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雯,1982年生于湖北枝江,2000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2007年进入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工作并开始文学批评写作。著有《漂浮在叙述之流上的“个人”》《既远且近的距离》《怀乡者说》和《温情主义的文学世界》等文章。
对于非职业小说家而言,一个人的职业生涯究竟对其小说创作构成怎样的影响?就我有限的视野看来,这个问题一直持续被忽略着。理由是可想而知的。那些在文学史上可能据有一席之地的作家们要么早已从职业中退出来,要么占据了文学生产链条的一个环节(譬如编辑),专心从事文学创作。在他们身上,似乎很难辨认出社会职业加诸于他们的影响。而我始终坚信,职业是我们通向广阔社会的一个窗口,它会潜移默化地形成他/她的兴趣、关注点,甚至某种程度上决定他/她的性格、命运,最后长成写作中的那根暗刺。不思量,自难忘——谁不是长久地浸泡其中,内心不断接受职业以及职业空间所涉人与事的各种揉搓呢?
如果这个推论不错的话,那么,作为写作者的苏兰朵是幸运的。自称“在电台说话谋生”的她在将声波通过电台传向一个城市的同时,也收获良多:关注、认同,以及许多故事。于是,在听广播的时候,我常常会陷入恍惚:那束温良、冷静又不乏力量的声音,是属于苏兰朵的吗?当她娓娓道来的时候,为什么,我总是能看见一盏亮在深不可测的黑夜里的小灯,和小灯下那冉冉升腾的烟雾,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音乐?那个写小说、写散文也写诗的苏兰朵和说话的苏兰朵重叠起来,又倏忽分开,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猜,选择做电台主持人大概源于她对声音的迷恋,所以才会一头扎进去,细细分辨声音和声音的不同。文字则是她的情人,她说,“这过程像一场漫长的爱情和拯救,回头看去,如同托尔斯泰的《复活》,我就是聂赫留朵夫,心甘情愿地进入了一场被汉字的认真折磨”。声音和文字在苏兰朵身上神奇地遭逢了。语音和文字,哪一方具有本质意义上的优势地位?这个德里达式的哲学难题似乎并未对苏兰朵构成困扰。她灵巧地游弋于两者之间,使两者互为表里,互相说明。这真是一场美丽的相遇,无论如何,她赋予了文字以可朗诵的质地,也扩大了声音的内涵。
一、 引子:从“声色”开始
谈论作为小说家的苏兰朵,似乎得从长篇小说《声色》说起。2009年,在出版了一本诗集《碎碎念》和一本散文集《曳航·船》之后,苏兰朵转身投入了虚构的海洋,其成果就是这部出版于2010年的长篇小说《声色》(万卷出版公司,2010年2月)。这似乎让人惊喜又有些狐疑:说惊喜是因为,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活生生的事实有力地证明了诗人转而写小说成绩一般都不会太差,这大抵是因为经过了诗歌砥砺之后,写作者无比珍视语言,天然具备了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说狐疑则是因为苏兰朵跳过了传统小说家经由中短篇训练进而抵达长篇的路径,就像一个还不大会游泳的孩子一个猛子钻到了海底,让岸上围观的我们捏了一把汗。说话间,苏兰朵已然轻松自若地浮出水面。平心而论,对于初次闯入小说领地的“新人”而言,《声色》完成得相当不错。它吸引人一口气读下去,节奏感和分寸感都把握得相当不错。在这棵初初长成的小芽里,埋藏着小说家苏兰朵所有的秘密:她的小说世界观、文学视野乃至技术性处理方法。
《声色》讲述的是发生在虹电台的故事。这是十分聪明的选择。刚开始写小说,在经验还不是那么丰富的时候,写作者势必要以自己十分熟悉的生活体验作为素材,方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在电台浸淫多年的苏兰朵自然明白,隔着收音机的读者们自然对电台里的主持人有莫名的好奇——对于那些天天听广播的人来说,那些主持人亲切得仿佛多年好友,可是你们真的了解他们吗?或者对苏兰朵来说,你们真的了解我们吗?于是就有了《声色》的故事。围绕着台庆晚会这一核心事件,总监和主持人们粉墨登场,演绎了一场又一场悲喜难辨的人生故事。对于总监闫庆珍来说,他的首要任务是拉到足够的赞助,确保台庆晚会风光举行,也为自己的仕途加一层砝码。他手里的底牌是他可以决定究竟由谁担纲晚会主持人。主持人们则各有各的生活困境。处在第一线的是大牌凌风和朱笛。对于凌风而言,一个贫苦家庭的孩子,完全凭借自身努力取得了他所能取得的最好成绩,按说当是风光无限了。只是,随打拼而生的疲倦感始终围绕着他。婚姻并未卸下他心里的层层重负,反而让他觉得更加疲倦。这大概是所有在生活里逆流而上的人最最真实的体验,“人想活得有点尊严,怎么就这么难呢?”这样的时候,总会选择一个舒适的地方安放自己的情感与灵魂。凌风将情感倾注到了有着让人平静气息的钟点工孙玲身上。可是,你我都清楚,此时的平静只是暂时的,一定有旋涡在前方道路上等着他。朱笛就更复杂了。这是一个“女神”式的人物,在她冷艳的外表下,隐藏了命运对美貌女子的所有恩赐与阻碍。常翠珊的气质则与朱笛恰恰相反。在经历了情感的波折成功上位之后,这位官太太的生活俨然已是完美无缺。但是,别忘了,你用什么样的方式从生活里索取的,生活就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叫你返回去。猝不及防遭遇情感之痛的她没有砸碎安逸生活的勇气,只能选择用事业的成功安慰自己。所以,在经过了精心的谋划之后,常翠珊站到了风光无限的位置。可是,这真的就能安抚我们受伤的心灵吗?答案,常翠珊清楚,我们也清楚。较之于他们,章可凡、妙妙的生活就像一个四处漏雨的草房子,时时得忙于“救火”,也让自己狼狈不堪。这样的生活里,情感是奢侈物,两个人只能在惺惺相惜中渐行渐远。安娜和霍然是这篇小说的亮色人物,因为年轻,以及年轻所拥有的单纯、明朗和对生活的信心,他们虽然在网一样的生活里有困惑,有迷茫,可至少现在,他们坚定地做他们自己,让我们不禁再一次回味青春的美好,暗暗希冀生活不要将他们拽入泥潭之中。毕竟,他们配得上更好的生活。虹电台的主持人们,就在苏兰朵娴熟的叙述中,渐次打开自己,让我们得以一窥究竟。勾连着这一切的,是谁能成为台庆晚会的主持人或者谁能拉来晚会赞助这根细细的线,有效地避免了游离与松散。
其中,作者用力最多的是朱笛这个人物,也是,平凡如你我,谁不是首先将注意力集中在美女身上,更何况,这美女身上散发出拒绝的气息,开着来源不明的车,有传说不一的流言做衣裳。与描写其他人物不同,作者不急于将朱笛的生活大幕完全打开,她是在层层叙述中缓慢推进我们对朱笛的了解。或者说,我们对朱笛的好奇心正是小说叙述的动力来源。我清楚地看到了作者苏兰朵对朱笛的痛惜与悲悯,但或许是因为感情铺垫得太久,到了小说奔跑在结尾路上的时候,作者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了。她匆匆地叙述着朱笛的命运,在满足我们的好奇心的同时也将深深的失望还给了我们。这失望,来源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朱笛命运的五哥在小说中的缺席,也来源于我们对朱笛寄予的厚望被落空:原来,看似神秘的她其实不过是凡俗的我们中的一分子,她重蹈的不过是人们对美女最不堪的想象。但不管怎么样,朱笛与祝亦清的关系是整部小说中最传神的一笔。男人和女人的微妙之处,尽在其中了。
顺便说一句,《声色》的题目真是叫人惊艳。打眼望去,“声色”很容易叫人想起“声色犬马”这个词,这倒符合人们对生活光鲜亮丽的电台主持人的想象。一旦进入小说,就会发现全然不是如此。“声色”,在苏兰朵这里,是并列短语,她所要探究的,是电台主持人声与色的对立遭逢,是“声”之下“色”的真相。在小说里,有这样一个饶有意味的细节。主持人们在日常生活情境里突然接到了听众打来的电话。
“啊?我都烦死他了。”妙妙眉头紧蹙,“你跟他说我不在。”
安娜不情愿:“还是你自己跟他说吧。万一他听见了怎么办?”
妙妙无奈,放下霍然,摇摇摆摆走过去,坐下,轻轻拿起话筒,柔情万端地说了一句:“喂?你好!我是妙妙。”
这边众人哄堂大笑。
短短几句对话,传神地表达了“声”与“色”的分裂。对于电台主持人这个群体来说,“声”是职业化的,是面对公众的,势必弥漫着空洞的职业礼貌甚至矫揉造作;而“色”,代表了他们真实的日常生活的状态与情感。其实,不单电台主持人这个特殊的群体,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充斥着“声”与“色”的对立。苏兰朵在这部小说里所要追问的,正是“色”是怎样的,一个人的成长经历和社会合力是怎样将“色”推向这个境地,即“从生活本身的泥海似的广袤和铁蒺藜似的错综里面展示了人生诸相”。用苏兰朵自己的话说,则是展示一个人“匪夷所思行为背后的心理的合理性历程”。这大概是好的小说家对自己的共同要求。苏兰朵初试小说创作,就将目标定位于此,当然很了不起,但这并不意味着《声色》全无可挑剔之处。比如,对于所有人物的平均用力使得小说像是一组群体素描,显得重点不够突出;比如,用晚会来结构整部小说显得稍微有些力不从心。关于这些,苏兰朵本人有更清醒的认识。但不容怀疑的是,通过这部小说,我们发现了苏兰朵对于笔下人物心理和命运探究的热情,领略到了她圆熟的叙事能力,也认识到了她的力量。而这些对于一名小说家更为宝贵的东西将在她此后的创作中引领她走得很远很远。
写《声色》对于苏兰朵而言是个人经验的一次集中释放。她明白,小说家是从描绘自己开始的,但倘若没有能力描绘别人的生活,就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小说家。等到再次书写电台的故事的时候,已是三年之后。这一回,她将叙述视角挪到了电台之外,试图通过听众的眼光重新发现电台人。从这个意义上说,短篇《香奈儿》(《民族文学》,2012年第3期)焕发了新鲜的气味。电台主持人许丹的包落在了出租车上,在出租车司机王军的内心深处掀起了万千波澜。器物,有的时候是小说的绝佳道具,“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在这篇不长的小说里,苏兰朵巧妙地操纵着这款香奈儿名包,让王军的心情也如坐过山车一般,忽上忽下。对于这个曾经在许多个寂寞的夜晚用声音安慰过他的人,王军一开始是打算用最好的面貌去面对“偶像”的,只是,在得知了这只包的价值以及遭遇了“盔甲女声”的职业化对待之后,这个想法迅速烟消云散了。这是第一次转折,也是情理之中的。当王军把包送到二手名牌包回收店之后,小说情势急转直下。得知包是假的之后,王军仿佛看到了许丹奢华的“色”之后的真相,甚至揣测她是被人骗了,同情心满满当当地占据了他,此时,他对许丹的感情经过低幅震荡之后回到了水平线附近。之前因为贫富差距所造成的鸿沟迅速缩小。然而,戏剧性的是,许丹坚决否认了假包的事实,认为会毁坏她的形象。在王军心里,修补过的许丹形象再一次无情地破裂了。在还包的过程中,王军终于再次与许丹相遇了。此时,“还是广播里那个充满感性的声音,而语气、语速却是如此不同”。“声”和“色”的分裂再一次发生了。我们依据声音想象的那个人,永远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而现实生活中的那个人,和我们一样有着欲望,不是被供奉起来的“神”。这就是“声”和“色”的辩证法。《香奈儿》暗示出了许多意味深长的话题,比如金钱是如何让人们在心理上区隔开的;比如一类人是如何通过声音不断矫饰,把自己美化到失真的高度;比如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是如何在一次次错位中变得无效与不可能。这就是“香奈儿”的神奇魔力。好的小说总是能传达出比写作者预设得更多的意图,它就像一面镜子,照出我们千疮百孔的内心。不过,也有小小的遗憾,作者在处理许丹这个人物的时候,还是过于简单粗暴了。苏兰朵似乎认定了她是个虚荣、矫饰的女人,那所谓明媚温暖的声音,不过是职业的盔甲罢了。假如能写出这个人物的复杂性,那么,这篇小说会不会更让人回味呢?我说不好。
二、开始:“那些小小的伤口/像细菌一样活着”
在《香奈儿》中,苏兰朵对许丹有这样一番描述:“许丹在交通台做一档夜间谈心节目,通过热线电话,解答听众工作、学习、情感、人际关系等方面各种琐碎的疑问和烦恼。每天给她打电话的什么人都有,因失恋寻死觅活的大学生;有了外遇又不想离婚,说话遮遮掩掩的中年男人;想把儿子对象搅和黄了的更年期妇女;嘛事也没有,不知说了什么骗过导播,只为了和许丹说句话的色迷迷的老男人;甚至吸毒者、刑满释放犯。”这几乎可以看作苏兰朵的夫子自道。据说,她曾经就主持过夜间谈心节目。我想,在那些夜深难眠的日子,也会有许多人在她温暖的声音里寻求支持与慰藉吧。主持人柴静有一句名言,“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大概是见识了太多深夜痛哭过的人,当苏兰朵拿起笔来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要写出这些“伤口”,那些在她的诗歌里频频出现的“伤口”——“像断了线的毛衣/穿在身上的伤口/越纠缠越明显”“那些小小的伤口/像细菌一样活着”。所以,回到中短篇小说的领地,苏兰朵的书写是从《瘀痕难散》(《佛山文艺》,2010年第2期)开始的。
对于铃铛来说,伤口是实实在在的。“铃铛恨恨地想,一边用长指甲的右手揉捏左臂。那里微肿,傍晚就会青紫。”这伤口是怎么来的?“十分钟前,她抬起这个部位护住脸,一把刚刚收起来的阳伞远远地扑过来,在她吃惊的刹那,狠狠地落在这里。拿阳伞的女人很壮,四十多岁东北女人常见的腰身,面孔似曾相识。”小说一开头,你我都明了这伤口的来源。这算不得一个新鲜的故事,但恐怕是在夜间谈心节目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故事。苏兰朵的做法是将身上的伤与内心的伤口勾连起来叙述。瘀痕在胳膊上久久难散,象征了铃铛内心的郁结。婚姻的不幸让她陷入了一段不好的感情。这似乎也是所有“小三儿”的心路历程:“期待——失望——怨恨——愤怒,然后是巨大的喜悦,片刻的温柔。周而复始。”“耀眼的左臂”将她内心的伤口撕裂开来,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别人审视的目光。苏兰朵对铃铛终究还是体贴的、不忍的,正如她对待深夜打进来的痛哭的电话一样,于是,她用笔为铃铛们创造了一个小瓷瓶,慢慢抚平手臂上的瘀痕,也化解内心的伤口。虽然这样的写法还有“做”的痕迹,但它结结实实地开启了苏兰朵对于“伤口”的叙事。我想,写作《瘀痕难散》给予苏兰朵最重要的启示是,要绕开习以为常的故事,尽可能地选择与自身差距更大的人物,才能尽可能地打开写作空间。也许,有的作家终身都无法放弃对“我”的探寻,但是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只有在他人心灵深处发现秘密花园的作家,才能走得更远。
“伤口”是如何造成的?研读了心理学著作的苏兰朵有时候会认同弗洛伊德的观点,认为童年特殊的情感经历中包含着人之为人的所有秘密,正如散文家周晓枫所说的那样,“一生情状有多少在幼年被预示、被警告?”于是,在《苹果》(《长江文艺》,2010年7月)这篇小说里,她孜孜探求的是童年的创伤性经验怎样介入我们今天的生活。对于老安来说,明明就是他的伤口。这个捡拾来的弃儿成为了老安生活中须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让人们对老安的善良肃然起敬的同时也不无疑惑与不解。可不是么?一个先天弱智的孩子,将会给平静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深渊,稍有生活常识的人都可以想见。显然,苏兰多没有夸张这份艰辛,也没试图掩盖它。她只是恰如其分地描写老安,“老安今年五十了。不过看起来还要老些。他长得黑,额头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头发也白了大半。这副样子实在不像一个经常爱笑并且爱睡觉的人长出来的,倒像是个劳心劳力的人。”淡淡的口吻,却书写了在生活的巨大压力下勉力坚持的人的形象。可是,是什么让老安如此坚持,即使在媳妇和女儿都不解的情况下,即使在领养明明遭遇政策困境的情况下?要解释这一切,时间必须倒流回四十年前,在老安还是小海的时候。在作者的娓娓叙述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焦灼的充满了愧疚的灵魂,还是孩子的小海在傻子弟弟小涛降生之后发现,美好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在懵懂无知的孩子心中,那点小心思谁能说得清呢。他对小涛充满了莫名的敌意,直到在人群中丢失了他。这丢失是无法弥补的,如苏兰朵所说,“安振海将他的笑容深深地刻在心里,年深日久,刻出了一个无法愈合的伤疤”。现在,人们恍然大悟了。明明是老天给予老安的一个机会,让他可以在与明明的朝夕相处中慢慢平复幼年时刻下的伤口。老安的伤口带出了另一个女人——明明母亲的伤口。好在,她还有机会弥补这一切。这几乎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了。明明的母亲带走了明明,老安重新得到了失去的一切。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安详地晒太阳,可以心无挂碍地“头一歪,没有任何过渡地,睡着了”。在这篇小说里,苏兰朵是在讲童年经验带给人的“伤口”,更是在讲修行,人只有通过尽最大努力去做,去善待他人,才能最终善待自己。伤口是可以愈合的,只要你对这个世界有善意,只要你肯不计得失地去付出。从写作技巧上看,苏兰朵虽然是初次尝试用一个“道具”来结构全篇,却也完成得相对精巧。“苹果”是小说的原委,也是前后照应的线索,更具备象征功能。可以说,整篇小说也如苹果般饱满圆润,可读可赏。
林秀芬(《初恋》,《长江文艺》,2012年第1期)的“伤口”是在二十五年前当秀芬还是秀儿的时候造就的。那个时候,秀儿有关于爱情的梦想,那梦想寄托在推销员陈卫东身上。这个理想中的情人并不是时代的成功者形象,相反,他身上充满了落魄的气息,“他推销得不好,常常皱着眉在房间里发呆”。可就是那么奇怪,爱情同文学一样,都是失败者的志业。然而,这梦想被老乔破坏了。“老乔像一瓶蓝黑钢笔水,敞着口,倒在一张白纸上。”苏兰朵貌似轻描淡写地提到了处女的血,殊不知这血就是伤口的明证。现在,秀芬过得不算坏,也不太好。说不算坏,是就世俗意义上的财富而言,她拿自己的青春和美貌换取了财富。不太好,是就情感而言,孤单一个人,以至于在生日的时候都没个人和她一起庆祝。正当这个时候,小鹏出现了。秀芬在小鹏身上看到了抚平初恋伤口的可能。在精心谋划以后,秀芬成了老乔,而小鹏成了秀儿。“老乔毁了她,也塑造了她。他仿佛是一道墙,她从他身上翻过来,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有时候,她感觉那道墙似乎又不是老乔,老乔只是一扇门,她说不清。”这是秀芬对老乔的感喟,可是现在呢,小鹏又该怎样对待自己的“伤口”?这无言的空白恰恰是小说所启发人们深思的。
在发现了“伤口”的秘密之后,苏兰朵惊异地发现,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伤口”无处不在。有时候,伤口是与生俱来的疾患。在《左脚》(《作家》,2012年第10期)中,章强就因为左脚张不开而浑身不自在,这已然成了他不可告人的难言之隐,甚至影响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就有些麻烦了。为了变得和其他人一样,章强可谓是煞费苦心。按摩,用棍撑开,这些都不得要领。在一次偶然中,章强突然发现自己左脚可以张开,这给他带来狂喜的同时又带来了新的心理疾患。他忘我地投入到了夹东西的游戏当中,直到意识到了自己的可怜为止。小人物的喜怒哀愁就通过这样一个小小的生理疾患传达得淋漓尽致。可是慢着,苏兰朵只是在讲章强的故事吗?我们有多少人和章强一样,那么害怕和别人不一样,我们又是如何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别人一样,甚至,在变得貌似和别人一样之后,还要想方设法地让众人知道。在章强的愕然中,小说袅袅余音回荡在我们的脑海。有时候,伤口是别人加诸给我们的伤害,这伤害被我们自己深深记住,反复温习,从而牢不可破。在《百合》(《清明》,2013年第2期)中,苏兰朵讲述的是老年人的爱情与伤口。姥姥崔雅萍自尊、要强,因为姥爷陈忠诚的不忠诚而备受伤害,开始了和姥爷长达二十多年的分居生活。离开,不是因为不爱了,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往日的爱情太美好太难忘,所以才容忍不了一点“灰尘”。“崔雅萍顽固得像一块生了根的石头,无论如何不肯回头。而且,这么多年,没再有过感情生活。”这就不像是赌气,更像是一种对一尘不染的爱情的坚守了。但这种坚守在姥爷患了老年痴呆症,不怎么认得人之后有了破解的可能。小说叙述的正是姥姥和姥爷之间的感情慢慢和解、恢复的可能。看来,伤口的恢复还有赖于打开心结,放下过去。这篇小说的特别之处在于叙事视角的选择。以“我”的视角来讲述故事,意味着过去只是过去而已,重要的是现在。另外,“我”和萧伟的故事与姥姥和姥爷的故事交叉叙述,使小说在增加另一层时间向度的同时也避免了叙事的单一。当姥姥和姥爷拍下婚纱照的那一刻,小说叙事达到了高潮。作为读者的我们和作为叙事者的“我”一起陷入到深深的感动中去。倘若所有的伤口都可以抚平,倘若漫长的人生可以凝结成这一刻,多好。
我认为,苏兰朵的“伤口”叙事是在《寻找艾薇儿》(《鸭绿江》2011年第1期)中变得豁然开朗的,从而有了崭新的格局。作家宁肯在微博里说,“写小说就是写人的关系,写得越深就越精湛,越复杂或越微妙,越会发现故事的边界与可能。好的人物关系会激发人的才能,有时是超乎自己想象的才能。这当然是入世的小说,有烟火气,所谓接地气常是这路小说。简单人物关系也能写出好小说,但这方面要求会很高,要求作者的语言才能,思想才能,诗的才能,散文的才能,甚至哲学或者理论的才能,与复杂人物关系(意味着复杂故事)的小说向度有着根本的不同,通常会呈现先锋小说的特点,失败也较多。”这是从真枪实弹的写作实践中悟出的道理,有切肤的温度。如果说,在此之前,苏兰朵始终将焦点集中在一个人物身上,那么,现在,她可以尝试新的可能,那就是在人物的关系中,通过人物与人物的碰撞来打开人物的纵深。张三与艾小姐,似乎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然而通过一条叫做艾薇儿的狗,他们实实在在发生了交集,在虚虚实实的试探、交锋中,两个人的伤口都暴露在对方面前。一开始,张三与艾小姐的关系是欺与瞒,艾小姐丢了一条叫作艾薇儿的狗,贩狗为生的张三决定带条狗去骗钱。这样一种一开始不那么美好的关系竟然悄悄发生着变化。在往来复返的短信中,两个寂寞的灵魂在慢慢靠拢。当然,所谓的靠拢也是有差异的,对于张三来说,无论是在经济基础还是文化教养方面,艾小姐都属于更“高级”的阶层,所以,当他“踮着脚尖”向艾小姐张望的时候,某种奇妙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流转。其实我们也能想到,这样的情愫必然会中止于某个节点,毕竟,生活不是童话。苏兰朵精心设计了小说的结尾,艾小姐向张三透露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困扰。更为有趣的是,从来就没有什么艾薇儿,所谓的丢失艾薇儿,不过是艾小姐打发寂寞的一个游戏。此时,欺骗关系发生了奇异的逆转,在张三骗艾小姐之前,是艾小姐骗了张三。此时,所有曾经有过的情愫都在欺瞒的前提下烟消云散。请注意,两个人之所以会抱团取暖,归根结底还是“伤口”在作祟。对于张三而言,小红构成了缺席的在场,情感的缺口使他分外留恋艾小姐传递过来的淡淡的暖意;而对艾小姐而言,对爱情的错估使她陷入了和张三一样的寂寞,需要在陌生人的温情中暖一暖凉透了的心。寻找艾薇儿,其实是寻找暖意,这是这篇小说传达出来的信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练笔训练,苏兰朵在这篇小说里表现出了精巧的结构布局能力,特别是“图穷而匕首现”,在让我们震惊的同时也散发出悠悠的余味。
三、高潮:刺猬有刺猬的好
我要用专门的篇幅来谈论《女丑》(《民族文学》,2011年第10期),可以说,这是在苏兰朵不长的创作历程中最有力量,也是最出彩的一篇。在读《女丑》的时候,我屡屡停顿下来,想起了毛姆的《舞男舞女》。两者在题材上有相似性,在艺术处理上则见出了不同作家的风格与追求。所以,在谈论《女丑》之前,让我们不妨先岔开去,去发现《舞男舞女》(《毛姆短篇小说精选集》,译林出版社,2012年12月)的艺术质素。
同《女丑》一样,《舞男舞女》讲述了民间艺人艰辛窘迫的生活以及抗争。在这篇小说里,毛姆设置了三重叙事对象。小说的主角,所谓的舞男舞女,是科特曼和他的妻子斯特拉,由他策划,斯特拉表演的节目在夜总会里获得了巨大的反响。这节目也是巨大的冒险,“斯特拉从一个六十英尺高的梯子顶上跳进一个水箱,如他所说,箱里水深不过五英尺。在她就要跳水之前,他们往水面泼满一层汽油,由科特曼点燃,烈焰腾空而起,斯特拉翩然飞降,直入其中。”这段描述颇有画面感,单是想想就叫人心惊胆战。即使天天表演的斯特拉也无法习以为常。此外,毛姆没有忘记舞台下面的观众,匆匆数笔,勾勒出了冷漠、刻薄的灵魂,“我想在她摔死时能在场。她不久总有一晚会送命,只要能来,我就不想错过那个场面。”听听,说出这样话的巴雷特太太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斯特拉是和她一样活生生的人。显然,这些看上去有头脸有身份的观众们从来不关心这个,他们与其说观看的是表演,不如说观看的是表演者的恐惧。当然,更绝妙的是,小说突然出现了“很古怪的一对”。如果说,作家描写观众是引入了空间维度的话,那么,这对古怪的老夫妇则引入了时间维度。作为斯特拉夫妇的同行,他们生动地将斯特拉的未来以这样一种滑稽的形式呈现出来。他们就像一颗炮弹,彻底引发了斯特拉的恐惧和对舞台的厌恶。可是,即使因此而崩溃又能如何呢?斯特拉夫妇回忆起了往昔穷困的时光,不禁感到那是比冒险更可怕的生涯,所以,生活还得继续下去。毛姆真真是一只老狐狸,如果套用伯林的说法的话。伯林将古希腊谚语——“狐狸多机巧、刺猬仅一招”——发挥成关于两种类型的思想家之差异的深刻比喻:一类是追求一元论的思想家,他们力图找出一个唯一性的绝对真理,并将之贯透于万事万物之理,恰如刺猬凡事均以一招应之:竖起它那满身的倒刺;另一类则是承认多元论的思想家,他们体察世间事之复杂微妙、万难以不变应万变,因此宁可自己思想矛盾,亦不强求圆融一统之理,恰如狐狸遇事之灵活花巧、机智多变。毛姆巧妙地在这三重叙事对象之间腾挪,每一层叙事对象都打开了文本的一个向度,使这篇不长的小说像一个开满了窗户的房间,邀请读者去探索每一扇窗户后面的风景。
相比起来,苏兰朵就太老实了。她就像一个刺猬,老老实实地抓住碧丽珠这个人物,完全围绕她布局成篇。这么做固然损失了更多的风景,但好处是对小说的主要人物碧丽珠精神空间开掘得足够深广。既然是讲述二人转演员碧丽珠的故事,就无法离开二人转这片肥沃的土壤。老实说,作为非东北籍人员,起初我是不大理解东北人民对二人转的热情的,这里面有伪知识分子的自恃清高和对俗文化的不屑一顾。可是,在看完这篇小说之后,这种感觉完全变了。正如苏兰朵所说,“二人转演员身上,依然保留着浓重的江湖艺人气息。我对这种气息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迷恋。我觉得,那里面杂生着一种原生态的、粗犷的、甚至是侠义的美。”苏兰朵正是写出了碧丽珠身上这份侠义之美。不仅如此,她还深研了二人转的艺术形式,挖掘出了其中的哲学内涵。她是这么说的,“二人转表演还有个突出特点——人戏不分。它缺少正规舞台表演的严肃性和仪式感。一个二人转演员,把角色演绎得多么惟妙惟肖都不值得炫耀,值得炫耀的是从角色中跳出来嘲弄角色和自我的能力。这时他就成了观众的代言人,完成了观众在心理上参与的过程,同时也完成了双方分享幽默的私密过程。这种交流也暗藏着较量。跟不上演员节奏的观众也是受嘲弄的对象。二人转中真正的角儿从来就不是小丑。观众既喜欢他,又佩服他。”用这个维度来考量《舞男舞女》和《女丑》,就能发现其异曲同工之处。在《女丑》中,观众爱看的“骂夫”这一段子其实是碧丽珠刻骨铭心的“伤口”(又是伤口),在表演中,她经历了与斯特拉同样的痛苦,即被他人观看痛苦的痛苦。可是等等,这种局面在后来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当碧丽珠成了女丑之后,这种难堪就被她轻易化解了,应了苏兰朵所说的,此时观众也成了受嘲弄的对象。所以归根结底,倘若没有二人转这种艺术形式所带来的包容力,恐怕也很难成就碧丽珠这个角儿。
说苏兰朵很有力量,是因为她写出了碧丽珠的力量感,写出了这个人物的复杂性,写出了她面对命运积极抗争的态度,还写出了深藏在她心里的疼痛。碧丽珠初亮相的时候不那么讨喜,我们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嫉妒、莽撞和冲动,虽然是司空常见的人性,可未见得让人们喜欢。苏兰朵这么写也很冒险,倘若中心人物不能获得读者的认同,小说的基础就岌岌可危了。所谓“富贵险中求”,这篇小说的成功也在于苏兰朵敢于下险棋。写碧丽珠可以理解的缺点,正是将她变成了活生生的人。而且,一个人的优点其实埋藏在他/她的缺点中,谁能说仗义、侠气等优点中没有粗暴的影子呢?事实上,碧丽珠最动人的地方是她下决心扮女丑的时刻,虽然同斯特拉跳水一样是迫于生活的压力,但是敢于撕开所有女性所在意的“美”,已然需要绝大的勇气。这勇气甚至使跟她结过怨的“小绵羊”都生出了敬畏之心。其实,写到这儿,我们已经料想到了碧丽珠的成功,“当丑覆盖了全身,她不再取悦任何人。美作为一件衣裳,被她彻底脱掉了。她觉得从未有过的自由,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而她就是一切。”这样的力量,搁谁身上,都无往而不胜啊。所以,当激动人心的“满堂红”到来的那一刻,我们并不吃惊,这是她应得的。可是,苏兰朵再一次奇峰突起,让她怀念起那个青春年少、有无限风情的珠儿,哀号和笑声交织着,这是碧丽珠一个人的痛,也勾勒了这个时代的侧影。
在《舞男舞女》和《女丑》的穿梭阅读中,我不禁又想到,或许人们会羡慕狐狸的灵活机变,特别是在这个轻浮、轻薄的时代,可是,刺猬有刺猬的好啊。苏兰朵缺乏的是像毛姆那样一个成熟作家调动多局面的能力,可是她老老实实地挖下去,反而天地开阔,立起了自己。
四、结语或未完:别有洞天在人间
我们谈论一个作家是否具有创造力,主要是看他/她能否超越自己,另辟蹊径,走出一条新路来。行文至此,我们已经知道,这个叫作苏兰朵的作家,她擅长叙述,擅长打开形形色色人物的心理空间,寻找伤口的来源,小说里充满了浓浓的烟火气。挑剔的读者或许会觉得,这么写,是不是太贴着地面了,小说应有的灵动、飘逸、轻质等品格上哪儿去了呢?我们可以为苏兰朵辩护,一个作家有自己的品性和风格,你不能要求一个人占据天平的两端啊,就像一个人不能既是瘦子又是胖子啊。在这么说的时候,苏兰朵已然在探索别一种可能。
在《彩信》(《山花》,2012年第6期)中,倦于日常生活的李宏伟做了莫名其妙的梦,收到了来历不明的彩信。这彩信是谁发的,为什么会将梦中似曾相识的女子收入其中,为什么在被妻子删掉以后就再也没有了新的短信,为什么会在公园的长廊中又见到已然老去的女子的照片?这种种疑团,苏兰朵不负责解答,甚至连暗示都没有,但是传达了现代人生活的一种内心困境。可以说,这些疑团遍布在小说当中,不但没有损坏小说的品质,反而让小说有了飞翔的可能。在这一篇中,苏兰朵是在实验“留白”的可能。《阳台》(《山花》,2011年第10期)则体现了另一种路径。沈鱼和苏非的内心在悄无声息地较量,沈鱼关心的是两个人共同生活会不会摧毁他个人的独立世界,苏非在意的是女人的安全感和尊严。在近乎无事的身体纠缠中,意绪流淌,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或者两个人本来可以搭建一个小小的天堂,在各自对情势的判断中,分别作出了自己的选择。“阳台”这个意象的选择也很棒,它不像“苹果”那般含义分明,它是含混的,像极了两个人的关系,有各种各样的可能。苏兰朵通过《阳台》证明,不拘泥于故事,她依然游刃有余,甚至情绪更丰沛更饱满。至于什么样的写作道路更适合她,这有赖于在写作实践中不断尝试。眼见得苏兰朵缓缓离开自己熟悉的领地,在杂草丛生的野地里操练自己的文字,这过程真是愉快极了,因为我是如此期待她用文字召唤更多的奇迹,带我们去看更美的风景。
责任编辑 陈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