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
这不是在野外
露珠用它们沿路的泪水
浸湿了我急行的裤管
因此我相信
不是在野外
席山而坐或者
与雨后山间的雾气相望
我就能从寂静的
身体中,诱出那位泪水的侍者
这些年,她服侍着我的母亲
头发渐白,服侍着外婆离世
同时,她也催生出我两个月大的儿子
催生出接下来的生活
如她一般,闪亮而易逝
这段惯性往返上班的小路上
碰到多少露珠,就有
多少滴眼泪。看着它们
像看到无数个不断在泪水中浮现的自己
被地平线射来的、秘密的阳光
一一抖落
去上海
2006年国庆
再次破晓但仍未到达
我要去的地方
没想到要去的地方这么远
火车不知疲倦的咣当声
像从时光管壁内传出
经上饶花五元钱
买了一只上饶鸡腿香味已久违
太阳即将升起
像行乞者端出的白瓷碗
眼睛第一次被这种日见的光刺痛
车窗外低矮的丘陵被它照亮
仿佛有个声音告诉我
就要到了
“上海就要到了”确实有人
同时惊奇地叫着
但此刻这个地名变得如此陌生
仿佛来自另外一个星球
我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白昼瞬息变黑夜
心越来越堵——直到黑暗中
的霓虹亮起在黄浦江畔
山峦隐去连着汹涌的大海
呼啸
大风如期而至
狼群般奔袭在
春天的窗外
我尽量说服自己
到外面走走
有你看的河水
有你晒的太阳
有奔流不息的人群
让人不易察觉
你已经来到
这生机勃勃的世界
“每个人都可以
爬上一列开往春天的火车”
我尽量不返回愧疚
甚至这个想法
像一排无声的铁轨
提前穿过了我的身体
但愿这永恒的车体内同样载着
我逝去或即将逝去的亲人
载着我亲爱的
和永远被爱着的祖国
出了门
我仍提醒自己
别忘了带上钥匙
上了车
别忘了给孕妇让座
返回时别忘了
给自己泡一壶茶
谦卑一回
把窗外那些弥漫的灰尘
请进来歇在茶几上
我再好好抹一抹
从此心无挂碍
大地深处的声音
如果我能经常听见这种声音
如和尚,听见木鱼
如春天的木匠,听见秋天的
刨木机;如妇产科护士,听见
每一次新鲜的啼哭
如果我能经常听见
当没有人的时候,你突然
从背后蒙住我的眼睛
说:嗨,我们曾经见过
如果我能经常听见
——那么,我将一个人
借助宽广的月明之夜,围成的一口深井
冲着地心大声地吼叫
下面,源源不断传回来的闷响,仿佛
是我自己身体里,逐渐散失的悲伤
仿佛浓荫般的青春,正跨过枯水期的尼罗洞
记忆中:沙漠里曾埋伏着整个世界的爱情。
走着山路碰到一群羊
走着山路碰到一群羊
这群羊,并未因我的出现,内部
引发一场小小暴动。像往常一样
它们跟着头羊,它们大的,等着小的
有角的,等着没角的;奔跑的
等着摔倒的。它们听着,头羊脖子上
持续晃响摇铃,仿佛总能听到
每一位母亲的摇篮曲。很快,它们同时
走出了大浪场山谷南面的草场
剩下我一个人,在走
天擦黑的时候,仍是我一个人
赶往已经为外婆搭好的灵堂
走着走着,眼圈莫名湿润地同头张望
它们遁迹黑夜的方向
黑夜之河
在我生活的边界,生长着
一条黑夜之河
黑种的河流
从山上下来,在夜晚
的城乡结合部,寻找着,遁迹的秘方
它生长着,而非流淌
在它生长的过程中,它的体内
建起一座座秘密的大坝
仿佛它遗失在世上的一座座坟
不断码高的水,向上,又不断
摔下来,向前
星光的掩护下
进行着一场艰辛的眺望运动
每次来到它的岸边,我都想
站在一座桥上,冲着它,叫几声
恳请它,对充满电量的青春
一次短暂的原谅
但在夜晚,它自顾自地
流淌着,似乎它的生长就是流淌
生活漫长但河面充满波光
我的愧疚显影于万家灯火之下
小如它的流淌
不如它永恒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