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有点阴寒,从被窝里伸出手来觉得冰浸的一样;纱窗外朦朦胧胧,是一片暗灰色,乍看起来辰光还早得很,我打了一个翻身,刚想闭上眼睛养会儿神,爸爸已经来叫我了。他说姐姐的住院手续全部办妥,林大夫跟他约好了十点钟在台大医院见面,但是他临时有个会要开,恐怕赶不回来,所以叫我先送姐姐去,他随后把姐姐的衣服送去。爸爸临出门的时候对我再三嘱咐,叫我送姐姐去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我到姐姐房中时,妈一个人正在低着头替姐姐收拾衣服用具;她看见我走进来便问我道:
“爸爸跟你讲过了吧?”
“讲过了,妈。”
妈仍旧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我坐在床边没有说话,默默的看着她把姐姐的衣服一件一件从柜子里拿出来,然后叠得平平的放进姐姐的小皮箱中。房里很静,只有妈抖衣服的窸窣声。我偷偷的端详了妈的脸一下,她的脸色苍白,眼皮似乎还有些儿浮肿似的。妈一向就有失眠症,早上总是起不早的,可是今天天刚亮我就仿佛听到她在隔壁房里讲话了。
“妈,你今天起得那么早,这下子该有点累了,去歇歇好吧?”我看妈弯着腰的样子很疲倦,站起来想去代她叠衣服。妈朝我摆了摆手,仍然没有抬起头来;可是我却看见她手中拿着的那件红毛衣角上闪着两颗大大的泪珠。
“妈,你要不要再见姐姐一面?”我看妈快要收拾完毕时便问她道,妈的嘴皮动了几下想说什么话又吞了下去,过了半晌终于答道:“好的,你去带你姐姐来吧。”可是我刚踏出房门,妈忽然制止我:“不——不——现在不要,我现在不能见她。”
二
我们院子里本来就寒伧,这十月天愈更萧条。姐姐坐在小径尽头的石头堆上,怀中抱着她那头胖猫咪,她的脸偎着猫咪的头,叽叽咕咕不知对猫咪讲些什么。当她看见我走过去的时候,瞪着眼睛向我凝视了一会儿,忽然咧开嘴笑得像个小孩似的:
“嘻嘻,弟弟,我才和咪咪说,叫它乖些,我等一下给它弄条鱼吃,喔!弟弟,昨晚好冷,吓得我要死!我把咪咪放到被窝里面来了,被窝里好暖和的,地板冷,咪咪要冻坏,嘻嘻——嘻嘻——咪咪不听话,在被窝里乱舔我的脸,后来又溜了出来。你看,咪咪,你打喷嚏了吧?听话,噢!等一下我给你鱼吃——”姐姐在猫眯的鼻尖上吻了一下,猫咪耸了一耸毛,舒舒服服的打了一个呼噜。
姐姐的大衣钮子扣错了,身上东扯西拉的,显得愈更臃肿,身上的肉箍得一节一节挤了出来;袖子也没有扯好,里面的毛衣袖口伸出一半来。
“弟弟,咪咪好刁的,昨晚没得鱼,它连饭都不要吃了,把我气得要死——”姐姐讲到这,猫咪呜呜的叫了两下,姐姐连忙吻它一下,好像生怕得罪它似的。
三轮车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了,我心中一直盘算着如何使姐姐上车而不起疑心,我忽然想到新公园这两天有菊花展览,新公园在台大医院对面。
“菊花展览?呃——呃——想是想去,不过咪咪还没吃饭,我想我还是不去吧。”
“不要紧,姐姐,我们一会就回来,回来给咪咪买两条鱼吃,好不好?”
“真的?弟弟。”姐姐喜得抓住我的衣角笑起来,“你答应了的啵,弟弟,两条鱼!咪咪,你听到没有?”姐姐在猫咪的鼻尖上吻了好几下。
车子走了,我看见妈站在大门背后,嘴上捂着一条手帕。
三
姐姐紧紧的挽着我,我握着姐姐胖胖的手臂,十分暖和。姐姐很久没有上街了,看见街上热闹的情形非常兴奋,睁大眼睛像个刚进城的小孩一般。
“哈哈,弟弟,‘一二三,一二三,左转弯来右转弯——’”姐姐高兴得忘了形,忽然大声唱起我们小时候在学校里爱唱的歌来了,这时三轮车夫回头很古怪的朝姐姐看了一眼,我知道他的想法,我的脸发热起来了。姐姐没有觉得,她仍旧天真得跟小时候一样,所不同的是她以前那张红得透熟的苹果脸现在已经变得蜡黄了,好像给虫蛀过一样,有点浮肿,一戳就要瘪了下去一样;眼睛也变了,凝滞无光,像死了四五天的金鱼眼。
早上十点钟是台大医院最热闹的当儿,门口停满了三轮车,求诊的,出院的,进出不停,有的人头上裹了绷带,有的脚上缠着纱布,还有些什么也没有扎,却是愁眉苦脸,让别人搀着哼哼唧唧的扶进去。当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时,姐姐悄悄的问我:“弟弟,我们不是去看菊花吗?来这里——”姐姐瞪着我,往医院里指了一指,我马上接着说道:“哦,是的,姐姐,我们先去看一位朋友马上就去看菊花,噢。”
姐姐点了一点头没有作声,挽着我走了进去。里面比外面暖多了,有点燠闷,一股冲鼻的气味刺得人不太舒服,像是消毒品的药味,又似乎是痰盂里发出来的腥臭;小孩打针的哭声,急诊室里的呻吟,以及走廊架床上阵阵的颤抖,嘤嘤嗡嗡,在这个博物院似的大建筑物里互相交织着。我挽着姐姐走过这些走廊时恨不得三步当两步跨过去,因为每一道目光扫过来时,我就得低一下头;可是姐姐的步子却愈来愈迟缓了,她没有说什么,我从她的眼神却看出了她心中渐生的恐惧。外科诊室外面病人特别多,把过道塞住了,要过去就得把人群挤开,正当我急急忙忙用手拨路时,姐姐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停了下来。
“弟弟,我想我们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姐。”我的心怦然一跳。
“我要回去嘛!”姐姐忽然提高了声音,立刻所有的病人一齐朝我们看过来,几十道目光逼得我十分尴尬。
四
到林大夫的诊室要走很长一节路,约莫转三四个弯才看到一条与先前不同的过道,这条过道比较狭窄而且是往地下渐渐斜下去的,所以光线阴暗,大概很少人来这里面,地板上的积尘也较厚些,道口有一扇大铁栅,和监狱里的一样,地上全是一条条栏杆的阴影。我一面走一面装着十分轻松的样子,与姐姐谈些我们小时的趣事,她慢慢的又开心来了,后来她想起了家里的猫咪,还跟我说:“弟,你答应了的噢,我们看完菊花买两条鱼回去给咪咪吃,咪咪好可怜的,我怕它要哭了。”过道的尽头另外又有一道铁栅,铁栅的上面有块牌子,写着“神经科”三个大字,里面是一连串病房,林大夫的诊室就在铁栅门口。
林大夫见我们来了,很和蔼的跟我们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姐姐笑嘻嘻的说道:“弟弟要带我来看菊花。”一会儿姐姐背后来了两个护士,我知道这是我们分手的时候了,我挽着姐姐走向里面那扇铁栅,两个护士跟在我们后面,姐姐挽得我紧紧的,脸上露着一丝微笑——就如同我们小时候放学手挽着手回家那样,姐姐的微笑总是那么温柔的。走到铁栅门口时,两个护士便上来把姐姐接了过去,姐姐喃喃的叫了我一声“弟弟”还没来得及讲别的话,铁栅已经“克察”一声上了锁,把姐姐和我隔开了两边,姐姐这时才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马上转身一只手紧抓着铁栅,一只手伸出栏杆外想来挽我,同时还放声哭了起来。
“你说带我来看菊花的,怎么——弟——”
五
紫衣、飞仙、醉月,大白菊——唔,好香,我凑近那朵沾满了露水的大白菊猛吸了一口,一缕冷香,浸凉浸凉的,闻了心里头舒服多了。外面下雨了,新公园里的游人零零落落剩下了几个,我心中想:要是——要是姐姐此刻能够和我一道来看看这些碗大一朵的菊花,她不知该乐成什么样儿。我有点怕回去了——我怕姐姐的咪咪真的会哭起来。
(李佳楠摘自作家出版社《Tea for Tw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