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记诗

2013-12-29 00:00:00韩文戈
诗选刊 2013年3期

记得诗人姚振函曾在一首诗里说:一想到H省,我就牙疼(大意)。对于居住在H省S市的我来说,一想到S市,我就不仅牙疼,而且心疼,尤其是去年入冬以来,先是暖气大面积罢工,后是连续多日的毒雾阴霾,对于这些,仅仅牙疼是不够的。果然1月16日,我在家做着文字的缝缝补补工作,突然感觉身体乏力,晚上7点我的心脏就出了问题,连夜住进医院做了手术,还好,命总算是保下来了。

我的电脑里有两个文件夹,一个放着我比较喜欢的诗歌习作,另一个则放着自己觉得是半成品或废品的文字。于是,多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闲着没事的时候,就随意打开它们,对作品进行修改、润色、遴选或直接淘汰。对很多作品,我也拿不准是扔掉还是保留,其原因虽然很多,但与当下诗歌理论的褒贬扬抑以及诗歌时尚的影响更多些,即看别人的脸色,辨诗坛的好恶,以求诗歌身份的认同——我知道,这完全是不自信的表现——也是与在诗歌合唱里保持并发出自己独特声音的初衷相左。经常是,经过一段时间后再找出那时打算废弃的诗歌来读,忽然就觉得,其实那些险些被扔掉的诗还是有保留价值的,于是就又把它们从废品库里转回了成品库。

比如《在大地上行走》,就是一首从废品库转至成品库的作品,这首诗我总觉得枝节太庞杂,意象过于繁复,索性就放进了废品库,现在又读,回想当时写作时的情景,似乎对它有了一层新的认识:/在大地上行走,活着,很盲目/一只蜜蜂淹没在森林里,盲目的森林/倾听潮汐和月光。/大地听到的,看到的,但它沉默。/很少有人一生沉默。/更多的人如哲学家在说,政治家在表达/大地微笑着,不说话。/我也走过。我想起,有一次坐1路公共汽车/从城市的东侧,一直到城市的西门,/一座废弃的动物园。我闭着眼,不看窗外,假寐/但我还是听出了/1路车穿过中医院、博物馆广场、旧居和火车站/再向西,向西/声浪像鸥群掠过海水。/我装作平静,不看,不寻找/我就这样拒绝。大地却包容,我/和世上万物的盲目。它有时催生幼芽/有时撕掉叶子。/在四季里,它呼吸,雨、雪、风、霜。/苍老了啊,一代代人们/和斑斓的野兽。而神鬼却藏了下来/出没在人世的褶皱里/他们适时倾听,适时出来散步,并刊登上/报纸的头版。 ——《在大地上行走》

1月16日,我就是在做着这些文字的缝缝补补、挑挑拣拣时病倒的。

住院期间,我继续对旧作进行修改,但心境却已大不一样。这次我集中重读了那些被淘汰的诗,一边读它们,一边回忆写作它们时的情景,觉得它们中间的一部分是不应被淘汰的。

我之所以一再提到诗歌写作的情景,是有原因的。身边的诗友们都知道,2008年我被医生确诊患了一种不可逆转的慢性病,从那时候起,我的诗歌主题就更加明显地转到了生命、时间和存在等方面。比如《晴空下》一诗:植物们都在奔跑。/如果我妈妈还活着,/她一定扛着锄头,/走在奔跑的庄稼中间。/她要把渠水领回家。//在晴天,我想拥有三个、六个、九个爱我的女人。/她们健康、识字、爬山,一头乌发,/一副好身膀。/她们会生下一地小孩,/我领着孩子们在旷野奔跑。//而如果都能永久活下去,/锁头、冬生、云、友和小荣,/我们会一起跑进岩村的月光,重复童年。/我们像植物一样,/从小到大,再长一遍。

一点不夸张地说,当时很多诗写出来后,我都是噙泪默诵的,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对它们的态度,随着我自己诗歌观念的改变也都程度不同地发生了变化:有一些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有一些则被放进了废品库。现在想来,世界总是在变,人也总是在变,与其这么变得没有主意,变得疲惫,还不如坚守一隅呢。

而此番病中重读,突然就觉出了它们的好来。

于是我想,诗歌到底有没有恒定的标准?什么样的诗才是好诗或坏诗?如何评价一位诗人?又如何评价一首具体的诗?

对这些问题,我没有答案,但有自己的原则。我从不在任何场合下说某某的诗不行,或某某将成为所谓的大师。道理很简单,我并不真正了解我之外的任何一位诗人(很多时候我也一样不明晰自己),无论他(她)离得我远与近。一个人轻易走进另一个人的心灵,谈何容易?!诗也一样。我了解另外一个诗人多少?我到底读过他(她)多少作品?我可以就具体的文本而谈论诗,喜欢或者不喜欢某一首,但我不敢妄言说他(她)的诗太好了或坏极了。事实上,对很多世界级的大师也是如此,有很多大师,我并不喜欢他们的全部,或者以前喜欢的,现在却在疏离,以前不喜欢的,现在却成为了我的枕边书。这样一来,还是尽可能少地受到当下诗坛的影响吧,假如有那么一个坛子存在的话。我想,一个写诗的人,至少应该坚信:第一,写下去。第二,不要轻易听从某些所谓诗评家或诗选家的指令,而对自己的写作发生动摇以至于怀疑和颠覆。

一个真诚的人写着真诚的诗,当他在回顾自己的创作、编选自己的选集时,某些作品的存留与剔除,基本着眼点是在具体文本的技巧上。我以为,技巧对于一首诗,犹如美人试衣。一副美人坯子,她穿什么、怎么穿都还是美人。有的人一生是为了在诗歌里写下多少漂亮的句子,有的人则是把一生当成了一首诗来写。前者因为被人记住了句子而欣欣然,后者却在他的那首大诗里留下了永恒的华彩和致命的遗憾。但我认为,在人有限的生命面前,小技巧和小机巧真的不再是更重要,由此推及,诗人标榜的所谓流派又算什么呢。

近二十年来,我从来没主动向外投过稿,这本没有什么值得炫耀,每个人都做着他认为合理的事情。对我而言,诗本身不是我的生命,但它却像影子,彰显或映衬着我的存在。我写,故我在。为什么我非要向谁证明我的存在呢?这也是我对诗的态度。生命自在,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