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接香港

2013-12-29 00:00:00陈佐洱
美文 2013年13期

第一章 关于军事用地使用安排的谈判

一尊酒瓶:装威士忌还是五粮液

1984年中英两国政府签署了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其中规定中国将自1997年7月1日接替英国,承担对香港地区的防务。

为此,中英双方需要在香港过渡期,在专门处理政权交接事务的联合联络小组里,就一系列防务责任问题进行磋商。首先开谈的是军事用地使用安排。这项安排确定了,才能对中国海、陆、空军如何进驻香港作出部署。

然而直到1994年春天,中英联合联络小组一波三折地谈判了7年,取得的成果仅是有朝一日如果达成协议,这协议可以用两国互换外交照会加附件的形式加以确认;另外,中方基本同意从英军现有的军事用地中接过14块。但是双方对于上述地块的责任和义务,剩余地块的数量、位置和处置,需为中方重建的军事设施的数量、位置和规模等等都还存在诸多分歧。1989年北京的政治风波后,英方便无理地单方面中止了联合联络小组的所有谈判。

1993年年初,中国外长钱其琛和英国外相赫德在纽约会晤,总算为重启联合联络小组谈判创造了氛围。又时隔一年,联合联络小组英方代表处终于向中代处送交了一份有关香港未来军事用地使用安排的“中国外交部和英国驻华使馆照会”文本修订草案建议稿。英方的这一行动表明希望恢复磋商,而文本草案内容则摆明了英方的主要立场观点,好比是用一尊贴了中英两国共同制造商标的酒瓶,装了纯英国的威士忌送交中方,要求确认。

英方以为这个议题是中方单方面有求于它,只要承诺交出14块用地以及重建5个军事设施项目,就大致OK了。所以当中英联合联络小组双方同时宣布5月10日至13日将举行防务与治安问题专家小组第15次会议之后,包雅伦代表和我进行会前非正式会晤时,他乐观地估计,既定的4天会期无须全部工作,中间还可以腾出1天来休息。

与包雅伦的乐观相反,中方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内部研究时一致认为英方提交的文本内容与我方立场相距甚远。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国港办、外交部认真研究了英方建议稿,会签后向联合联络小组中代处发来指示,要求对英方提交的文本作伤筋动骨的修改,拟出了一份也是以互换两国照会为框架的中方文本建议稿,这也好比说把那尊贴上中英共同制造商标的酒瓶里的威士忌倒掉,换上了中国的五粮液,准备以此上会,与英方较量。

见证历史的坚尼地道谈判楼

1994年5月10日8点40分,一辆考斯特中巴从中代处所在的华润大厦车库开出。9点10分,我准时在西环坚尼地城中代处宿舍门口登上这辆车,与早已坐着的战友们会心地点头一笑。他们是来自总参、总后、空军、海军、陆军的军事专家,专业经验丰富且足智多谋,今天起将支持我从容应对谈判,化解过程中丛生的困境。15人同舟共济,直奔中英联合联络小组专用谈判楼。

谈判楼位于香港岛半山的坚尼地道28号,是一座依山而筑的意大利式小楼,黄白相间,庄重典雅。踏入临街的铁栅栏门,须仰视才能望见绿树掩映中的它。这座楼在上世纪初建成后,曾先后被多个学校用作校舍,俗称“英童学校”,是属于政府的产业。90年代初香港进入基本法颁布后的后过渡期,它被划归中英联合联络小组谈判使用。

须沿约60级石阶拾级而上,或踏乘围墙东边专设的单向自动滚梯(开会前梯滚向上,散会后梯滚向下),才能到达楼正门前的空地,那是传媒朋友们拦截双方代表团或者围聚等候消息的地方。我们的一言一行乃至一愁一喜,常在这段步入谈判楼的必经之路上被镜头和话筒截取,然后由各家持不同观点的传媒播报开去,作出各种解读。

环绕小楼有一圈花园绿地。楼内有上下两层,一层有三个厅,其中两小厅分别供中英代表团休息,另一个正厅双方共用,是达成某项协议后开香槟庆祝或者合影的场所。踩着脚下咯吱有声的古老木质扶梯登上二层,迎面便是唇枪舌剑、握手言欢的主战场——宽敞的谈判大厅以及附设的保障工作室。

抬起或踢开“三脚凳”

上午9点30分,双方代表团在谈判大厅里依次就座。按照惯例,每次会议中英双方轮流首先发言,这一次轮到我。

我首先提及英方的文本草案建议稿,肯定英方3月以来所作的努力,表示注意到双方在最后协议的形式和一些重要内容方面已取得了共识,这为进一步工作打下了良好基础。随后,我以平静的语气,就若干存在分歧的原则性问题作了阐述,主要讲了两点:一是强调香港军事用地的交接是中英两国政府关于香港防务责任交接的一部分。所涉及的权利和义务主体是中国和英国两国政府,任何形式的第三方参与——所谓“三脚凳论”都是无益的。英国有责任确保香港的军事用地在移交中国之前得到妥善维护,而不应将责任推卸给英方称之为香港政府( Hong Kong Government )、中方称之为港英政府( British-Hong Kong Government )的所谓“第三方”。英国管治下的香港行政当局应该是英国政府的一部分,而绝不是什么独立的政治实体。二是重申中国政府声明香港军事用地只用于防务目的这件事不应成为双方签署协议的前提,因为这是中国的内政。

英方代表、专家小组英方组长包雅伦,是一位相貌清秀、疏发谢顶、戴眼镜的中年英国外交官,此时神情凝重,月初与我会面时脸上的阳光已不见踪影。显然,他很在意我对英方所作的肯定,所以他的回应一开始即表示“非常高兴听到陈佐洱代表表示珍惜已取得的成就”,继而,他抱怨中方直到昨天下午才送达修订稿,对此“极大失望”,又批评“中方似乎把英方的让步全放进了口袋”。最后,他语带警告地说,英方向中方移交军事用地是一个圆满的一揽子协议,如果双方的磋商无法取得一致,那一揽子协议里英方曾经作出的让步也将不会存在。

英方的强硬并未影响我的思路。摆在中英双方面前的分歧有好几个,我觉得“三脚凳”的问题应比较容易解决,因为10年前双方前辈们较量过,最后以英方收敛告终。所以我耐着性子和英方一起回忆当年的中英关于香港前途问题谈判的片段,提醒包雅伦代表勿重蹈覆辙。

遗憾的是英方并未接受我这番善意,反而以“香港的现实情况”为由坚持“三脚凳”。我更深地明白了一层,英方今天的态势恐怕还有末代港督彭定康上任后的“新精神”——当年收敛了,不等于今天继续承认。

硬碰硬的僵局

5月11日续会,双方才就“三脚凳”以外的各项争议展开磋商。如果前一天双方进行总体阐述时,尚可借助概括和抽象性的评述来展示弹性,调节气氛,那第二天非常具体的讨论无疑是直面的,敏感的。

气氛越是紧张,我越是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心有静气。

会场的谈判桌是一张很长很长的桌子,英方人员坐在主席一边,中方人员坐在客席一边,我和包雅伦各坐在本方的中间,左手边是译员。谈判过程中的译员翻译时间对我很有帮助,因为我大体听得懂包雅伦说什么,他一面说我一面记,而在英方译员把包雅伦的话翻译成中文的过程中,我就边听边构思怎么作即席回应。我自己的笔记本上,每页纸用三分之二位置记录他的发言要点,三分之一写我要回应的要点,这个办法对我快速理清思路很有用。由双方外交代表说出的一字一句都代表着各自国家,都将被记录在案,一诺千金,驷马难追。

谈判时,专家组的成员不能随意插话,想要发言须先征得组长同意,一般情况下,他会先递一个字条,我认为可以才请他发言。有时候我觉得应该让某位专家发言,我也会递给他一个条子。

这天的谈判,为了避免一竿子插到底,没有回旋余地,我请总参谋部驻军办主任陈惠邦大校先发言。在英军的军阶中没有大校一级,只有准将,所以在非正式场合有时英方尊称中国大校们为“将军”,惊叹“中国军队的将军那么多”。陈大校长得方脸粗眉,目光犀利,不但资深而且是中方专家中军衔最高的一位。他带来了军方对香港未来军事用地使用安排新的补充意见,发言中主要提出以下两点:一是要求英方在14块营地之外,再向中方移交港岛太平山山顶地区的柯士甸山军官宿舍以及有关无线电通信营地;二是扩大为中方重建的昂船洲海军港池规模。

包雅伦听后面孔涨得通红,抬了抬眼镜架,不予只字置评,只要求中方立即递交书面材料,以便作仔细研究。他聪明地用对比方式,抓住时间顺序指责中方“出现倒退”“在谈判进入最后阶段的关键时刻提出这么多新的而且是预料外的要求是无益的”。还加重语气说“英方对此表示遗憾,我和我的上级一样感到沮丧”。他特别强调,在以往谈判中已与前任中方代表就中国驻港部队海军基地港池规模达成了一致,即398米×398米,中方不应再提出新的意见。

我即席回应包雅伦,完全不能接受英方指责“中方倒退”的说法。军事用地的交接对香港的繁荣稳定非常重要,中方一贯予以高度重视,并表现出极大诚意,正因为此才与英方进行了7年多的磋商。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是使中国驻军的需求得到基本满足。现在会谈仍在进行中,中方出于驻军需要提出一些新建议是合情合理的。

幸好,我在会前是做了功课的,了解所谓398米×398米的故事。那也是在一次专家小组会议期间,轻松的coffee time,双方组长端着杯子肩并肩地说说笑笑,在说笑中继续讨价还价,因为外交场合无戏言,所以两位代表都避免出声说话,伸出一个指头在墙上画字:“我喜欢这个数字。” “Sorry,我喜欢那个数字。”当英方代表层层加码,在墙上画出398的时候,罗家代表沉吟了一下,表示“嗯,可以商量。”几分钟后复会,英方当即在谈判桌旁要求中方对398米×398米进行confirmation(确认)。罗代表及时声明“这超越了权限,需要汇报。”这番话是记录在案的。

包雅伦无意就我方提出的新建议进行讨论,威胁性地表示“Time takes orders of no man”(时不我待)。

可是到了5月12日,会谈仍在硬碰硬当中度过。尽管之前在中方内部会统一认识的基础上,我请专家战友们集思广益,分头写了一张张反驳英方观点的备用口径,汇总之后在会上作为“炮弹”一发发相继打了出去,但僵局依旧。

勇者居上

5月13日会议一开始,形势急转直下。包雅伦甫一坐定,就严肃地发出口头知会,英国外相和港督对当前的谈判表示强烈的关注和失望。英方将在今日——预定会期的最后一天结束后发表正式声明,公布目前谈判的状况,声明稿可以很快提交中方研究。

包雅伦的知会,似乎不再留任何余地。难道我出任中英联合联络小组中方代表后的第一次谈判就要这么收场了?我思忖了几秒钟,决定做两手准备,但无论结局怎样,眼下绝不能放弃原则示弱。

我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挺直腰板,用强烈的语言提醒英方不要破坏会谈的基础,别用什么外相、总督的“态度”来增加破坏的严重度。接着,我举重若轻、冷峻地说了下面这些话:“中方历来在谈判中都是朝最好的方向努力,同时也随时做好最坏的准备。如果谈不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无非是到时候香港所有军事用地全部由中国驻军接管,再由中央人民政府与特区政府另作安排!今天会后英方尽可对外发表声明,而中方也可能对英方的声明发表再声明,或许其中还需要宣布对于1997年7月1日前香港军事用地可能发生的任何变更都将不予承认,并且会在香港回归后追溯责任!”

说完,我把自己面前的笔记本轻轻合上,还用手指把皱起的页脚使劲儿摁了摁,然后抬头直视着包雅伦。

我的最后几句话等于告诉对方,中方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准备在军事用地问题上“另起炉灶”。当然,从促进香港平稳过渡的角度看,我说的“大话”并非最佳办法,但却不失为给英方一味清凉剂。因为英方明白,假如中方真宣布1997年香港回归时接管全部军事用地,港英当局将无法在从今往后的最后3年里批出任何一块交回的军事用地,从而不仅损失巨额财政收入,而且还将造成对现行管治的严重冲击,动摇全香港的经济信心。

全场鸦雀无声。双方专家都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如何继续下去。我小声征求了陈大校的意见,随即提议暂时休会,一方面是代表团内部需要碰碰头,开个小会;另一方面是想冷却一下谈判桌上的火暴气氛。

暂停的艺术

激烈火暴的气氛往往可以通过暂时休会来调整,而打破僵局的钥匙也往往得自于集体的智慧。

中方专家们下楼,聚集在代表团休息室里开碰头会,分析造成当前局面的原因,认为相当大的成分是因为双方信任度太低。有专家建议“化整为零”,为了使双方能在一些具体问题上逐渐增进了解,积累起共识,可否采取分两个小组的方式进行下一步的磋商:一个是由中英双方组长和军方首席组成的四人小组(英方组长为包雅伦,英军首席是英军驻港司令部的莫礼士准将;中方组长是我,我军首席是陈惠邦大校),主要就协议文本及其附件稿进行讨论;其余专家组成第二组,就各自相关的专项问题进行对口交流,比如营房专家磋商营房的事,重建项目专家磋商重建的事,重建项目有5个,属于建空运中心的空军对空军,属于建港池的海军对海军,属于建仓库、医院的后勤对后勤等,由于双方专家组成员多是技术人员,比较务实,中方专家们的任务就是抓住这个面对面交流的机会,耐心向对方解释中国军队的运作特点。如果技术层面形成越来越多的共识,必将对四人小组会谈带来积极的影响。

来不及向上级请示,我必须承担临时改变谈判形式可能造成“遍地开花”、谈乱了的风险。但我相信、赞同集体智慧,决定接受这个有分有合、先分后合的建议。我请一位工作人员去敲走廊对面英方代表团休息室的门,代我约包雅伦代表到走廊上说几句话。

正在一筹莫展的包雅伦听了我的建议立即点头,表示“欣赏中方这个以下促上的思路”。

寸土必争

于是,会议以分组的形式继续进行。

在四人小组会上,包雅伦态度温和了许多,恳切了许多,说:“中方可否做出一些大的动作,哪怕一个也可以,以便会谈进行下去。上次英方已经作了最大努力、巨大让步,坦白说,像个傻瓜。中方太聪明,英方不能再给了。”似乎中方随便发出一个松动的信号,他就可以向上级作交代了。

对于中方新提出的需要柯士甸山军官宿舍,包雅伦表示如果中方认为该处非常重要,可以用目前14块用地中的任何一块与之交换。

此时,陈大校插话说:“英方如果不给柯士甸山军官宿舍,就在皇后大道再为中方建20套宿舍吧。”这个要求立即受到莫礼士准将的反驳,他指出中方曾经承诺回归后将在香港象征性驻军,还曾具体解释过会安排两个或两个以上士兵共用一套宿舍。英方目前移交给中方的14块营地中已经充分考虑到了中方官兵的住宿需求,在港岛不仅有位于山顶的三军司令官邸,还有威尔斯亲王军营、皇后军营、赤柱军营等几十套高级军官宿舍,仅新界地区还有1100多套为已婚士兵提供的宿舍,实在看不出为什么中方还需要更多的宿舍。

陈大校的发言也让我暗自吃惊,因为近日香港舆论正对中方要求增加军官宿舍一事颇有微词,猜测中国军方九七后要在毗邻城市中心的高档住宅区开“高级疗养院”。中英两国驻港军队的营房安排确有不同,英军是远征军,而且允许家属随军,据说一个排级军官就能住一套100多平方米的三居室;而我军驻港部队的基地就设在深圳,进港驻扎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定期换防,基本上不带家属,实行封闭式管理。

眼看已经夕阳西斜,聚集在楼外空地上的记者越来越多,他们在等待3天预定会议结束后的消息,尤其这是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中断7年后的第一次会议。

谈判楼里的会谈虽然已从原则性问题转向一系列实质性问题,但争论犹酣,没完没了。不过,包雅伦没有再提英方将要在会后发表声明的事,更没有向中方递交“声明稿”。

我俩商量决定,延长本次专家小组的会期,继续开下去。

第二天,一家亲英的报纸透露“由于中方在会议中就军事用地安排提出新要求,双方在昨天的会议上无法达成共识”,同时报道英方专家组组长包雅伦在会后不肯透露双方分歧所在,只表示双方在过去数日已进行了深入彻底的讨论。他表示,由于军事用地交接问题十分复杂,双方发现需要更多时间进行商讨。中方专家组组长陈佐洱则对今次会议的结果感到遗憾,但并不沮丧,因为中方专家是怀着最大诚意而来,为了达成协议,他们愿意继续工作。

换个方式谈

接下来的几天,专家小组会议在包雅伦形容的“新阶段,新会晤形式”下开得比较顺利,根据有分有合、先分后合的原则,磋商的重点转到了由两份照会和三个附件组成的协议文本稿上来。

外交部港澳办吴红波处长是一位谙熟中英谈判、学贯中西的中方专家组成员,为联合联络小组工作贡献良多。他逐字逐句地把文本的中英文稿对照推敲,归纳出15个分歧,在内部会上逐一分析,提出哪些需要坚持,哪些可以分歩骤松动的意见,得到了大家的认同。我请他在专家小组会议上发了言,效果很好。他在发言结束时指出:“这是中方作出的巨大让步。中方专家建议,一旦中方的其他要求和关注得到满足,可以将文本草案完整地向联合联络小组全会、两国政府推荐。”

包雅伦的语气也变得较为轻松,但潜台词还是要求讨价还价,他说:“世上没有完全不可解决的问题。可以继续深入讨论文本问题,但仍有几点对英方来说是绝对的,不可动摇的。”

时间到了5月17日,双方专家对口商谈又取得了一些进展,至此第15次防务与治安问题专家会议正式结束。

我和包雅伦走出谈判楼,微笑握手,并接受了记者们的采访和拍照,希望以此向社会传递积极的信息。翌日有报纸评述,经过连续7天的专家会议,双方组长都面带疲惫。其实,感到疲惫的何止我们二人?

凭吊鲜为人知的血案

有一天,我和同事们来到有“无敌海景”之称的香港岛最南端赤柱,实地考察拟议中将移交中方的英军校级军官宿舍营地。回来的路上,我提议拐到附近东湾头路的圣士提反书院(St.Stephen's College)去看一看,这所全港面积最大的历史名校曾经发生过一起鲜为人知的惨痛血案。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里曾改设成一座英军伤病医院。1941年12月,一向自诩为香港“保护神”的英国港督和英军司令指挥英军仅与侵华日军交战半个月,就从新界、九龙节节败退到港岛,竟又为了保命,扯着白旗跨海去向占领了九龙的日军投降。就在日寇的铁蹄踏上香港岛的圣诞节这天,一帮日本军人开进伤病医院,根本无视国际战时法和《日内瓦公约》,用灭绝人性的手段开肠、破肚、肢解、挖眼、割鼻耳舌,把170名手无寸铁的伤病员和医生、护士全部活活地杀死,7名女护士无一幸免被奸淫,有的还被压在死尸堆上轮奸,奸后再处死,令人发指的残暴程度一点也不逊于南京大屠杀。当时我正在读香港明窗出版社出版的资深报人谢永光先生写的《战时日军在香港暴行》,这是一本史料翔实、记述了斑斑血泪的好书,里面详细摘引了惨案发生全过程都在医院现场的加拿大陆军随军牧师巴莱特战后在东京战犯法庭上作的证词。谢先生写道,关于二战时期香港沦陷的这段3年8个月的历史,“由于它是一份不光彩的记录,英日双方都不愿意触及它,很少人关注到这个问题,有关这方面的著述更是一片空白。”

我带同事们来到如今桃红李白、书声琅琅的惨案旧地,其实是为了凭吊、反思。

军事用地固然重要,驻守在军事用地上的人的钢铁意志更加重要。我忽然萌生一个念头,等香港回归之后,要把谢先生的这本书推荐给特区政府教育部门和解放军驻港部队,历史不能掩饰,不能忘却。

军事用地不一定多多益善

外交是内政的延续。任何成功的外交谈判都包含了对外、对内两个层面的成功。对外来讲,强调“一支笔”“一张嘴”,表达准确、一致的立场观点;对内来讲,则要以大局为重,统筹兼顾不同部门的意见,逐渐统一到对国家整体利益最为有利,同时也能被对方接受的方案上来。

为推动工作,我展开了多次、多种形式的“内部磋商”。专家组内主要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侧重未来国防建设需要,坚持向英方争取位于港岛豪宅群中的柯士甸山军官宿舍,港池规模也建得越大越好;另一种意见不主张继续向英方提出新的用地要求,理由是小平同志和中央曾指示中国在香港驻军是主权的象征和稳定的力量,主要作用是对敌对势力发挥心理上的威慑,部署应遵从市中心繁华地区不驻军、市区少驻军、主要兵力放在郊区的原则。英方同意移交的14块军事用地块块价值很高,已能满足未来驻军需要;英方留下的地块从数量看似乎多一些,但其中不少是坟地、教堂和学校。土地是香港重要的经济资源,在驻军需要得到基本满足的同时,应尽量考虑到香港经济社会发展的需要。就我个人而言,比较倾向后面一种意见。在国家20世纪末的总体战略中,香港回归是一个牵动全局的重要问题,军事用地的未来使用安排应纳入顺利实现“一国两制”方针的大局来通盘考虑。需要寸土必争,但不仅是为驻军争,还要为中国香港特区争,这样有利于争取人心。

6月初,我返回北京开会,向国港办、外交部有关领导汇报了会谈的进展情况、海外舆论反应和我个人对下一步工作的看法。一个偶然机会,我见到了一位很敬重的在中央工作的领导同志,承蒙他关心垂询,我得以直接汇报了一次自己对于香港军事用地交接的看法。这位领导同志当场没作任何表态,只是仔细地听,间或问了我几个具体问题。但我相信,这一次汇报对于不久后开启谈判新局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个字一个字地谈

为了加强沟通,中英双方自6月8日至11日即恢复非正式的会晤,互相小心地试探底线。13日,第16次防务与治安专家会议正式“鸣锣开张”。

此时,中代处已接到北京两部(外交部、国港办)关于下一步谈判请示的批复,决定不再要求包括柯士甸山军官宿舍在内的新的地块;对港池规模也采取了更为务实的立场,底线设在与英方高线相差不远的400米×400米;对于文本的多处措辞也准备了更有弹性的谈判预案。

据此,结合前几天与英方非正式接触中摸底的情况,我对第16次会议的主旨发言内容重新作了梳理,提出15项具体建议,如果英方接受这些建议,比如同意不将中方关于“未来军事用地完全用于防务目的”的单方面声明作为签署协议前提,承诺“确保”对拟移交中方的军事用地进行必要的维护,适当扩大重建海军港池规模,中方也将对英方提出的不再用于防务目的、交还港英当局的地块批出等建议持积极态度。我在主旨发言稿中强调,中方作出了重大让步,希望英方认真考虑,积极反应。

英方虽未对中方建议立即表态,但会谈气氛已见明显缓和,在14块用地的图纸资料移交、重建项目规模标准质量、协议文本段落措辞等方面的磋商都趋务实。令人遗憾的是,尽管如此,仍未能赶在6月21日召开中英联合联络小组第29次全体会议之前达成一致。

此次联合联络小组全会预期的成果主要有两个:一是审议通过新机场财务安排协议;二是审议通过军事用地未来使用安排协议。由于第二项协议草案仍在专家小组层面“磨”,联合联络小组全体会议第一天只开了半个小时即暂停休会,留下担任防务与治安问题专家小组组长的两位代表,率领双方专家组在谈判楼里继续磋商。这种联合联络小组全体会议开起来又暂停,等候专家小组达成共识后再续会的情况还从未有过,直到2000年1月结束历史使命也仅此一次。

1994年6月30日中英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在谈判楼合影

虽然外部的压力那么大——联合联络小组中代处、英代处,两国外交部、整个香港都在注视着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的工作,但磋商还是需要一丝不苟,尤其是协议的中英文本,得一个字一个字地谈。会议在乐观、焦灼的气氛中一延再延。

谈判楼里的第一次庆祝

连续高强度的工作,尤其是室内高强度的冷空调使我的肩周炎老毛病加重了许多。6月26日是星期天,休会,我预约了一位深圳的老中医治疗。可是刚下火车排队通过罗湖关,就接到中代处办公室电话,说英方要求立即续会。

直觉告诉我,多时的“拉锯”就要结束了,我立马转身全力以赴。

没想到竟又一连“磨”了几天几夜,包雅伦组长把400米×400米这个让步承诺含在嘴里转圈,就是迟迟不肯用笔填入协议文本草案预留的空格里,同时他一个劲儿地“鼓励”中方承诺“运用影响力”,帮助英方赶及在7月6日港英立法局放暑假前审议通过重建军事设施的拨款。

终于,6月29日晚,中英联合联络小组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就未来军事用地使用安排协议草案完全达成了一致。包雅伦说,伦敦和香港有8小时时差,现在正是英国外交部办公时间,英代处只需把达成一致的情况再向伦敦作一汇报,英方就可以pass了,因此希望中方专家组在代表团休息室里稍候片刻。

成功在即,我和几位同事利用等候的时间,第一次来到谈判楼外的小花园里散步。透过头顶大树的云盖,只觉夜空里月朗风清,脚下的坚尼地道灯光柔和,不喧不哗,迎面还飘来马路对面香港公园淡淡的花草芳香,这是5月展开谈判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多日的劳累和压力仿佛消散在了香港的夜幕中,融化在初夏恬淡舒爽的空气里。我举头望见天上的明月,忽然想起祖国、北京,李白的诗说:“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无论身在何处,月光总在高处照抚着我,长随左右。

不一会儿,一位英方外交官来请我与包雅伦会面。包雅伦抑制不住脸上多日不见的笑容向我正式通报,伦敦外交部已经批准了英代处的汇报,这样,如果中方也能确认所达成的全部共识,就算大功彻底告成了。

听到这消息,中方专家组成员们的欢欣鼓舞也不亚于英方,大家迅速上车赶回中代处,第一时间叫醒郭丰民大使,向他报告。郭大使高兴地宣布:“联络小组全会明早就复会!”

1994年6月30日上午,中英联合联络小组第29次会议正式通过并签署了香港军事用地未来使用安排的协议,稍后将在北京经中国外交部和英国驻华使馆互换照会后生效。

坚尼地道28号谈判楼里香槟酒喷涌,觥筹交错,涌动了我的思绪:整三年前的今日,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中英双方草签了具有历史意义的《香港新机场建设及有关问题的谅解备忘录》;再经过整整三年,也将是今日,英国将会把香港全部交还给中国

——6月30日是个幸运的日子,它一次次记录着香港回归历程中的重要步伐,给我留下一个又一个铭心难忘的回忆。

第二章 关于解放军先遣人员进 驻的谈判

英方一拖再拖,中方一等再等

1995年3月我第一次向英方提出,需要就驻港部队少量先遣人员提前来港进行各种准备一事进行磋商,未得到任何回应。其后,在1996年初召开的第19次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会议上,我再次建议,仍未得到积极回应。当年4月25日,中代处向英方正式递交了关于建议5月初召开第20次防务与治安问题专家会议,就先遣人员问题进行磋商的说帖,直到10月17日我按照北京指示,带同军方及有关部门官员向英方作了一次关于全国人大常委会起草香港驻军法情况的非正式通报,第20次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会议才得以在一周后召开,似乎可以期待“言归正传”了。

1996年10月24日,我在第20次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会议的开场发言里全面介绍了中方关于派遣驻军先遣人员的计划——任务、数量和职级、进港时间、法律地位、通信和导航、交通运输、人员物资入出境安排等。

第一,1997年6月30日前香港的防务由英军负责,中国军方先遣人员提前进港不是来分担防务责任的,而是为将来中国驻军作必要准备,具体任务有四:一是接收香港军事用地及其内的建筑物和固定设施;二是建立必要的通信、导航和后勤保障措施;三是熟悉中国驻军将使用的军营通信、供水、供电、供气、消防等设施,保证这些设施在中国军队进驻后能正常运行;四是熟悉香港陆地、海上、空中交通情况,为1997年7月1日接受中国军队进驻香港做好准备。

第二,鉴于涉及任务较多,先遣人员由250人组成,由驻港部队一名副司令员率领,分数批进港。

第三,先遣人员开始于1997年第一季度陆续进港。

第四,先遣人员的任务属于两国政府防务责任交接范畴,是中英联合联络小组工作的组成部分。因此根据1985年香港《特权与豁免权(联合联络小组及土地委员会)条例》[20],中方先遣人员将遵守香港的法律法规,并享受相应的特权和豁免权。同时,作为军人应携带必要的轻武器,用于内部警戒和自卫。

第五,建议尽早安排专家对驻港英军的军事通信设施情况进行考察,以便对未来驻军在香港的通信保障早作安排。这些设施包括无线电台、小型卫星通信地球站和微波接力通信设备、租用香港部分民用通信线路、雷达导航设施等。

第六,运送人员和物资的专用军车需要40台。

第七,先遣人员工作内容和性质涉及中国驻军机密,出入香港边境关卡时应使用指定通道。涉及机密文件、武器、物资器材等装备和持有效证件的先遣人员,应享受海关免检、免税和优先通过的待遇。

我表示,上述建议是中国军事专家基于未来中国驻军的实际需要,经过周密研究形成的,希望英方予以重视,积极研究并尽快回应。

我发现,包雅伦一反常态,既不认真听,也不作笔记,双眼茫然地望着什么地方。我的话音刚收,他就声称“了无新意”,对我介绍的各点计划均提出质疑。包雅伦强调说英方所持立场有两点重要指引,一是中国先遣军人在香港的任务只能是为中国驻港部队1997年7月1日进驻进行必要的准备;二是所有先遣人员必须遵守香港的法律,不应享有豁免权,也不能携带武器进港。他最后表示,希望在接获中方进一步提供的材料后再进行有意义的讨论,言下之意是现在进行的讨论“没什么意义”。

散会后,我的中方专家组战友们不免有点儿郁闷。我安慰他们,双方总算接上了话题,开始对话,算是一个进步吧。

在谈军事用地的时候,包雅伦说我们把什么东西都装进兜里,把他的桶都刮光了;现在是他把我们的意见都放进自己的兜里,还说“了无新意”,大有“拖得即拖”,吊起来卖的意思。

不带枪也要先遣

在会议结束后的例行记者采访中,我鉴于英方实际上已接受中国军队先遣人员提前进港的必要性,就对外表示双方已就原则性问题达成一致,各项具体安排仍有待商讨。

可是这个正面表述未得到包雅伦的认可,他马上对记者们“澄清”,双方只同意了某些原则性问题。

我们俩不尽一致的口径使传媒对谈判进展猜测各异,有说“达成原则共识”的,有说“未达协议”的,还有说“达成部分共识”的,纷纷见诸报端。

英方的消极增加了我方工作的难度。为了争取英方回到谈判桌,中代处于11月15日再次向其提交了一份更为详细的书面意见,并作出重大让步,承诺先遣人员进港将不携带任何武器。

于是,英方同意复会。

1996年12月2日,防务与治安专家组召开了第21次会议。尽管我们已率先作出放弃携带武器的让步,英方仍然“心猿意马”,继续以先遣人员进港为筹码争取其他方面的利益。

1997年1月27日至28日,第22次专家小组会议召开。为最大限度地减轻英方的顾虑,我首先重申了中方处理先遣人员问题的“四不”原则,即不承担香港的防务,不影响英方的对外观感,不会形成另一个军事总部,也不会对1997年6月30日前英国在香港的行政管治造成影响。

随后,我又介绍了在充分考虑英方关注后再作出的三方面让步:一是先遣人员会严格遵守香港的法律,并不再寻求外交豁免权;二是先遣人员及军用物资进出香港将参照驻港英军人员及物资的进出待遇安排,不再提出免检要求;三是先遣人员的数量从250人调减至220人,主要由技术人员和后勤保障人员组成,于3月起分四批进入香港。

但是,上述体现中方极大诚意、作出重大让步的方案并未得到英方的肯定。包雅伦形容我方仅作了“有限调整”,坚称中国军队先遣人员太多、进驻时间太早、设备规模太大的老调,最后居然倒打一耙说,虽然1994年以来中英双方就防务交接进行了良好的合作,但不等于中方得到了一张“空白支票”,喜欢在上面填什么就是什么。

防务交接迫在眉睫,面对英方如此顽固的态度,我不得不从大局出发,以我方预案为底线,继续展示灵活态度,又作出以下重要让步:一是先遣人员数量减至196人,于4月、5月和6月份三批进港;二是如果英方满足先遣人员最低通信需求,中方将在6月30日前不考虑设置程控交换设备和新建深港跨境光缆线路;三是将运送后勤物资的车次压缩到500台次,并推迟至5月入港。

我强调,这是中方为满足英方需求尽了最大努力形成的新方案,希望得到英方的尊重,下次开会时予以积极回应。

中方的努力终于得到了英方认可。包雅伦乐观地总结这次会谈的成果,说“这两天讨论中,我们集中谈的是具体、实际的东西,而不是花言巧语的辩论,正因为双方都采取了积极合作的态度,我们已在某些方面取得了进展,弥合了本来看上去无法弥合的鸿沟”。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在和他抗辩:“什么才是具体、实质的东西?”难道这一年多来谈的就是“花言巧语”?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我忍住了,没有发作。

绝地反击仗

每次召开中英联合联络小组的专家小组会议前,双方都会在同一时间以同一内容和措辞用中英文对外发布一条简短的消息。1997年3月12日第23次防务与治安问题专家小组会议召开前也如法炮制,向社会公布了会议安排。

那时,香港居留权问题专家小组会议恰好也在进行,我作为中方代表先后担任过14个专家小组组长,当时正率另一专家小组和港英入境处处长就关于将来香港特区永久性居民中的中国公民定义的界定问题进行谈判并几近达成一致,这是全国人大常委会根据香港特区筹备委员会建议对香港居民的国籍认定采取十分宽松政策的结果,必将在香港受到社会各界的欢迎。剩下的唯一分歧是英方要求把这一认定成果提交现行的港英立法局审议通过,以显示是它撤走前为港人争取到的。

3月11日下午,英代处突然向中代处建议,翌日上午先改开居留权问题专家小组会议,在中方接受居留权问题上英方的建议后,英方才会继续就先遣人员议题展开谈判。这种赤裸裸“挂钩”伎俩欺人太甚,何况香港回归后特区永久性居民资格的认定完全属于中国的内部事务,英国无权干预。

我断然拒绝了英方的“敲竹杠”,心里琢磨着一条反击之计。

3月12日上午9时30分,我和中方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的同事们按时抵达坚尼地道28号。步出了自动滚梯,果然看见谈判楼前空空荡荡的,只有两位记者在收拾照相设备,意欲离去。我主动上前向他们打招呼,故意问为什么今天“行家”来得这么少?他俩颇觉惊讶,说刚才港英新闻处来人宣布今天的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会议取消了,所以“行家”们来了又都走了。

我立即声称,今天在这里举行第23次防务与治安问题专家小组会议是中英双方都作了公布的,再也没有新的公布。我说,我们就是来开会的,请把其他传媒“行家”再请回来。随即,我和同事们进楼,到一层的中方代表团休息室坐定。

我鼓动战友们沉住气,“退避三舍”后的反击就要到来。从提出先遣人员进港议题磋商,到为达成共识一让再让,让到了今天,该出手时就出手!我请同事给英代处打电话,质问他们为什么还不来开会,却没有人接听。他们应该知道中方代表团已经坐在了谈判楼的休息室里,没预料到中方这样的处理方式吧?

楼外空地上的记者越聚越多,议论纷纷。11时,我和中方专家们走出谈判楼,面对蜂拥而上的记者,略微拉起西装袖子,指着手表说了一段准备好的话:“请大家看现在几点了?中方代表团是根据双方同时公布的时间、地点来出席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会议的,等了一个半小时,仍不见英方代表团踪影,打电话也联络不上,十分遗憾。这一年多来,中方专家夜以继日地工作,提出了一个比一个更加灵活的方案,英方也作出了积极表示,并提出今天上午9时30分在这里举行会议。可是今天居然又‘流会’,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的“公关”立即奏效。从中午起至次日,各家媒体都大篇幅报道“流会事件”和我的讲话。记者们也拥到英代处去询问,英方自知理亏,只好以“一场误会”“茶杯里的风波”敷衍以对。

第二天,第23次专家小组会议复会。双方坐下以后,相视点头微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虽然包雅伦有一点尴尬,我也假装若无其事,大家对昨天的事情只字不提。

“流会事件”后,谈判在务实的气氛中推进。经过接连两天洽商,双方在中方1月提出的新方案基础上,进一步就关键性的细节达成了一致。

4月9日,我方根据第23次会议形成的共识,进一步细化、完善,向英方提供了一份中国军队先遣人员提前进港的书面方案。

4月15日,中代处接获英方关于第一批先遣人员进港安排的说帖和新闻稿,与我方4月9日意见基本一致,我方表示同意。

当日,英方发表了新闻稿,等于公开承诺就接纳第一批中国军人进驻与中方达成了一致,这也为日后解决第二、三批人员来港奠定了良好基础。

开进的那天恰是英女王生日

1997年4月21日,世界的目光聚焦在香港。中国人民解放军将第一次踏上这块久违了的祖国领土。率领第一批先遣人员进驻香港的,是驻港部队副司令员周伯荣少将,包括22名校官,8名尉官,9名士兵,配备了8台车。

周副司令员英气勃发,学贯中西,不仅曾就读于国内顶尖军事学府,还曾到英国皇家国防研究学院深造过,与英军驻港司令邓守仁少将是校友。其他先遣人员也个个了得,不仅都是一方专才,还在深圳的驻港部队基地接受过法律、英语、粤语、军事等多种训练。

21日上午10时30分,深圳福田区的解放军驻港部队基地为先遣队员举行了简短而隆重的欢送仪式,三军仪仗队列队集合,奏国歌,驻港部队政委熊自仁主持欢送仪式,逐一宣布了40人名字,刘镇武司令员致欢送词。

11时,先遣人员车队从基地出发,中午1时30分经深圳皇岗口岸,跨过深圳河大桥,进入香港的落马洲口岸管制站。

我和港英政府、英军代表以及众多记者已在那里迎候多时。望着渐行渐近的先遣人员车队,真有一种迎亲人的感觉,谈判桌上的条件、人数、时间、物资、车次等一项项磋商细节又浮现眼前,与行进中车队的画面虚实重叠。

周副司令员乘坐的黑色奥迪轿车停在我面前。他下车第一个与我握手,相互问候,然后我们一起满怀喜悦地转身向中外记者们挥手致意。美国媒体CNN把这一场景作为当天头条新闻播放了。

1997年4月21日在香港落马洲口岸欢迎周伯荣将军

办理入关手续时,港英海关女关员向中国军人献了花。然后,8名英军分别登上车,引领车队沿吐露港公路及狮子山隧道向中环威尔斯亲王大厦英军总部进发。8台中国军车的车牌一律以中英商定的“AD”字样打头,表明先遣人员的身份(PLA advance personnel),车号由“AD7080”始,顺序至“AD7087”。这是中代处以杨建华大校为首的军事技术专家组和驻港部队后勤部以最快速度在香港办完验车、上保险、注册登记等一系列陌生的手续后,连夜赶到深圳基地去给每辆车安上的牌照。所有先遣人员的军服都十分漂亮,右臂上佩戴着专为驻港部队设计的臂章,上面除了标志性的红五星和金黄麦穗外,还有未来香港特区区花紫荆花的图案。

据个别报纸报道,当天正是英女王的生日,驻港英军兵舰曾在维多利亚港鸣放礼炮——当然不是为了欢迎首批中国军队先遣人员,而是最后一次在香港为女王祝寿。可惜,这一重要礼仪被众多传媒忽视了。

第一顿饭是借来的馒头

回想第一批先遣人员初来乍到时的第一顿晚饭,也十分有趣。

馒头是中国军人常见的主食,可是英方提供的灶具却是做西餐的平底锅,火头不大,馒头怎么蒸都不熟,这可急坏了炊事员。天已渐黑,杨建华参赞急火火地告诉我,周副司令和住在英军总部的先遣人员还没吃上饭。那时我已经回宿舍吃饭,听说周副司令他们还没有吃上饭,真想把自己那份饭送过去。

幸好我原在国务院港澳办一司工作时,与驻港澳中资机构的老总们都比较熟悉,就立刻给中代处的房东——华润集团公司领导打电话。华润集团有个很大的员工食堂,员工中有不少是来自北方的,一定有馒头。果然,正在用餐的华润员工们听说解放军还没吃上饭,立刻行动起来,他们看到食堂里所剩的馒头不多,忙把自己盘子里没动过的都放回笼屉里去拥军。我接着又给粤海集团公司的何董事长打了电话,请他们发挥广东、香港相邻的优势,从此负责驻港部队的一应主副食品和日用百货供应,何董事长欣然应承。

几天后,我陪同周伯荣副司令员拜访了候任行政长官董建华先生。由于谈判时曾承诺英方,中方先遣人员走出军营时须换便服,周副司令问此行该着什么装?我考虑后建议着军礼服,因为此行特殊,是未来中国香港特区的驻军首长对未来特区的行政长官作首次礼节性拜访,应该体现军政双方的相互尊重和友好。

第三章 关于先头部队提前开进的谈判

只有一个字的命令:“快”

1997年6月的香港,社会诸多方面的气氛都比较高涨,地铁里、酒楼里、商店里乃至写字楼里,人们谈论股市、楼市、马经,话题总要落到 “回归”这件大事情上。数不清的社团、行会、单位的庆回归纪念品犹如万花齐放,有豪华名贵达上万港元的,也有精巧简朴几港元、几十港元的,有吃穿用的、佩戴的、摆设的、收藏的,真是美不胜收。江泽民主席的亲笔题词 “香港明天更好”和腾跃的香港中华白海豚形象到处可见。这是历史潮流,人心所向。

中代处里也是喜气洋溢,政权交接方面的重要谈判基本上已经完成。

6月16日中午,我突然接到通知让我去赵大使办公室,接听来自北京的重要电话。电话里传来外交部王英凡副部长的声音:“陈佐洱,我正在钱副总理的办公室里给你打电话。”这句话,立刻让我感到了他的急迫与分量。

王副部长指示我,要带领中英联合联络小组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立即与英方开谈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港部队先头部队提前进入香港问题,他说,北京已组成专家组,傍晚就飞抵香港,配合你的工作。来人将会传达具体方案,只要是在底线范围内的,授权你可以当场决定。说到这儿,他加重了语气:“时间不多了,一定争取在一周时间内与英方达成协议。关键是——快!”

北京通过这样的方式向中代处下达命令是非常罕见的,而且时限一周也是以往谈判从未有过的。虽然我当时对先头部队提前进港这个新议题还不太掌握,但当我的目光和站在办公桌对面的赵大使信任的目光相遇时,我郑重地回复王副部长,一定竭尽所能,不辱使命。

香港决不能一分钟不设防

一般的理解,中国军队应于7月1日零时香港回归时开进,此前进驻的196名技术和后勤先遣人员是不带武器的,只为预做通信、交通、后勤工作的。

可是,洞察秋毫的中央领导人在1997年5月4日听取有关汇报时敏锐地发现上述方案存在严重缺陷——假如驻港部队7月1日零时才进港,从北到南抵达全部营地尚需2~3个小时,这就意味着在驻港部队到位前香港大部分地区将出现防务真空。而此时,中英两国领袖将在全世界的瞩目下进行香港政权交接的盛典,数千名前来见证的各国政要和各界名流也都云集在香港岛。

中央领导人指示,如此重要的历史时刻容不得一点纰漏差错,刚刚回到祖国怀抱的香港绝不能一分钟不设防。驻港部队必须立即组成一支先头部队,携带武器装备于7月1日零时以前进入香港,确保零时开始有效履行全香港的防务责任。他要求外交部立即就此与英国磋商。

外交部通过伦敦、北京、香港多个渠道同时展开与英方的磋商,但是一个月下来毫无进展。

正在“结”越拧越紧的时候,英国发生了政府更替,工党接替保守党上台执政。为了表达中国与英国新政府积极合作的善意,相机推动谈判工作,钱其琛副总理6月2日亲自致函英国新任外相库克,对中英双方就先头部队问题谈判毫无进展表示关注,同时向英方传送了明确信息,提前进入的只是必要的部队和武器装备,并不是全部驻军。至于进驻的时间、批数和人数,双方可以商谈,请英国政府指示中英联合联络小组英方代表,同中方代表尽快就具体安排进行讨论。

我这才明白,高层把这项磋商重任交回到联合联络小组专家组是6月初已作出的决定。

谈判关键词:“干脆”

这就是我16日接到王英凡副部长电话时的背景,此时距中央下达命令已经一月有余,距离香港回归不到半个月。在一周的时间内完成先头部队议题谈判是中央赋予的使命,是形势的迫切要求,也将是我跑完香港回归大业最后一程接力棒过程中最难过的一道坎。

我心里思忖,难虽难,但是天时地利人和,有利因素还是不少的。首先,天助我也,中央直接关注,回归又在即,英国政府新首脑可能有新的政治期待;其次,开谈的地点在香港,离北京近,离驻港部队更近;再次,联合联络小组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里的人知己知彼,中方专家个个给力且配合默契。虽然时间急迫,但我绝不能在英国人面前显露着急,要深藏不露,又一往无前。

此时,英方代表包雅伦也从高层领命,我俩商定第二天就召开新一轮防务与治安问题专家小组会议。

17日上午正式会议前,我和包雅伦先在谈判楼一层的大房间里进行小范围非正式会晤。三年多来,我俩是多项谈判的老对手,对各自捍卫国家利益的坚持和谋求合作的诚意都有理解,有欣赏,还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此刻,他的脸上照常挂着一团和气的礼貌微笑,一双机敏的眼睛透过镜片直视我。他诚恳地说,目前中英双方在解放军先头部队提前进入香港问题上存在一道鸿沟,希望和我竭尽所能找到一个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英方对于谈判有两点基本态度,一是已作准备,将会与中方进行认真商谈;二是中方必须作出相当大的松动,才能与英方政治上可以接受的想法相吻合。关于 “政治上”的含义,他这样阐释,解放军提前进港非常敏感,希望中方在考虑具体方案时一定要维护两国的形象。包雅伦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接着用中文引用我平时爱用的一个词:“干脆!”

我们都不禁会心地笑了起来。这一笑,气氛轻松了许多。的确,这是一场非常时期的短兵相接,不需要,也没时间用太多的外交辞令来包装,要进行的是基于彼此核心利益的“干干脆脆”的讨价还价。从英方考虑,为了维护其在管治香港最后时刻“光荣撤退”的体面,肯定会对中方尽量设限。而从中方考虑,必须确保交接大典万无一失,马到成功。

正式会谈开始。我首先将先头部队提前入港问题分为人数、路线、进驻军营、时间和装备五个方面向英方进行介绍。我打出的是预案中的高方案:先头部队人数为1070人;将从陆路由深圳皇岗口岸和文锦渡口岸进入香港;进驻6个军营,分别是位于新界的石岗和新围军营、九龙的昂船洲和枪会山军营以及港岛的威尔斯亲王大厦英军总部和赤柱军营;将于6月30日18时即提前6个小时开进,并配备驻防所需的武器装备。

我发言之后,包雅伦要求小休,以便英方专家们进行评估。复会后,他首先表了个空洞的友好的态,说很高兴在香港政权交接前的最后时刻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会议能继续就重要问题进行讨论,中英双方在以往的谈判中有很多合作,取得了很多成果,希望在目前议题上可以继续合作。接着,他说英方专家利用会议小休对我的发言进行了研究,认为:

一、解放军先头部队人数太多,有损英国管治香港的对外观感。6月30日在港的英军仅有250人,解放军的人数应该与此相平衡,这是推动讨论的基础。二、反对装甲车进港,并希望中方进一步提供车辆、军舰和直升机的数量和型号。三、对于中方提及的“防务真空”有不同看法,中方已经派遣196名先遣人员进驻香港8个军营,所以已经不存在这个问题。四、反建议参加政权交接仪式的中国领袖和驻港部队先头部队都从水路进入香港,英方会在必要时提供保护。

臆想装甲车“恐怖”

一天的会议虽然没有形成共识,但双方均坦率表达了想法。

为了加强沟通,推动工作,当晚中方专家组邀请英方代表团共赴晚宴,地点选在了位于北角和富中心的一家包雅伦喜欢的杭州菜馆。

席间,我和包雅伦继续互相试探。他暗示,英方对先头部队是否配备装甲车问题看得非常重。装甲车用途特殊,中国军方有关人士曾经在深圳基地开放日介绍它主要用于防暴。如果先头部队在7月1日零时之前将装甲车开进香港,不仅英方觉得很伤面子,香港公众也会感到害怕。

我立即打断他的就“车”发挥,驳称中国驻军出于履行防务责任的需要,携带任何武器都是合理的;说完转念一想,既然包雅伦强调这问题,也可借此“做篇文章”,于是反问包雅伦,假如我向北京请示后先头部队不带装甲车进港,英方是否可以不再坚持先头部队从水路开进,而同意中方提出的从深圳皇岗和文锦渡陆路口岸进入香港呢?老包想了想,表示也可以回去请示。

虽然此时彼此都不能给承诺,但都多少感到了鼓舞。晚宴一直持续到了11点,杭州菜馆里所有的客人和职员早已走空,只留下老板娘一人在大厅等着我们离去打烊,店外附近的摊档上飘来了卖夜宵的油炸臭豆腐的香味。

但求“光荣撤退”

返回中代处后,我立即和同事们起草请示,密报北京,希望在次日会前得到复示。这种白天谈判唇焦口燥,夜里还要开会、拟写报告的工作方式此后持续了整整一周,直至协议的最终达成。

18日开会前,我获得了北京批准在装甲车提前开进问题上可以采取灵活态度的批复。会上,包雅伦也带来好消息,昨晚我们俩互作让步的设想均得到了上级同意。至此,双方对先头部队进入香港的路线达成了共识,取得了第一步实质进展。

会议随即对其他问题进行磋商,在进驻军营问题上争论起来。英方最初仅同意先头部队进驻新界北部的石岗和新围军营,经过反复较量,我方决定放弃新围军营,英方同意新增加九龙的昂船洲军营,但以道路拥挤为由,拒绝先头部队进入位于九龙弥敦道附近的枪会山军营和港岛的威尔斯亲王大厦英军总部以及最南端的赤柱军营。英方坚持的真正原因是不愿意在管治期的最后几小时有中国军队出现在繁华市区,影响其 “光荣撤退”的形象。包雅伦特别强调不允许先头部队进入威尔斯亲王大厦,认为该军营是驻港英军总部,并且非常接近英方举行告别香港仪式的场所,这些都关乎英国的尊严。

我也一再表明按照中英双方已经达成的协议,中国将接管14个营地,先头部队只进入其中6个已经是一种让步。入驻这些营地是中方履行防务职责的实际需要,合情合理。香港政权交接的盛大仪式将在毗邻威尔斯亲王大厦的香港会展中心举行,恰恰是驻港部队7月1日零时开始执行防务任务最应该守卫的重要场所,如果不在威尔斯亲王大厦驻扎下来,那先头部队提前进港的意义就大打折扣了。

19日——第三天,双方继续在营地问题上纠缠。为换取英方的让步,经请示上级同意,我在先头部队人数方面进一步表现了灵活性,表示在中方的某些关注得以满足的条件下,可以将先头部队的人数由1000人减至800人。

会议小休的coffee time,我独自走出谈判楼,在花园的大榕树下转圈踱步,想让脑子清醒清醒。脚下是车人穿梭的坚尼地道和郁郁葱葱的香港公园,海风把头顶上的树叶吹得瑟瑟作响,要是换个时空,我会觉得那声响带来的是美妙的诗意,可现在却让我觉得心里烦躁。我折身西望围墙外仅隔几栋大厦的坚尼地道3X号公寓楼——站在那楼某单元的窗户前,也能够看到我眼前一模一样的风景。很少人知道,那里潜光隐耀地居住着闻名中外的大学问家南怀瑾先生,他是我十分尊敬的老师,慈眉善目,长生久视。南老师隐居在香港,除了几个跟随他的学生以外,基本不见外人。我的名字常常出现在报纸、电视上,老人家对我在谈判中强硬、讲道理的表现是欣赏的,就在1995年年末,我因为所谓“车毁人亡论”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他让学生给我打电话,同意我去造访。南老师府邸的晚饭,用老师的话形容是“人民公社”式的,谁来谁上桌,流水席,大锅饭。每次我去,晚饭时,他都安排我挨着他,坐在他右手边的位子。南老师吃得很少,就是几粒花生米,几筷子小菜,一小碗粥。老师常常含笑细听学生们谈古说今,遇到争论不休、莫衷一是的时候,他会像从云端飘然而下,用炉火纯青的平和语气,一语中的给出个答案,而且往往是幽默的,深入浅出的,带着警语、典故的,这是饭席最精美、丰盛的精神佳肴。那一次,他是站在客厅朝海的窗户前单独提点我,还送了我几本著作,扉页上题称“陈佐洱老弟”。他对我说,收回香港是何等艰难的世纪大事。你对英国人不要客气,但有的时候也要忍一忍,心态要平和。要和香港的记者们多联系,经常请他们喝喝茶,你没钱我可以给你。

我仰望着老师起居的方向,多想即温听厉,再接受老师的提点。这个时候,老师应该已经送走了一众学生、客人,开始握笔彻夜写作了。南老师,请给我多些智慧和力量吧。

储藏室里达成默契

6月20日双方继续开会,上午仍未取得突破。时间不允许再在原地踏步了,中方专家们边吃午饭边开内部碰头会,决定下午改换战术,化被动为主动,用强硬姿态打造一个互求局面,打消英方不切实际的幻想。

下午会议开始后,中方专家、总参谋部驻军办副主任周振远大校首先 “发炮”:请问,7月1日零时以后,搭乘英军官兵的兵舰、飞机将如何离开中国的领海、领空?如果没有中方合作,贵国为“体面撤退”所作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可以想象的例子很多,例如7月1日零时以后,刚上岗的香港特区边检部门可以不给予便利安排,而是非常认真、严格地对每一位英国官兵包括他们携带的行李、武器都进行 “排队例行检查”;又例如搭载着贵国查尔斯王子和末代港督的“不列颠尼亚号”皇家游轮和“漆咸号”兵舰将不得不按中国军方的指示,把所有舰面的武器都套上炮衣、枪衣,才能驶离中国香港水域,在全世界的聚光灯下,那将会是怎样的场面?周大校在发言结尾时说:“我真心希望中英双方实现互惠互利,而不是两败俱伤!”

周大校说的是大实话,因为一旦上述描述成为现实,不仅对于英方是可怕的,对于中方也将是沉重的,等于向全世界表明,多年来的外交努力,用和平方式解决历史遗留国际争端的范例都将功亏一篑。

包雅伦生气或激动的时候,脸会涨得通红,但他相当有外交风度,从来不会在谈判现场发火或拍桌子。他沉吟了一会儿,始终没有作出直接回应。

不知不觉中,又过去了一个下午。在走廊朦胧的灯光下不欢而散的时候,我和包雅伦不约而同地走在了代表团的最后。我猜想,此刻我俩的第六感觉一致,犹如《诗经·小雅·正月》所描写的:“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在肩负两个国家的重任、“跼天蹐地”之中走到楼梯口时,互相对视了一下,收住脚步。

“我们两个人再谈谈吧?”包雅伦轻声用英语试探地问道。

我点点头。我俩就又向回走,看到谈判大厅里工作人员正在收拾桌上的文具、茶杯、话筒什么的,我们就没往里走,却发现旁边有一个空着的小房间,两人就进去了。这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储藏室,三四平方米大小,有一张条凳。我俩把门虚掩,同坐在条凳上,没有灯光,没有译员,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容,但彼此却能感知对方的存在和气息,当然,更感到自己肩负的使命。

包雅伦直截了当问我,中方还能做哪些松动?

由于每天都和北京保持频繁联络,我胸有成竹,略加思索后回答,为争取英方的合作,中方可以再作出两个重要让步,第一,可以放弃开进位于九龙闹市区的枪会山军营,但港岛的英军总部和港岛南的赤柱军营一定要进。第二,可以再调减些先头部队的人数,具体数字我没透露。最后,我用诚恳、严肃的语气说:“前提是英方也必须持灵活态度!”

我听见包雅伦吐了口气,拖长声调“嗯哼——”了一声。我相信,中方的两个松动能够为僵持中的谈判带来亮光。

我们默默无声地进来,此后又默默无声地分开,进来时心情沉重,出去时心里却有了光明。两个人应该都知道,还有“戏”。

不出所料,21日的会情骤变,双方迅速就军营问题达成一致,先头部队开进石岗、昂船洲、威尔斯亲王大厦英军总部和赤柱军营。

先头部队为什么是509人

在先头部队人数问题上,经过几番磋商,英方终于不再坚持应与届时英军数量250名相若的立场,我根据预案也逐步调减建议人数。北京给的底线是500人。我心想,无论数列是有限的或无限的,9是数目字中量最大的,而且也是中国的一个吉利数字,北京城有九门,天安门城楼面阔九间,城门上饰有九路钉,成语中也有九九归一、九重天的说法,所以就一咬牙提出: “509人——这是中方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包雅伦不置可否,要求中方提供509名官兵在四个开进营区的分布方案。我建议小休20分钟。

在楼下中方代表团的休息室里,我请驻港部队参谋长陈知庶大校会同来自广州军区和驻港部队的几位专家马上为509人弄出四个营区的“布防方案”来,一刻钟内完成。一旦英方质疑,就由我方专家相继解释,准备好充分的支持理由。

果不其然,包雅伦听取我介绍有关方案后,指出进驻威尔斯亲王大厦的中国军人太多。陈大校立即解释,威尔斯亲王大厦不仅是驻港英军的三军总部,也将是香港回归后驻港部队的指挥中心,具有重要意义,按照中国军方惯例,是要设双岗的,所以需要更多的人员。

防务交接仪式其实是临时起意

这时,杨建华大校给我递条子,提出了一个聪明的建议。我当场请他发言:7月1日零时在附近的会展中心正举行中英两国政府关于香港政权交接的仪式,与此同时,也可以在威尔斯亲王大厦举行一个中英两国驻军的防务交接仪式,有迎有送,都有尊严,双方的面子都能照顾到。

此话一出,英方代表团成员短暂交头接耳了一阵,包雅伦不再进行反驳,让助手接过中方的“布防方案”稿纸,说立刻将此上报伦敦。

因为这个建议,世界才能在7月1日的威尔斯亲王大厦看到解放军接管军营的一幕:

1997年6月30日23时53分,中英防务交接仪式正式开始。中方卫队长谭善爱中校、英方卫队长埃利斯中校各率本国卫队,相向立定,互行持枪礼。谭善爱是个大个子,威武庄严,昂首挺胸,往那儿一站,似乎比埃利斯中校高了一个头。

埃利斯中校先敬礼报告:“威尔斯亲王军营现在准备完毕,请你接收,祝你和你的同事们好运,顺利上岗。长官,请允许我让威尔斯亲王军营卫队下岗。”

谭善爱中校声若洪钟般地大声回复:“我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接管军营,你们可以下岗,我们上岗。祝你们一路平安。”

23时56分,中方两名士兵肩扛步枪,迈着正步走向营房大门,立正上岗。

埃利斯中校是最后离开军营大门的英国军人,他向停泊在50米开外的军舰“漆咸号”兵舰走去。“漆咸号”以西不远的上环水坑口,是1841年英国殖民远征军登陆香港的地方。

防务交接仪式达成意向后,双方再接再厉,在装备和进港时间问题上也很快达成了共识。中方承诺先头部队将不乘敞篷卡车,而改乘大客车或中型客车进入香港,承诺只携带自动步枪、轻机枪等轻武器,连同军旗都不会展露在车外;英方则同意先头部队提前进港的时间不能早于当天21时。

至此,中英联合联络小组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就先头部队提前进入香港的所有问题均达成了一致。包雅伦表示,所有的内容还需要得到伦敦大臣们的批准,预期23日上午可以向中方作正式的确认。我表示欢迎英方在专家层面确认达成共识,强调这些共识来之不易,是双方共同努力、互相尊重、互谅互让的结果,希望英方代表尽快带来皆大欢喜的消息。

翻译员的笑容

此时,我发现坐在对面包雅伦代表旁的译员陈淑华小姐眼睛亮了起来,脸上绽放笑容但又瞬息收敛,恢复一本正经的常态,埋头速记老包的回应,然后用平淡的中性语调准确翻译成中文。

陈小姐是港英政府翻译室的首席译员,业务最强,据说撒切尔夫人来港也是她担任翻译,她不仅英文好,而且中文、普通话也很好,尤其擅长运用中国的成语、谚语,比如能把“耳熟能详”等不太热门的词组在即席翻译时脱口而出,多场谈判中这个“耳熟能详”词组曾在她的口中切近地出现过多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1997年6月30日24时在威尔士亲王军营的两军交接仪式

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她在执行公务时的微妙心态,这几年,中英联合联络小组几项重要谈判的英方译员都是由陈小姐担任,所以我和她虽然个别交谈机会不多,但观察她,甚至注视她的机会却不少,因为我需要借助她的翻译,一字不漏地了解英方组长说的话。我发现,她不但是一位忠于职守的公务员,而且作为译员她认真践行严复先生提倡的“信达雅”职业操守,一丝不苟,甚至力图善美;即使在谈判桌旁,她的心态也是与绝大多数的香港同胞一样——希望中英双方在香港过渡期加强合作。对于每一次谈判冲突深层的原委道理她可能不一定完全了解或者不太想去了解,但明白凡事中英和则香港幸,裂则香港衰,总希望自己能为此多出点力,又好像觉得无可奈何。所以,我能多次观察到,双方剧烈争吵时,专家组成员的表情或许可以是激动乃至愤怒,而她的语调虽然一如既往地平淡,却会流露出一丝痛苦;一旦双方接近达成共识,她偶然也会情难自禁地调神畅情,流露出一丝激动和兴奋。

我理解陈小姐内心深处的纠葛。她所代表的香港公务员的素养和敬业精神,高质量的专业水准,给予我和专家组的同事们很大支持,也鞭策着我们为了同一个目标——香港实现平稳过渡——同心协力,甘苦与共。在迎接回归的日日夜夜里,有多少同胞和陈小姐一样,默默奉献着,和我们一起一步步迈向目标。

1997年6月30日香港政权交接盛典

香港回归后,陈淑华小姐作为中国香港特区政府驻东京的贸易代表来北京,参加清华大学专门为香港特区高级公务员举办的短期国情培训班。我会见培训班全体学员时,才再一次见到她,这时的她神情焕然一新,更加有风采。

方言成了特殊密码

谈判取得成果固然令人欣喜回味,谈判之外也有许多令人难忘的回忆,可以称之为值得回味的“花絮”。

由于关于先头部队开进的谈判时间非常紧迫,形势不断变化,为了在必要时尽快向北京请示并及时接受指令,经上级同意,我们除了通过常规的机要密电联系之外,还辅之以手机电话用暗语联络的办法。广州军区来的军事专家给我配备了三个不同号码、可以漫游境外、当时可谓“摩登”的手机,我谈判时一旦哪个手机铃声响起,我会立刻中断会议,一把抓起跑步到楼外的小花园里接听。

与我通话的通常是外交部港澳办主任朱祖寿,偶然也有王英凡副部长,我们三人都能说上海话,通话时用上海话加约定暗语交流,就增加了窃听、破译的难度,为谈判争取到多一点于我有利的时间。这实在是在非常情况下的非常做法,打的就是准备被对方截听、破译,然后通过程序信息被送到对方代表团手中,这起码需要半天的时间差。而我从通过手机汇报情况到接听北京指示一般只需要等候20分钟——后来才知道,这短短的大约20分钟里,前方谈判桌上的情况及汇报请示不但已经从香港传递到北京外交部,而且从外交部报到了钱其琛副总理,甚至通过钱副总理报到了中央最高领导人那儿,而且还能将急如星火的重要指示层层反馈回前方,利用时间差的优势继续推进谈判,在半小时或1小时内就使得谈判桌两旁的局面发生实质性变化。

英军告别曲《友谊地久天长》

回归前夕,还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殊深。究竟发生在哪一天似乎已无从考究,我查阅了1997年6月下旬的香港各家报纸,都读不到有关报道。

那是在解放军先头部队提前开进的谈判结束之后,一天我收到英方寄来的请柬,邀我出席在香港大球场举行的英军告别阅兵式,我欣然应邀。

当日乌云遮月,香港最大的露天大球场笼罩在昏暗的灯光中,看台上观众密密匝匝,绝大多数是外国人,男女老少,拖家带口的。大家好像都处在肃穆的气氛里,没有笑声,甚至没人大声说话。忽然,哀婉、壮烈的苏格兰风笛声响起,流转回畅于整个空间,军乐队的鼓也咚咚咚地加入进来,一声声,仿佛在提醒离别时刻的降临。阅兵开始,身着齐整制服的英军荷枪,举旗,一方队一方队地从人们眼前嚓嚓走过,有人告诉我,其中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屡建战功的廓尔喀兵团。

阅兵接近尾声时,风笛奏出著名的《友谊地久天长》旋律,用英国的民族乐器演奏这首英国民歌,声声撩动心弦。观众们纷纷站起身,手挽手,和着音乐大声唱起来,有些人眼里噙着泪花。香港,这个150多年前名不见经传的渔村,如今成为名副其实的东方明珠,她不仅是大国利益的角力之地,也是国际投资者的聚宝盆,凝聚了千千万万人真实的情感、智慧和资金,他们来自中国大陆、来自四海五洲,几代人以不同方式毕生劳作,见证了香港奇迹的诞生和成长。那优美而略带伤感的风笛,诉说着这块土地的历史,乐曲里有离别的怅惘,也充满对未来的希冀。

此时,我的内心被深深触动,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邻座的一位外国人伸出胳膊,他略显惊喜,迅速挽起了我。我们的歌声瞬间融入了风笛搅动的海洋。我要把对祖国和香港的爱,对香港这方宝地的责任,对香港未来的稳定繁荣所必须付出的承诺和决心,大声唱出来!《友谊地久天长》不仅是告别,也是祝福。在那泪水纷飞的大球场里,我对自己说:“香港的明天一定更好,必须更好!”

此时,对于大球场外的整个香港来说,恰是另一番大相径庭的欢天喜地,从天上到地下都笼罩在越来越浓重的欢庆回归的喜悦中。整个城市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各种庆祝活动热热闹闹地竞相登场。

香港千百辆红色、绿色的出租车在工联会统筹下,都在车前挡风玻璃的上方“长”出了两个漂亮的“红角”,那是中国国旗和香港特别行政区区旗,在行进中猎猎飘扬。我知道,这两面旗也在千百万香港同胞的心中飘扬,在我们这样的从北京来接力最后一棒、与同胞们休戚与共迎接香港回归的国家公务员心中飘扬。

政权顺利交接、平稳过渡结束,全香港地区下着从未见过的大雨。天、地、人在倾盆的雨中浑然成一体,在历史的转捩点上接受冲刷和洗礼。从这一刻起,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回归了祖国的领土香港,筑起了永永远远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

【注】作者根据回忆录《交接香港——亲历中英谈判最后1208天》部分章节改写
香港市民冒着倾盆大雨欢迎解放军开进
中方专家小组部分战友在谈判楼门前合影留念
中英双方代表兼专家小组组长走出谈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