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吊筐

2013-12-29 00:00:00孙春平
现代妇女 2013年9期

在我的印象里,奶奶没有独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个大字不识,没文化是肯定的了。因为没进过学堂,所以连自己的姓名都没有。她娘家姓冯,据她回忆,家里人和街坊邻居都喊她四丫。嫁给爷爷后,姓氏随夫,她便成了赵冯氏,一直到死,灵牌上也是这么写的。

奶奶甚至没有爹妈兄妹。她到我们赵家那一年,辽西大旱,十三岁的她骑着一头小毛驴,由一个叔伯哥哥牵赶着,颠簸了一天,到我们赵家当童养媳,两年后便成了我爷爷的媳妇。此后七十余年,奶奶再没有回过娘家,娘家也没来人看过她。问她爸爸叫什么名字,她摇头;问她娘家还有什么人,她也摇头;问她家乡的屯子叫什么,有什么特征,她眼里便是久远的迷茫,然后摇头说记不得了。

准确地说,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老家房梁上挂着的那只吊筐是独属于奶奶的。昔日的辽西乡下人家,几乎都有那么一只吊筐,由细细的荆条编成,悬挂在房梁下的一个挂钩上。吊筐的用途与功能类似于冰箱,既防腐,也防鼠。家里有点什么特别的食品,比如粘豆包、炒花生或特意留给老人或家里主要劳动力的白面馒头、不掺糠菜的玉米饼子之类,为防馋嘴的孩子偷吃,便都放进那里去。小时候,寒暑假我常回老家,爸妈让我带去面包糕点,奶奶都放进筐里。我在外面疯玩,饿了,满头大汗地跑回家,奶奶便搬一只木凳,踮脚摘下吊筐,或抓一把花生,或递给我一只煮熟的鸡蛋。在少年时代的我眼里,奶奶的吊筐就是聚宝筐。

前几年,叔叔将老房拆了,盖起了水泥框架宽敞明亮的平房。搬进新居那天,奶奶抱着她的吊筐,在屋里四下摸索。叔叔问:“妈,找什么呢?”奶奶说:“找个地方把筐挂上。”叔叔苦笑,说:“屋顶连根房梁都没有,挂哪儿呀?你老要是想放什么舍不得吃的东西,家里不是买了冰箱嘛。”奶奶固执地说:“我不管,你把这筐子给我吊上。”

叔叔没办法,只好在屋顶钉进两根水泥钉,再悬一根绳子下来,算是又给奶奶的吊筐找了一个安身之处。过年时,我回老家拜年,看见新居里吊着一个旧筐,觉得很不协调,便悄悄问婶婶:“奶奶的筐里还有什么宝贝呀?”婶婶讪笑:“谁知道?吊筐在她头顶上悬着,谁想半夜拿下来看看都难,老太太犟着呢。”

去年秋天,奶奶以八十八岁的高龄驾鹤西去。临终前,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对我说:“去,把筐拿下来。”我摘筐在手,奶奶指着一个裹得紧紧的小布包,示意我打开。布包里只裹着两只鸽蛋大的板栗,很轻,我摇了摇,感觉到栗壳里干硬的栗肉在晃动。奶奶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要这两个干栗子干什么呀?在众人的环视下,奶奶一手握了一只栗子,安然一笑,喘息着念叨:“当年……我从娘家出来,妈翻出家里的最后一捧栗子,是八个……塞进我怀里。路上,我饿,吃了六个,这两个我留了下来……”

奶奶走了,握着两只存放了七十多年的板栗。在漫长的一生中,我们几乎从没听她叨念过母亲,可谁知,在她的心灵深处,却一直将母亲与她的生命如此紧密地牵挂在一起。

(夏花摘自地震出版社《带着感激上路:情愫卷》一书)(责编 冰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