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上玻璃心的女孩

小女孩的心坏了

有个小孩子心坏了，她妈妈带她去看医生。

在听诊室的椅子上，小孩子咬着青紫的嘴唇，浑身发抖。

在做了诸多检查之后，医生单独对女孩的母亲说：“没多大关系，她的病可以通过换另一颗心脏得到治疗。”

“哦……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呢？”

医生继续说：“已经有好多这样的病例，成功率非常之高，目前还没有一例是失败的。治疗方案有两种，一种是换玻璃心，另一种是换橡皮心。”

原来玻璃心透明易碎，但对生活有敏锐的感受力，更接近于患者本人的心灵气质。橡皮心持久耐用，比玻璃心带来的痛苦要小得多，然而感受力比较迟钝麻木。

有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活得好好的呢？于是女孩子的母亲坚持选择橡皮心。可是她又忍不住好奇地问医生：“玻璃心易碎是因为来自外界的物理震动而容易碎吗？”

“不是！如果是这样就好办了。”医生叹叹气说，“玻璃心易碎是因为我们心里的鬼啊！”

“鬼？每个人的心里不都是有鬼的吗！”

医生点点头，表现出非常良好的职业道德，不紧不慢地给这个可怜的女人解释：“没有血肉的鬼平时是没有影子的，只有在玻璃心里，鬼才会有可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因为，每个人在感受到爱和美好时，都会在心里产生一小束光芒。这个时候，这个人的眼睛也会亮亮的。在正常人的心里，是没什么的，但是在玻璃心里，鬼就会从光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影子会令鬼深感不安，因为鬼并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影子。这时，鬼就不安宁了，会做傻事。鬼会把敲核桃吃的小锤子从耳朵眼里取出来，专门搞破坏，咔嚓，稀里哗啦……鬼抡起小锤子，玻璃心就被敲个稀碎……痛苦啊，极其痛苦！需要很长时间的碎片修复。然后，又可能会被住在里面看到影子的鬼敲碎。再一次重复着心灵修复的痛苦！”

女孩的母亲听到这里，内心抽搐着，一下一下疼起来。

穿白大褂的医生叹了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却发现心坏了的女孩脸色灰灰地站在门口。她几乎是在用最后的一丝力气说：“我要换上玻璃心，我不怕心碎……”然后就晕过去了。

诗意的心也会碎

手术以后十天十夜，相依为命的母亲因为过度疲倦手支着床头打瞌睡，蒙胧中她听到一声微弱的呼喊，猛地清醒过来。

“妈。”

女孩的眼睛仍像以前那样明亮得没有一丝尘埃。嘴角挑上去笑的时候，小鸟正飞过病房的窗户。

女人紧紧攥着女儿的手，暗暗祈祷她永远不要经历心碎的痛苦。而换上玻璃心逐渐康复的女孩，和正常的孩子似乎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分别。

出院时，医生又叮嘱：“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医生这么说时看女孩的眼睛里充满了赞许的目光。然后，医生又拉过了母亲，小声说：“她对事物的感受能力会超常敏锐，也将因此更加痛苦。当她从生活的细节里感受到爱与美好，她的眼睛会闪闪发亮，她的心里面，也自然会产生一小束光芒，那个时候你要格外注意照顾她。”

这天，下起了毛毛细雨。女孩裹着妈妈的衣服，露着瘦瘦的脚踝。这是出院的第四天。她呆呆地捧着一本诗集在廊子上立了很久。

这样的鬼天气，鬼会随着人的呼吸，出入自由。有一些鬼飘浮在空气里，来来回回，在看不见的空气中抓雨点吃。影子衣裳都在雨里淋湿了，鬼吃了好多雨点，整个身体，从里到外，又沉又重。鬼好想眯一觉，鬼这时就想躲回人的心里。

女孩站在廊下，捧着诗集，开始一页一页地翻下去，一首一首慢慢地读，渐渐地，她读出了声：鸟儿在疾风中/迅速转向/少年去捡拾/一枚分币/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触丝/海浪因退缩/而耸起的背脊……

读完了，女孩在心里又反复默读了几遍——真美。女孩眼睛亮亮的，沉浸在对诗句的细细品味中。她的心灵逐渐感受到一小束诗意的光芒。正是这时，鬼来到了女孩子的心里。

鬼哆哆嗦嗦地躲到女孩的心里。一小束光芒，在女孩玻璃心的反射下，亮得刺眼。鬼还没有感受过这么强烈的光，鬼躲到心灵一角，刚想蜷下身子来暖和暖和，它就看到了另一个鬼——它自己的影子。哈！吓人，鬼惊得缩成了一团，鬼的影子也缩成了一团。就像那位医生说的，鬼不知道，这是它的影子。只是感到，好吓人啊！

如此几番，鬼更加害怕。鬼急了，慌忙从耳朵眼里掏出一把十分精致的小锤子，这是它平时敲核桃吃的。鬼的影子也拿出了一把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锤子。鬼蒙了，惊恐地举起小锤子，朝影子狠狠地击去，影子也朝它举过来小锤子。小锤子和小锤子要挨上的时候——

咔嚓，稀里哗啦……女孩子的玻璃心，碎了。

女孩子紧紧捂住胸口的位置，痛苦地咳嗽起来。女孩子慢慢蹲下去，直至瘫软在地上。女孩子的心成了鲜血中的碎片，鬼吃了一滴血，在惊恐中慢慢安宁下来。

女孩子脸色惨白，开始了漫长的心灵愈合期。

玫瑰花香里的心动

过了春天，到了夏季，女孩子才渐渐好起来，脸色开始变得红润，模样也出落得越发标致。只是女孩子的母亲，在心里既矛盾，又有隐隐地担忧。

太阳底下，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翅膀的底子金黄而艳异，花纹繁复而精致，像一朵玻璃纸做的花，女孩子凝神看了一会儿，刚想去捉，蝴蝶就翩跹飞舞着，向墙外面去了。女孩子急了，跑出门外去追。

仿佛稍纵即逝的美。要抓住啊！女孩子在心里想，因而跑得更快。

眼看就要靠近了，眼看就要抓住了，金黄的大蝴蝶却在一个种满玫瑰的花园那儿，失踪了。园子里的玫瑰，开得馥郁芬芳，一个俊美的少年，在里面剪花，剪好一大束，用粉丝带缠绕系住，又包了紫的玻璃纸！

“你看到我的金色大蝴蝶了吗？”

“没有。”手捧玫瑰的少年从花园里走出来，温柔地注视着女孩子说，“送给你吧，你是我今天见到的第一位女孩。”

“送给我？好漂亮的花啊！”

“我每天傍晚都要剪束玫瑰，送给从这里路过的人呢。”

“嗯，真香。”

“喜欢吗？喜欢……我每天都送给你一束。”

“嗯！”

女孩使劲点头，然后，风碰了风铃似的，丁零当啷，女孩子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就是这时，倏地，在女孩的心里产生了一小束光芒。睡在女孩心里的鬼，被这光芒刺痛，惊醒过来。鬼揉揉眼睛，在女孩子透明的玻璃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结果跟上次一样，惊恐万状的鬼从耳朵眼里取出敲核桃吃的小锤子，狠狠地击向自己的影子。

咔嚓！稀里哗啦……女孩子的心再一次碎了。

女孩子的脸比上一次还要惨白，身体比上一次还要虚弱。鬼不知道是自己闯了祸，战战兢兢地吃了一滴女孩的血，在女孩碎了的心灵废墟上，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怎么会这样？”不知内情的少年焦急地呼唤着昏迷过去的女孩，“醒醒！”

女孩子的母亲寻找到这里，抱起瘫软在地的女儿，又痛又气地说：“叫你不要喜欢，不……你偏不听。都是那些看起来美丽的东西害了你！”母亲说完，把玫瑰花扔进一旁草丛。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女孩子惨白的脸上。

少年双手垂立，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妈妈，那你教我，不喜欢的办法，你教我……”

“这，唉！总之以后，你只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母亲的语气很坚决。

“妈妈，你想叫我做装在壳子里的人吗？你不叫我用眼睛看，不用耳朵听，不用心灵去感受、去体验、去爱和喜欢，那人不是死物吗？跟换了橡皮心有什么分别……”

当鬼也有了血肉

在此后的时光里，女孩的身体不断循环重复着这样的痛苦。

可怜，女孩子的心两三年之间，被这个没大脑的傻冒失鬼击碎了十二次。

住在女孩子心里的这个鬼，也因此吃了女孩子的十二滴血。渐渐地，这个鬼有了血肉的身躯。有天它心情比较好，想出去转转，在女孩睡着的时候，随着女孩的呼吸，悄悄跑出来。这时的鬼，居然在心灵之外也有了影子。走在外面的街道上，在浓浓的阳光底下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鬼幡然醒悟到什么。当它又走过小河边，在平静的水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还有岸边的树木，天空的白云和飞鸟，都在小河里留下了相应的影子。

鬼，抱住自己的脑袋，鬼，想起了

在女孩的心里，它看到的假想中的敌人，实际上就是自己的影子！而那种令它头晕惊悸的明亮，就是女孩子在生命中感受到爱与美时而产生的光芒，它以前击碎的是女孩子纯洁透明的玻璃心啊！鬼，明白了一切，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鬼，再次回到女孩子的心，可是，因为它已经是血肉之躯，女孩觉得心就像坠了一块石头那样，沉得透不过气来。鬼抚摩着女孩子的心，女孩子正想一些美好的事情，在内心又产生了一小束光芒。鬼仔细地把自己的影子看一遍，鬼说（鬼这时可以说话了）：“这么完美的心灵，因为我的无知和莽撞，使它一次又一次遭受破碎之痛，直到现在我才懂得了，是你叫我懂得了，我原来是有影子的，并非来去无所牵挂。”

鬼说完，再一次离开了女孩子的心。鬼，飞到很远的地方，它知道那儿有种树，可以磨成最绿的颜料。

心从此没再碎过

这天，女孩在院子里晒着暖和的太阳，手捧着诗集和少年送的一大束黄玫瑰。

院子里有一小块菜畦。里面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豆角一根一根地垂下来，茄子紫乌乌的，黄瓜顶着蔫巴的黄花，浑身带着有露水的小刺儿。她母亲摘了几个西红柿，女孩子看着母亲把西红柿托在手心，在阳光下，更加红艳，她愈发爱这些植物滴出来的血，结出来的灯。

女孩的眼睛亮亮的，女孩的心里溢满了光。

“真是迷人的姑娘！”

鬼凝神看了一会儿，然后，它回到女孩的心里。女孩子的心因为充满了光，而亮堂堂的。鬼，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影子，再也不感到害怕。然后，它用手指蘸着绿颜料，把女孩的玻璃心，一点一点地涂绿，涂了一层又一层，直到怎么看这颗心都是绿莹莹的。

“啊，终于搞定了！这样，再住进别的鬼，也不会把你的心敲碎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到你心里，感受你的光芒。因为我有了血肉的身躯，我的生命有了重量，已经不适宜居住在你的内心。”鬼说着，从女孩子的鼻息里缓缓飘出来。

“鬼？哦，鬼！”女孩说，“你就是传说中的鬼吗？虽然你使我心碎，带给我很深的肉体疼痛，但是，因为疼痛，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生命在时间上的行进；所值得记取的细枝末节，那些爱与美好；当快乐与痛苦并存的时候，我更加感觉到快乐的重量和质地。”

鬼有些不好意思地伸一只手搔搔脑袋，说：“我走了，你的心里会住进别的鬼，我猜是开心鬼和机灵鬼。本来它们喜欢居住在大树绿叶的反面，聆听自然界美妙的声音。可是现在，你有一颗绿的心，它们一定非常喜欢，它们将在你的心里，和你一同感受那些生命的爱与美好。”

这只鬼，说完就消失了。

女孩子的心从此没有再碎过。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