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

2013-12-29 00:00:00高璨
美文 2013年24期

我始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描述,驱思想之车,我在西藏广阔的大草原边上却找不到入口,我该怎样在记忆的河流中逆流,并且准确无遗漏地描述出那些最初的感受,可哪能描述得尽啊,一只羊吃不尽一片草原。我与路边飘扬的旗子有什么区别,我风尘仆仆,即使来到了这里,即使我看到了这些天空,这些湖泊,这些草原和牛羊,身上的尘埃不值得想起,我只是想在这里,睁着眼睛或闭着眼睛,都可以,酷热或严寒,都可以,我只是想在这里站着,或是走走。

草原公路笔直如箭,一眼就在千里之外了,公路两边是草原,夏末初秋群草还在悉悉索索地换装,叫不上颜色的草原,有时是没有边界的。时常出现的一群牛,一群羊,却是有边界的。湖泊像典雅的酒杯,那变幻莫测的颜色在酒杯之外是不曾有的,更远处能望见雪山,可谁晓得从脚下走到雪山跟前会有多长的路,一些牛羊在低头吃草,另一些牛羊在平视前方思考问题,没有谁会回答我的问题,我只是一个迅速的不能再迅速掠过的过客。

我察觉到一路上我都在卸载,这样单调的路与单调的景致沉默着心照不宣,我一个人静静地走着望着,将心中脑海中的事情一件件轻轻抛在身后,我变得越来越轻,几乎一阵细小的风就能将我的思想与肉体分离,最后我确乎忘记了自己,我走到小草旁边就站着当一会儿小草,走到牛羊身边就低头吃一会儿草,走到湖泊旁边就想要立地化为一支苇草,终日望着澄澈的宝石蓝的湖面,也不知何时能从眼睛望入心里。我遗忘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

南藏景色独好,林芝地区胜过江南不止一筹,这里的河流还缺乏旅人的足迹,空气中也少有人的呼吸,山林属于飞鸟,水属于鱼,阳光属于苍生万物,树木茂盛苍翠,山上除了采矿留下的矿坑外,一切还算原始自然。水洗的云彩晾晒一群刚孵化的蒲公英,雏菊在风里游戏。马牛羊都彻夜不回家,三三两两地在外踱步,藏香猪也是跑得飞快,这里的动物才是真正的动物,无论他们最终要走到哪里,他们现在的生活起码是为自己而活,他们与人类享受了同样的天地,甚至更广阔,他们不惧怕车辆,也习惯了柏油马路的质感,他们步态从容,双眼没有紧密的栅栏。我曾多次在夜晚行车的大灯中看见路边甩尾巴的马,马爸爸和马妈妈带着小马站在路边数汽车,如果他们认识字,还可以了解到这么多车都来自哪里,那么多的哪里是否都曾在草原安家。

雅鲁藏布江并没有地图上那么显眼,但在地图上看不见江河的家乡,从来都是一根弯曲的线勾勒河流的形状,它周边的草木动物都没有被提及,它在地图上是孤零零的,看不见现实中的它拥有一个多么美丽的家乡。

南藏美景值得沉溺,却不值得忘怀。

比起细腻温婉的流水桃花,青石树荫,鸟鸣悠啭,我更喜欢置身于西藏广阔无边界的那一面,并不是路上磕长头的信徒增加了信仰的炽热和悲壮感,而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做弥撒的圣徒们望不到边界。万物心中自有信仰,只是人类不相信也不懂罢了。

我喜欢一眼望不到边界的感觉,譬如海洋和草原,我愿还给思想一片毫无桎梏可以横冲直撞的地方,同时我还需要为他提供一个卸载的场所。

即便渺小到遗忘了自己,我依然距离草原很远,依然无法抵达,西藏。我的心留在尘世。

之前没有想象过拉萨,所以拉萨就是拉萨的样子。布达拉宫倒是和明信片中的一样,只是图册中缺了的炽热的金顶流淌的日光,此次毫不委婉地倾注在我的心头。

一向无法拒绝阳光的蛊惑,何况是在偌大的布达拉宫里,每一扇小小的窗都是太阳巨型油轮停靠的港。经文早就蒸发了太多,剩下的如同酥油灯芯中栖息的黄蝴蝶,扇翅飞不出前世来生,现世的火光恍惚,人们双手合十,许下来世会遗忘的诺言。

布宫中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缺盖的那座,芸芸众生已为他补建了千万座。有多数人群不了解藏传佛教,不了解达赖的代代传承,却铭记了仓央嘉措的诗篇与他的离奇遁世。他和所有的宗教一样,都是一个秘密。

人心最善于构建秘密,蜜蜂筑巢般的不断润色,能够自圆其说后一派崭新的宗教就形成了。他从人类的口中说出,俘获了人类的心。人类需要宗教,因为他们的心走的太远。

不知道是否因为蓝天白云的缘故,拉萨城有一种特殊的宁静,人们不慌乱地行走在不慌乱的街头,物价并不低的情况下也难见到路人脸上有困顿潦倒的神情。信仰使他们宁静。除了布宫及各处寺庙的宏大之景外,再没什么伟岸的建筑。人们生活在同一个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或者他们都这样认为。

寺庙的构造大体相同,每一个佛殿都有两到三层,跨过门槛,踏上木制地板需怀虔诚心意,转经三圈,绕佛三周——将心意与酥油藏香缭绕沉淀。少言,多行。

我不得不提及一座寺里的风铃,挂在最高的那个屋檐上,可以随着风哼唱出八个音调,周边还悬挂了些小的单音的风铃。起风时,一整座寺庙都飘渺在遥远的乐音中,这种天籁并不来自人间,总使我想到天地间倾斜着剔透的天梯,向上向下都是花园,花儿们举止轻柔,像天使在音乐教室。只有屏住呼吸才可以看见的,天堂。

悬挂风铃,是为了把我们模糊的双眼和心灵带离周身的飞尘黄沙吗,让视野、耳朵和心都随风飞向更远更明亮更清澈的方向。终日在此念经的僧侣,是否早已将心寄予山林中布谷鸟那幽深的鸣啼,和它们掠过树木的身影姿势——又是我无法抵达之处。

我的全部身心在西藏这片神圣神秘的广阔大地上被放空,多想像空气遍布游走草的根部叶的尖端。可是我人间的眼耳鼻舌身意最终只带给了我尘世的西藏,它同样蒙受尘埃和人类不断的侵蚀。可我隐约感受到并坚信着真正的西藏并不在人间,耶路撒冷只是人类的耶路撒冷(即便说它是人类的上帝之城),而西藏不仅是人类的西藏,更是自然的西藏。大自然难道不应该是一切信仰崇拜的根源和归宿?

我说不出我们之间相隔了什么,我站在这片土地上呼吸,却感受到它遥远的气息;与佛像间相隔火光与玻璃,但远非这么简单;白云低得仿佛唾手可得,我却无法用它拧出的清凉之水沐浴;雪山永远都不说话,它永远只是远远地看着我……我在尘世间生长了十八年,第一次有种被遗漏在辽阔之中的彷徨,可遗漏我者又以最慈悲的心收留了我,即便这样它也没有将钥匙给我,我找不到宫殿的大门,我的心没有云彩识路我很容易感到迷惑。西藏对我提到的谜语,它一个都没说出答案。我诚惶诚恐地在它的门外为自己的浅薄与有界深深鞠躬道歉,它只是给了我抬头时看见的更大草原。

我去过西藏,却无法抵达。

再去时,我希望没有只是站在烟尘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