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工没想到,自己刚从首都北京回到“首都”47公里,就醉了。
家属楼、单身楼相对集中的47公里,算个中心生活区,故被称作这条“夹皮沟”的首都。
47公里公路边小餐馆。操着川普口音的老板娘为客人频频上酒,绿豆大曲空瓶子,在餐桌上横七竖八。
几个中年京腔的胡乱说,成了老少不分、狗音猫音羊音鸟音混杂一堂的醉腔。
星月满天,偶有大型夜车打着远光嗡嗡驶过。
厂广播室喇叭刚停,杨工就跨进办公室。杨工平时上班挺早,精神,准时,他跨入公办室15分钟后,喇叭才停。
杨工是9401厂15车间工程师。
15车间远远看去就是一匹不大不小的青山,也可以说一座巨大的古坟包。这匹青山或这座古坟包,有一个可以通火车的洞口,洞口里面被挖空了,空的这一部分,包括其中的加工、装配操作间和工艺室、办公室等,就是15车间。车间的墙面除了操作规程、安全制度之类的东西,还有“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和“备战备荒为人民”“准备打仗”等标语。山洞内灯光如炽,亮如白昼。
杨工慵懒地收拾了办公桌面,喝水,躬腰,慢吞吞将钥匙插入铁皮资料柜锁芯,一圈,半圈,四分之一圈,反时针,顺时针,杨工像一个笨孩在扭动一件老式玩具的发条。
随着柜门的打开,杨工身心一紧,魂飞魄散!
杨工一遍一遍倒腾柜中资料。资料撒满一屋。杨工像一个疯狂的拾荒者,拼命刨,直到把自己刨成一块垃圾,软软瘫倒在资料中。
屋内同事惊讶地望着他。
他突然跳起,像一条饿极的母狗扑向墙角,摁响警铃。
山洞内警声大作。
15车间在52公里,因为车间距县城52公里。
“肖科长,我真的不知图纸哪儿去了。”
“铁皮资料柜完好无损,把手上的指纹是你的,只是你的。杨工,你都不知道,难道我知道?”
“我?怎么可能是我?我的党龄,工龄,都可以证明的呀!向毛主席保证……”
“够了!别玷污咱伟大领袖!还想装疯卖傻?老实交代吧!”
“交代?我交代啥呢……”
“实话实说!有一说一!”
“我——”
两人皆京语,但不能形成礼尚往来的关系。在厂保卫科(××地区公安局三分局派出所),杨工的申辩越来越小,小到苍白之极。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的标语越来越大,大到无以比喻。
此时,离15车间响起警铃,仅仅两小时又半。
杨工还是向肖科长回忆了最近几天,尤其案发前头一天的事。令肖科长大为失望和光火的是,杨工回忆的关键处,是一段空白。
一位漂亮女保卫沙沙沙作着笔录。
有保卫进进出出,向肖科长耳语。
杨工说,半个月前,他与032基地计划处人员一行9人,到北京参加某型号产品图纸会审,回到厂里,刚一下班车,就碰到几个老三线、老哥们儿。于是,去公路边餐馆喝了绿豆大曲。第二天,一到办公室,就发现图纸不见了。
肖科长说,请把你那几个老三线、老哥们儿的名字告诉我。杨工说,李华海、易曦、白健、白兵、胡志国。肖科长问:
“喝完酒后去哪儿了?去过办公室吗?”
“没有去过办公室,绝对没有!”
“那你去了哪儿?”
“直接回了家里。”
“你不是说你有酒后失忆的毛病吗?你怎么知道的这一切,谁作证?”
“老哥们儿可以作证,他们看见我的儿子把我接回了家。当然,我的儿子也可以作证。”
“你的老哥们儿也醉了,只有李华海看见你儿子把你扶出了餐馆,但你们父子去了哪儿,他说不知道。”
“对了,我老婆看见我回家了。”
“但她没看见你是从何处回的家。”
“从餐馆。”
“那是你儿子说的。”
“我的儿子进不了15车间、进不了我办公室。”
“可是,你能进去。”
杨工儿子在家睡懒觉。两个保卫一进屋,他才起床。此前,他妈喊他起来吃午饭,他睡得像头猪。
杨工出事了,但杨工老婆、儿子一无所知。由是,面对保卫,一脸懵懂。
杨工老婆是家庭妇女。因为男人是优秀工程师,其自愿到三线的申请又被组织批准,故一家人获得“农转非”政策。
“你是杨工的儿子?”“你知道还问啥?肖科长。”“你认识我?”“在401,谁不认识肖科长?”“你昨天遇到你爸了?”“是啊!”“好。说一下。”
两个气韵不同的北京口音,在中国西南的空气罅隙中,形成品相相同的流动。
在杨工被架到保卫科后的第三天,肖科长收到一封匿名信。肖科长拆开信封,读到的第一句话是:“谁都可能监守自盗,杨工不可能。”第二句话是:“你们要抓的人是牛大荣。”第三句话是:“请为我保密。”
正是第三句话,让肖科长打消了为寻找告密者而骚扰手下和全厂干部职工的念头。
告密者的话他信,其暗查结果更令他不得不信。
月黑风高之夜。牛大荣被两名牛高马大的保卫扑在被窝里。
住在47公里3号单身楼206室、与牛大荣同宿舍的两位工人,小宋和小青,呆若木鸡。望着室友五花大绑的背影,二人嘀咕,狗日的隐得深,把哥们儿都瞒了——狗日的犯了啥事?
正嘀咕间,又有两名精小保卫走进宿舍。保卫一声不吭,默默将牛大荣的床铺、木箱抄了个底朝天。最后,一保卫抓着从木箱里找到的一张蓝图一张收条,冷笑三笑,出屋。同伴紧随。
小宋小青,有一种毛悚悚、阴森森的感觉,在脚板至发梢间反复捯窜。
按照匿名信提供的“某型号产品图纸失窃案”暨“某型号产品泄密案”嫌疑人姓名,牛大荣被带进保卫科。
保卫科是一幢“干打垒”房子,在47公里处的山脚下,面前有条清冽的小河,叫金沙河。牛大荣一路都在想,我咋了,是梦吧。
路边一些人看他,小声猜测。这些人一些穿厂服,一些没穿厂服,后者大多是地方上的。
才初冬。好些人外边罩着军大衣。金沙河边缘的凝冰,反着太阳的光。
牛大荣这坨160斤的肉在保卫科审讯室里,心在审讯室外。告密者谁?他明白,自己如果犯了事,一定犯了耍朋友的事。他不明白,无论是菊花、燕子,还是贾天棒,自己都付了保密费的,他们怎么能吃了保密费而不保密呢?
对了,赵小莉就没吃保密费,该不会是她吧?
半年前,牛大荣还不认识赵小莉。那时,他只认识菊花、燕子。那时他认识菊花已经年余,认识燕子也有数月之久。
认识菊花很偶然。星期天,在邱二姐张罗下,他坐班车去县城相女友。他相上了女友,女友没相上他。介绍人邱二姐在县城有事,第二天回。他在县百货公司、电影院处,溜达了一些时间后,向车站走去。邱二姐没说女友没相上他的原因,他也懒得问。邱二姐也没问他相上女友的原因,当然,问了,他也懒得说。他没有多少懊恼,这样的情况,家常便饭。从他吹着口哨去车站的情形看,不似威风扫地,更像英雄凯旋。
正是在车站购票处,他遇到菊花。菊花一看就是一个村姑、一个菜农。她眼泪巴巴,诉苦衷,喊着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同志,向他们借一块二的车票钱。她的卖菜钱包,被小偷摸了。看得出,她已经在这儿呆了不少时间,末班车都快开了。
菊花也把牛大荣喊了大哥,但牛大荣没有反应。
牛大荣站在一边看了她好一阵,见整个候车厅只有他与她时,就去买票。努力无效,万念俱灰,菊花蹲在一副空担边轻轻哭泣,心情比门外的天空黑得更快。
牛大荣买了票,刚一转身,就见菊花可怜兮兮站在他背后。
“大哥,相信我,我会还你的。一块二,也还得起。你把地址给我,我拢屋就寄你。”
“走吧,”牛大荣一边把手中两张票中的一张错开,递给菊花,一边帮菊花拎起扁担、箩筐。进检票口后,又帮她把卖菜工具放在车顶上绳网里。
车在公路上颠簸,他在她身上颠簸。这是牛大荣成年后第一次在女性身上颠簸,他感到奇妙。以前,车上,也出现过产生颠簸的机遇,但身边人蛇样曲展的身手,总是及时将所有可能的颠簸化解为无形。
菊花是在41公里下的车。牛大荣也跟着下了。菊花的家在白羊村,下车还有七八里。天早见黑了。
送菊花回家路上,牛大荣成功牵上了菊花的手。待侧脸进一步去亲菊花,菊花却避开了。
菊花避开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羞涩。
车上,菊花问:“你是干啥的?”牛大荣说:“你猜呢?”菊花说:“是401的,你这身衣服,哪个不晓得。但不知你是干啥的。”牛大荣看了一下车上的乘客,嘘一声说:“别说401。”“那说啥?”“说战旗厂。”“为啥?”“保密。”“为啥?”“401是番号,不能让美帝国主义,还有台湾、香港的特务知道,9401厂就是战旗厂!”“这还用保密?莫说细娃儿,我们村儿连猫猫狗狗都晓得。”
没超出三天,牛大荣就亲了菊花。
牛大荣相亲不成,返程遇菊花,就对菊花上了心。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菊花被牛贼惦记了。
牛大荣头天故意多走4公里,在502商店51公里店买了一件衣服、几把挂面,藏在马桶包里。女售货员见他做贼似的把东西快速往包里摁,有些奇怪,说:“送女朋友的吧,这么害羞。”他一听,更羞了,仓皇逃窜。第二天一早,出宿舍,小宋小青问他打球不,他说有事,改天打。
牛大荣坐一段路的班车后,下公路,朝乡野走去。一路上都是蔬菜和大粪气息。牛大荣是转哥,当兵前是农户,加之心情特好,因此不管风怎么把大粪往他鼻子里灌,他都嗅出了幽幽菊香。
菊花正在她家自留地锄草,见牛大荣挎一只绿色塑料马桶包沿小路走来,不禁莞尔。她放下锄,等待爱情。
在她家后山林子,牛大荣打开马桶包,取出衣服、挂面。他把挂面连同马桶包放在落叶上,把衣服递给菊花:“来,穿上试试。”
“给我的?”“嗯。”“我不要。”“为啥?”“我不能花你的钱。”“为啥?”“你那点工资,吃饭吃菜,哪样不花?不像我们乡下,去一趟地里,啥都有了。”
不管牛大荣怎么说,菊花死活不要。牛大荣急了,说:“谁说这是工资了?”
“不是工资是啥?”菊花纳闷。
“是,是——”“到底是啥?”“菊花,你就别问了。你就穿上给我看看嘛!”“不!”“菊花!”“就不!不说就是来路不干净!”“想哪儿去了?好好好,我说!是保密费!”“保密费?”“嗯。”“啥叫保密费?”“这个不能说。”“不说我还是不穿。”“哎,告诉你吧,保密费就是不能对厂子外的人说401是啥厂,生产啥的。”“不说又怎样?”“傻瓜!不说就发钱呗!”“还有这种好事。那401是干啥的呢?”“这可不能说。说了不光拿不到保密费,恐怕脑袋都得掉。刚进厂子时,我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保密课,之后才是军训。”
菊花闭了嘴,又抿嘴一笑:“保密费,好,我穿!”
菊花穿上新衣没五分钟,就被牛大荣亲着了。
菊花遭亲之后,又想起一块二的车票钱,就掏出来还牛大荣。牛大荣显得很生气,断然拒绝。他说:“我们都建立恋爱关系了,再见外,俗!再说,一块二,在保密费里,还不是小芝麻点!对了,保密费三字,按说也是不能说的,因为不能说,所以,领导把它叫三线特殊补贴,我们工人管它叫进山费、进沟费。”
此前,菊花就想着还钱来着。
那天天黑,又慌张,菊花还没被牛大荣送拢屋,就风快跑了,哐地合了门。狗叫,月下,牛大荣笑了。
菊花忘了问牛大荣具体地址,住哪儿,哪儿上班,一概不知。甚至连牛大荣名号也不知。9401厂以“羊拉屎”形态,散落在一道近20公里长的“夹皮沟”里,其间车间、办公楼、食堂、医院、澡堂、游泳池、宿舍楼、俱乐部、球场、学校、幼儿园等,样样齐全。这样近似迷宫的地方,要揪出一个人来,对一个地方上的人,尤其农民来说,无异大海捞针。
难度再大,不能不还钱。
菊花揣着一块二毛钱,找了债权人一天,没有结果。为不耽误活路,第二天,菊花就挑了一担菜,边卖边找,从这个宿舍区,到那个宿舍区。为了避免出现空担瞎转的情况,她的菜价一路飙升。
菊花的找只用了两种器官,一是眼睛,二是嘴巴。当然,更多的是前者,她用后者向人描述要找的对象,描着述着就先自脸红了。后来,她不再使用后者。
做好事不留名的恩人,身边的活雷锋,你在哪里呢?
令菊花没想到的是,她的恩人牛大荣就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观察她。她的藏不住少女蓬勃青春的真而纯的身形,令他激动不已。纵是激动不已,他还是不想在熟人面前现身。
在时间的支持下,一来二去,偶遇相识的牛大荣与菊花的爱情发展,实现了从羞怯、热烈,到深入的三个渐进过程。
深入了一段时间后,二人谈得最多的话题,是对婚后情感建设和家园建设的无尽沉湎。
牛大荣想让厂子里的人,师傅师娘,邱二姐,尤其室友小宋小青,知道他的爱情,又怕让他们知道。
既然选择了秘密,又何必在乎分享。牛大荣对菊花说。
事实上,男朋友的神秘性,让人讨厌和郁闷的同时,还更让人生爱,程度无以复加。
比如七大姑八大姨串门串到家里,话题一转,问到女儿男朋友牛大荣的工作及收入等情况,菊花爸妈就会神秘而傲慢地一咂嘴:
“莫说你们不晓得,连我们都不晓得。人家是保密单位的!”
“听说你耍了个蔬菜公社的菜农?”“没有。向毛主席保证,绝对没有!”“你狗日的就别对咱哥们儿保密了。”“我对全世界保密,也不会对室友保密!不过,我是认识一个女菜农。”“仅仅是认识?”“嗯。”“嗯个屁!人家还看见你们躲在公路涵洞里亲嘴哩!”“放屁!除非他是狗眼!人眼怎么可能看到涵洞里去?”“咱好歹也是天字一号单位的,就是一辈子耍不到朋友,也没必要往农门里跳哇!”“那是。那玩意儿再凶,屙泡尿就蔫巴了。”
“首都”3号单身楼206室烟雾腾腾,三个单身汉嘴上的火光,让房间呈明暗不均的熹微状态。
“傻呀!不晓得对象情况,对象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燕子说,“我可是掏心窝子的话!”
思来想去,菊花觉得远房表妹的话不无道理。
“我就不信,大荣,你把我们的关系说出去,天会塌下来!”
于是,牛大荣一千遍给菊花解释:“9401是央企,军工保密单位,比地师级高,比准军级低。好些重要岗位都是不能与地方通婚的。”
“不能通婚,你还跟我耍朋友干啥?”
“菊花,我不是给你说过吗?我们不是不能通婚,而是现在不能。等我们到了扯证的时候,我就向劳人科打申请,要求调到保密程度不高的车间去。”
“那万一调不去呢?”
“你傻呀!绝密、机密、秘密,和一般岗位,密级不同,保密费大不一样。从高保密费岗位,调到低保密费岗位,太好办了。想跟我调岗的人,一大堆!”
“可是,不就是钱嘛……”
“可是,有钱不挣,瓜呀!不过,菊花,你要是跟钱赌气,不在乎这个,我明天就换岗去。”
“大荣,我可以不在乎的,可,可我爸妈、弟妹,在乎……”
“这样想,就对了嘛!”
“可是,我还是想看看你的宿舍,见见你的朋友。”
“这个很重要吗?你难道让我见过你的朋友?”牛大荣随口反问。
老实人撒谎,怎么撒谎,都像没有撒谎。况且,牛大荣真是没有撒谎。
牛大荣的随口反问,让菊花当了真。菊花以让牛大荣与燕子相识为口实,实现了去看一看牛大荣宿舍的愿景。
看3号单身楼206室的过程平淡无奇,但在菊花这方却不同凡响。首先是看的感觉的美好,其后是一种吃定心汤圆般的瓷实。
为了不被小宋小青碰上,牛大荣特地去医院开了假条,请了半天病假。
约定看宿舍的时间是上午。为此,一夜兴奋未眠的菊花,天不亮就起床出发。偌大单身楼空荡荡的明亮、宁静,让菊花如临天界,既恐慌,又新奇。1965年,这个厂开建的时候,菊花7岁,刚刚发蒙上小学。她是看着这个厂建成并响起机声的,可自己都20岁了,才第一次进入厂子房子的内部。坐在牛大荣刚刚换了被套、床单的窄床上,菊花一眼就看见了男朋友的照片,和自己为男朋友织的那双毛线袜子。菊花想留下来为牛大荣洗点衣物什么的,牛大荣不干,说没有时间,自己还要去车间加班。
此行,虽未见到男朋友的朋友,毕竟是见了男朋友的窝子,菊花的欢喜自不待言。
牛大荣把菊花送出单身楼,返回宿舍,却见小宋坐在屋里。他装着屁事没有,掏出烟盒,一抖,一支红梅飞向小宋。
要说牛大荣与燕子的认识过程,也算平常之极。星期天,菊花约燕子,又约男朋友,三人一齐去县城看电影《奴隶的女儿》。一场电影下来,牛大荣与燕子,就算认识了。
趁燕子上厕所,菊花说:“你认识了我的朋友,也该让我认识你的朋友了吧!”
牛大荣无话可说。这样,菊花就闯入了男朋友的巢穴,大摇大摆,趾高气扬。
菊花没想到,自己把远房表妹燕子介绍给男朋友认识,纯属引狼入室。
在去县城班车上,菊花向燕子介绍了牛大荣。燕子望着牛大荣,牛大荣望着燕子,都说,我好像认识你。当牛大荣得知燕子是502商店51公里店售货员后,就知道对方是何方神仙了。想起那天购买衣物的慌张样,他不说话,只顾脸红。
牛大荣与燕子认识后,就经常都能看见燕子了,车站、车上、路边、乡场。牛大荣感到奇怪,以前怎么很少见到她呢?
一天。牛大荣挎着马桶包准备去菊花家,正走间,与燕子迎面碰上。打了招呼,继续走。没几步,牛大荣背心挨了重重一掌。
“好个牛大荣,你还装莽,我终于晓得你是哪个了!”
这一掌,打得牛大荣很痛,但痛得愉快。从燕子凌厉掌风中,牛大荣嗅到了雪花膏和城镇女人的气息:妖娆、撩人、富于挑战。而这些气息,菊花欠缺,或者说,压根没有。
这一掌,打醒了牛大荣。生活,是不是可以美一些,更美一些?
就在牛大荣还没想好怎样让生活美一些、更美一些时,燕子的身姿启发了他的灵感。
“燕子,你能不能教我跳舞?”“你想学跳舞?”“嗯。”“好哇!”“你答应了?”“可是我不会。”“你怎么可能不会?燕子怎么可能不会。一看你就是舞场高手!”“算你小子识货!本小姐收下你这个徒弟了!”
今天厂工会俱乐部,明天县城文化馆舞厅,交谊舞、探戈、迪斯科,二人很快打得火热。
偶尔,牛大荣会轻轻发出一声悠远而苍老的叹息。终于,燕子关心起徒弟的叹息来。她说:“叹什么气呢?”“没什么。”“别自欺欺人了。”“我咋自欺欺人了?”“你不就是想一脚蹬了菊花,又不惹麻烦?”“燕子,你知道,我真心喜欢你。”“那就喜欢呗。”“你喜欢我吗?”“喜欢。可是,身后挂着一个拖斗,让我怎么喜欢?”“哎。”“哎什么?”“菊花,哎。”“你把菊花搁平不就得了?”“搁得平吗?”燕子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是有保密费吗?保密费,不就是封口费吗?在这条夹皮沟里,就没有保密费搁不平的事!”
“你知道我有保密费?”“是啊!”“菊花告诉你的?”“是啊!”
虽说保密费厉害,但到底厉害到何种程度,牛大荣没底,直到燕子满身大粪蔬菜味凯旋,他才噤若寒蝉。“搁平啦!”燕子说。
好一阵后,他说:“核威力也不过如此吧!”
“401是研制核工业的?”
“乱说!”
“航天?”
“乱说!”
“兵器?”
“乱说!”
“军舰?”
“战斗机?”
“细菌弹?”
“机器人?”
……
“乱说!乱说!乱说!”说到这里,牛大荣把双手盖住耳朵。“那是研制啥?”“我也不知道!”“毬!”
燕子建议牛大荣用一笔保密费,搁平菊花。牛大荣嘴上应答,脚杆杆,却打着闪闪。燕子一看他这个熊样,气不打一处来,玉唇一噘:“又想沾腥,又怕鸡肋刺喉!你如果需要本小姐出马,就来找我吧。”
牛大荣只想了一夜,就去找燕子了。
燕子带着牛大荣托她转交菊花的200元保密费,和一封亲笔绝交信,踏上了去蔬菜公社的乡路。
“燕子,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你要干啥?”
“找她拼命!”
“拼吧。我就是那个人!”
“你——”
菊花满院坝找锄头和杀猪刀,最后扯着一根牛绳寻上吊。燕子早料到这一招,不慌不忙找来菊花父母。父左手接过燕子递来的保密费,右手一耳光向发情母狼搧去。母看见,发情母狼挨了耳光,一下变成了女儿。
然后,父对着燕子袅袅娜娜离去的背影,一声豹嚎:
“狐狸精,你不得好死!”
待牛大荣噤若寒蝉毕,自己探秘毕,燕子说:“事情也成了,请我杀馆子吧!”二人跑到镇上,找了一家上档次餐馆,边吃,边喝,边谈。
“保不保险?菊花该不会反悔,把事情捅出去吧?”“保密费都收了,还不保险?”“看来真是应了那句话。”“哪句话?”“有钱可使鬼推磨!”“俗!保密费可不是钱!”“不是钱是啥?”“谁要你的臭钱!菊花不会要,我更不会要!”“那是啥?”“你自己悟吧!”“我悟不了。你就开导一下吧。”“天机不可泄露!”“燕子,哪天没有保密费了,你还跟我耍吗?”“没有这一天的。”“万一呢?”“大荣呀,不保密了,还好耍吗?爱情,耍的就是神秘,冒险,浪漫,鬼鬼祟祟。”
牛大荣总感到女友的话有哪儿不对,但又找不出哪儿不对。爱情让人飞,恍兮惚兮飞。他文绉绉地想,牛头不对马嘴。
黄昏,夕阳在不甚光亮的铁轨上颠踬:一条跛脚猫去远方。四周空无一人。牛大荣与燕子在铁路桥上数枕木。他发现再往前数100来米就到15车间洞口,便驻足,要拉着燕子往回数。燕子不干,她想一直数着枕木进洞子。他不管她干不干,强行掉转了她的方向。
正走间,背后传来一声喝问:“干什么的?站住!”
二人一回头,看见三个持枪解放军向自己跑来。
燕子不知出了啥事,感觉整座铁路大桥都在向自己摇晃,慌忙扑向男友。男友站稳桩子,让自己这座靠山不致坠落金沙河。
牛大荣见惯不惊,掏工作证,直接递向解放军。解放军查验后,问燕子:“你的。”牛大荣急答:“解放军同志,她是我女朋友,在地方工作。”“你不知道地方的不能靠近洞口吗?”“知道知道。我们这就走。”
解放军朝洞口走去。
惊魂甫定,燕子松弛下来。
“大荣,你知道你哪个造型最好看?”
“不知道。”
“递工作证给解放军时。哇,真他妈好看!”
下班前,牛大荣见没人注意,就从量具箱中拿出圆度仪和游标卡尺,插在皮带缝里,把扎在皮带里的海魂衫扯出,罩在外边。之后,理了理厂服。
燕子宿舍。牛大荣趴在新女友胸脯上,一会儿用镀铜圆度仪测左奶子圆度,一会儿用不锈钢游标卡尺测右奶子半径。
“还是高科技洋盘,还是高科技刺激!”燕子在下边兴奋不已,一脚把男友踢下来,白光一闪,农奴翻身得解放到了上边。
“尺寸不对!不信你再测!”
牛大荣仰望两个巨球,测得满头大汗。燕子一个侧翻,说:“再测,还是不对!”
最后,燕子不屑起来:“还是保密单位的高精尖工具呢,嗯!”
牛大荣嘻皮笑脸:“这不能怪量具,主要是这次漠视了你的刚度、韧度、柔度、挠度和锥度。下回我再带几件仪器来!”
“能测这么多?”“谁叫我们是401呢?”“我看就别下回了吧。大荣,能不能把这两件量具送我,我也去给我的姐们儿测测?”“你杀了我我也不敢。明天一早,我就得把它们偷偷还回车间去。让测过奶奶的量具,去测型号产品。”“胆小鬼,不跟你说!”“燕子,你姐们儿多吗?”“多呀!”“漂亮吗?”“漂亮呀!”“哪天介绍我认识一下嘛。”“好哇!”“真的?”“真个铲铲!做你的美梦去吧!本姑娘一人就够你测一辈子的了!”“对了,燕子,今天玩量具这事儿千万别说出去哈!”“不说出去可以,你知道该咋办?”“喏,9块,乖乖,姑奶奶,这可是我半个月的保密费!”“天!你每月光保密费都有18块呀!”“谁说的?”“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天!这个是不能说的!燕子,你可千万要给我保密呀!”
望着再次摊开在自己面前的白白的小手,牛大荣再次往上面投币,1张1元,9张。
鬼使神差,牛大荣居然答应介绍人去镇上相对象。
出乎意料,这次,“老大难”牛大荣相上对象的同时,对象竟然也相上了他!
介绍人邱二姐提出给他介绍对象时,他几乎没作考虑就回绝了。但邱二姐却连说了“四个要不是”:
“要不是你是我老乡,要不是你老大不小至今放单,要不是这一两年你好像突然成熟起来灵光起来潇洒起来,要不是人家还是副镇长的女儿,二姐才懒得给你介绍呢?”见牛大荣有点动心,她伸出右手食指,指着他鼻尖骂:“你崽儿说说,我都给你介绍几回了?你哪一回被人家相中过?你呀,弄得我对自己都没信心了,对你就更没信心了!本来我已发誓,再不掺乎你崽儿的婚事了,哪怕你老妈骂死我,我也不掺乎!嗬,怪了,这一两年下来,不知你崽儿吃了啥药,竟人模人样像个处对象的人了!”
邱二姐当然不知道,这一两年来,憨包牛大荣已被秘密的城乡爱情锤炼得炉火纯青,滋润得油光水滑,如鱼得水。
即或邱二姐说出“四个要不是”,牛大荣还是不准备去。但他确实不想拂邱二姐好心,同时又不想让邱二姐知道他耍了朋友,就只好去了。
这一去,出了状况。至于出了什么状况,牛大荣也是在多年之后才悟到的。
牛大荣相上的对象叫赵小莉。
赵小莉应该说算不上漂亮,但她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言谈举止,竟透呈着大家闺秀章法。
赵小莉看了他一眼,牛大荣却从这一眼里,看出了这样一层意思:生活,是不是可以再美一些,再再美一些?
正是这一眼,让牛大荣作出一个决定:我何不顺着这根鼓励的竿子往上爬,直到把自个儿美死?
相亲之地,在邱二姐的一个住在场镇上的结拜姐们儿家。这姐们儿真够意思,为了这次做媒,竟用二两糖票、半斤肉票和八毛四分钱,狠狠办了一个招待。末了,牛大荣要付钱:“我们相对象,大姐你付钱,不好。”这姐们儿说:“好好待小莉吧,你们好了,比啥都好!”
耍女朋友,牛大荣热情高涨。论保密费,牛大荣信心百倍。
长痛不如短痛,牛大荣决定快刀斩乱麻。放一只羊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他想过这样处女人,但他深谙保密费的无限光晕与有限额度。
天才麻麻黑,他就把燕子约在了离她宿舍不远的公路边。天看着看着更黑了,但随着皎月的升起,又开始返亮。聊着,他话题一转,漫不经心说:“也不知菊花那200元钱用完没?”
“200元,在我这儿兴许用得久些。掉在她那个穷窝窝里,哼!”“嗯,应该没影儿了。”“牛大荣,告诉你,你哪天厌了我,要付我封口费,200可打不住!”“那你要好多?”“翻倍!400!”“这可是你说的。”“是啊,是我说的!怎么,嫌多?嫌少?”
牛大荣从衣兜里取出一大沓钱来,10元面钞,5元面钞,1元面钞,都有。
“数数吧,400元!”“什么意思?”“保密。”“好个牛大荣!看不出来,你不仅花心,还狠心!”“我花心?我看,到底哪个花心,还两说呢!”“你什么意思?”“别假正经了!自己说,背着我,你还在和哪些男人鬼混?”“怎么?原来你知道啊,你可真够阴的!既然你知道,我也就没必要隐瞒了!是的,除了你,我还有男人,他叫贾天棒!”“我不过随口一诈,没想到你还真有!你可真够贱的!好在,贱不贱,已与牛某无关了!”“你——”“还是好好数钱吧,这可是保密费,泄了密,我可是要讨回的!我可不想让全厂人,说我是一个道德落后、品行败坏者。”“你混蛋!”“混蛋?现在说说可以。收了保密费,可不能乱说了。对了,400元不是小数,你还是写个收条吧。”
牛大荣本不是一个吝啬鬼,但他耍朋友后手头确实紧了,不仅耍脱了保密费,连每月38.5元的工资也耍脱了。比如这400元,百分之百的工资,一根杂毛没有。
铁锅架在三块石头垒成的炉子上。牛大荣趴在松毛地上,鼓腮包吹火,黑烟窟窿中,砰地窜出一头红狐,他笑了。
野餐香味,不知不觉间,在春天松林中弥漫开来。香味是红烧肉罐头与九月香混煮的副产品。九月香,是秋季松林中的一种菌,一些嫩红,一些金黄。
雨过天晴,牛大荣避开人眼,约赵小莉背上炊具,上山野炊。二人一路东瞅西瞧,见有松毛隆起,就上去扒开,有时扒开是一块石头,大多是九月香。未到得半山台级,就采了小半网兜,遂不再采,只顾打笑。炊具为二人的打笑,敲锣打鼓。风在松枝上,拉着琴弦。
“小莉,你可知道,我这红烧肉罐头,是用啥买的?”
“保密费吗?”
“你咋知道?”
“真是?”
“是啊!”
“如果是保密费买的,我不吃,你一个人吃吧。”
“为啥啊?”
“太重了。我害怕。”
“你真是一个特别的人。小莉,吃吧,我开玩笑的。不是保密费买的,是工资买的。”
“大荣,是保密费买的也没关系,你保密,我解密。”说着,赵小莉从炊具背兜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露出两节熟香肠。
牛大荣没想到,保密费,自己无往不胜的情场杀人锏,在赵小莉这里失了效。没有保密费作盔甲,牛大荣站在女人面前,竟有一丝不挂站在大街上的感觉。心跳,鼻酸,只一瞬,他对面前的女人刮目相看起来。
这里很开阔,可以看见“夹皮沟”里不少厂房,锅炉房烟囱,看见高高的铁路桥,把铁轨伸进15车间洞口。金沙河,军营,练习“突刺刺——杀”的新兵……甚至可以看见山脚车间门口的解放军岗哨。
去年三四月间,牛大荣邀菊花春游、野炊,菊花一撅屁股:“不去。还不如去县城杀馆子,要不,就在这涵洞里亲嘴,还好耍些!”
牛大荣觉得赵小莉有些神秘。
他不知邱二姐能否为自己解密。
离婚后拖着一个小女孩重返单身阵营的邱二姐,还住在57公里家属楼一室一厅套房里。邱二姐用一捧嫩核桃和几把老瓜子,招待着骑飞鸽牌自行车,一大早跑来的小老乡。
“感觉好,就处。感觉不好,就拉倒。一个爷们儿,打听人家过去干吗?二姐觉得没那个必要!”邱二姐快人快语。但拗不过小老乡的执着,她还是南腔北调说了:
“小莉一年前处了一个男友,是她爸的朋友介绍的。小莉从小死了妈,后妈对她不咸不淡,她也只跟她爸亲。她男友家庭条件不错,是前方厂来的老三线。但处了一段时间后,她发现男友毛病太多,撒谎日白,吹牛不打草稿,一天到晚神出鬼没,让她完全没有安全感。她把这些情况告诉她爸,她爸理解女儿,同意女儿与男友断绝关系。但她爸提出了他唯一的条件,还是要求女儿尽快找个401的,说有保密费,经济上有安全感。小莉反驳说,女儿要的是情感上的安全感,而正是那个保密费,让男友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她讨厌保密费。但小莉最终还是妥协了。她主动找到了她的邮政所同事,也就是我的姐们儿。这样,你们就认识了。”
“这么说,她相上我,仅仅是为了满足她爸意愿,同时让她的男友彻底死心?”
“也可以这样说。不过,你也不必多虑。小莉对我的姐们儿说,她跟你处了一段时间后,已渐渐喜欢上你了。”“小莉的情况,都是你姐们儿告诉你的吧?”“是啊。姐们儿就是姐们儿,什么话都对你说,一点密不保。”
牛大荣一边探密,一边逗邱二姐五岁的女儿玩。
邱二姐留他吃午饭,他想多听女友信息,求之不得,正待满口答应,门声吱嘎,却见一个细皮嫩肉的毛头小伙子走出,一边扣衣,一边说:“别走了,就在你二姐这里吃。”
牛大荣捞袖看了一眼125元一只的上海牌手表,说:“不了,我还约了小莉呢!”
下坡的自行车,在星期天的公路上俯飞。公路边上,走着从附近乡场赶场回来的干部职工。一路上,牛大荣把样板戏《沙家浜》刁德一的唱词唱了又唱:“这个女人,不平常……”
所有秘密,都是全世界晓得了,最后才是当事人晓得。
室友三人在厂子弟校打乒乓,一边打一边吹牛。牛大荣突然问小宋:“最近一段时间,我咋总感到背后有很多眼睛盯着呢?还有手爪爪,指指点点的。”小青回答:“心中无鬼,背后哪会有眼睛呢?”牛大荣说:“老子一身上下,清白透底,阴影都没地儿,哪藏得住鬼?”小宋讥之:“不见得吧。”“咋不见得?”小宋一声冷笑:“燕子,燕子不是鬼是啥?”“燕子?谁是燕子?”小青骂道:“狗日的,就装吧,看你装到啥时候?”“小宋小青,你们都知道些啥?”“我们知道啥?你去问问,全厂上下哪个不知?你耍了人家燕子,为攀新欢,又一脚把人家蹬了。你现在可是401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骗子流氓了!”
小宋是“内部子弟”,家里挤,其父与厂房产科长在前方厂就铁,便搬进了单身楼。小青是“地方上来的”,几年前,与他同一批参工的,从贵阳出发,打着红旗,吼着军歌,长途拉练几百公里,走到厂里报了到。二人一京腔,一黔话,像一把火钳,夹着牛大荣扔来甩去。其实,小青也有一口京腔,半斤老白干下肚,就冒了出来。酒一醒,又成黔驴,打死不会京腔。对此,小青也很惊讶。
牛大荣气急败坏,扔下球拍就跑。先回到宿舍,打开箱子,抽出收条。
他不知这事,会让工厂和赵小莉,尤其后者,给自己造成何种后果。
牛大荣把燕子从502商店柜台后一把拉出,拉到店门外。
“你无耻!”
“我咋无耻了?”
“你破坏了我们的约定!”
“牛大荣,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我们的事儿全厂都晓得了!”
“那又咋样?”
“是你泄的密!”
“放屁!”
“你得把400元保密费还我!”
“告诉你牛大荣,一,我没泄密。二,我就是泄了密,也没钱还你,有钱也不还你!”
“我给你三天,三天一到,我就来取钱!”
“莫说三天,就是一百天,我也没钱!”
“没钱就打欠条!”
“休想!”
“燕子,你给我听好了,三天后,你既不给钱,又不打欠条,我就拿着你亲笔写的收据,找你们领导去,找你的父母去!”
“你——”燕子气血呈青,“流氓!”
45公里,牛大荣的百慕大。
牛大荣把赵小莉送到她家附近,就摸黑往回走。正走间,路边跳出三个汉子。三人啥都不说,其中两人,上来就侍候他一顿拳脚。
他知道,这些人要么与小莉的男友有关,要么与燕子有关,甚至菊花。
没动手的那位说话了,一口京腔:“知道为啥挨打吗?泼出去的水,哪能收回!不就400块吗,给就给了,给了就是人家的了。知道吗?”
“你是燕子喊来的贾天棒?”牛大荣想把面前的人看清楚些,但稀疏的月光偏不让他看清楚。
“贾天棒?对对对,爷是贾天棒,咋了,想报复,还是报案?”贾天棒递给牛大荣一沓钱:“哥们儿,拿着,100元,既是汤药费,又是保密费。你要是把今天这事说出去,让燕子惹了麻烦,爷就是不割你舌头,也得让你十倍二十倍还钱!”
翌日,牛大荣缠着纱布、打着绷带上班,别人,包括赵小莉,问他咋了。他说玩登山,不小心滚到谷底。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竟故意走进502商店,在燕子面前亮了相。他看见燕子,挑战着他的眼睛。
他到一个乡场赶场,竟意外看见菊花。菊花眼睛与燕子相反,躲躲闪闪的。穿过人群缝,他还看见一个人的背影,那人牵着菊花左手,男的,着401厂服,满口京话。一个拐弯,那人连背影也没了影。
现在,牛大荣是实打实爱上赵小莉了。他本想再花几个,把以前的光棍时光补回来。但他又认为,生活的美,可以有更高标准,但不能无限高。他对室友小宋小青说:“赵小莉,就是我的标准。二位,我下月就结婚了,送我啥呢?室友一场,保守不得,可得大方点哈!”
“牛大荣!电话!”调度室里传出一声大喊。牛大荣停了车床,向调度室跑。“二姐哇。”“大荣啊,你崽儿没来参加我的婚礼,不至于喜糖也不吃吧……”
邱二姐与那个比她小十多岁的细皮嫩肉的毛头小伙子办婚,牛大荣赶了礼,由于加班,人没去成。
大荣向车工组长请了假,就搭班车到了厂办公大楼。门岗,工作证,查验,之后,他径直去了四楼技术科晒图室。晒图员都是一帮女工,见邱二姐老乡来了,嘻嘻哈哈一阵,就各忙各的去了。
邱二姐从墙边一条大米袋里抓了一把糖,放在工作台上,豪放地说:“吃吧,火车皮从北京拉来的,杂糖,不贵,一块二一斤,软的,硬的,啥都有。尝尝果丹皮,味道不错!”
二人聊了会儿,邱二姐就从晒图机旁地上捡了三张图纸,包了一大包北京糖递给牛大荣:“好了,走吧,上班时间,二姐不留你了。”
牛大荣指着包糖纸,警觉地说:“这可是蓝图,不保密哇?”
邱二姐笑笑:“不保密。都是废图纸。你小子保密意识很强嘛,嗯,不错!”
牛大荣回到宿舍,将糖放在木箱里。约一次赵小莉,抓一把。约了五次会,就一粒不剩了。
见赵小莉来,小宋小青取了猎枪,很讲“室德”地上山打麂子去了。
“大荣,你咋在地方找呢?在你们内部找不到?”赵小莉抿着糖,问牛大荣耍女朋友的事。
“找不到?开什么玩笑?就凭我牛大荣,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钱有——哦不,是要钱没钱——还怕耍不到女朋友?”“那你找我这个地方的干啥?”“干啥?喜欢呗!”“别瞎扯了。就算喜欢,也是见面以后,发展的事。见面以前呢?老实交代吧!”“真想听?”“嗯。”“好吧。你知道,401是从北京搬来的三线军工厂……啊!糟了!你不知道哇!”“怎么啦?大惊小怪的。”“泄密了!”“这个都算泄密?”“算!”“这个密,泄了就泄了吧,看你紧张的。放心,我不会说的,帝修反也不会知道的。接下来呢,捡不用保密的说吧!”
“随家从北京前方厂来的娃娃,加上老北京来到这大山深处后,生下的娃娃,被称为内部子弟。我们这些新参工的年轻人,被称为地方上来的。内部子弟,不管干啥的,哪怕扫地、掏地沟、烧锅炉、当炊事员,甚至文盲、待业青年,都能凭着自己一口京腔,成为情场上的白马王子。这样一来,女内部子弟,不管人模还是狗样,基本上都被他们内部消化了。地方上来的人当中,稍有颜色的妹儿,都嫁了内部子弟。剩下的几个不成形的,也被地方上来的官老爷的公子薅走了。像我这样的,内部自然没我的事,不在地方上耍,难道自己耍自己?惭愧啊!不466e0cf4d7af37d12c783e8ec4c0f826e449cbcb21787c2a40b0b36df2ad363f过,也好,老天让我遇上了你!”
“那内部子弟就没有耍地方的?”
“我想应该有吧。残疾人,智障人,还有姻缘巧合的,当然,更多的是出于采野花的目的……”
赵小莉莫名一笑,转移话题,谈起她所在邮政所的事。她说,每月401发工资、保密费的那几天,所里都忙得要命,汇款单雪花一样,疯了似的飞向全国各地。汇款人地址栏填着:贵阳市×信箱××分箱。
“贵阳市离这里,两三千里远哩……”赵小莉自言自语。
“为了保密B地,就拿A地作挡箭牌……”牛大荣的手,在女友身体上画地为牢,拿两个器官激昂文字,指点江山。
三张床中,一床突然耸动,低声吼叫。
百慕大,牛大荣再次遭到三人拦截。同样是晚上十点半,同样是月光稀疏,同样是送了赵小莉回“首都”。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先用拳脚招呼他。
贾天棒的京腔好听得难听死了:“牛大荣,你可是不听招呼哇!俗话说,牛教三遍,都会犁田。你姓牛,但你是人啊,爷不能教你三遍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我的意思?你就装吧!爷明明白白警告了你,不能说,不能说,可你还是说了。牛大荣,你心里应该明镜似的吧,燕子被保卫科传唤了,我他妈被基地分局关了半个月!”
“这,这,不可能,我啥也没说呀!”
贾天棒旁边窜出一条黑影,星光一闪,牛大荣的屁股就插上了一把匕首。“啊!”随着牛的大叫,匕首大颤,血大流。
“牛大荣,你的牛舌头,爷也不想要了,爷还靠着它发财哩!100元保密费,100元本金,不说翻10倍,也不说翻20倍,爷讲道理,折中,就翻15倍,1500元,拿钱来!”
“我,我没钱啊!”
“爷知道你没钱,回去准备吧!”
“1500,准备也没有哇!”
“就甭哭穷了!爷知道你有办法。你是总装车间的,不是有特级通行证吗?401,哪个门你不能进,哪个旮旯你不能去?给你五天时间,五天,就在这里,我等你!”末了,他说:
“记住,你要是报案,爷首先就宰了赵小莉!”
牛大荣见车间调度室没人,就进去关了门打电话:“请转43公里邮政所。麻烦你找下赵小莉接电话。喂,小莉吗?有这么件事,我一个哥们儿家里修房子,找我借1300元钱,说几个月就还。我想帮他个忙,你有吗?”
“哪有那么多。你以为我是银行啊?要不,我找几个人借借?借点是点吧。”
“算了,没事的。等他自己想办法吧!”
“大荣,不会是你自己有麻烦吧?如果有人找你麻烦,你千万要告诉我!”
“看你想哪儿去了?我牛大荣哪会有麻烦?”
“不会对我保密吧?”
“我的事,全身上下,就是对全人类保密,也不会对亲爱的你保密,你知道的,嘿嘿。”
“坏蛋!”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好了,小莉,挂电话了,打长了会被保卫科窃听的。”
牛大荣在宿舍选衣服穿,由于心情烦躁,衣服撒了一床,也没选好。他把头再次伸向箱口。箱内空空如也,箱底静静躺着一层图纸。
牛大荣突然一阵激动。
他从箱内轻轻取出两张图纸。为什么是废图呢?他研究了半天,发现图纸颜色蓝白不均,字迹、线条浓淡不一。仅此而已?他不懂。
他拉门出去,差点让推门进来的小青扑了满怀。
百慕大。夜十点半。
“真搞到了?”“我不想赵小莉受到伤害!”“从哪里搞到的?”“保密。”“还保密?保个屁!你以为爷不知道?”“你知道啥?”“你小子可真有本事,汪洋大盗啊,连15车间洞子也敢闯?”“15车间的图纸被偷了?”“别演戏了,滚吧!回来!还是那句话,千万别泄密,千万别说把赃销在了爷这里!拿着,150元,保密费!”“我不要!”“必须要!”
牛大荣捏着贾天棒的保密费——捏着一块紫红的炭块。
“不知道。”
厂保卫科审讯室。牛大荣决定,该说的一定说,不该说的一定不说。因此,问啥,啥不知道。
肖科长终于明白,嫌疑犯知道的,就是不知道。
于是,肖科长拿出从206宿舍木箱中找到的图纸。面对图纸,牛大荣说出了邱二姐。
邱二姐被带到牛大荣隔壁审讯室——审讯2室。邱二姐只看了一眼图纸,就拿眼盯肖科长看:“这是废图。是我们晒图室出的废图。”
“你认识这张图纸吗?”“……”“你知道这张图纸是如何来到保卫科的吗?”“不知道。”“你认识牛大荣吗?”“认识。”“好。现在,你再看看认不认识这张图纸。”
邱二姐想了想,开始摸图,之后鼻子嗅,之后舌头舔。北京糖的气息逐渐清晰。之后,非党员邱二姐向组织回忆出了图纸的来源,但她只回忆出了一张,而不是三张。当然,肖科长也没兴趣追踪废图的张数。
肖科长与女保卫,走进厂办公大楼三楼总工室。楼梯上,遇到军代表,打了招呼。
二人将蓝图摊开在水磨石地面上,用手抚平。
总工在前方厂任副总工,戴高度近视眼镜。他趴在地上,眼镜的移动,有时竟擦出了纸声。尺寸、线条、公差、光洁度、技术说明……最后,总工的眼镜,罩住了图章。
总工直起身来,拍拍双手、双膝,之后,说:“这是一张没有密级的图纸。”
日理万机的肖科长正待离去,不料,总工谈兴不减,呷一口茶,继续说:“具体说吧,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可以依凭这张图纸,还原出一个部件、一套总成,更无法推演出一个型号产品,虽然这张图纸,的确是某型号产品的图纸。要知道,某型号产品的图纸多得足以用吨计,但其密级却是从核心层、一圈层、二圈层、三圈层依次降低。这张图纸,还在外围范畴……”
德性与常识,考验肖科长耐性,更浪费着肖科长的宝贵时间。
肖科长终于明白,嫌疑犯知道的,不完全是不知道。
于是,他拿出收条,收条是从牛大荣宿舍木箱中图纸下边找到的。面对收条,牛大荣说出了燕子。
燕子的宿舍及商店工作柜被翻了底朝天。燕子被带进保卫科审讯2室,屁股扭捏一阵,还是坐在了尚存邱二姐体温的独凳上。
“不知图纸在哪儿?那这张400元的收条是你写的吧?”
“是。”
“说说吧,把你知道的有关401的秘密,都说出来吧。”
“我都收了保密费了,说出去,不仗义!”
“保密费是牛大荣付给你的,这没错。但牛大荣的,却是我们付的。所以,归根结底,你的保密费,还是我们付的。是吧?”
“有点道理。”
“我们付你保密费,是要你对别人保密,对我们不能保密,知道不?”
“知道。”
“知道了还不快说!说吧,对401,你知道些啥?”
“公安同志,你知道,我们502商店的买主,基本上都是401的,所以,401杂七杂八的事,也听了一些。上个月吧,四区有几家人换老婆耍,有家人的老婆一晚上遭了三炮,而他只打了人家老婆两炮,他气不过,就砸了人家房门,要求补一炮……”
“打住!打住!谁叫你说这些的?”
“那说啥?”
“牛大荣给你说的,有关厂子的,厂房、产品、图纸什么的。”
“想起来了,牛大荣是给我摆过厂房的事,他说65年建厂那阵,那些设计员和工人脑子里只有一根弦儿,这是毛主席让俺干的,地基要挖得深,墙要砌得厚,山洞要挖得远,钢骨要用得大,材料要配得好,任他龟儿美帝国主义、苏修的飞机、导弹,炸也炸不垮……”
“你有男友吗?现在。”
“有啊,很多,什么时候都是。你问哪个?”
燕子说了一大串男人的名字,说得兴起,还说出了非男人菊花的名字。末了,她问:“外调哇,这么细,怎么,牛大荣这个莽子,要提干啦?”
肖科长将燕子提供的照片,递给牛大荣。“这是谁?”“面生。”“真面生?”“她是菊花。”
本土女菜农菊花刚坐上保卫科审讯2室的凳子,就被肖科长冷不丁的一句北京话,吓了一大跳:
“你把图纸藏哪儿了?说!”
“兔子?我藏兔子干啥?”
“图纸,蓝图!”
“蓝兔?我见过白兔、黑兔、棕兔、花兔,从没见过蓝兔。莫说没见过,听也没听过。再说,兔子在家里呆着,我藏它干啥?”
“你说图纸在家里?我们去找了,怎么没有呢?”
鬼扯了半天,肖科长才把菊花的耳力与思维扳正,听到了几句勉强靠谱的话。她说:“牛大荣说,三线军工的建厂是以立即要打仗的假设为前提,按照的是靠山、分散、隐蔽、钻洞的方针。他说国家把每个工厂、甚至每个车间都规划建设得极为分散,就像村落、瓜蔓、羊拉屎那样。敌人炸了这个,有那个。他说,成本是次要的,保密是第一的。”
“牛大荣付了你保密费?”“付了。”“付了你还说?”“因为他花心,又付得太少!”
按照小宋小青的说法,如果牛大荣不犯事,赵小莉一定会成为他的新娘。但牛大荣犯了事,犯了事还说得清楚啥?这不,赵小莉被带进了牛大荣隔壁房间。
肖科长没能从赵小莉家里和单位得到图纸,也没能从赵小莉嘴里掏出东西。
“赵小莉,你的道行很深嘛!”
“领导说啥?小女子听不懂。”
望着赵小莉不疾不徐走出保卫科的背影,肖科长的声音变成了刁德一的唱词:“这个女人,不平常……”
“某型号产品图纸失窃案”暨“某型号产品泄密案”破案无期、图纸无果,层层上报,惊动了基地保卫处(××地区公安局三分局)、国家×机部保卫司、国家公安部保密司。很快,基地保卫处副处长率保密科人员赶到9401厂。
但是,他们的到来于事无补。怎么诱问、逼问,牛大荣都是这句话:“该说的,都说了。我没偷图。”
副处长将肖科长骂了个狗血喷头。
副处长一行,住在“首都”47公里厂招待所,商议对策。
肖科长手下连夜对牛大荣进行深度审讯。他们先是将他按趴在地,再将他反过手来,用一根绳子很专业地系住两个手腕、两个脚腕,然后把绳子抛向梁架并用力往下拉。这样,牛大荣就被四根绳子牵引着离了地,继续匍匐着,上升到半空的高度。
这种“鸭儿浮水”的游戏,还是未能让肖科长有所斩获。
为了彻底摧毁嫌疑人的保密防线,肖科长令人搬来一盏工业用灯。从牛大荣脸上泄漏的余光,透过审讯室窗栅,栅住了对面那座黑黢黢的大山——它在亮笼子里,表情木然,内心惊恐万状!
肖科长在大山深处审图纸,图纸却在广州城里出现了。
广州公安在海边巡夜,发现一人正摇橹驾舟,偷偷离岸。公安鸣枪示警,并启动巡逻艇追击。偷渡者仓促之下,跳入海中。弃舟上,公安搜出一只皮包,包中有两张图纸。
图章上,某型号产品的拼音加阿拉伯数字缩写出的神秘代号,以及偷渡者携图外逃举动,让广州公安觉得此图不是寻常物。职业敏感让他们首先想到国家机密。
最终,公安部保密司接到广东省公安厅电话,这样,一层一层下来,基地电话打到了9401厂。
9401厂高层和保卫人员的狂喜达到了厂庆的程度。
肖科长去审讯室,见牛大荣正在抠鼻孔,同时研究着自己的脚趾甲。“牛大荣,我问你,你是不是把图纸卖给了广州方向来的特务?”“啥?”“狗日的,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你就等着瞧吧!”
一辆军用吉普车连夜出山,把两束远光,照向大海。
肖科长与手下荷枪实弹押运回来的两张图纸,被总工的高度近视眼镜,鉴定为无密级图纸,且与上次鉴定的那张,同序列。此外,邱二姐也从图纸上,嗅舔出了北京糖味道。
“你上次怎么没说有三张?”肖问。
“谁去记废图几张几张啊!”邱答。
面对海风吹过的图纸,牛大荣这只牙膏,终于挤出一个人来:贾天棒。
肖科长动用本科户籍档案、厂劳人科名册,以及民间力量,在“内部子弟”中没查到贾天棒这个人,在“地方来的”中,也没查到。肖科长认为被牛大荣愚弄了!通过“鸭儿浮水”,牛大荣再一次提供了一条线索。通过这条线索,肖科长带着女保卫找到了燕子。
肖科长:“上次审你,怎么没说贾天棒?”
燕子:“贾天棒?不认识!”
肖科长:“他不是你的男友吗?”
燕子:“谁说的?”
肖科长:“牛大荣。”
燕子:“牛大荣?哦,想起来了,贾天棒是我随口编的一个名字,骗他玩的。”
肖科长:“骗他干吗?”
燕子:“他吹我,我气死他!”
由于夜色干扰,牛大荣永远不能描述出“贾天棒”体征,而开口就是京腔的人,太多。这中国西南大山里,来一群北京人干啥?来就来呗,来这么多干啥?牛大荣陷入苦恼。他甚至觉得“贾天棒”是一个幽灵,一个梦。
但屁股刀疤,否定了他的意见。
肖科长以最后一次走进审讯室的心态走近牛大荣。
“我没啥说的,莫问我了。”
“别自作多情,我是来告诉你,你不用说了。你就等着坐笼子吧!”
“我拿的是废图,没有偷你们所说的真图!”
“证明呢你?”
“证明呢你?”
“事实证明,你不仅具有盗图的条件,还善于运用图纸达到个人不可告人的目的。另外,你品德败坏,劣迹斑斑,顽固不化,拒不坦白!”
当夜,牛大荣听见,窗栅对面的房墙,有一记金属的脆响,轻,锋利。
第二天早晨,送早餐保卫发现,泄密嫌疑人牛大荣畏罪潜逃了。断开的窗栅孔台上,有半根军工企业用高级锯条。
抓捕无果、面临撤职危险的肖科长,再次收到一封匿名信。
军用吉普车背海驶来,进入大山。像押运那两张废图,牛大荣被荷枪实弹的肖科长一行押解了回来。
牛大荣因泄露国家机密等多项罪名,数罪并罚,被人民法院判处无期徒刑。
入监之前,牛大荣被游了一次街。9401希望用这个形式,对企图泄密的后来者,起到敲山震虎作用,以儆效尤。
游街车是一辆解放牌敞篷货车。军警,大喇叭,口号,工人,农民。游街车在厂区公路上开过,从厂区南端,到厂区北端,开了三遍。
牛大荣紧贴车厢侧板站着,脑袋伸出汽车外,眼睛东瞅西瞅。在51公里,看见燕子。在41公里,看见菊花。最后,在43公里,他看见了赵小莉。解放开第三遍时,他看见邱二姐在57公里望着他笑,笑成映山红。
他还在“首都”47公里看见了小宋小青。人群中的二人,偷偷向室友弹出一棵纸烟。两条细白抛物线,一条上了车厢,一条坠入地面。
从不想,到想,到想象,监狱把一个实的人,变成一个空的人。
牛大荣蹲监狱,头几年,只想一件事:狗日的谁偷了洞子里的图纸——狗日的谁逍遥法外,老子替他坐牢!
他认为自己很冤,但所有人的想法与他南辕北辙。
后来,他想女人,想女人谁对他好,那种断骨连筋的好:菊花、燕子、赵小莉、邱二姐。想着想着,脑袋就痛。
于是,他开始想男人(或许也有女人),想他们谁对他坏,那种坏得没屁眼的坏:“贾天棒”、杨工儿子、赵小莉前男友、菊花现男友、小宋、小青、告密者1号、告密者2号……他的想法是,不含上述女人,他牛大荣的敌人有可能多达8人,也可能,少得只有1至2人。也就是说,假设8人重叠7人,也有成立的条件。得出这个结论的依据是,8人中,他只认识小宋小青两人。他认为,小宋不与杨工同姓,这个因素,有太多因素,因此不算因素。
他的想象中,所有人都可疑,包括邱二姐、小宋、赵小莉……所有人都有陷害自己的可能,或盗图的动因。邱二姐电话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杨工出差期间打;小宋对自己知根知底,对他无密可保;赵小莉为什么对前男友一字不提?还有燕子——“贾天棒”真是她随口虚构的男友?小青的京腔,真是贵州驴子学马叫的黔驴之技?
另外,女人之外,8人之外,那些压根儿没进入他想象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事实上,自己还有梦呓的毛病。
他这样想着:想象,演绎,换算,推倒重来……
但是,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弄通顺。
牛大荣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弄通顺,就出狱了。
牛大荣被释放出狱了。
没有人告诉他释放的原因,倒是邱二姐告诉了他一个信息。关于杨工的,关于图纸的。
前几年,厂办收到几张图纸,每张图纸都被烧去了部分。总工看了图,取下高度近视眼镜,说了退休前最嘹亮的一句话:
“没错,这正是上世纪70年代最后一年冬天,15车间被盗图纸,是原件。但是,这个型号产品早在八年前就淘汰了!”
厂办收到图纸没多久,杨工走了,得的肺癌。据说,杨工留下的一个日记本,被他的有窥私癖而又爱好小说创作的孙子藏了。他的孙子发表了一篇小说,故事大意是:
工程师醉酒后到办公室拿图纸回家加班,这份涉及国防安全的某型号产品图纸,掉在了桌柜与墙壁之间的夹缝里。工程师有酒后失忆症,他对此事一无所知。第二天,他出差去京。首都归来,打开办公室铁皮资料柜,发现图纸不翼而飞。公安抓了个盗图替罪羊关进局子。几年后,工程师搬家,发现图纸,吓得冷汗直冒。工程师趁夜钻进松林,烧图纸。后来又踩了火,用塑料袋裹了残图,埋图松树下。
牛大荣出狱,去了夹皮沟,他惊讶发现,长达近20公里的9401厂,人去房空,公路几乎被荒草啃光。只有金沙河,更清冽了。他甚至看见麂子在锈轨上、厂房顶奔跑的身影。
他在“首都”47公里,3号单身楼206室,呆了一天。鼠们望着这只陌生大动物,不明就里,进退不得。
最终,牛大荣在贵阳南郊,找到了9401。9401已经改制分割成军品和民品两大系统。军品系统,依然有国家认定的保密费,密级最高的绝密岗位200元不到,大不如前。民品系统由“军转民”而来,分二产和三产两块,成了这公司那公司,完全下了“海”。
坐了20多年牢的牛大荣成了外星人。
邱二姐告诉他,“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子孙”,是“老三线”豪迈的誓言。牛大荣解嘲一笑:“我献了啥,我被献了啥,难道保密费就是一把锁,锁死了我的一生?”
牛大荣问:“二姐,锯条是你扔给我的吧?”
邱二姐说:“不是。”
牛大荣坚持:“是!”
邱二姐坚持:“不是!”
难道送锯条者,是告密者2号?这是牛大荣在狱中没有想到的。他现在觉得,即使杨工,即使肖科长,都有可能是送锯条兼差人跟踪者。
出狱后,牛大荣发现,除了邱二姐,他要找的主,全都不见,男人,女人,朋友,敌人。
因为杨工的孙子写小说,且发表,就被牛大荣找到了。牛大荣想通过这个孙子,找到孙子他爸,他妈。
牛大荣发现,这个孙子长得他妈的有点像当年的自己,且年龄正好与自己的狱龄相当。
作者简介:
成都凸凹,男,1962年生,原名魏平。诗人。祖籍湖北孝感,生于四川都江堰,在大巴山生活、工作过二十多年。当过设计员、规划员、编辑记者、公司经理、政府职员等。现居成都龙泉驿。近年开始发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