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就是如何面對恐懼

2013-12-29 00:00:00黃臥雲
澳门月刊 2013年10期

人生要處理的貫穿始終、重大而基本的問題就是如何面對恐懼,貧窮,傷害,災難,暴力,失業,都能引起人們的恐懼。對年老喪失勞動能力的恐懼,就要養兒防老,現代社會是建立養老保險制度;對疾病的恐懼,使人們越來越注重養生;對暴力的恐懼,使國家建立制度保護公民自由。失去權力,在一些社會並不會構成恐懼,但在另一些社會,它卻是一種最大的恐懼,因為權力在這裡包含了太多的和常人難以想像不正當利益。擺脫各種恐懼,是一個國家要著力解決的重大制度性問題。

當人們預感到社會即將有一場大的變動時,就會普遍出現焦慮、不安、恐懼的情緒。它既出於所有動物都有的本能,有如大地震來臨之前動物們所表現出的那種焦躁和驚慌,也出於人類特有的對不利後果的考量和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擔憂;一方面,人們對變化充滿期待,強烈要求改變現狀;另一方面又對變化有一種難以把握的恐懼感。期待和恐懼交織在一起,患得患失是人性中固有的特性。

人對現實的恐懼一點也不比對未來的恐懼少。經濟不景氣,找工作是大部分年輕人走向社會最初要遭遇的嚴重挫折,失業的恐懼使他們更加追求一份安定的工作,進軍公務員隊伍成為競爭最激烈的就業門路。國家社保基金的巨大虧空和持續的通貨膨脹,老年社會的到來和20年計劃生育政策導致人口結構畸化,這些都使中年人為老無所養感到恐懼。大量的中小企業主在經濟整體下滑才剛剛開始就已走投無路。大眾對環境污染的恐懼,對食品安全的恐懼,無時不有。言論審查,任意逮捕和關押,看不起病,孩子上不起學等等,都引起人們的恐懼。他們的現實生活中缺乏安全。

還有,對革命的恐懼。權力主動改革的可能性很小。現有的用人體制既淘汰華盛頓,也淘汰希特勒,因為這兩類人都會威脅到穩定,這決定體制內很難出現改革的力量。中國當下實際上存在兩套權力運行體系,一套是公開的看得見的權力體系,一套是非公開的隱形的權力體系,後者的最大作用就是保證制度的連續性,就是保證今後繼續沿襲以前的制度和治理思路。這樣雖然有利於制度和政策的連貫性和穩定性,但社會矛盾會積累得更深、更多、更尖銳。

窮人與富人,官員和平民,戰士與將領,賢與不肖,在面對恐懼時,很少有實質性的差別。

恐懼是建立某種秩序的內在動力。原始社會的人們遇到外來部落入侵時單個家庭就無法抵禦,恐懼使大家團結在一起,於是組織起有效作戰的軍事單位,在統一指揮下進行戰爭。消除了入侵的威脅或者征服了別的領地後,軍事頭領就變成社會首領,軍隊就是他現成的維持內部秩序的政治工具,依靠家人、親戚、朋友建立自己的管理團隊。對外的征服變成對內的征服,對於被統治者,同外來征服者的戰爭結束了,同內部征服者的戰爭開始了。少數人利用恐懼建立統治秩序,多數人屈服於恐懼,然後戰勝恐懼,最後建立制度消除恐懼,就是一部自古至今漫長的政治發展史。

這樣就有了兩種類型的社會秩序,一類是建立在恐懼之上的社會秩序,統治者保持暴力和傷害能力讓民眾產生恐懼,是維持統治的基石,這也是動物世界裡所賴以維繫的那種秩序,因此這類社會被稱為叢林社會。一類是共同體成員免于恐懼的社會秩序,即人與人之間不得相互施加恐懼,建立這種共同體是人類所特有的能力,它擺脫了叢林法則,是文明社會。

霍布斯也從人類固有的恐懼心理出發構建自己的政治哲學,但他的政治目標是消除在自然狀態下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傷害和恐懼,他開出的方子是,通過契約建立公共權力——國家,大家把個人權利統一交給它,然後所有人接受共同的生活準則,和平的生活秩序得以建立,每個人得以保存自己。他提出,公共權力的合法性就在於它能消除臣民的恐懼,如果君主不能合格地履行自己保衛國內和平和人民財產安全的職責,其合法性也就消失,就應該由新的統治者代替。

馬基雅維裡文字版本的恐怖主義政治在世界第一個紅色政權中有了現實的版本。十月革命剛剛成功,蘇俄就成立了全俄肅反委員會(簡稱契卡),執行列寧“用非常手段同一切反革命分子作鬥爭”的指示,以鞏固新成立的紅色政權,隨著緊接而來的劇烈動盪的國內形勢和白衛軍的全面進攻,紅色恐怖也達到了頂峰,到1922年,這架殘忍的絞肉機消滅了數十萬到數百萬平民。斯大林進一步發揚和光大列寧的恐怖政策,他號召“徹底消滅”剝削階級的殘餘、富農、人民公敵、蛻化變質分子、兩面派、間諜、恐怖分子,1937至1938年號稱蘇聯的大恐怖時期,130萬人被判刑,68萬多人被槍決。他還對黨政軍及中央和地方幹部進行全面清洗,中央委員的64%和蘇共十七大代表的56%被消滅。

中國歷史上,在經過長期戰爭和動盪後建立起來的新政權都會立即採取措施恢復生產,復興經濟,薄賦輕徭,保養民力,以儘快穩定局勢。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沒有像歷代王朝政府那樣停止殺戮,而是效仿蘇聯,開始了向殘餘反革命——土匪、特務、惡霸、反動會道門頭子和反動黨團骨幹——開戰。“反革命”的標準含糊不清,對反革命的認定極為隨意,被鎮壓的人包括國民政府的黨政軍人員,還有辛亥革命的元勳,抗日將領,三年內戰時期眾多投誠共產黨的國民黨軍隊將領。像兄弟黨加老大哥那樣,中共也給各地下達殺人指標。在1950年到1951年的鎮壓反革命運動中,有70萬到100萬人被殺。

斯大林的大屠殺是在政權和他本人沒有受到威脅的情況下進行的,這只能理解為一個具有反人類本性的惡魔對人類的報復,其他如法國大革命、列寧和中國的革命恐怖可以理解為是對恐懼作出的反應,但用徹底消滅一切可疑的人保衛所謂自由、社會主義祖國和自身的安全,已經走上了濫殺無辜的嗜血和邪惡之路。為了自由卻消滅自由,為了保衛社會主義祖國卻把社會主義祖國變成人間地獄,為了不使想像中的“千百萬人頭落地”卻先讓千百萬人頭落地。作為自然人,一個人企圖對另一個人施加暴力和恐懼,由於雙方力量的大致平衡將會阻止他採取行動,一般也不會把事情做絕,但是,當有組織的暴力加之于個人時,那種力量對比上的平衡狀態不存在了,對絕對弱勢的個人實施暴力和恐嚇就會變得肆無忌憚,而不用擔心受害者的報復。但是,安全從來不是絕對的,施暴者也並不總是能使對方徹底喪失報復能力。恐怖革命使所有人都沒有安全保障。法國大革命領袖羅伯斯庇爾被他親手啟動的革命恐怖機器所吞噬,斷頭臺成為他的最後歸宿。信奉“法律不能代替恐怖”的列寧在1918年遭到一次致命的暗殺,在病痛的折磨和死亡的恐懼中度過了生命的最後幾年。

納粹德國覆滅,蘇聯失敗,紅色高棉垮臺,當代世界尤其是受害國家的人民對冷血嗜殺的革命和對有組織的反人類罪進行了深刻反省,促進了國際社會對保護人類生命和共同人性的高度重視,所有對它的辯護、遮掩、回避,都顯得曖昧,其動機都值得懷疑。中國民間一直沒有停止對文革、對國家恐怖主義的反思。前不久柬埔寨前國王西哈努克死亡,再次引起中國知識界對紅色高棉屠殺人民罪行的強烈關注。這些自覺的反思活動,有助於人權觀念和人道主義思想的普及,也有助於中國形成不斷增強的懂得克制、尊重普世價值的穩健力量。

當斯大林把他的無情之劍揮向軍隊最高層時,“元帥們的陰謀”被製造出來,圖哈切夫斯基元帥等一批在捍衛權力的內戰中浴血奮戰、立下赫赫戰功的紅軍高級將領被逮捕和秘密審訊。他們都知道強加在自己頭上的罪名意味著什麼。為了活命,這些戰場上的勇士或哀求寬恕,或痛哭流涕,互相揭發,亂咬別人。種種失態之狀,將他們身上往日所具有的那種威嚴一掃而光。他們的結局在沒有審訊之前就已經決定,他們揭發同事的積極表現不但救不了自己,而且導致了更多無辜的軍官被處決。

我們所有人都需要求助於適當的掩飾來成全自己人性的光輝。正因為恐懼源於我們內心最脆弱的部分,才需要像嬰孩那樣很好地加以保護,不使它成為野蠻暴力的犧牲品。用暴力和恐嚇考驗人性,迫使人暴露出本質中最脆弱的部分,這是反人性的和反人類的。勇敢並不是完全克服了恐懼,而僅僅是在面對恐懼時表現出適度的理智和尊嚴,甚至是在極度絕望時的最後一搏。最後的絕望常常使人能戰勝一切恐懼,鋌而走險,表現出常人所不具有的極大勇氣。我們不時地見識了這種勇敢。單個公民在絕對優勢的集體暴力面前完全不計後果,把尖刀刺向城管,沖進警察大樓行刺,在政府大樓實施爆炸,與指揮強制拆遷的官員同歸於盡。文革中不堪淩辱、承受不了巨大精神壓力的人們,不少選擇死亡結束生命。但這是用死亡戰勝恐懼,由於死亡不是人類的追求,這種戰勝恐懼的方式不能為自己和人類展現希望。

在世界的另一個地方,一些人早就注意到了政府對人民的巨大侵害能力,他們明智地認識到,對於維護人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一個過於軟弱的政府和一個過於強大的政府都是有害的。200多年前,一批美國人開始了新的政治實驗,他們在英國傳統的基礎上創立了新的政府形式,成功地把政府權力規定在既足以對付外來威脅又不能威脅本國人民的範圍內,其基本方法現已眾所周知,一是剝奪政府自我授權的合法性,使人民成為政府權力的唯一來源,二是把政府權力一分為三,任何一部分侵害公民權利的行為必將受到其他部分的抵制。它們已成為世界大多數地區組織政府的主流原則。

鑒於第二次世界大戰軸心國對人類犯下的罪行,鑒於有的政府對本國人民採取的史無前例的暴行,人類免于恐懼的自由,由美國總統羅斯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宣佈後,成為自由內涵的新概念為世界所普遍接受。聯合國1948年頒佈了具有歷史意義的《人權宣言》,申明各國公民擁有的不受國家、集團和個人侵犯的廣泛人權。隨後,聯合國又通過了《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以及《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並設立人權事務委員會作為監督機構。世界人權事業的迅速發展,已使一國的人權狀況不再僅僅是一國的內部事務。任何政府不管以何種理由,都無權對本國人民施暴,無權剝奪本國人民的自由。如果一國政府對本國人民的迫害震撼了人類良知,國際社會有權使用戰爭手段進行干預,更有責任給予其嚴厲譴責,制裁,以及採取各種方式向壓迫者施加壓力。

中國社會的轉型既不會是台灣和緬甸模式,也不會走利比亞和敘利亞的路,台灣和緬甸順利推進改革是由於當局自動放權,利比亞內戰與卡紮菲這樣靠暴力起家的瘋狂的冒險家分不開,敘利亞統治者則決心為權力而死,他不但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押在了權力上,而且把家人的性命也押在了權力上。

中國更不會重複共產革命的老路。激進共產主義思想在20世紀初從俄國輸入中國時,在中國知識分子中並沒有多少市場,絕大多數知識分子接受了歐美的政治思想和政府模式,或其他比較溫和的政治思想,如自由主義,民主社會主義等。在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以前,共產主義組織在中國只有很有限的發展。即使抗戰時期大批知識分子投奔延安,也是投奔他們心目中的自由,而不是投奔共產主義,並很快與打江山的老革命發生了思想衝突。共產主義最後在中國獲勝,不是主義的獲勝,而是軍事的獲勝,它的勝利具有很大的歷史的偶然性。只要把那些引進的革命詞句剝離出去,除了它的外國背景,中國革命就與中國歷史上任何一次武裝奪權沒有什麼區別,土地革命——打土豪分田地——完全是軍事動員和自身生存所需的策略:在一個狹小且物質匱乏的空間範圍內要維持一支有效的軍事力量,除了掘地三尺式的反復地分配土地也別無良策。新政權的建立以及此後一系列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都與民眾是否接受、是否選擇無關,他們僅僅是接受或被迫接受一個既成事實。中國在經歷過激進的革命之後,不但人民在內心裡早已拋棄了它,就連執政黨也在實踐中早已拋棄了它。

自由與奴役的對立是貫穿人類歷史的主線,自由表達了人類對自身生存的最高理解:人類的尊嚴要求他們不是任意支配的對象,要求他們免於人類自身施加的恐懼。中國古代的孟子理解的人是何等大氣、獨立——萬物皆備於我,又具有何等的人格——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它們一直是鼓舞中國人自我修煉、養浩然之氣來達到自持自尊的至理箴言。當一個人超越了貧窮與富裕的縲絏、擺脫了權勢與名利的左右,戰勝了暴力的威脅,他就自信而強大,就是自己的主人,就是真正的大丈夫。一個人產生了自由和自主的意識,就會對各種形式的人身和精神控制形成強大的阻擊力。

依靠個人修煉達到孟子所說的精神境界的人,即便在整個中國文明史階段也不多見。但孟子的理想人格在兩千多年後卻成為普通人的人格,它不是個人修煉的結果,而是制度保障的結果:不是要安貧樂道,而是提升普遍的物質生活水平;不是要鄙視權貴和金錢,而是保障大眾的權利;不是要個人勇於面對暴力,而是保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發達民主國家,良好的國家救濟和全民享有高標準的福利使民眾免於貧困的恐懼,免於失業的恐懼。對政府權力的限制和消除官商勾結、權錢交易,使人民免於權勢和資本的恐懼。司法獨立使每一個公民除了屈服于法律,不會屈服於任何勢力。

民眾在享有免于恐懼的自由之前,需要他們去戰勝恐懼。但戰勝恐懼不是人類的理想生存狀態,因為戰勝恐懼依然還存在恐懼。消除恐懼,讓所有人免於恐懼,讓所有人的人性展現最光輝的一面,社會才會展現最光輝的一面。革命政權由於不是消除恐懼,而是像王朝一樣把秩序建立在恐懼之上,所以它永遠不可能達到它所宣稱的目的。通過發動“革命群眾”打擊另一部分反革命群眾,給了很多底層的人們一種翻身做主人的感覺,但只要這種空洞的勝利帶來的新鮮感過了保鮮期,革命的熱情過去,他們就會感到厭倦,革命也就完成了祛魅,社會治理也回到常態,回到傳統的官僚制度中。革命群眾已經退場,革命群眾和階級敵人的對立也已經退場,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對立回到現實生活。

中國人最熟悉的歷史畫卷又真實地再現出來。“得民心者得天下”,古老的治國理政格言又成為今天的政治指南;“官逼民反”,傳統的歷史敘事成了當代的現實。官與民經常性的利益衝突使當局的“得民心”工程幾乎變得徒有虛名。維穩的最後階段,是依靠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取得某種力量的平衡,也就是相互恐懼造成的平衡,被統治者懾于統治者的武力,而統治者也對被統治者的聯合心存畏懼。恐懼一方面使人互相戒懼,分離,一方面也使人互相靠攏,尋求妥協和共同安全。在平衡沒有打破時,社會就暫時保持著穩定狀態。

但一旦進入變革時代,事態的發展就變得難以預測,博弈各方所有人的恐懼將增加到最大程度,具有同樣恐懼的人為了安全會在關鍵時刻迅速地、自覺地聯合起來,這是他們戰勝恐懼的重要方式,這時,人民的意志和數量優勢就將發揮決定性作用。清朝在被推翻的最後幾年裡,各種反清力量完成了最後的聯合,不但革命的各個派別已聯合起來,革命者和立憲派、改良派也聯合了起來。1991年,蘇聯高層領導人發動8·19政變,企圖利用軍隊奪走人民業已獲得的自由。對重新回到極權統治下生活的共同恐懼,莫斯科廣大市民一致行動起來,走上街頭攔截軍車,而所有參與行動的基層軍官也一致拒絕執行命令。人民的聯合使政變者成為孤立無援的孤家寡人,一場震驚世界的政變剛剛開始就已經失敗。

由於相互恐懼而導致的妥協和平常常出現在國與國之間,中日雙方圍繞釣魚島的衝撞將因為相互恐懼而始終保持克制。冷戰時期,美蘇兩個超級大國由於各自擁有毀滅對方的龐大核武庫而採取接觸政策,並達成削減各自的核武器條約,維持了世界的恐怖和平。由於恐懼而導致力量較弱的一方放棄抵抗,則在國內政治中更為常見,要麼是又一次“鬧事”或“騷亂”被平息,要麼是騷亂成功地改寫權力格局,2011年的革命中,中東多個國家的政治強人有的逃走放棄權力,有的就地交出權力。對於民眾來說,十次騷亂失敗九次也是可以容忍的,只要一次勝利就達到了目的,而對於當局來說,即使成功地鎮壓了十次騷亂,但如果第十一次失敗了,前面十次成功也沒有意義。

如何處理面對的恐懼,是我們這個社會今後一段時間內的根本性問題,核心是怎樣消除權力帶來的恐懼,同時也消除失去權力的恐懼,使國家的政治生活正常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