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空巢”母亲

2013-12-29 00:00:00时和昌
时代报告 2013年11期

母亲在陕南又打来电话了。电话里母亲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十几分钟,电话这边的我早已是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

母亲呼唤着我的乳名,她说:“妈想你们了,你们也不回来看看妈,妈已经老成什么样子了……”

我哭着对着手机大声喊:“妈妈,等这两天忙完我就去看您!”

可是妈妈听不见——她的听力明显下降了,她依然在电话那边哭泣着、诉说着。

母亲是1926年的人,一生养育了六男两女共八个子女,到现在已经有了重孙子、重孙女。母亲的晚年应该是幸福的、欢乐的。可是,自打我父亲在六年前去世后,我母亲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空巢”老人。

那是在安葬完父亲的第二天,大家都聚集在老人居所的客厅里。这是一处三室两厅的寓所,是几年前我小妹出资购买的。几年来,我父母从广东小妹那里回到陕南后就一直居住在这里。这一会儿大家都围坐在母亲身边,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媳,十多个亲人都在安慰着母亲,想尽量分担她的痛苦和悲伤。其实大家都在想同一个问题:老爷子走了,留下老太太一个人怎么办?

我说:“父亲走了,您跟我一起走吧,到郑州去。”

母亲不语,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小妹说:“跟我到广东去吧,明天就走。”

母亲无言,眼睛一片浑浊。

其实,陕南是母亲生长的故土。母亲在外奔波多年,虽然十几岁就离家出走,但她始终还是一口浓重的方言,她早已适应了秦巴山区温润的气候,她也爱吃家乡那酸辣的菜肴,故乡浓郁的风土民情更是让她牵挂。可是,在这里工作的大哥已经去世,只留下已经退休的大嫂和孩子们,她众多的儿女也都在异地他乡。母亲在这里,照顾她的人很少啊。

可是,母亲似乎早已想好了这个问题,面对大家的再三劝说,她执拗地摇摇头,说:“我哪儿也不想去,我想过几天清静的日子!”

母亲的这句话让我顿时省悟,我似乎明白了母亲此时的心境。是啊,母亲养育了我们兄妹八个,几乎耗费了她大半生的精力。母亲毕业于女子师范,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费力地抱着妹妹走到职工夜校的教室门口,看见母亲正在讲台上给职工们讲课。听到妹妹的哭声,她才慌忙走下讲台,蹲在教室门口给妹妹喂了几口奶。冬日严寒,母亲要为众多的子女添衣做鞋;夏季酷暑,母亲要为幼小的儿女摇扇驱蚊。每到晚上,当孩子们东倒西歪躺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酣睡的时候,母亲总是端着油灯挨个儿查看,直到每个子女都睡踏实了,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躺下……那一夜,在院子里纳凉的房东突然一声惨叫,说是看见一只狼闯进了院子。母亲惊醒起身,急得用蒲扇拍打房门驱狼,情急之中,将孩子们挨个儿点查,看到一个不少,她才又惊魂甫定地躺下。

自然灾害那几年,人们缺吃少穿,而我们家的众多孩子正是“吃长饭”的年龄。母亲离职,仅靠父亲一人挣钱养活外婆和我们五六个子女,生活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每到吃饭时,大家围坐在饭桌四周,母亲刚端到桌上的一盆菜,不一会儿便被风卷残云般吃个精光,母亲便拿着筷子敲打一个夹菜的孩子,骂一声:“菜龙!”少顷,她又骂另一个是“菜虎!”

家里男孩子多,总不免生出好多事端,这常常使母亲忧心、焦虑。记得上初一时,我借邻居木匠叔叔的锯子找不到了,害怕回家挨骂,躲在学校学生宿舍几天没敢回家,母亲两次摸到学校找我;而她离家找我时,才两三岁的小弟在家里把棉裤烧焦了,幸好母亲赶到家及时发现。我小时候特怕山里的油漆树,第一次上山砍柴由于不认识树,砍了一棵漆树背回了家,结果全身浮肿、瘙痒。她依照民间疗法:用八股枫叶煮水,倒在大木盆里,四周用竹席围起来,让我坐在木盆里的小凳子上熏蒸。每天都这样折腾一两个小时,一直折腾了一个多月。我因此向学校请了长假,母亲也因此累出了病。

……

现在父亲走了,母亲的心一下子静下来,她再也不用操任何人的心,再也不用伺候任何人了,她想静静地过几天清闲的日子,这个要求不过份呐!就这样,即便儿女成群,母亲依然选择了做一个“空巢”老人。

母亲要过清静日子,可她又需要人照顾,我们就考虑着给她请个保姆。年轻的农家媳妇刚进家门,她打听到每月管吃管住还要给800元,就把人家推走了:“我还能动,花那么多钱干啥子?”

六弟媳妇是个贤惠之人,平时母亲总是夸她,于是便安排六弟媳专门从外地赶过来照顾母亲。刚开始来时,母亲挺高兴,总是跟媳妇“打广子”(说家常)。六弟媳也很勤快,在家里做饭、洗衣服、拖地板,井井有条。可没过几天,老人就下“逐客令”了,她说:“你这么年轻,整天跟我这个老婆子待在一起干啥子?你应当出去干点事,你赶快走吧!”

六弟媳无奈离去。

五弟是母亲认为最孝顺的儿子。轮到他去照顾母亲了,在从南方去往陕南的途中,五弟就给我们发来了短信,表示这次去照顾母亲,就是要去尽一个儿子的心,哪怕每天给母亲“倒倒尿罐子”也是心甘情愿的。

到家后没多久,母亲无意中听到了五弟与朋友的通话,从五弟焦急的声音中母亲得知儿子有个重要项目的洽谈已经到了非常关键的时刻,那边急需五弟尽快回去拍板。

第二天一早,五弟上街买菜,回到家门口就叫不开门了。无论五弟在门外如何劝说,母亲就是不开门,她说:“你把菜放门口吧,赶紧回去谈项目,我这边不需要你了!”五弟只得离去。

六弟又很快赶来了。六弟正好与老家的朋友合伙搞项目,我听后很高兴:这样一来,六弟既能在老家搞项目,又能照顾一下母亲了。

六弟是母亲最小的儿子,也是母亲最疼爱的儿子。六弟搞项目需要投资,一向勤俭持家的母亲竟然拿出了自已省吃俭用的一点积蓄来支援她的小儿子。六弟当然也是尽心照顾母亲,三天两头就从几十公里以外的工厂赶回来,帮母亲打扫卫生,给母亲购买食品。

但六弟很快发现:他开车从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赶回来,却用钥匙打不开房门,无论怎么叫门,里面都无人应答。一次六弟一直等到天黑,他看见家里有灯光了,便再次敲打房门。母亲在屋里终于发话了,她说:“你刚开始搞项目,工作忙得很,整天跑啥?我这暂时不需要你帮忙,需要时我再给你打电话,你赶紧回工地吧!”

虽说母亲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可陕南的确交通不便,在广东生活的几个弟妹去一趟陕南也很不易。大家都期望母亲走出大山,要么到我工作的城市郑州,要么到条件较好的广东小妹那里安度晚年。这次小妹听说我要回陕南探望母亲,还一再请求我给母亲做做工作。

六弟在火车站接到我时已是中午时分,天下着雨,我们冒着雨匆匆回家。

六弟用钥匙打开了房门——母亲还是清楚的,她知道今天会有人来看她,把暗锁打开了。

昏暗的客厅里,母亲还是坐在她常坐的那张单人沙发里,侧脸看着门口的来人。

“妈妈,您好吗?”我急步上前,俯身把脸凑上去,看着母亲那双浑浊的眼睛。

母亲仰起脸,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柔声问道:“你、你是哪一个?”

“我,我是您儿子老三呐。”

“老三?老三是……和昌吗?”

“对!妈妈,我是和昌。”

“呵,是和昌啊,回来看我了。” 母亲高兴起来了,她笑着,满脸的皱纹像一朵山菊花。

“你从哪儿来的?你小妹呢?”

“妈妈,小妹他们都很好,她们全家八月份就会来看您!”

母亲的心里头,装的都是她牵挂的家人。

可一转身,她就把六弟当成我了;过了一会儿,又把我当成六弟了。

六弟走了几天,家里的食物也不多了。他告诉我:冰箱早就坏了,母亲怕总开着费电,常把电关掉,致使水管子坏了,修理部来了几次,也没修好。

没有冰箱怎么行呢?我立即赶到商场,买下一台冰箱,又在超市买了适合老人牙口的各种糕点、水果和半成品食物。

匆匆赶回家,我把食品摆了半茶几。看来母亲心情不错,她吃了一块沙琪玛,又吃了一块芝麻饼,最后还吃下了一个大香蕉。

正吃食物时,新冰箱也从商场送到家里来了。母亲知道是新买的冰箱后,嗔怪道:“冰箱还好好的嘛,又买个新的干啥!”

我耐心地告诉母亲:“新买的冰箱是节能型的,很省电,您就不要再关电了,不然又会坏的。”

母亲“哦”了一声,算是明白了。

趁着她心情稍好,我再次跟她提起想接她去郑州的事。

“不!”她摇摇头,似乎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我哪儿也不去!过两天我就住到汉阴去,那里有我的同学、朋友,我找她们耍去。”

天色已晚,我顺手打开了客厅的灯——那是一个只有几瓦的节能灯。

母亲立即指着开关:“关上!关上!”

我关了,坐在母亲旁边的椅子上跟她说话。每次回家,由于时间有限,我们几乎哪儿也不去,尽量陪在母亲身边。

母亲点上一支烟,吸一口,望着我慢悠悠地说:“老五哇,哦……你是老三!老三呐,你这次回来是干什么呢?”

“回来看望您呀!”我简直有些吃惊。

“哼!看我?我好好的,你看我干啥子?再说了,以往都是春节放假了你们全家才一起回来,这阵子大夏天的,你一个人跑啥子?给你们单位请假了吗?”

我无言以对。我想起上山下乡那阵子,我想家的时候就偷着从山里走50里山路赶到家,刚进院子看到母亲我便激动地喊了一声“妈”,母亲回过身来就吼了一句:“在队里不好好干活儿,跑回来干啥!”

我匆匆吃了点儿饭要赶回农村时,才看见母亲眼眶里闪动的泪花。她背过身子擦了一把,又对我说:“一路上,小心点!——”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站起身,在客厅里踱了几步。

“你来了,把我的生活习惯都打乱了,把我的生活环境都破坏了……”母亲咕哝着。

我一时语塞,只能呆呆看着她。是啊,母亲独居多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环境。她呷了一口茶水,望着我说:“你来我这里,我不反对;你要走,我也不留你!”

我一阵茫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我意识到,的确是因为我突然回来,打扰了她平静的生活。我一天不离开这里,母亲一天都不能平静;我住在这里,母亲总是紧锁房门,她一夜都睡不着……

想到这里,我给六弟打了个电话。

六弟很快开着车来接我了。我告诉母亲:“我今晚不在家住了,我有事要到汉阴去了。您休息吧!”

母亲答应了一声,扭身回房间了。

离开母亲的路上,我陷入苦闷、焦虑和茫然之中:本意是来看望母亲、来接母亲到我那里去的,而母亲的这种态度,我该怎么办?

我就这样似睡非睡地熬到了天明。

六弟的手机突然响了,响了很久。六弟还没睡醒。他迷糊着接起了手机。

“小六吗?”是母亲的声音,“你三哥在你那儿吗?”

“我们在一起呢,妈妈。”

“噢,好!你招呼好你哥,别让他喝那么多酒,别让城里头那些娃子把他灌醉了……”

我的心里泛起了一片涟漪……哦,这就是母子情结吧——无论在何时何地,儿子永远是母亲心中难以割舍的牵挂……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对六弟说:“回去吧,再回到妈妈那里,再去看看她。”

六弟不解:“你不是刚到这儿吗,这边还有好多事呢。”

我不想再解释什么,只说:“把剩下的时间给妈妈吧,哪怕只是一个下午、一个小时。”

我们又回到母亲身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包括前一天下午母亲的责难和不满。她微笑着和我打广子,说笑话,苍老的脸上满是慈祥。

中午,我们把母亲搀扶到街上的酒店里美美地吃了一顿饭。饭后母亲睡了一会儿,她起来时我正在收拾第二天启程的行囊。

母亲再次询问了我启程的时间,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忙碌,渐渐露出了几分依恋:

“停两天再走吧,啊——”她眼巴巴地说。

“妈,我的假期已经到了……”

“呵,对,我晓得的,工作要紧,别耽误工作!”她喃喃地说。

望着母亲,我的心里涌出几多酸楚。

于是,我再次提出了请求:“跟我一块儿去郑州吧,妈?”

没想到母亲顿时变了表情,她愠怒地说出一句:“我说过几百遍了,我哪儿也不去!”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眠。看看表:凌晨三点。下了床趴在床边给母亲写了封信:

亲爱的妈妈:

这次来探望您,事先确实和几个兄妹通过电话,大家都希望您跟着我到郑州或者到广东小妹那里。我希望您还是慎重考虑一下我们的意见,到郑州或广东与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也好照顾您!

车到南阳,我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她一定是看到了我写给她的信。她声音沙哑,只说了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别操心我,把公家的事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