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它们就站在我前面,仍旧悠然地嚼着青草,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不知晓。而我知道,知道一切!这种感觉真不是滋味。
在新西兰,无数次路過牧场,看到那些悠闲的牛儿,在百分百纯净的蓝天白云下,或立或卧,惬意地嚼着百分百纯净的嫩草,每每心生羡慕。虽然,我也知道,它们最终逃不過进屠宰场的命运;但是,它们毕竟曾经幸福地生活過,这就足矣。别说牛,即使我们人类同样难逃一死,而真正重要的,是死前是否活得快乐!
但是,在朋友罗伯特的牧场,我与牛儿有了零距离接触,尤其看着甚至亲手赶着它们上了开往屠宰场的大卡车,那感受就绝对不一样了!
以前,提到牛,我马上想起非洲草原敢跟狮子叫板的野牛,想起吐着血沫的西班牙斗牛,即使家牛也总和牛脾气、力大如牛之类的词联系在一起,所以,总觉得这些大块头不好惹、很危险。那天,在牧场里,我慢慢走近一群牛,它们威武地站成一排,直愣愣地盯着我。我赶紧停步,以防把它们惹火了。罗伯特推推我,说:“過去吧,没事儿的。”我往前蹭了几步,没想到,它们开始后退,虽然仍旧直直地盯着我。我慢慢伸出手,想去抚摸最前面那头牛,它们一下子散成个半圆,而且有些惊恐地互相挤着。这时我才知道,它们是那样胆小。但是,后来,在朋友的建议下,我躺在地上闭起眼睛,这些大家伙又特别好奇地凑過来,围成个半圈探头仔细研究我,我能感觉到它们的鼻息喷在脖子上。它们其实只是一群憨憨的、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顿时对这种大块头的动物充满了爱怜。
之后,我们从一小群牛旁走過,罗伯特告诉我:“過几天就要把它们送去屠宰了。”我的心一沉,这和之前远远地望着它们、想着遥远的将来的某一天它们将被屠宰的感觉完全不同!此刻,它们就站在我前面,仍旧悠然地嚼着青草,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不知晓。而我知道,知道一切!这种感觉真不是滋味。
次日傍晚,我跟着罗伯特夫妇把这些牛赶进牛栏,等候再一天卡车来把它们运走。罗伯特骑着摩托车,把那小群牛从草场那边轰過来,瘦瘦的牧羊犬兴奋地叫着跑着帮忙驱赶。其实我们只是跟在后面或是堵在前面叫了几声,但已经让牛们惊恐得东奔西跑。牛栏里有点复杂,要通過几道门,最后还要分批排队穿過一个狭窄的栅栏通道。这时罗伯特会把两边的门都关上,站在外边高台上给那几只漏打耳钉的牛补上。这些耳钉里有信息,将来这批牛肉出现质量问题(哪怕是在中国),人们都可以由此追溯回牧场。“那时我的麻烦可就大了。”罗伯特说。
牛儿非常紧张,過窄通道时常挤在一起,罗伯特就拍着后面的喊着:“亲爱的,往后退!”有一头牛因为个儿头偏小被放走了。它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有了怎样的转机,站在牛栏外还看了我们一阵儿,才慢悠悠地走开。
第三天上午,我和罗伯特接到电话,赶到牛棚,运牛的巨型卡车已经停在那里。我们引导司机把车挪到合适的位置,这样牛就能从栏里直接走进车里。
卡车分为上下两层,每层都隔成数个小间,每小间最多只允许关4头牛,以免它们在运输中拥挤踩踏。
司机、罗伯特和我把牛4头一组地赶上那个窄窄的斜坡,它们自己就走进卡车。司机跟进去,锁好小间的门,下来再和我们一起赶下一批。司机拿着根金属棍,但只是用它挺温柔地哄赶牛群,偶尔几次轻轻捅到牛身上,但没见牛有任何反应,应该没有通电。
一共只有二十多头牛,但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们全部赶上卡车。其间,又有两头牛因为个儿头小被放走。我打起精神跟司机和罗伯特开玩笑说:“如果我们是牛,我肯定能活到最后,因为我个头儿最小!”
最后,司机又通過车旁的缝隙仔细检查了一圈。他说要保证所有的牛都站着,如果有牛摔倒,路上可能会因为颠簸或踩踏而骨折。马上被屠宰的牛,是不是骨折对肉质没有任何影响,所以我愿意相信这是出于起码的道德。我问司机牲口被杀时是否痛苦,他指着自己的脑门说:“这里打一枪,当时就死,没有痛苦!”罗伯特在旁边补充道:“无论如何,它们在做我的朋友时,很快乐!”这话让我心里略微好受一些。
罗伯特的妻子伊冯这次没有来帮我们,我觉得她是不愿意看到这个场面。晚饭时,罗伯特说伊冯已经在想念那些牛了。伊冯忧伤地说:“可是没有办法,我们得生活,需要钱。”晚饭后,我们一起看家庭相册,有一张十几年前的老照片,上面是几头牛,旁边用圆珠笔仔细地写着:“送走牛的那一天。”我想,那些也是将要被送去屠宰的牛吧。
虽然有很多不忍,但想到这些牛生前确实曾拥有一段快乐时光;走时虽然惊恐而且辛苦但至少没有被虐待;死得也很干脆没有多少痛苦,我多少能心安一点。虽然,那仍是段很不堪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