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14岁那年的秋天,我偷偷去医院化验了血型。化验单上那个鲜明的“O”字刺痛了我。因为我知道,母亲是B型血。
彼时,我和母亲的关系极度恶化。在每次和她争吵完之后,我总是怀疑,我和她根本没有所谓的血脉相连,所以才如此互不相让。
我在满是落叶的小路上踌躇了整整一下午,一直都在想,既然我不是母亲亲生的,那么我还该不该呆在家里?直到夜幕降临时,弟弟跑来找我,我才很不情愿地回去。
母亲瞪着眼问我:“都几点了还不回家?”我没说话,她说:“饭在厨房里,吃完把碗洗了!”
我没吃饭,只把用过的碗筷放到锅里,开始慢慢地洗。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洗碗,从14岁那年的春节开始,母亲就说:“你要做一些家务,先从洗碗开始。”我一直强烈地抵制,以言语,以仇视。抵制她让我做家务,抵制她偏爱小我1岁的弟弟,抵制她嫌我不够淑女,以及她对我的一切约束。
抵制的结果就是母女关系的恶化。
B
知道了我和母亲的血型不一样后,我也就顺从地开始洗碗。在我看来,既然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那么我就应该像一个丫环一样,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理所当然要给人家干活儿。我终于明白,我没有资格在人家面前那么猖狂。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努力读书,因为我想早一点离开“人家”的家,想在属于我的地盘上肆意猖狂。
就这样,我们很难得地相安无事了两个多月,她又让我自己洗衣服。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好。”然后,我把衣服扔到盆里,执拗地不用洗衣机。过了一会儿,她把弟弟的衣服抱过来,也泡在盆里,我又一件一件地把弟弟的衣服捞出来,说:“这些我不洗。”
她愣愣地看着我,说:“这是你弟弟的,没几件!”我没抬头,说:“你们养了我,我洗!他跟我没关系!”
母亲“噌”的一下站起来,说:“他是你弟,咋跟你没关系?”“他跟我就是没关系!”我盯着她,静静地重复。
母亲生气地举起手,我不屑一顾地看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巴掌落在我的脸上,我不躲,任由脸颊上泛起火辣辣的疼,然后,我忍着眼泪冲她笑。
她气得嘴唇直抖,手扬了又扬,却再也没有落下来。
C
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到我考上了外地的某所大学。我拿着录取通知书,想到可以逃离这个家了,心里高兴得直想跳。回到家后,爸爸和弟弟一脸喜庆,只有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
吃完饭之后,我照例去洗碗,她推开我,说:“今天我洗!”看着她有点苍老的背影,我突然有点难过。
开学时,我一心想要独自远行,可是,她却坚持把我送到学校去。
她和我一起来到宿舍,帮我把行李放好,床铺好,之后就默默GV5TbxqyReRSnq492GaD4+jaPgjba1k9NNhmAXVCdEg=地站在我身后,不说话。同宿舍有一个女孩依偎在妈妈怀里哭,这样的我和她,看起来有点落落不合,我就笑了一下说:“你回去吧!”她看了又看,确定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才起身往出走,临出门,她又回头说:“钱不够就给家里打电话!”
我心里一动,很想出去送送她,可终究还是没有。我们好像一直就这样,纵使有不舍,都不知道怎么去表现。
大学4年,我很少给家里打电话,多半都是爸爸和弟弟给我打,然后她在旁边交待几句,诸如睡觉盖好被子,少吃冷饮等等,最后再说一句,没钱给家里打电话。可是,要钱的电话我从来没打过,我也没缺过钱,因为每个月10号,生活费就会准时到账。
D
毕业之后,我追随男友回到了故乡。时隔4年之后,全家吃了第一顿团圆饭。我夹了一块骨头,说:“妈!你吃。”
她连忙端起碗接过来,笑了笑,就认真地啃那块骨头。她的动作很细很轻微,就连额头上的那几根白发都不曾动弹一下。
1周之后,她督促我学做饭。想起14那年我的猖狂与偏执,我有一种隐隐的歉疚,就很痛快地答应了。从那之后,厨房里的忙碌就由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多半都是她掌勺,我打下手,偶尔在她的坚持下,我也会独立做几个菜。
这样的生活过了两年多,我和男友修成正果,决定结婚。母亲却诸多反对,我只以沉默来反抗,与14岁那年不同,我没有和她顶嘴。
结婚之后,她每天都会给我打一两个电话,电话的内容千篇一律:“回来吃饭吗?”我的回答基本上雷打不动:“自己在家里做。”
后来,我有了儿子,休完产假后,我四处找保姆,却始终没有合适的。我只好抱着儿子回到家。她正给花浇水,没说话。我犹豫了一下,咬咬牙抱着孩子要走,她回过头,说:“抱着孩子怎么上班?”
我很想傲气地走掉,可是这时的我才明白,为人父母之后,你无法像少不更事时那样肆意猖狂,为了儿子,我只得讨好地对她一笑,说:“好吧!麻烦您了!”
这一麻烦就是3年。3年之后,我把儿子送进了幼儿园,就很少回她那里。每个周末,她就会给我打电话,问:“我包了饺子,你回来吃吗?”尽管我很爱吃她包的饺子,但我的回答基本上都是:“不吃。”她会在电话那头说:“好吧。”然后沉默几秒钟,挂了。
E
儿子7岁那年,我和“凤凰男”老公离婚了,在经过7年的奋斗之后,我们车房钱都俱备了,他却另结新欢。母亲听到消息之后,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了10个字:“财产你要争,孩子你别要!”
我对她的话不屑一顾,就像14岁那年一样。我净身出户,只带了儿子。
想到她素来对我的薄凉,我就租了一间公寓。她很生气地质问我:“你离了婚就没家了吗?”我握着听筒,任由眼泪往下流。
离婚后,我的生活质量一落千丈,微薄的工资不足以支付房租、水煤电、生活费等等各种各样没完没了的开支,我只有省了又省。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我没回去看望过她,而每次她打电话来,我就以各种理由搪塞。直到中秋节,她突然来到我的公寓。
公寓只有40多平米,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兼厨房,一间卫生间,里面有房东准备的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她在公寓里转了三四圈,开始嘲讽我:“我让你洗衣做饭,让你有能力自理,就是让你在最坏的时候不至于太狼狈。你猖狂,不争财产不要钱,但你有本事把日子过好啊!”她的话刺痛了我,我冲到门口,把门打开,强忍着愤怒,没说出那个“滚”字。
F
她走后,我一夜未睡。我想起14岁那年,因为和母亲争吵,我去化验血型,我徘徊在秋风萧瑟的下午,我怀着仇恨发誓要好好读书。这次,我怀着她给我的愤怒,想要好好去挣钱。
这年春节,全家客客气气地吃过年夜饭,我照例去厨房刷碗。彼时,我已经在餐馆打了大半年工,碗洗得又快又好。
她皱着眉头看我,幽幽地说:“有本事别给别人打工啊!”我忍着眼泪,离婚以后第一次给前夫打电话:“我想开一家家常菜馆,你给我准备10万元,我们两不相欠!”没等前夫说话,她一把抢过手机,挂了,白了我一眼,说:“离了婚还向人家要钱,别给我丢脸!”
我忍着眼泪没说话。
元宵节过后,她突然给我拿来一本存折,冷冷地说:“去开餐馆,月利3分!”我心里一阵凉过一阵,10万元,一年光利息就是3万,真黑。可是,我不想放弃这个改善我和儿子生活的机会,所以我咬着牙应下了。
接下来的两年,我起早贪黑,全力以赴经营我的菜馆。当我终于拿着挣来的16万连本带利地还给她时,有着说不出的骄傲,我终于可以再次直面她的冷淡和嘲讽,以坦然,以优雅。她白了我一眼,说:“到现在,你才有资本猖狂!“
次年的3月,她在例行的体检中被查出子宫肌瘤,需要术前输血。弟弟的血型不合适,我呆呆地站着,怕她真的就因为失血过多走了。如果她走了,没有了讥讽,没有了冷淡,没有了她的压榨,我的生活会被一下子抽空的。
护士问了我三遍:“你是O型血吗?“我才反应过来,就跟着跑进手术室。出院那天,我忍不住问她:”你不是B型血吗?“她看起来很虚弱,还是白了我一眼:“我没事儿验什么血型啊!再说,你心里不是早就认定了我不是你亲妈!”
我犹豫了一下,扶着她上楼,像所有的母女一样。她进屋躺在床上,说:“我用了你的血,这下你要在我面前猖狂一辈子了!”然后,她很不甘心地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她的脸,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以“坏妈妈”的面孔对我,是多么用心地在鞭策桀骜不驯的我。其实,我的每一次努力,她比任何人都欣喜;我的每一次跌倒,她比谁都揪心。而我,年过30才明白,有些爱,隐于心,无疆也无形!
(责编 冰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