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驴

2013-12-31 00:00:00李兴泉
鸭绿江 2013年7期

李兴泉,甘肃省张掖市作协会员。曾在《读者》《驼铃》《天津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二百多篇。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李实诚怀揣着一疙瘩钱,有点焦急地窜进了弟媳妇文化的屋里来。

李实诚常往弟媳家跑,不怕别人耻笑。他一次又一次地去,像脚后跟抹了香油。这天李实诚骑着摩托车,夹着草绳东游西荡,酒足饭饱了,又挣了一疙瘩钱,回来就又钻进了弟媳家里。他把衣袋里的百元大钞抖出来,在弟媳妇的桌子上堆出了一座小钱山,一张一张地数了起来。李实诚数钱像个小学生,拿一张往一边摆一张,每一个数都要唱出来,数一张还要大声吐一口唾沫,很陶醉。把这么一堆钱拿弟媳妇家里数,李实诚不是第一次了。说白了,李实诚就是要让弟媳妇眼热的,只有弟媳妇眼热了,他才能争取到弟弟李明诚。

弟媳妇眼热归眼热,每次见他数钱就要发怒:“哥,回去,回家数去!”

弟媳妇下逐客令,李实诚也不生气,还是笑笑,甩甩那些喳喳叫的钱,晃晃脑袋,慢悠悠地站起来。

“数一数,贩一头驴能挣多少钱,不就心里亮堂了吗?来,帮我数一数咋样?”李实诚已经叫过弟弟李明诚好几次了。可每次不待李实诚说完,弟媳妇就恶狠狠地要下逐客令了。

李实诚一次又一次地对弟弟说:“你那东西,不是个东西。若是个东西,脑子稍转一转,钱多得没底儿。”可弟弟只是笑,什么也不说。李明诚听妻子的,对哥哥的钱熟视无睹。妻子文化不开口,他是绝不会跟哥去贩驴的,就是大把大把的钱,也不去。

文化常在丈夫李明诚面前骂大伯子李实诚,说李实诚一点不实诚,是个大骗子。丈夫李明诚也不说什么,只是笑。

文化是眼热这一扎扎一堆堆钱的。有时恨不能抢回来——全给他烧了。她一次次警告李明诚要小心,别栽进了李实诚的陷阱。她还一次一次决绝地说:“以后,你哥来,你就轰他出去。再跑一次,数那阴票子,我就不客气!”

“我偏再数一次,我就不信!”墙隔墙,这边说话,那边听得真,哥绝不放弃。“弟弟眼看四十了,穷啊!”哥哥对嫂子的话,会轻松地翻过墙,跌到弟弟那低矮的小院里,滚进小夫妻的耳朵。

穷!民办教师是穷,可要让李明诚放下教鞭,拿起赶驴鞭驴缰绳,当一个驴贩子,妻子最终是不忍心的。夫妻俩绝不是研究了一次这拉心扯肝的事了。都觉得把百来个娃扔了,即使挣得了大把大把的钱,也太残忍了。于是,李实诚一次又一次地引诱、劝说,想壮大队伍的设想就成了肥皂泡了。

文化说:“你哥太脏了,我们没钱也不稀罕他的臭钱!”

丈夫还是笑,说:“你为啥不说我哥心多好啊。”

“心再好,我也不让你当不干不净的驴贩子!”文化噘起嘴,嘴角眼边仿佛要挤出刀来。

“啥话吗?你净。净得一尘不染,像荷花行不行!”李明诚反对妻子说他哥脏,文化便大笑起来。笑过了,一转身走了。她不与李明诚争。也不想在李明诚面前说大伯子,一天不是拉个驴就是拾掇个猪或者牛,脏。李实诚确实身上臭哄哄的。可弟弟李明诚知道,文化说得更多的应该是哥的钱脏,臭。她总认为李实诚的钱来得不光明正大,有点骗人。李实诚有的是钱,拖拉机、摩托、BB机和大哥大都有。他一看见弟弟短这缺那的,就心疼得厉害。总想把弟弟拉过来一起干。可弟媳妇文化总不给他个好脸,叫他心里委实疼得不行。尤其,文化总说教师就是教师,怎么能和一个驴贩子画等号?这话,叫他实在忍无可忍。李实诚决心大,一定要让弟弟和自己一样,变成一个驴贩子,让这个不可一世的弟媳也尝尝驴贩子的味儿,他才满意。李实诚要挣好多好多钱的。要挣好多好多钱,若少了弟弟这个有文化的人帮助,也是个泡影,为此,争取弟弟,他有点不惜代价。

一年,两年,李实诚努力三年了,也没争取来弟弟。这次,眼看四年了,一个工资渣渣也没领,弟弟李明诚快要混到讨饭了。李实诚便又加了一把劲。前几天,他给弟弟送过去一长条猪肉,却没有想到,他前脚出门,弟媳跟着就从墙头给他扔了过来。真气得他一嘴牙都咬碎了。

今天,李实诚偏要在弟弟家数钱。可知道,人渴得要命时,就是马蹄窝的水也比酒香。现在弟弟李明诚在他看来已经山穷水尽了。三年多了,没领到一分工资,祸不单行,今年庄稼又全叫红蜘蛛吃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争取弟弟去贩驴,黄金时刻啊,李实诚暗暗地笑了。弟弟是自考大学生,头脑好,账算得好,谁都知道。若他们兄弟联手,那可是强强联手,钱会像潮水一样涌来的。

再过些日子就开学了,哥知道弟弟一家就是掘地三尺,也弄不出丫头的学费来。哈哈,要交三百多哩!李实诚心花怒放,一边数一边盘算着。

三年不发工资,春天快干了一辈子的王老师和刘老师都干不下去,回家了。李明诚却越发干得欢了。一人带几个班,文化也不得不到学校帮着上课,一天到晚夫妻忙得团团转。学生成绩是考了第一,还是连一个钱也没有拿到。照这样下去,弟弟肯定是挣扎不了几天。夏天,李实诚本可以帮弟弟除一下虫、浇一下水的。可他偏不。他知道,弟弟不跟他去贩驴,是没有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巧得很,红蜘蛛把五亩地的玉米给弟弟消灭了,弟弟连一亩地的东西都没有收到。真帮了他大忙。早上,他看到小夫妻坐在地埂上望着死去的玉米发呆,就整了两口袋钱来了。当然,数是数,李明诚不答应他一同去贩驴,一分儿也白想。

一边数着钱,李实诚一边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考虑一下,扔吧。那路越走越黑。……只有傻瓜才……不……应该在一棵树上吊死的。”

“哥!”弟媳睁大的眼睛里,有火从水里喷出,那火是泪水熄不灭的。

“……不……应该……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哥不敢惹文化,回到了自己家,他并没有进屋去,站在院里,心慌慌地对弟弟又一次启蒙。“兄弟联手,是强强联手。”李实诚一遍遍地说。他越发糊涂了,明明没钱,为啥不去挣呢?这对傻瓜。

弟弟也羡慕那些喳喳叫着的钱,什么时候他才会有那么多钱,给妻子买好吃好穿的呢?哥哥说了,贩驴去,只要贩驴,钱有的是。可谁能忍心撇了那些可爱的孩子呢?弟弟也恨哥哥,自己越困难的时候,哥哥就越爱数钱。哥哥的心他知道,是想帮他致富呢。可人各有志,弟弟不爱干那一行,弟弟是实在人,一句谎话也说不了啊,哥哥。弟弟只会教书,弟弟不愚蠢,弟弟不穷,弟弟不会因为没钱去上吊。李明诚心里骂哥哥:真太胀气了。

“哥不是为我们好吗?不是想弄个帮手吗?”李明诚找到了妻子,心照不宣地说,毕竟是自己的哥哥,还得护着点。哥的尊严,有的时候等同于自己的尊严,绝不能扔的。

“明诚,你咋想的?你当老师咋了?碍他啥事了?我们为啥要向他低头?我们就是混到有一天讨饭了,我讨,你吃,你还教你的书,咋了?饿死你了吗!”文化是固执的,她一定要让她的丈夫全心全意干好老师这一行当,绝不跟一个驴贩子满世界逛。

李明诚知道妻子,常常生气了会躲起来抹眼泪的。她就这么一个人,困难不说,也不怨李明诚,只知道暗暗地一个人抹眼泪。结婚十几年了,孩子也八九岁了,他们还没为钱吵过架。他们还是种着五亩地,李明诚还是民办老师,月工资还是三十三元,还常常不发。有时积了一两年,乡政府不是给条猪,就是给许多饮料、奶粉顶了。看到这些,做妻子的不说什么,李实诚就急了,就一次次地来劝,让弟弟赶快扔了,跟他贩驴去。常常为这事,李实诚跳出来,弟媳妇也跳出来,大伯子弟婆姨像两只鸡斗起来。

今年,庄稼是没指望了,工资也没希望,李明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了。大伯子李实诚又来逼李明诚了,她就忍不了。

“生啥气吗?”李明诚讪笑着。李明诚知道妻子苦,就是苦死了,她也不向别人露一点儿的,就是她的父母也不叫知道。文化总是笑着,把千难万苦压在心里。她不会向任何人低头,她会用一边拼命干活儿,一边抹泪的方式,让一切困难云消雾散。每次李实诚来摆阔,她都生气。她都会自个找个活,好好地干上半天。李明诚也一句话不说,和她一起默默地干。这种时候,他们身体靠得很近,配合也默契之极,干得都很卖力。只有这样,活干完了,美美地出了一身汗时,夫妻俩就没有气了。这样的劳动情景在李明诚想来,像是一杯酒,苦,但令人陶醉。

这些年李明诚干教师就是白干,一年到头领不回来一分钱,文化一点也没有怪他。只恨李实诚骚扰他们,打破了他们本来美好的生活。尽管常说,鞋好不好脚知道,幸福不幸福自己知道,现在想来,这完全是假话。要不然,父母为什么不让她嫁李明诚,大伯子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来数钱呢?

文化使劲儿地把锄头抡过头顶,把两条胳膊绷得紧紧地,一下就把锄头打进了粪里,然后屁股一抬,一疙瘩粪就滚到了脚下。这样几下后,她的脚下就堆满了松软的黑油油的粪。文化是勤快的,干什么都能豁上命。可这几年勤快屁用不顶,不但没有让孩子穿上一件漂亮衣服,也没让自己轻松一刻,不到四十,就变得比五十的人还要老了。尽管她千方百计地能把每一分地都莳弄得好得不能再好,地也不养人。一亩一年下来,乱七八糟地除过,还要倒赔五十元。就是这样,他们也不觉得悲苦。心里亮堂堂的。可你心里不管怎么亮,别人不认啊!李实诚不就是一看见弟弟,心里七上八下地难受吗?

“啪”, 文化干净利索地扔了锄头,捞起了大铁锨,呼呼地把那黑黑的臭东西嚓嚓地铲起来,扔出了墙洞。李明诚看着妻子满头大汗,手里大铁锨也变得更加有力了。呼呼呼,一团团粪像长了翅膀的黑鸟,争先恐后地钻向了那墙洞,不一会儿一堆黑鸟就彻彻底底逃得不见踪影了。文化不看李明诚,李明诚也不看文化的脸,他怕看见了妻子哭红的眼睛,伤心。妻子也绝不让他看,看了叫丈夫胡思乱想。

“来吧,歇歇吧!”

“你歇你的!我不累。”妻子一直没有看李明诚,又一个劲儿地刨起了粪,抡过头顶的锄头呼呼生风。

“来,我来吧。”李明诚硬抢到了锄头,也抡过头顶,可就是没有声气。锄头落到粪上,像落到了棉花上。妻子便禁不住破涕笑了。李明诚停下来,把妻子按在一张破椅子上坐下。妻子眼一闭,笑又变成了泪。

“哎!你,哭啥吗?我又不是就跟我哥走了!”李明诚心如刀绞。

“你哥真气死人,拿那臭钱到我们家数。下一次,爱哪儿数,哪里数去,我受不了!”

“哎!”李明诚苦苦笑了。李明诚知道自己那笑比药苦过多少倍。李明诚确实对不起妻子,妻子那时拼死拼活跟他来了,夫妻俩拼死拼活复习,要当老师。不想却混成这样子,竟然叫一个贩驴的也想雇去当下手,真羞死人了。若两个都当了老师,还不知道能不能吃上饭?更可悲的是老天竟然安排李明诚跟自己的贩子哥作比较,让一个修漂亮的房子,让一个住低矮的土房,还不行,还要叫一个成天乱逛,凭满嘴的谎话挣大钱,让一个一天到晚流汗流血,传授真理,拼命挣扎,却分文不得。真太残忍了。

“你太苦了!”李明诚把妻子的刘海挑了挑说,“我们借贷款也买个驴吧,不然把您苦死了。”说到这话,他自个的眼泪也流下来了。

“你说啥,我还能苦过你吗?几个人的工作一个人干,天天阅作业,写教案,一干就是半夜!”文化替丈夫抹着泪说。

“苦啥?谁叫我们的梦是那样的?别气了!哥那些钱俘虏不了我!”

文化笑了笑,说:“你说,农民咋了?你一分工资不发,吃的用的都不是我这个农民的吗?农民一点没亏了谁,为什么要叫农民的娃娃没人教呢?”在圈里,在黑油油臭哄哄的粪堆面前,他们为了培养出一个个大学生的梦,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幸福的宛若到了王母娘娘的天庭花园。文化不让丈夫买驴。若买了驴,人都快没吃的了,没草没料的,叫驴喝西北风?结婚十来年,文化从没为穷流过泪,因累抱怨过丈夫。一心一意地为了理想不懈地奋斗着,并且沉醉其中。她为有一个老师丈夫而自豪。她的老师是一个糠饽饽,她就是捧着糠饽饽当点心吃的人,这李明诚是佩服的。她不嫌弃李明诚,永不嫌弃,她等着的是一个个大学生!她爱孩子,怎么轻易会让李明诚弃了这重大的事,而去当一名驴贩子呢?

买个牛一千多,买个驴也五六百,李明诚实实在在没有钱。看到丈夫难过地低下头去,文化把无名指举在丈夫面前,说:“你的心真小啊,小得像针尖尖!”妻子又一次破涕笑了。李明诚知道她这笑,是为了缓解自己心中那份痛的,可她怎么消得了丈夫心里的苦啊。五亩地,一没拖拉机,二没牛驴,一切活计可都是要靠妻子双手硬抠了的啊。挖渠上坝是她,再重的活也是她,李明诚怎么忍心?当老师挣不上钱,穷光荣。他一点忙也帮不上。她啊,比一般人家的女人不知苦了多少倍。庄稼活,家务活,一肩挑,还让她受心苦,让人看不起。苦啊。可苦是苦,苦死了,她自己不说,希望丈夫也不要说,李实诚一说,那苦便像罐子的水倒出来一样,一下就把她冲得昏天暗地,受不了了。李明诚总想狠狠心不干了,和妻子一起种田,狠狠心跟哥哥贩驴去,挣大钱让妻子轻轻松松,过上锦上添花的好日子。可就是能挣座金山,文化也说什么不许他去。她等着的是一批批大学生。小学里,李明诚爱问她长大了干什么。那时,扎着羊角辫的文化像一朵花,总是意味深长地笑笑说:“不告诉你!”可她那双眼在他问过之后,就一直不停地笑着,一直望着蓝蓝的天。这样的话李明诚似乎问她问成了习惯,一见她就问。每一次问,她都甜甜地笑着,抡一抡头,叫小羊角辫儿荡起来,转眼间消失。一会儿,她就又托着下巴呆呆地望天,自个儿笑半天。他们俩的家离得很近,站在李明诚家门口,可以看到她家的院子。李明诚每问一次,她都会笑几天。后来,他们没有考上大学,那年是1976年,学校给他们的毕业留念是两把铁锨。“文化大革命”耽误了他们,他们怎么能再耽误后来的孩子?结婚后,他们一起考上了民办教师,她没有去,李明诚去了。她也一样地笑:“你当吧,我知道,你比我更想当老师。你当了就等于是我当了,一样。”为此,李明诚当老师,她当农民,她成了他坚强的大后方。李明诚当老师也如她当了老师,一天总是幸福地望着李明诚笑着。李明诚呢,每天都会把一些学校的事、课堂的事、教材上的事和她研究。他们有教育,比有钱更幸福。他们矮矮的土房子里总能荡出小夫妻朗朗的笑声。这笑声总与李实诚常常喝了酒骂嫂子、打嫂子,弄得鸡飞狗跳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往往在这时,妻子就点着李明诚的鼻子说:“都是臭钱惹的祸吧,知道吗?要是本宫让你当了驴贩子,也是这样子。”

现在工资发不出,庄稼绝收了,晚上做哥的又来了,毫不客气地与弟弟对话了。

“贩驴去。四年,四年了啊!不发一分工资,怎叫人活?发奶粉、发香槟、发白酒,越弄越不像话。还抓纸球,抓了一头病牛。”李实诚气得像一头狮子,这通话叫他连珠炮一样打出来。但他一看,弟弟没抬头,弟媳也没吭一声,自己倒像是放了一个屁一样,满脸红了。

“一年,又一年,人忙成啥样子了?他们知道吗?把人当牛使,还不给添草呢。有这么干事的吗?”哥训弟弟,其实是给弟媳透着话,可弟弟弟媳却一言不发,竟旁若无人。哥哥讨个没趣,气急败坏地回家去。

“哈哈哈!”他们又一次胜利了,隔着墙,大声的笑隔不住,还是如扔过去的一样,把哥气得浑身乱颤。

“我叫你犟,我叫你犟!”李实诚实在气不过,坐是坐不下来的,真好心换了个驴肝肺,气得他捞了一条三角皮带,拉亮了电灯,冲进了圈,把那些牲口撵得满圈跑,脸也气得红紫红紫的。

文化总是在李明诚打退堂鼓的时候,坚决地站出来战斗,她的手指虽粗糙,但总能轻柔地点到李明诚的额头上来,给他一种神奇的力量。她再苦再累也要哈哈笑,这笑就是她给丈夫吹的冲锋号角,就是扫去丈夫心中阴霾的铁帚,升起一轮太阳的巨轮,变成光灿灿晴天万里的太阳。她再苦再累也一定要哈哈笑。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李明诚安慰妻子。但是,钱谁不爱呀?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们也常常为钱发愁。“不能再这样了,我们需要新衣,也需要新房。”可钱从哪里来呢?

这年假期,想到教师节李明诚到县上领奖去。文化要为李明诚做一条新裤子,欠了商店五元钱,她没有向任何人张口,骑自行车二十公里,到小海子挖了一天甘草,第二天又骑三十五公里,到高台城卖了,才算是捞了八元钱。两天,两头见星星啊,李明诚心疼得哭了。

李实诚隔着墙说:“八元钱。就是八百元,用得过那样卖命吗?”

文化不言语,文化觉得这八元钱,干净,坦然。那衣服丈夫穿了服坦。

其实,尽管没有钱,李明诚还是想当教师,只是时时觉得太亏了妻子和孩子,心下过不去。讲台对他而言是幸福的神坛。那一双双眼睛是不枯的喷泉,永远都能让他的心和神滋润如玉。那些字,那些题,总是在他的口中、笔下幻化出万道光焰来,使他和学生的世界变得美妙异常。那一件件手工作品,一本本作业,都是能够飞升的魔船,时刻都能载着他飞向宇宙和未来。他渴求那站在讲台上的感觉,渴求太阳能够在天空多待一会儿,他能多讲一道题,多说一句话。站上讲台,他犹如站在了珠穆朗玛的峰顶一样高兴。只要踏进学校门,李明诚就干起来,就忘了疲惫,忘了回家。拥有了这样快乐时光的人,哥哥李实诚却为他感到羞耻和寒心。一切的农事家事文化承担了。文化一天干着活,也唱也学,似乎随着李明诚走到了教室。每当他们的家里有学生来求教时,文化给讲了说了,她的一天就飘飘欲仙了。可她却是大伯子眼里的傻瓜。她没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多苦多累,多么不幸。这种不幸似乎是大伯子李实诚硬给他们强加上的。为此,他们恨这种强给人戴枷锁的人。孩子多作业也多,她是天天帮阅的,天天帮着指导的。他们总在家里讨论着孩子们的成长。孩子们做的每一件玩具,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叫他们夫妻感到幸福和满足。在这如诗如画的情景里,钱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他们的生活表面上是被人强劈成艰难的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李明诚的教育,是穷困的,不明智的,不着调的;一部分是她的农事,又是那么傻气,肩扛手抓,她那硬抠出粮和钱来的双手,却要偏心供一个不着调的人来吃来喝,让人实在难以理解。李实诚,一次又一次,恨不能拉过来,把他们俩狠狠揍一顿。好猫坏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李明诚和妻子竟然无视李实诚那双抓钱的手的存在,偏要受穷,在家族里丢人,真让李实诚想不通。可苦到头,累到死,他们都不说。苦和累经过他们的酝酿,早已经变成了喷香的美酒,谁人能想到呢?他们夫妻是恩爱的,向着理想,向前,向前,每一步都是甜蜜的。可李实诚显然是不会享受到这份幸福,也不会懂得了,倒把人家的蜜当成黄连,含在自己的嘴里,天天喊苦叫冤。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他还是愿帮弟弟做好汉的,要不,他怎么安心。

放长线,钓大鱼。一天,哥站在墙边喊道:“有头驴,你拉过去使去。钱嘛到以后再说。”

哥哥这次没敢进弟弟的屋里来,像往常一样数票子,但他站的那位置却叫弟弟耳热面红。哥哥新修的房子实在太漂亮了。全砖的,外面全用白瓷砖贴了出来,白花花地耀眼。哥哥的房地势垫得高出了弟弟好多,近两米,把弟弟的房子窖到了地下去。哥哥站在他的院内就好像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哥哥尽管只比弟弟大一点,但由于闲,常常酒足饭饱的,吃得脸大肚子凸,身子也粗,倒像个光鲜的村干部。而弟弟呢,又瘦又细,像个麻竿儿,穿的衣服也很平常,多少显得有点寒酸。弟媳妇与嫂子也不能比,男人有的是钱,嫂子就平添了好些妖艳,她总要在脸上擦这粉那油的。头发呢,今天弄直了,明天弄弯了,颜色也常常变,明光闪亮,洋气。再加衣服一天三换,让人时时感到,她像是刚刚从大棚里摘出来的水灵灵的时鲜花朵;而弟媳妇呢,不施粉,不擦油,一天到晚忙,衣服也朴素得有点陈旧、老气。土气的她,常常会叫人把她和那河西白茫茫盐碱荒地上长的红柳联系在一起。尽管风打雨欺,土壤是那样贫瘠,可是红柳照旧能在枝枝丫丫上锁满碎如米粒的红花,用自己弱弱的身体,燃烧整个荒原,给大地带来无限生机。这对兄弟,左右相邻的人们常常会把弟弟一家当哥哥,哥哥一家当弟弟。遇到从高房里出来的哥嫂,叫老师,从低矮破土房里出来的弟弟弟媳妇叫师傅,找老师的和找驴贩子哥哥的人,要常常敲错街门,闹出一出一出的笑话来。笑话越多,嫂子越高兴,常常把找错门的人引进弟媳妇家的时候,嫂子都会笑得站不稳。走在弟媳的土地皮上,她的高跟鞋在这时会特不安稳,立即变成一匹不听话的战马,嫂子骑在了它身上,满脸装载了过多的英雄攻城拔寨后的自豪,自然身子也会波起浪伏,笑声也会穿云射日。她每次都要抱怨一番她的这个不争气的小叔子,没有打水泥地,坑坑洼洼的地糟蹋了她的名牌皮鞋。再抱怨来人眼光差,错把哥当成了小伙子,把她当成小娃娃。她虽没把自己的丈夫夸成一朵花,可举手投足备显荣华富贵。心里呢,简直像填满了蜜糖一样。嫂子似乎天天都在等待着这些闹笑话的人。有了这样的笑话,她那脸才更生动些,更值得大家注目研究一番。而弟弟弟媳妇呢,难免脸红心跳了。

弟弟激动地望着哥,好久不知道说什么,伸了好几次脖子最终没有说出半句话来。哥哥的肚子里撑满了话,快要胀破了,很想喷弟弟一顿,喷得像了他。可惜他没有那种法术,让弟弟变成自己的一半。把庄稼种成啥样子吗?把人活成啥样吗?还当老师,不如跟我去贩驴。可弟妻面前大伯子却不敢,尽管他贩驴挣了不少钱,修了全村最漂亮的房子,满肚子话没处倒,也不得不压下去。他知道弟媳妇的性格,不向上,穷欢乐。自认为教书的李明诚,教了好多好孩子,就比谁都能都强,都高大,无人能比。见不得人小看了一眼她的理想和丈夫。为此,哥也伸了好几次脖子,像是乡长忘了讲话稿一样,长久地结巴,说不出话来。哥恨死了他们,真把父母的脸丢完了。

“来吧,驴就在我圈里,使下来的,这几天可能不乖,过几天就皮了。三百元。啥时给都行!不给也行!”

李明诚和妻子想有一头驴子真快想死了,哥今天就满足了他们。到底是亲兄弟啊。妻子望望李明诚也未置可否。李明诚就失了魂一般去拉驴子了。李明诚想:我的妻子再也不会用肩膀拉车运粪运土了。想到这儿,李明诚便随哥去了。嫂子这天没有出来,哥怕她出来,她会从中阻止,无利不起五更,嫂子会说这样的话。这样一说,要壮大自己的队伍就真成泡影了。幸亏嫂子压根儿没有出来。李明诚便把那头高大的驴子,扭鬼别板地拽进了自家空空的圈里。这是一匹黑色的驴子,看上去骨架宽大,蹄圆腿粗,毛色生辉,但它并不老实,甚至还要起蹄来踢人的。

一会儿李明诚就和妻子找了一辆小架子车把驴子装了进去。这家伙或许是认生的缘故,并不听话,抡头甩耳的,拉着车就跑,真还把他们吓坏了。可他们还是兴奋得没有底儿,高兴得竟然半天了都在笑,这真像做梦一样哩。幸福这东西,来慢点人还受得了,来快了,人真还不容易一下子接受。他们不相信这么快就会有自己的驴子。有了它,明年一切都好办了。庄稼不用发愁了,妻子会一个人把地种得好好的。李明诚呢,会有更多的时间,放下心来教学生了。李明诚今年又得了一张优秀教师的奖状,还是县级的呢,明年还能得一张哩!

李明诚的奖状已经红红的贴了一堵墙了。看到满墙的奖状,再想想贩驴的事,李实诚满意地笑了。仿佛李明诚已经拿起了驴缰绳,坐到了他的摩托上了。

事情并不是那么顺利的。几天后,他们就发现这驴子不但吃鸡,还咬人。毛色也变得淡了许多,套到车上,打死也不走。这时她们就急了,甚至三四天都睡不着觉,三百元呢!

“这该怎么办呢?”妻子望着李明诚,李明诚望着妻子。

“我找哥去!”

哥还是站在自家的院子里,轻描淡写地看了看,说:“李老师……你可记牢,好心没好报。”哥的眼今天才算睁大了,眼光分外明亮,哥哥能承认自己是老师,这丝亮光,一下就照得弟弟李明诚的心里全亮了,可后半句话如刀,猛地刺破了他的心,流血了。她们不敢说什么。哥说:“不要了,明天我就能卖了。你们别后悔!”哥说完就不见了,他们抬着头看了好久。好像天安门下面等待接见的红卫兵,可看了半天,哥哥还是没有再露面。那一天,他们可就不安稳了,一夜都没有睡好。这三百元的东西哩,原来却是这等货。他们后悔,不应该图便宜弄这东西。一年的庄稼才弄几个钱?娃子的学费还没着落,又弄这等破事,平白无故地欠三百元,真是心里一汪汪一汪汪的血要流出来。

第二天,哥来了,没有进屋来,直接到了圈里。哥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三角皮带。进了圈,就把驴拴了起来,发疯地用力抽驴子。驴经不起打,一会儿就被打得伸脖子蹬腿不停地叫。弟媳看不过眼,请哥停下来,说:“这驴我们要了。你不要打死了。”

李实诚仍不听,越发打得厉害了。驴的身上被那狠命的三角带抽过后,毛也立了起来,一根根的竟然看上去像栽上的,很精神。驴子满眼是泪。这时,他们发现驴竟然变得精神了好多,稍有风吹草动都会立马摇动耳朵提起腿子,精明得要赛过兔子。时刻都有踏云飞去的准备。打过之后,李明诚夫妻发现:驴全身都肿了,看上去显然是比以前胖多了。他俩望着可怜的驴,也仿佛挨了一顿皮带,连中午饭也吃不下了,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难以平静。

一会儿,哥又来了,拿了一把红柳扫帚,硬扎驴子的四肢。扫帚上的无数根红柳根根赛过了钉子。尖锐的红柳枝,狠命地被哥戳到驴的腿上和屁股上,直扎得驴子痛不欲生,不停地叫,不停地跳。一会儿血一咕嘟一咕嘟冒出来,布满了驴子的腿、屁股和头脸。弟媳妇闭着眼,藏在墙角里,泪流得满面都是。扎过了,哥又把嫂子用的黑发油往驴的身上擦。他们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哥铁着脸,只顾干自己的,一句也不和他们说。擦了油的驴,宛若从油锅里捞出来的,每一根毛都直立,每一根毛都闪亮,仿佛金雕玉琢的一样,一看就让人怦然心动,谁又能把它和凡间俗物的驴联系在一起呢?擦完了油,李实诚说:“听我的。有人来买,一句话也不要胡说。”他们俩便小鬼似的,含了一种千恩万谢在其中,规规矩矩地点了点头。

“卖买不过夜。一星期了,才倒蛋。说话不算话,真不是个男人,还当老师呢!”嫂子知这驴男人是用来钓小叔子的,还是萝卜蒜瓣子地不停,把他们嘲笑得像穿了开裆裤的娃娃,头都抬不起来了。哥那样对待了驴子,这一阵,那皮带扫帚还在李明诚夫妻头脑里飘,一下一针,一点不少地都落在了他们心里,使得他们头脑里像塞满了钢叉刀枪,处处淋血了。

第二天下午,果然来了一个老汉。老汉进了圈,眼睛就亮了。身材高大的驴子,毛色油光可鉴,一下就拴住了他。老人还没有靠近驴子,驴子就在圈里跑起来跳起来。老人笑了。叫来了儿子,两人用了足足一刻钟才捉住驴子。套上车试,一辆小炮车,竟然装了满满一车土,这驴日的,也跑得路上的土一丈高,这力气真神了。可李明诚夫妻知道,驴身上到处都打肿了,一碰就疼,哪有不拼命的。哥对老汉说:“我弟弟是老师,种的地少,不常用,驴才脾气大的,力气大的。用不了,才卖的。”

李实诚一提老师二字,弟弟弟媳就把头低了下去。老汉完全相信,说他一辈子了没有听过老师会骗人。哥和老汉袖筒里捏来捏去。最后哥把卖多少钱的权利交给了弟弟。

“兄弟,你说,你的东西你作主!”

“六百。”李明诚没照哥交代的说。

“看、看、看,你弟弟不愧是老师,实诚。你一千,一个边儿不少,还说吃了亏。”老人得到了一匹少见的驴子,这驴在他看来比一般的骡子还要带劲,笑得老汉快要上不来气了,一直打着哈哈。

“你,你啊!这好的驴,白送人啊!”哥气了,“我不管了,傻瓜!”这戏演得逼真。哥装着生气,一甩袖子要走了。老人又把哥给硬拉了回来,硬把钱塞进了哥哥的手。

他们不敢相信。这染了、加工过的假驴,他们三百都亏大了,老人却掏了六百。这不能不叫他们夫妻傻眼了。那一刻做老师的弟弟实在受不了,他四十岁了,真如老人说的,一次也没有骗过人。他一次次想说出真相来。可哥哥嫂子一次次给他们使眼色,他们怕哥嫂骂,只能把要嘣出的真相牢牢地压住了。

还在他们发愣的时候,老人就和儿子急急火火地拉着那不听话的驴子出了门,笑声连连,像是拾了一匹千里驹一样,远去了。

哥笑得气都上不来了。说:“傻瓜,你们啊叫你要一千,他再跌也不可能八百八。哎,傻瓜!”哥为自己的绝笔叫好,又在为弟弟要得少了可惜。

“你这不是骗人吗?”

“哈哈哈……傻瓜,懂吗?钱就是这样来的。”哥醉心地笑了,“放心,两家情愿,他屁也不敢来放一个的。”

“哎!”李明诚夫妇又到路上看了几回,真希望老人能回来。没钱愁,怀揣了三百元钱,他们更愁了。

“告诉你,那驴老了,十五六年了。我掏了两百元。”哥笑得走路也不稳了,仿佛他的屁股下正压着那头不听话的驴儿。其实哥哪里说了实话的,他只掏了一百五。李实诚这一招,是想让弟弟弟媳妇轻轻松松地挣这三百元钱,越轻松越好。只有这样,弟弟才不会再干他那苦差,才会跟他去贩驴的。他想叫那老头子找回来,骂弟弟,好好地骂,骂得全村都知道他也是个骗子,那样的话,李明诚前后无路,照样顶一个骗子的名,跟他贩驴去!李实诚想到这儿,比喝了半瓶茅台酒还要美气,飘飘欲仙了。

“看到了吧,要是你和你哥干,你的那几个嗑瓜子的毛票子,算个屁!”嫂子的眼笑得眯成一条缝的时候,李明诚夫妻的脑子里空得无边无际了。

嫂子讨去了三百元。虽说李明诚净挣了三百,整整是多半年的工资,但他俩却像失了魂一样。手里有那三百,倒似安了一颗定时炸弹,一睁眼,那破破的土皮墙也似在笑他们,笑得像嫂子穿了高跟鞋一样扭着麻花,要倒下来。

这天,李实诚高兴得不得了,又喝得酩酊大醉,不停地吼:“老子的队伍要壮大!”他闹得鸡飞狗跳墙,打得老婆大吼大叫了半夜。

李明诚夫妻心中发虚,万分自责,害怕老人找回来,一闭眼,墙似就要倒下来,就有数不清的人围住了他们,数落他们骗了人,不像人!两人都失眠了。等不到天亮,文化就受不住了。求李明诚说:“明诚,你看我想的对不对?你是老师,你骗了人,人要说你是大骗子,以后怎教得学生,这不是得不偿失吗?要教了学生,肯定也是骗子。我虽是农民,可我也是老师的老婆,你说干了这事,我这脸哪里放?我们还是去找回我们的驴吧!”

“对,找我们的驴去。要不然,这骗子的名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们一拍即合,这天,天没亮就出了门。他们就是走到天涯海角,赔多少钱,也要赶在开学前把他们的假驴找回来。

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