枝万年青一般,愈来愈年轻了呢!”
“回头赢了他们,就见识了您郑董事长才是老当益壮呢!”
“还早呢,周先生,等上了场的头四圈就该你自摸清一色了。”
“宋家阿姐,快打起精神多和两盘。回头赢了金大少和徐经理他们的钱,我来吃你的红!”
贺米兰让那些被称呼的人如同受过诰封一般,心理上产生不少的优越感,都觉得自己无比重要,“钱途”一片大好。老朋友自然把这里当作世外桃源,新人也会在这里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但是,只要牌局开始,贺米兰便悄然离开,只留下这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叱咤风云的、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地厮杀、无情地宰割。
到了下半夜,贺米兰本人带着两个头干脸净的年轻后生重新回来,捧上雪白的冰面巾,让大战方酣的客人们揩面醒脑,然后是消夜,一些精致的京、沪、粤小吃和小菜:四大酥、糖窝头、豌豆黄、桂花糯米粥、虾饺、烧卖,甚至还有清汤燕窝、龙井虾仁、蚝皇凤爪、麒麟鲈鱼……
赢了钱的人固然兴奋,即使输了钱的人也是心甘情愿,在这里吃了玩了,末了还由贺米兰差人送至高档客房,或者叫好计程车,一一送回家去。因此,凡到过宝仑大厦这个暖阁式套间的人,皆称“不为妄费”。赌客们掷下的赌资也十分慷慨,每次总是七八万,甚至十几万、几十万。
今天的贺米兰着实精心装扮了一番。
蝶恋纱的荔枝红扣领裸背长裙,纯净明丽、质地轻软,胸前及至腰际绣着一枝长长的广玉兰,花瓣和花心处是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奢华贵气,恰到好处地勾出她的小蛮腰。秀发挽起,一边扣着一枚白玉押发,做成蝴蝶环绕玉兰花的灵动样子,一边插着支白玉响铃簪,走起路来有细碎清灵的响声,耳朵上吊着寸把长的白金流苏坠子,妩媚姣妍。白玉的温润和白金的闪烁更衬得满头酒红色的光泽,泠泠簇簇如红云压顶。
客厅案上放了晚香玉,阿善一踏进去,就嗅到一阵沁人心脾的甜香。
“先生们,这位是鄯败先生,如果大家没意见,他来和大家玩儿两把。”贺米兰笑吟吟地替阿善介绍着,发上那支白玉响铃簪清凌凌地响着。
屋子里已经有五位客人。
一位白头发帅哥,相貌堂堂,高高的个儿,结实的身体,穿着剪裁精良的西装,坐在那里身姿仿若夏日骄阳,伟岸挺拔;一位满面鸡皮的老者,姓郑,是一家跨国公司的董事长,因患风湿,行走坐立都握着一根鹰头拐杖;一个微微秃顶的胖子,皮鞋、皮带、T恤、夹克都是“鳄鱼”的牌子,面若敷粉,眉眼缱绻,唇角绽出春风得意的笑容;剩下两位是熟人,谭逸凡和周华特。
发牌小姐Nancy是个端庄的女子,说不上有多么美丽,亦看不出有怎样的聪慧,只是寻常小家碧玉的宁和,一举一动淡定怡然。
谭逸凡半开玩笑地说:“哦,阿善?真想不到律师也好这一口?”
阿善一时没有回答,倒是那郑董事长憨厚地笑道:“甭管哪个行当,白天累得要死,晚上可不要松乏松乏!”
周华特不认识阿善。谭逸凡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周华特瞥了眼贺米兰,会心地一笑。
大家落座。
“鳄鱼”胖子问阿善:“感觉怎么样哥们儿,鸿运当头吗?”
阿善依然腼腆不答。
那白发帅哥龇牙一乐:“老徐,你他妈的是来谈心还是打牌?”
大家都笑起来,谭逸凡笑得尤其大声。
徐胖子扫了一眼牌桌,闷声道:“开牌吧。”
四个小时过去了,牌桌上只剩下白发帅哥、谭逸凡、周华特和阿善。谭逸凡和阿善面前堆着老高的筹码。
周华特的右手食指敲了敲面前已经不多的筹码,懒洋洋地全部推了出去:“全押。”
谭逸凡挑眉微笑地望着周华特:“我跟。”
阿善低着头,波澜不惊道:“跟。”
白发帅哥也推出全部:“跟。”
周华特看看阿善,又望望谭逸凡,率先亮牌。
发牌小姐道:“三张9。”
周华特站起来,伸手欲扫走牌桌上的筹码。
谭逸凡笑着亮出手中的牌。endprint
发牌小姐道:“满堂红(三张相同和两张相同的牌),三张A、两张Q。”
“该死!”周华特愤愤地说。
白发帅哥也跟着骂道:“我靠——”同时甩出手中的牌。
发牌小姐道:“三张10。”
阿善也无奈地摊出手中的牌。
发牌小姐始终面无表情:“三张8。满堂红赢。”
谭逸凡笑着:“对不起了老周,还玩吗?”
周华特推开椅子,咧咧嘴:“你赢了!今天晚上手气真背。”
谭逸凡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白发帅哥踉踉跄跄站起身,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拽下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说:“我也走了!阿善,下次见。跟你玩儿真他妈尽兴,哈哈!”
等白发帅哥和周华特出去,谭逸凡忍不住大笑,他起身去身后的吧台,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嗨,哥们儿,我们赢了他们不少钱哈!”
阿善也起身,走到门口的衣帽架子旁边:“是啊,大部分是我赢的,不过你也不差。”
谭逸凡喝了口酒,大声笑道:“胡说!伙计,是我打败了他们!那白头翁可是把好手。”
阿善穿上外套:“无所谓了,逸凡,太晚了,你不回吗?”
谭逸凡又喝了一大口白兰地:“嘿,伙计,别急着走!咱们再来一局如何?”
阿善波澜不惊,唯眼中有深不见底的空漠,淡淡道:“不了,还是下次吧。”
“怎么了,朋友,你怕了?”谭逸凡似笑非笑,声音似一片薄薄的锋刃从阿善身上刮过去。
阿善微微沉吟着,终于将要涌起的笑容无声无息地压了下去,冲发牌小姐道:“Nancy,再给我们开副新牌。”边说着,边脱下已经穿好的外套,重又挂在衣帽架上。
谭逸凡兴奋地一拍手:“痛快!纯爷们儿!”
宝仑大厦的电梯间里,满脸疲倦的周华特正摁下关门键,陈自超、何大志走进来,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
“怎么了?”周华特问。
“关于杨阳中毒案,我们需要再问您几个问题。”陈自超说。
“哦,天哪!”周华特抬起手腕看表,“那就快点儿问吧,我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刚刚又输了五百多万。我需要睡觉。”
电梯门打开,陈自超做了个“请”的手势:“当然,我们也想快点儿结案。”
刑警队讯问室。
陈自超将一沓子照片摔在周华特面前,是护士荣心媚与谭逸凡卿卿我我的镜头,在谭逸凡家里、车上、酒吧、咖啡厅、宾馆……动作亲密,有些是在晚上,而且是限制级。
周华特一脸无所谓地问:“什么意思?”
陈自超说:“我们通过你的邻居和病人打听得知,一年前,荣心媚还是你的女朋友。”
“那又怎样?”
“解释一下你和荣心媚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除了她是你的专职护士以外。”
周华特的手从鼻子摸到嘴唇,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这个问题太大了,很难回答。”
何大志说:“那我问具体点儿,你知道她和谭逸凡有一腿吗?”
“我觉得我应该保持沉默。如果荣心媚想说,她会说的。”
何大志微微扬眉:“我们觉得有可能是你被戴了绿帽子,太生气,所以当你知道杨阳也要毒杀谭逸凡时,就设了个李代桃僵的陷阱,就是你在宝仑大厦下毒,给谭逸凡的杯子里放入5%的氢氰酸溶液,只不过阴差阳错被杨阳拿错了杯子——意外嘛,每天都有。”何大志说得不疾不徐,仿佛是在闲话家常一般,然而话中的森冷之意如同出鞘的刀锋,直逼到周华特身上。
果然,周华特微眯着眼睛冷冷道:“你的猜测是错的。”
“但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想的了。”
周华特眼角皱纹一松,抬眼淡淡看着何大志,又看看陈自超。两者的目光冷漠如一道蒙着纱的屏障,叫人模模糊糊看不清真意。终于,周华特说 道:“好吧,你们别猜了,我坦白——是我输给他的。”
讯问室外,阿喜站在单向玻璃窗后,目光如剑,周旋在周华特身上,微妙而森冷。
周华特换了个坐姿,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缓缓道:“不过是一场赌局而已。我把他赢了个精光,他还不死心,还想接着玩,但是他没什么可抵押的,我也不想收他的白条,所以他说他把小区的房子押上五百万。但这样一来,我的筹码就不够了,我只有三百多万,他提议可以把荣心媚押上。”
“作为赌注?”
“对。”
“他知道荣心媚是你女朋友?”
“未婚妻!当时。”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讯问室里听起来分外凄楚,仿佛头顶蓬勃松散的日光灯也被那伤心寥落的嗓音感染得失去了几分明亮,乌乌突突地安静洒落。
“然后呢?”
“我同意了。我以为可以赢他的,那晚我的手气一直很盛。但是那一局,他赢了我!不管怎样,赌场无父子嘛……”周华特微微苦笑,而那笑意没有半分温暖之色,直叫人身上发凉。
“荣心媚知道吗?”
“知道。”
“她对这件事怎么看?”
“她是自愿的。虽然当着我的面也哭了、骂了,但她愿意……百分之百愿意。因为当她回来时,我发现她……”周华特用手指在自己脸上画了个圈儿,“满面春风的,眼角眉梢都是。”
“你让她跟别人睡了觉,还有心情观察这么仔细?”陈自超冷冷说道。
“她是我的未婚妻,在当时,她身体和表情的每一分变化我都尽收眼底。”周华特叹口气,“所以我猜测,其实谭逸凡是故意的!他故意设局让我押上荣心媚,好跟荣心媚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而不必费心跟我解释……”
“这发生在谭逸凡三次中毒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那天的赌桌上还有金大少和徐胖子,发牌小姐是Jessica,你们可以问他们——赌桌上无父子!我们愿赌服输……”他的目光缓缓滑过陈自超、何大志,神色有须臾黯然,“荣心媚和谭逸凡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endprint
“之后你和荣心媚仍然在一起吗?”
“不,我们取消了婚约。心媚的理由冠冕堂皇,觉得我出卖了她!但是她仍然愿意继续留在我这里工作——我猜是谭逸凡让她这么做的,可以方便他们之间往来,不容易被杨阳发现。那家伙是个二流赌徒,赌技跟我一样,完全靠运气。但在对付女人方面,他还是很有一套的,贺米兰、杨阳、荣心媚都和他……”他鼻子里轻哼一声,不知是笑是叹。
牌桌上。
谭逸凡的筹码已经所剩无几,而阿善面前的筹码却堆起一座小山。
谭逸凡扫眉耷眼地数着自己的几枚筹码,阿善正在吧台边上给自己泡茶。随后,他往一个装着冰块的平底玻璃杯里倒了些热茶,又从中拿出一枚冰块,搁在吧台的边角处,把玻璃杯架在冰块上,形成一个暂时稳定的支架。在热茶的温度下,那枚冰块正在慢慢融化。
阿善打着哈欠,端着热茶重新回到牌桌上。
谭逸凡嘟嘟囔囔:“我要想继续玩就得先赢了这把,是吧?”
阿善说:“恐怕是这样的。”
发牌小姐Nancy面无表情地洗牌,然后将牌放在阿善面前,等他切牌——就是把洗过的牌任意分成两份重新叠放,以防洗牌方作弊。
这时,吧台上支撑玻璃杯的冰块已经化尽,玻璃杯突然掉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谭逸凡和Nancy不约而同回头去看,阿善眼疾手快地从牌中抽出几张放在最上面,然后迅速将其分成两沓。他做这事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Nancy。
Nancy根本没发现阿善的小动作。她扭头看那打碎的玻璃杯也就一瞬间的事,然后回过头来继续收牌、发牌。
谭逸凡双手抹抹脸,两眼通红地瞪着阿善。阿善盯着面前的牌。
每人五张。
阿善手中分别是三张7、一张8、一张9。
谭逸凡望着手中的牌,唇边蓄了一抹浅淡的笑容,他手中的是三张K、一张A、一张2。他轻轻咳了一声,哑着嗓子缓缓道:“下注吧。”
阿善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沉静,不见任何波澜起伏,他推出几个筹码:“二十万。”
谭逸凡也推出同样的:“我跟。”
阿善喝口茶,也许太累了,茶水流了一嘴角,还洒了几滴在衬衫上。阿善不得不欠身从牌桌的另一侧拽几张纸巾出来。在他欠身的刹那,拿牌的左手微微倾斜,谭逸凡清楚地看见他手中握着三张7。
谭逸凡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从自己手中抽出一张牌给Nancy:“换张牌。”
阿善的眸子似谦卑似慵懒微微垂下,只看着手中的牌。他拿出黑桃7和梅花7,对Nancy说:“换两张,谢谢。”
Nancy分别给二人换好牌。
谭逸凡灌了一大口白兰地,眉眼含笑。此时他手中有四张K、一张A。
阿善望着他,嘴角微微冷笑,眸中却有融洽的暖意,问道:“不错吧?”见谭逸凡唇角上翘,眼波流动,阿善双目灼灼有神,抿着嘴道,“看样子,是相当不错啊!”
谭逸凡下巴微微抬起,傲然道:“确实相当不错,我不会输的。”
阿善瞅着谭逸凡面前已经略显空荡的桌面,不疾不徐道:“问题是,你没什么东西可押了。”
谭逸凡神色一黯,憋着一口气,一遍遍摸着自己的牌。
Nancy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阿善静静地品茶,然后清清嗓子,问:“你押什么,逸凡?”
谭逸凡眸光倏然一亮,仿佛被点燃了火苗的蜡烛,突然笑道:“哈,差点儿忘了!”他脱下鞋放在牌桌上,空气里迅速弥漫起一股味道,Nancy不由得皱皱鼻子,但出于礼貌什么也没有说,只用手指轻轻擦擦鼻尖。
谭逸凡掀开两只鞋的鞋后跟,从里面分别拽出两个黑色天鹅绒的小布袋。他解开扎绳,把里面的东西倒在牌桌上:在室内灯光的照射下,那些东西晶莹耀眼,像包着一团火似的!两对儿一样的梨形钻石,每块都是五十八个面,一对儿每只重九克拉,一对儿每只重十六克拉。
谭逸凡举起一颗钻石,眉心舒展而笑:“亲爱的,它们总计价值三千万人民币。”他把四颗钻石,连同桌子上的所有筹码,一起推了出去。
阿善不禁莞尔,嘴角的一抹浅笑如雾中浮光般浅淡无痕,透露着一丝不以为意:“我怎么知道它们是真的假的?”
“你应该相信我。”
阿善笑着望向他,半晌才说:“好吧,我跟,三千零六十六万。”他数出自己桌前大半的筹码,含着一缕微带讥讽的笑意,“看看你有什么牌。”
谭逸凡“嗤”地轻哼了一声,笑眉笑眼道:“你真该相信我说的,我告诉你我不会输!”他亮出手中的牌,又用手指猛力地敲了敲桌面,就像一个水球被人用力摁到水底又骤然腾了上来,再说话时,口气里已经含了巨大的、无可言喻的喜悦和欢快:“四张K呢!”
阿善的嘴角藏着似笑非笑的意味,眼中尽是熠熠的光彩,流耀若虹霓的辉色:“确实是好牌,不过跟我比还是差点儿。”他的笑容和善而滋润,仿佛一把上好的龙泉宝剑,入鞘温润如玉,出鞘寒气逼人——阿善亮出手中的牌,一色儿的红桃7、8、9、10、J,“对不起!同花顺。”
谭逸凡的脸色骤然变得雪白如纸,无半分血色,一脸的仓皇失措,痴痴道:“不!不!”
阿善始终微笑:“是的。”
“不!”
“是的。”
谭逸凡满面狼藉,神情像极了受尽惊吓的小兽,大声道:“不,这是不可能的!”他伸手欲取回桌上的钻石,被Nancy一把挡住:“对不起谭先生,这些是鄯先生的。”
阿善迅速起身将那一大片筹码和钻石尽数扫到自己面前。
谭逸凡神色变了又变,呼吸浊重,颓然倒在了椅子里,强撑着道:“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
阿善的声音清冽冷澈,如冰雪扑面,他捡起其中一枚硕大的梨形钻石拈在手指尖:“哇哦,太帅了!”
谭逸凡良久无语,整个人瘫在了椅子上,心似被摘空了一般,终于怅怅地舒了一口气,目光黯然道:“无所谓了……下次见……”他缓缓起身,拽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失魂落魄地往门口走去。endprint
阿善轻轻笑了,单纯而真挚,神情却渐渐沉静下去,缓缓道:“不用下次了,逸凡。”
谭逸凡打开门。门口,站着微笑的阿喜、小丁,和两名身着制服的警察。
阿喜扬眉浅笑:“走吧,谭先生。”
宝仑大厦门口,警灯闪烁。谭逸凡戴着手铐,两名制服警一左一右押着他,走上警车。
天光微露,大厦门前的小花坛处,漆黑的老树缀着满身青叶,扭曲成一个苍茫遒劲的姿势,蜿蜒伸向天际。天边,有剧烈的风四处涌动,乌云在天空中荡涤如潮,似乎酝酿着一场夏季常见的暴风雨。
刑警队讯问室。
因“奋战”了一夜,谭逸凡眼睛是血红的,且无神涣散,肩膀微微佝偻,坐在椅上,仿佛平和安宁,唯见喉头不时耸动,似乎在努力压抑自己的紧张。终于,他低叹一声,语调虽低,却是清晰得字字入耳,只是听不出语气的抑扬顿挫:“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看上去我们有房有车、工作稳定、夫唱妇随……其实,我们的生活不过就是酒桌上那一盘盘的菜——被油炒、被盐渍,几经翻腾才入了味儿,被置放在雕花刻兽的青瓷碗里,作出一副正得其所的姿态……都是假的、虚的、骗人的!我真后悔……”
阿喜坐在谭逸凡面前,身边的小丁负责记录。
阿喜淡淡地说道:“跟我们说说吧,你怎么会有这价值三千万的钻石?”
“我买的。三年前,我让杨阳成立福克斯电子有限公司,就是为了方便资金流转。”
“洗钱?”阿喜问。
“是的。牌桌上动辄几百万出入,我需要有个名正言顺的幌子。”
“杨阳知道这一切吗?”
“我赌钱的时候她就坐在旁边,她也参赌……只不过用另一种方式……”谭逸凡咧着嘴,神情却比哭还难看,“如果我赢了,她就吃红选择小白脸;如果我输了,就是小白脸选她……她喜欢追求刺激,跟贺米兰不一样!”
“你们婚后一直是这种状态吗?”
谭逸凡脸上微微变色,旋即变得十分冷漠:“一直是。我受不了了!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头顶的帽子绿得发黑?当然,一开始是我对不起她……”他言语尖刻而流利,像刀尖划过皮肤一般流畅,“当她动员我贪污公款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无法控制她了,必须结束!必须结束了……”
“你挪用公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年多了。刚开始只是几百万,就是寻常赌注的价码,这个月挪用了,下个月也能还上。可是,杨阳的胃口越来越大,到后来动辄上千万,她批命怂恿我跟城中富豪,尤其是那些个权贵大少、花少们赌博,她说用她自己来还……我知道他们床上的花样……我做不到!但是杨阳特别喜欢,特别兴奋……”谭逸凡双目微闭,仿佛拼命压抑着心底的惊涛骇浪,等他再睁开眼时,眸中的冷冽幽光直刺而来,“我……我以为我能控制自己……但是晚了,杨阳已经控制了我!我既赢不起,也输不起……杨阳什么都追求顶级享受,衣食住行都不甘落于人后,明明是工薪阶层还买游艇,学人家开Party,一掷千金!她拼了命的挤在富豪阶层,可是钱从哪儿来?都是她的姘头给的……真他妈贱!”
阿喜默不作声,静静听他叙述,神色悲悯而无奈:“所以你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她让我把建设项目的尾款拨给福克斯……三千万啊!”谭逸凡仓皇地喊出来,“把我零切碎割拆散卖了也还不起啊!但是杨阳不在乎,她又盯上了从香港来的地产王子……”
阿喜抑制住心底翻腾的怒火,冷冷一笑,心口有着说不出的寒冷与难过:“福克斯电子有限公司的账目流转,是你,还是杨阳经手?”
谭逸凡深深地吸口气:“一直是杨阳。她在这点上很有心计,因为福克斯的法人代表是她,她从不让我碰其中的账目。”
“所以在今年3月31日,你让她先把其中的五百万存入你们的联合账户,你是来试探并掌握福克斯的账户操纵密码吗?”
“是,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学习一款黑客软件,下载在她的电脑上,她转账的时候,我就掌握了福克斯的账号和密码,之后我再慢慢把里面的流动资金都转移出来……她那段时间和那个地产王子打得火热,根本顾不到这些……”
阿喜惊怒交加,却也另有一种怆然的明澈:“其实,所谓三次中毒事件都是你自导自演给周华特看的吧!”
谭逸凡垂目看着桌面:“我需要有个人证帮我脱罪。是杨阳开设空壳公司、杨阳贪污公款、杨阳毒杀亲夫……一连串的证据链条严丝合缝,绝对经得起推敲,可……”他抬头望向阿喜,眼中有深深的不解,“为什么?”
阿喜凝神注目于他,嘴角勾出一缕不易察觉的微笑:“在回答杨阳涉嫌贪污、私自挪用公款时,你太镇静了!那时你刚参加完妻子的‘头七,竟然能镇静地历数妻子的犯罪行为,与你之前设计的对杨阳情深义重的形象完全相悖……反常即妖。”
“是……是吗?”
“还有那艘游艇,美杜莎号,里面的奢侈品是杨阳死后,荣心媚一点一点搬运过去的……对吧?”
谭逸凡愕然:“荣心媚?你们知道心媚……”
阿喜微笑,轻飘飘的话语中机锋不掩:“这要感谢你的那些特殊癖好——酒红色头发、殷红指甲、白金镶钻首饰……因为你和荣心媚的关系,所以你能轻易拿到砒霜、X溶液、氢氰酸溶液。杨阳虽然买卖这些药品,但她是个企业高管,亲自经手这些东西的机会很少。”
从讯问室出来,阿善正在跟刑警队财务交接“赌资”。谭逸凡看见他,大声喊:“阿善,阿善,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最后一把,你怎么做到的?”
阿善抬头,愕然地望着他,又望望他身边的阿喜,轻描淡写地说:“哦,我出千了。”
“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
“下次吧,”阿善的脸上微呈朱砂之色,“其实很好学的。”
雨过天晴后的天空,有一种被浸润过的明亮的色泽,如一块清莹的白璧,偶尔有流云以清逸的姿态浮过,叫人心神爽朗。刑警队的小花园里,蔷薇、栀子花谢了满地,串串红、芍药、紫茉莉又簇然绽放,红红翠翠、粉粉白白交错,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花事不断,常开常新,春夏景致,从来没有寂寞的时候。
浅金的阳光自蓬勃的花树枝丫间流泻而下,阿善走下台阶,回首站定,日色淡淡的光辉照在他的半边脸上。他轻轻拂去肩上落花,在无比炫美的周遭景色中,显得有些落寞。
贺米兰也出来了,直直地走向阿善,似笑非笑看着他:“要走了吗?”
阿善身后那株粉色夹竹桃正开得惊心动魄。他憨憨地笑着,笑起来时眼睛弯成好看的新月弧形:“你,大概也不需要我了吧。”
贺米兰仍然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气度,一颦一笑皆是贞静之态,将锋芒隐藏在家常的随和与贤淑之中:“这次不能再聘你为律师了!他们要告我开设赌场,需要上法庭的。”
阿善无言。
“我知道,也该收手了。”贺米兰嗓音中颇有黯然之意,眉眼里的愁绪如春草蔓延出来。
阿善不忍,上前握住贺米兰的手,觉得她指尖微凉如叶尖的一抹露水,四周皆是无声的寂静。阿善叹息道:“这是一个结束,也是一个开始。”
贺米兰眸中倏然一亮,唇齿间已蕴上了温暖的笑意,说道:“是的!是一个结束,也是一个开始……”
阿善就是这样,总在无声无息处,无声无息地给人以感动,让人心里一点一滴地被温暖着,欣慰而舒展。
再抬起头,贺米兰已是殷切而期待的神情,目光灼灼如火,明亮如赤焰,仿佛有难掩的企盼:“不管怎样,谢谢你!”日色璀璨之下,她迎着风大踏步迈向属于自己的、不可预知的未来。
夏日里的阳光优雅而繁密,从树叶的缝隙之间斑斑点点洒落,带着缕缕透明的绿色的味道和成熟荡漾的甜香,照得满天的白云格外炫目。连天不断的广阔云层生出一种安详的力量,叫人的心思也跟着沉静下去,神志清醒。花树繁茂,刑警队兄弟们的朗朗笑声和着清风荡漾其间,惹得那些娇弱的各色花瓣零零星星地坠下。
人在花下,花在人中,人面桃花相映,大约如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