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看起来加速“前进”的高铁时代我们诗人离现实不是越来越近,而是恰恰相反。我们的诗人仍然在自我沉溺的木马上原地打转,而他们口口声声地说是在追赶“现实”。由此我们必须思考的一个问题是一首首诗歌中的“中国”离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现实”究竟有多远。
在一个如此诡谲的时代我们进入一个“现实的内部”是如何不易。在一个“新乡土”写作已经成为热潮的今天,真正的诗人是否懂得沉默有时候是更好的语言。在很多近期的诗人那里我强烈感受到了一个个所谓的“旁观者”的无边无际的沉默。这“沉默”和那扇同样无声的“拒绝之门”一样成为这个时代罕有的隐秘声部。诗人试图一次次张嘴,但是最后只有一次次无声的沉默。这种“沉默的力量”也是对当下那些在痛苦和泪水中“消费苦难”的伦理化写作同行们的有力提醒。
这是一个飞奔“向前”的时代,但是同时那一块块钢化玻璃窗也模糊了我们内心之间的界限,模糊了我们与窗外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时代之间的关系。在一个城市化的时代,我们正在经受着去地方化的命运。那墙壁上一个个出自强壮的拆迁队之手的粗糙甚至拙劣的巨大的白色的“拆”字也在一同拆毁着族群的方言和地方的根系。而暧昧的时代“敌人”尽管不如极权年代那样如此具体和直接,但是更为庞大的无处不在的幽灵一样的规训和对手却让人不知所措。而吊诡的则是在一个“乡土”和“地方性”不断丧失的时代我们的文化产业和各个省份的文化造势(比如名人故里之争、文化大省、文化强省,甚至连县乡的草台班子都在争抢所谓的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如火如荼过。仍有那么多不为我们所知的“地方”和“现实”存在,而我们似乎又无力通过诗歌对此作出应有的“回应”。
当我们的诗歌中近年来频频出现祖国、时代、现实和人民的时候,我们会形成一个集体性的错觉和幻觉,即诗人和诗歌离现实越来越近了。而事实真是如此吗?显然不是。更多的关涉所谓“现实”的诗歌更多的是仿真器具一样的仿写与套用,诗歌的精神重量已经远远抵不上新媒体时代的一个新闻报道。我们不能不承认在一个寓言化的时代,现实的可能性已经超出了很多作家想象能力的极限。而在此现实和写作情势之下,我们如何能够让写作有更为辽阔的可能?而在一个“非虚构写作”渐益流行的年代,诗歌能够为我们再次发现“现实”和“精神”的新的空间吗?作为一种文本性的“中国现实”,这不能不让我们重新面对当下诗人写作的境遇和困难。也许,诗歌的题材问题很多时候都成了伪问题,但是令人吊诡的却是在中国诗歌(文学)的题材一度成了大是大非的问题。显然,这个大是大非的背后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文学自身的问题,而是会牵涉到整个时代的历史构造与文学想象。新世纪以降诗歌的题材问题尤其是农村、底层、打工、弱势群体作为一种主导性的道德优势题材已经成为了公共现象。实际上我们也不必对一种写作现象抱着道德化的评判,回到诗歌美学自身,我想追问的是一首分行的文字当它涉及到“中国现实”时作为一种文学和想象化的现实离真正的“现实”到底有多远或者多近。显然在一个分层愈益明显和激化的时代,“中国现实”的分层和差异已经相当显豁,甚至惊讶到超出了每个人对现实的想象能力。在这种情境之下,由诗歌中的“现实性”和“想象性”的精神事实我们可以通过一种特殊化的方式来观察和反观中国现实的历史和当下的诸多关联。然而可笑和可怕的是很多的写作者和批评者们已经丧失了同时关注历史和现实的能力。换言之在他们进化论的论调里历史早已经远离了现实,或者它们早已经死去。显然,在一个多层次化的“现实”场域中,乡村题材显然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写作的虚构和想象中都构成了一个不容置疑的“重要现实”。而当下处理这一“重要现实”的文本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不仅诗歌在介入,而且小说、散文甚至时下最为流行的“非虚构”文本也在轮番上演着“乡村”叙事。那么我们要进一步追问的是这些众多的相关文本就为写作者们设置了极大的难度。换言之,一首诗歌如何能够与庞杂的类似题材的诗歌文本区别开来?区别的动因和机制以及标准是什么?这显然是一个必须探究的问题,而且非常有必要。从整体上而言与社会热点焦点话题、热议现象、重大活动和民生问题有着密切关联的诗歌数量是相当庞大甚至是惊人的。由此,我们必须正视每年各种纸质刊物发表的诗歌数量已经可观,但是我们发现这些发表的诗歌在谱系学或光谱学上来看具有很强的近似性,甚至具有相互替代的重复和生产性。加之各个地区大大小小的“地方化”的文化软实力的角力和宣传活动也需要文学和诗歌的鼓吹,诗人们似乎与“现实”的胶着关系似乎从来都没有如此贴近和激烈过。这是好事,但也存在不小的危机。但是是否如一位诗人所偏激地强调的“足不出户的诗歌是可耻的?”实际上,诗人和现实的关系有时候往往不是拳击比赛一样直来直去,而更多的时候是间接、含蓄和迂回的。显然,中国当下的诗歌更多是直接的、表层的、低级的对所谓现实的回应。实际上,我们的诗歌界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强调和“忧虑”甚至“质疑”的就是指认当下的诗歌写作已经远离了“社会”和“现实”。里尔克的名言“生活与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着某种古老的敌意”在今天的中国是否仍然适用和有效?尤其是面对着当下的带有“重要现实”层面的诗歌写作而言,诗歌和诗人与“现实”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呢?或者说当诗人作为一个社会的生存个体,甚至是各个阶层的象征符号,当他们的写作不能不具有伦理道德甚至社会学的色彩,那么他们所呈现的那些诗歌是什么“口味”的?我想这是一个相当困难的问题。因为任何企图回答这个问题的人都必须具备综合的能力,显然诗歌自身的力量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这也是为什么出现了抗震诗、高铁诗,但是真正能够留下和被记忆的却几乎成了空白的原因。在现实和写作面前,诗人应该用什么“材料”和“能力”来构建起的诗歌的“现实”?进一步需要追问的是这些与“现实”相关的诗歌具有“现实感”或“现实想象力”吗?
在时代匆促转换人们都不去看前方的时候,诗人该如何面对日益含混的世界以及内心?在一个极权时代远去的当下,我们的生活和诗歌似乎失去了一个强大的敌人。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生活和诗歌的迷津中自我搏斗。我们的媒体和社会伦理一再关注那些日益耸起的高楼和城中村,一再关注所谓的农村和乡土乃至西部,但是我们的诗人是否足以能够呈现撼动人心的具有膂力的“原乡”和“在场”的诗句?我认为经历了中国先锋诗歌集体的理想主义的“出走”和“交游”之后,诗人的“远方”(理想和精神的远方)情结和抒写已经在新世纪的城市化和去地方化时代宣告终结。尤其是在当下的去除“地方性”的时代,我们已经没有“远方”。顺着铁路、高速路、国道、公路和水泥路我们只是从一个点搬运到另一个点。一切都是在重复,一切地方和相应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我们每天与那些看起来无比真实和接近现实的诗歌相遇,但是他们几乎同时走在一条荒废的老路上。我们的当下有那么多的艰难情势被我们的诗人可怕地忽略,与此还有那些更为斑驳不自知的灵魂渊薮。我们的诗歌都成了自我的关注者,个人的日常情感和生死冷暖体验从来没有在诗歌中变得如此高调和普遍。我们可以注意到在伦理化的底层和民生抒写热潮中,诗人普遍丧失了个人化的历史想象能力。换言之他们让我们看到了新闻一样的社会现场的一层浮土,让我们看不到任何真正关涉历史和情怀以及生存的体温。由此我想到了很多诗人文本中的“城市”、“小镇”、“乡村”和一个个陌生的“地方”。以这些“地方”为圆点,我们在多大的范围内看到了一种普遍化而又被我们反复忽略不计的陌生性“现实”的沉默性部分。这一个个地方,除了路过的“旁观性”的诗人和当地的居民知道这个地方外,这几乎成了一个时代的陌生的角落——一再被搁置和忽略的日常。而在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乡村城镇和曾经的农耕历史被不断迅速掩埋的“新文化”时代,一个诗人却试图拭去巨大浮尘和粉灰显得多么艰难。而放眼当下诗坛,越来越多的写作者们毫无精神依托,写作毫无“来路”。似乎诗歌真的成了博客和微博等自媒体时代个体的精神把玩和欲望游戏。然而,更为令人惊惧的是我们所经历的正是我们永远失去的。多少个年代已经风雨中远逝,甚至在一个拆迁的城市化时代这些年代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一切都被扫荡得干干净净。而那些当年的车马早已经销声匿迹。幸运的马牛们走进了坟墓之中,不幸的那些牛马们则被扔进了滚沸的烹锅之中。那些木质的轮车也早已经朽烂得没了踪迹。我们已经很难在中国的土地上看到这些已逝之物,我们只能在灰蒙蒙的清晨在各个大城市的角落里偶尔看到那些从乡下来的车马,上面是廉价的蔬菜和瓜果。而我们却再也没有人能够听到这些乡间牲畜们吃草料的声音,还有它们温暖的带有青草味的粪便的气息。说到此处,我也不由有了疑问。如果做一个简单的怀乡者并不难,这甚至成了当代中国写作的惯性气质。但这体现在诗歌写作中却会使得“怀乡者”的身影又过于单薄。“历史”和“现实”更多的时候被健忘症的人们抛在了灰烟四起的城市街道上。我们会发现,在强大的“中国现实”面前历史并未远去,历史也并非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相反历史却如此活生生地出现在被我们反复路过却一再忽视的现实生活里。这多像是一杯撒了盐花的清水!我们更多的是看到了这杯水的颜色——与一般的清水无异——但是很少有人去喝一口。颜色的清和苦涩的重之间我们的人们更愿意选择前者。而诗人却选择的是喝下那一口苦涩,现实的苦涩,也是当下的苦涩。当然,还有历史的苦涩!而诗歌只有苦涩也还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