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名胜固然善莫大焉,然而在威权体制之下,即使是公益性工程,也往往有着极其复杂的背景和被扭曲的形态。
清顺治六年(1649年)十月,苏州文人尤侗由家乡前往浙东,途经杭州时,特意游览了西湖。这处名扬天下的风景名胜,其盛誉及传说,曾令身为文人的尤侗向往不已:“往余少时,客从湖上来,辄夸苏堤杨柳袅袅随风,夹岸桃花剪绡裁锦,闻之心醉,有小腰人面之思。”然而身临其境,所有的绮思与幻想都破灭了,尤侗看到的是一片破败景象:“(杨柳)今乃为官军斩伐都尽,千丝万絮无一存者,荒草之中,断根偃卧而已……眼前所见,唯有寒鸦几点梳掠斜阳,征鸿数行哀鸣孤渚者。”
尤侗游览西湖时,明清之际的江南战乱刚平定不久。残山剩水,风景萧瑟,自然与战乱有直接关系,然而更缘于长期以来人们对自然环境的破坏。
西湖最初只是一个礁湖,随潮涨潮落而出没不定,至隋代开凿大运河才形成为一个淡水湖。直到唐宋之际,她才成为风景胜地。彼时,杭州距海岸线很近,直接受海潮冲击,因而地下水苦咸不堪。西湖不仅为城内提供淡水,也成为周边农田的灌溉用水。唐时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曾维修湖堤,并立碑规定湖水的放水量须依据灌溉所需。北宋时苏东坡任杭州知府,征召民夫疏浚西湖,用挖出的淤泥在湖中筑成贯通南北的长堤,这即是西湖延续至今的著名景点——苏堤。到南宋时期,杭州成为国都,西湖的维护也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一方面,湖泊疏浚成为常规,以使湖面维持在方圆三十里的规模;另一方面,官府禁止游人和周围居民向湖中抛弃垃圾。当时,达官贵人在湖边纷纷建起别墅离馆,湖面上画舫如织,夜夜笙歌,西湖的美景与奢华达到极致。
但随着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湮灭于蒙古的铁蹄之下,西湖的繁华也烟消云散,不但名园别馆复归于荒丘,连湖面也一度消失。据杭州当地文人田汝成的描述,明代中期,西湖“苏堤以西,高者为田,低者为荡,阡陌纵横……苏堤以东,萦流若带”。由于不加限制的围垦湖面和疏于疏浚,苏堤以西的里湖已完全湮没,以东的外湖也仅剩下浅窄的水道。
唐宋以后,海陆变迁,杭州已远离海岸线,城内地下水不再苦成,西湖也失去了作为饮用水源的价值。然而西湖的消失,不仅意味着“晴光潋滟,雨色空漾”的美景成为记忆,更意味着一个被无数诗文反复歌咏的文化空间不复存在。因此,明代自宣德年间起就屡有官员文士倡议再造西湖,但却一直遭到阻挠。阻力既来自在围湖垦田中圈占田荡的地方豪强,也来自一旦失去湖田就生活无望的农夫,更来自地方政府,因为侵占湖面而形成的田产有相当部分已登录在册,负有缴税纳粮的义务,是地方财政的来源之一。直到1508年,果敢任事的杭州知府杨孟瑛冒着被罢官的风险,力主疏浚湖面,才将历年围垦的田地还原为水面,使西湖基本恢复到南宋时的规模,让“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景色重现于世。
明清易代,西湖再度荒废,特别是由于疏于保护,湖区再次成为围湖造田的目标,湖面严重萎缩,即使残余的水面也日渐淤浅。康熙虽然多次临幸杭州,游览西湖,但对西湖的治理无所作为。在他第6次南巡的1707年,出于迎合的目的,地方官员曾对西湖进行了疏浚。但官员往往借工程之名行敛财之实,因而收效甚微。据1709年闽浙总督梁鼐向康熙的密报,在过去的两年中浙江布政使黄铭贪污了50万两银子,其中一部分就来自疏浚西湖的工程款。
不过西湖的破败景象,身为皇子曾随康熙南巡的雍正是亲眼目睹的,所以在继承帝位次年的1724年,他就敕令工部查议西湖久无疏浚的问题。然而,雍正之所以这么做,真正的着眼点并非是日益恶化的西湖环境,而是想借此整治父亲晚年时腐败涣散的吏治,展示自己锐意革新的形象。
雍正的政治意图,催生出一个有史以来规模最为宏大的再造西湖工程。善于观察政治风向的闽浙总督觉罗满保火速赶到杭州,会同浙江巡抚黄叔琳实地考察。根据考察结果,觉罗满保和黄叔琳议定,已圈占的田荡归还西湖水面,湖面从里湖至外湖予以开挖,同时疏浚杭州城内外各运河,以疏导湖水。
开浚西湖的工程计划很快就得到工部的批准。1724年冬,在两浙盐驿道主持下工程宣布开工,此时距离雍正帝下达谕令不过数月。从谋划到动工,其间虽然夹缠着上至中央政府下至地方政府繁琐的批复程序,但工程居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付诸实施,可说是雷厉风行。
两浙盐驿道是个肥缺,担任这一官职的王钧也为自己捞了不少。为解决工程款项,心知肚明的雍正采用了“逼捐”的办法,密令王钧为工程埋单。王钧被迫把贪墨的钱再吐出来,“捐”出工程所需的四万两银子。疏浚工程动用民夫近万人,直至1726年秋季才完工。这项耗时近两年的工程,使西湖得到了自南宋以来最为彻底的治理。
由于为工程“认捐”,王钧不但避免了被作为贪官论处的可能,还有了树碑立传的资格。他请杭州最有名的诗人厉鄂写了“开浚西湖碑记”,将自己与苏轼和杨孟瑛的功业相提并论,大肆吹嘘。然而,苏轼和杨孟瑛开浚西湖,更多的取决于个人素质和身为父母官的责任感,而王钧所主持的工程,起主导因素的是君主的政治企图和官员的切身利益。
疏浚西湖过程中,退还田荡的农夫虽然被豁免缴纳钱粮,却失去了生活的依靠;而那些田产和房产的拥有者,也没有得到切实的补偿。尽管利益受损,但面对一个由自上而下权力体系保障的工程,无论地主还是农夫都噤若寒蝉。这样一个由君主直接过问的工程,甚至连官员也不敢借机中饱私囊。结果工程竣工后,预算的四万两工程款,居然还剩五千两。
当年杨孟瑛开浚西湖,曾遭遇种种掣肘,甚至“民怨沸腾”,但王钧治理西湖不但一帆风顺,连反对意见都销声匿迹。他将这点归结为“遭逢盛世”,但其中不难看到权力的身影。再造名胜固然善莫大焉,然而在威权体制之下,即使是公益性工程,也往往有着极其复杂的背景和被扭曲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