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写《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
以下是德彪西应巴黎喜歌剧院秘书长乔治·李谷的要求写的解释。
我读到《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剧本是在1893年。初次读到,深感激动,也许私下想到,此剧有可能改编成歌剧。尽管如此,到了这年年底,我才开始认真考虑。
我选择《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的原因:
我想谱写舞台音乐已有很久了,可是我想谱写的舞台音乐的形式是如此的不同寻常,经过多次尝试之后,我几乎放弃了。我以前对纯音乐的研究,导致我憎恨习以为常的主题展开方式,因为那种美完全是技术性的,只有我们阶层的文化人才感兴趣。我希望音乐拥有也许比其他任何艺术更多的自由,不是局限于或多或少准确地再现大自然,而是要让大自然与想象力相互沟通。
我一年一度像朝圣一样,怀着满腔热情,去拜罗伊特参加瓦格纳音乐节。去了几次之后,我对瓦格纳写作的套路产生了怀疑。或者说得准确一点,我觉得瓦格纳的套路只能适用于天才的瓦格纳个人。瓦格纳是种种套路的集大成者,他把各种套路都汇聚在看似他个人的套路里,因为别人对音乐不甚了了。我们并不否认他的才华,但我们可以说,他为他那个时代的音乐画上了一个句号,几乎像维克多·雨果那样,囊括了他先前的所有诗歌。因此,应该探索“后瓦格纳”的路数,而不是探索“瓦格纳”的路数。
《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一剧虽然笼罩着梦幻气氛,但包含的人情味,较之所谓的“生活的档案资料”,要多得多,非常适合我想谱写的歌剧。剧中的语言能唤起人的联想,打动人心,能在歌声和乐队伴奏中获得延伸。我也试图服从一条美的法则,奇怪得很,这条法则似乎在歌剧创作中被人遗忘了。由于因循过时的传统,现在歌剧人物的唱词都不自然。而该剧的人物歌唱时,要努力像自然人那样。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责备我,所谓铁了心要写单调的朗诵,没有丝毫的旋律性。首先,这种指责是不对的。况且,一个人物的感情,不可能总是通过旋律来表达。再说,歌剧的曲调应该跟一般的曲调完全不同才是。到歌剧院去听音乐的人,总的来说,就跟我们看到的街上围着卖唱人的听众一样!在那儿,人们花两个子儿,就可以听到动人的旋律。我们甚至可以看到他们有很大的耐心,比起我们领国家津贴的剧院的许多常客来,更具有耐心,甚至可以说,他们具有“想听懂的意愿”,而在歌剧院的听众身上,这是完全不存在的。
特别具有嘲讽意味的是,这些听众要求作品有“新意”,可是,同样是他们,每当有人试图让他们改变欣赏习惯、离开习以为常的乐队的轰隆轰隆声时,又感到惊慌和不屑一顾。这也许看上去不可理解,但不要忘记,对许多人来说,一部艺术作品,一次美的尝试,似乎总是对他们个人的冒犯。
通过《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的创作,我并不自以为已经发现了一切。但是,我尝试了开辟一条其他人将来可以遵循的道路,拓宽个人的新发现,使戏剧音乐从成年累月的沉重束缚中解脱出来。
谱写《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的初稿结束于1895年。此后,我陆陆续续重新拿起,进行修改,前后差不多用了我生命的十二个年头。
让·菲利普·拉莫
拉莫开始写作戏剧音乐时已年届五十,而人们对他的生平一无所知。由于法国学界的努力,我们今天对他的了解比他的同时代人还要多。至少从遗闻逸事的角度来说是如此,因为从纯粹音乐的角度看,对许多人来说,他只是《达达努斯》歌剧中利戈顿舞曲的作者,仅此而已!他身材修长,性格难处,同时又待人热情。在他那个时代,礼仪举止正变得越来越讲究,不会阿谀奉承是丝毫不被别人赏识的古怪脾气,可他却讨厌社交应酬。
歌剧院的乐队成员和歌唱家们都怕他,也恨他。他作品中有些段落,因为演员们无法演奏,或者不愿意演奏,便迫使他删去。他会为此耿耿于怀,记恨他们一辈子。他对音乐的爱,几乎是专一的爱,使他经历了种种烦恼。而那个温文尔雅但麻木不仁的时代,是免不了要使时代的骄子承受的。
他生来就是个哲学家。他对荣誉并非漠不关心,但作品的美对他来说更为重要。在他晚年,一天有人问他“是否鼓掌声比他歌剧的音乐更使他感到悦耳”,他呆了一会儿没有回答,然后他说:“我还是更喜欢音乐。”
刨根究底的需求,在艺术家身上是极其少见的,而在拉莫身上则是与生俱来的。为了满足这种需求,他写了《和声学》,不是吗?他在书中提出恢复“理性的权利”,并要让音乐充满几何的顺序和清晰。他在这本书的序言中说:“音乐是一种应当具有明确规则的科学。”这些规则应当来自一条明确的原则,而这一原则没有数学的帮助,我们是不大可能认识清楚的。总之,他任何时候也没有怀疑过毕达哥拉斯学派古老学说的真理,整个音乐应该理解为是一种数的组合。音乐是声音的算术,就像光学是光的数学一样。我们看到,他不仅借用了数学的词汇,而且开辟了所有现代和声学将要遵循的道路。他本人也许不该在创作歌剧之前就写出他的理论,因为这给他的同时代人有机会断言他的音乐作品中没有丝毫感情。
他刚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另一个新的时髦就出现了。首先是吕利风行一时,接着不久,重要人物格鲁克占了统治地位,他摄理法国音乐的时间是如此之久,法国音乐现在才刚刚缓过气来。
有一个时期,时间很长,也不知为了什么,人们快要把拉莫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的魅力,他的细密严谨的形式,统统都被一种只追求戏剧效果的音乐构想方式代替了。悦耳的和声的“新发现”,被一种厚重的、功能性的、容易听懂的和声所取代,人们终于“听懂”了!不过,奇怪的是,音乐由此走了岔道,而抵达了理查德·瓦格纳——另一个具有霸气的天才!
拉莫巨大的贡献,在于他善于“在和声中”发现“感受力”,成功地用音符记下某些音色,某些色调细微的变化。而在他之前,音乐家们对这些色调细微的变化,只有隐隐约约的感觉。艺术跟大自然一样是会经历变化的,是会大胆地曲线运行的,但最终又总会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人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拉莫是音乐最可靠的基础之一。音乐家可以放心地走在他开辟的正道上,尽管由于不被理解而停滞不前,尽管由于错误被人陷入困境。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爱他,带着我们对古人所抱有的那种体贴和尊重。这些古人有点儿讨人嫌,但他们非常善于说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