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炕被子

2013-12-29 00:00:00杨耀峰
延安文学 2013年4期

杨耀峰,1954年生。陕西岐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飞天》《啄木鸟》《西北军事文学》等刊。

再有一个月时间,刘桂花就要给儿子娶媳妇了,现在刘桂花面临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寻几个女人,给儿子缝一床占炕被子。关中西府农村有一个讲究,那就是给结婚的儿子缝占炕被子时,一定要请村上那些人品好、人缘好、有福气、儿女双全、正派、善良的女人,而且还要针线好。按照我们乡下的风俗民情,请到这样的女人给儿子缝占炕被子,那就会把福气带给自己的儿子,带给自己的家庭,总之是吉祥如意,福星高照。如果请到了这样的女人,那这个家庭就会增光放彩,就会在全村人面前说得起话。

刘桂花家在我们驿马村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家。虽然算不上多么富裕,但刘桂花给自己的老汉巩大有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外面参加了工作。二儿子还在读大学,再有两年也就毕业了。大儿子上大学时就和同学确定了恋爱关系,两人毕业后,同时参加了工作,儿子在一家民营企业搞生产管理工作,媳妇在一所学校教书育人。刘桂花不止一次地在村人面前夸自己的儿媳妇懂道理,有教养,有淑女之德,能相夫教子。总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儿媳妇。现在要把这样的儿媳妇娶进家门,那给儿子缝占炕被子就必定要请村上有富贵之气、儿女双全的女人。这可是马虎不得的事情。

刘桂花把缝占炕被子的事给老汉巩大有说了,巩大有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就是要请那些有旺夫命的、富贵的、人缘好的、品行端正的女人,如果一个女人手艺再好,人品不好,我们坚决不能请。”

刘桂花仰靠在老汉另一头的墙壁上,看着灯光下的老汉,说:“你给咱娃找一个能干的各方面条件都好的女人缝被子。”

巩大有嘿嘿一声笑,说:“你是赶鸭子上架呢。我什么时候做过女红?什么时候知道村上有哪个女人的人品好,手艺精?我不知道么。”

刘桂花说:“你什么时候在娃的事情上操过心?生娃不管娃,娃跑了不撵娃。”

巩大有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吸了起来,好久才说:“女人的事你们女人找去就是了,给我说了不顶啥。”

刘桂花说:“我本来也没指望你。我有办法。”

巩大有嘿嘿一声笑:“我就知道鸡不尿尿有出路。”巩大有停了一下又说:“你们婆娘伙的事我们男人管不了,你就按你的想法办就是了。我不干涉你的内政。”

刘桂花翻了一眼老汉,话里有话地说:“孙桃花你看咋样?”

巩大有愣了一下,怔怔地盯着老婆,半晌才说:“你是啥意思嘛?”脸却红了。

刘桂花喷地一声笑了,说:“我没有说什么呀?你心虚什么?”

巩大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心虚什么?我没有心虚。我只不过觉得你这话说得有点奇怪。”孙桃花与在新疆变了心另找了一个女人的丈夫离婚后,巩大有经常帮她干地里的活儿,村子里就传出巩大有与孙桃花的绯闻。刘桂花与老汉闹了一阵子,后来听人劝各自让了步,这才又和好如初。不过巩大有日后就成了刘桂花嘲笑的对象。刘桂花经常拿孙桃花来说事。现在刘桂花又像降鬼的法师一样祭起了她的法器,巩大有就有点尴尬了。

巩大有虽然尴尬,但还不能在老婆这里败退,毕竟是个男人,有男人的尊严。他说:“孙桃花你觉得能行就行。我听你的就是了。”

刘桂花瞪了一眼老汉,神情有点恼恨地说:“你是拿着明白装糊涂啊!孙桃花哪些地方有富贵与福气?老汉不要她了,她成了寡妇……”

巩大有立即反驳:“不对。人家不是寡妇。寡妇是男人死了的叫寡妇,人家的男人并没有死,而是离了。”

刘桂花说:“就如你所说,她现在没有一个浑全的家,怎能给咱儿缝占炕被子?不行,坚决不行。她哪怕给咱家倒找,我也不同意。”

巩大有说:“咱俩尿到一个壶里了。”

刘桂花不满地瞪了一眼巩大有:“从你狗嘴里说出来的话和放屁一样,带有一股臭气。”

巩大有说:“你慢慢地找吧,反正现在也不急,还有一个多月呢。”他打了一个呵欠。

刘桂花不同意,用脚在被子里蹬了一下巩大有:“不行,今晚就得定下。往后的事情还多着呢。我不能天天寻人缝被子。”

巩大有说:“那就定吧。”

刘桂花手抚摩着额头,沉吟地说:“要不,让任六婶给缝一下。她儿女双全,家里又殷实富有,盖了一座楼……”

巩大有一听豁地从炕上坐了起来,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气呼呼地说:“你的脑子被驴踢了?”巩大有顺手从柜沿上拿过纸烟,手指抖抖索索地点燃,猛地吸了一口,呛得吭吭地咳嗽起来,好久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说:“哪怕世上的女人都死光了也不能让任六婶染手。她算人吗?”

刘桂花用手搧着眼前的烟雾,说:“不就是她儿子与媳妇要离婚吗?这算啥呀?现在哪里没有离婚的人?城里人早把离婚当喝凉水呢,平常得很呢。”

巩大有又吸了一口烟,鼻子吐出两股烟,口里吐出一股烟,三股烟像三条飞机屁股后拉下的烟雾,在屋子的空间萦绕。“城里人那是吃饱了撑的,你看看哪部电视剧里城里人不闹情人的,男的后面总有一个第三者女人,女的后面也总有一个帅哥在打旋旋。照我说呀,要是把他们饿上一周半月的,让他们吃没有吃的,喝没有喝的,手里没有钱,你看他们还胡骚情么?怕早都饿得倒了神了,还敢生五指六指的。”巩大有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一股光波,“任六婶要是家教严些,儿子能提出与媳妇离婚?人家可是给他生了两个娃呀!离了怕是太没有良心了吧!”

刘桂花说:“人家是儿子要离,与任六婶有啥关系?”

巩大有脖子一梗:“糊涂!有其母必有其子。她贵贱不行,缝不成占炕被子。”巩大有说起了任六婶与她老汉的不是。任六婶为人奸滑,其老汉也不是平处卧的兔子,在村上为人霸道,当着一个烂村民小组长,以为自己成了国舅爷了,张狂得放不下。对门人家在自家门前栽种了两棵青槐树,长在自家的地盘上,可任六婶的老汉却竖看不顺眼,横看不顺眼,硬是串通村子干部,假传圣旨说上面建新农村,要把全村的大树全部砍伐了。对门的老汉为人善良,相信了,找人把自家门前的三十多年的青槐砍了,可事实上村上并不建新农村。

刘桂花说:“可人家的娃结婚时叫我缝占炕被子呢。我这次不叫人家,人家要是知道了,说我弹嫌人家呢。你知道任六婶可是个要强人。她要是在哪件事上给了人把柄,她可是要恨你的。”

巩大有说:“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是为自己的儿子考虑,还是为人家考虑?这可是个立场问题,放在过去的年代,那可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也就是路线问题。”

刘桂花的手指在后颈窝那儿搓着垢痂,搓了一个泥条儿,她放在眼前看了看,指头一弹,泥条儿鱼一样飞了出去,坠落在前面不远处的脚地。“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是同住一个村,抬头不见低头见,面子总是不好。”

巩大有把烟头儿扔向脚地,看着它沿着一条抛物线跌落在前面地面上。“这事儿好办,缝毕了在村巷里碰上了随便给她说说,就说看她一天带孩子,太忙,没好意思打扰她。这么说不就对咧?她还能找你的麻烦?”

刘桂花说:“这还像人说的话。”

他们最后商定的结果是:请村主任的老婆给娃缝被子。村主任何拴狗的老婆崔玉米福大命大,跟了一个好男人,而且是有钱的好男人。养育了一男一女两个宝贝疙瘩,儿子在乡财政所工作,嘴在国家的仓库里吞着;女儿是个体户,干得风生水起,有模有样。村子人都说,村主任有富贵相,老婆有旺夫命,既贤淑又宜家,这样的家庭在四邻八舍还真难找的。让这样人家的女人给自己的孩子缝占炕被子,也真是打着灯笼要找的人家。刘桂花说:“我明天就给崔玉米说去,要是她不接承咱的活儿,还得你出面给主任说说,去时给提上些好酒,拿上些好烟。”巩大有答应了。

事情就这样定了。

刚睡下不久,巩大有却一骨碌爬起来,还拉亮了灯,叫醒刘桂花。刘桂花揉着惺忪的睡眼,满脸不高兴:“狼把你咬住咧!你干扎野猫的叫唤。”巩大有嘿嘿地笑着,蹲在炕那头,双手搁在膝盖上,下巴搁在手背上。“我心里有事,不说出来睡不着,”巩大有说,“我刚记起了,村主任何拴狗人品不行,听说爱钻针线笸箩,霸了村上好几个女人呢。为这些事,他在村上的口碑不太好。这事儿咱们怕得……考虑考虑吧。”

刘桂花在那头披着一件衣服坐着,裸露着松弛的有些干瘪的一对奶子,“崔玉米没有事啊?何拴狗是何拴狗,崔玉米是崔玉米,他们各是各呀。”刘桂花眼睛一眨一眨地动着,“咱们不能这样严格要求人家吧?”

巩大有摇摇头:“说起来咱们是不能这样严格要求人家。可一个家庭的人,一个在外面花花肠子胡成乱道,一个在家里却不闻不问,这总不正常吧。况且这人的晦气与毛病也是会传染的,如果何拴狗身上有晦气,有毛病,不正派,他们家里就会有一个邪恶的晦气的气场,他们家的人处在这样的气场中,不会不感染的。所以我说呀,崔玉米这人你也就放弃了吧。”

刘桂花的眼睛越睁越大了。“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了何拴狗的为人,不过崔玉米这人也真是令人费解,男人在外面偷着吃腥,她在家里竟坐得住?如果她明明知道男人的那些破事情,那她就不是一个正道上的女人。”刘桂花叹了一口气,“幸亏你提醒得早,要是我明天给人家下了话,那可就把醋煮下咧。”

巩大有的脸上有一丝得意的样子,他笑了笑,伸出手指在脑袋上搔着,刷刷地响。“生活中我们要当事前诸葛亮,不要当事后诸葛亮。”

刘桂花这下没有睡意了,午夜已过,时光正在向着明天爬行,窗外漆黑一团,看不见一丝亮光。隐隐的,有一阵汽车的鸣笛声从远处的公路上传过,浸在水里一样不甚清楚。

刘桂花起身给老汉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端在手里喝了起来。“你说说到底该请谁缝占炕被子?”

巩大有喝了一口水,用手背揩揩嘴唇。“你想吧,我对你们女人的事不太了解。”

刘桂花瞪了一眼老汉:“不了解可是提了那么多意见?要是了解了那还了得!”

巩大有说:“我这是参谋,决定权在你手里呢。”

刘桂花抱着脑袋沉吟起来,半晌才说:“要不让何世才的老婆孟迎春来缝lMQiX9pLocXCYyzWIS9yv6ETKG5qahuI/WZx+LwK4gg=吧?她儿女双全,人又是一个老实人,在村子口碑也好。”

巩大有双手抱住脑袋,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这倒也不是个人选。”巩大有说,语气里一股嘲讽的味儿,听上去酸溜溜的。

刘桂花抬起头看着老汉,“冷嘲热讽。你倒是同意不同意?说句痛快话,别酸文假醋的叫人听了倒胃口,以为你是一个大知识分子呢。”

巩大有把身子往正里坐了坐,叹了一口长气。“孟迎春倒是一个不错的女人,可她老汉的人品却有点不如人意了。你想,他当经理那些年,欠了多少单位的账债?有些是集体单位的债,那些集体单位的职工可都是等米下锅的呀。可他倒好,在家里建洋楼,洋吃海喝,就是不还债。你说他这人还有什么人样子?就说欠银行的款子吧,听说欠了五百万元呢,搞生意亏了个精光……”

刘桂花说:“噢,我还听说了,何世才其实并没有亏损多少,他是把那笔款子自己吞了,在外面传出假消息,说自己在单位组织货源时上当受骗了。鬼才相信呢!”

巩大有忽然叫了起来:“啊啊,我还记起了,我有一个熟人说,他看见何世才在县城一个高档小区一次买了三套房子,都装修了,他说他进去看了,富丽堂皇得像皇宫一样。”

刘桂花的眉头紧紧地皱了一下,说:“我听村上人说,人家何世才才叫有本事的人,能从国家银行把钱弄出来,到了最后报一个企业经营不善倒闭了,破了产,国家的五百万元贷款就一笔勾销了。你说人家这不叫本事?”

巩大有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狗屁!那叫亏先人!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以为他拿的仅仅是公家的款子?他拿的是我们广大储蓄户的钱,也就是广大老百姓的钱。因为银行的钱是成千上万的老百姓的存款。他把五百万万侵吞了,也就是把我们老百姓的钱吞食了。”

刘桂花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奇大,“哎呀呀,这么高深的事理你也搞得懂?我与你过了几十年了,还从来不知道你有这样深的学问。你什么时候学下的?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刘桂花几乎是喊叫着说。

巩大有不屑地说:“这算什么学问?这叫晓事明理,洞察世情,掌握尘俗。如果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你是搞不到这些重要信息的。”

刘桂花说:“说你胖,你倒喘了起来。不过,你这一说,缝占炕被子的事孟迎春还真是不合适。你想啊,自己的男人贪了那么多钱财,她一个妇道人家本应当劝男人归还欠款,可她劝了没有啊?怕是没有吧?”

巩大有打了一个呵欠,“这叫英雄不谋而合,心有灵犀一点通。咱俩算是真正想到一起去了。几十年前不是经常说,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汗往一处流嘛。”巩大有念过高中,在村上也算一个知识分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村子鲜有能说辩过他的,因此上得了一个外号叫万能嘴。

刘桂花说:“孟迎春也就算了吧。这样的女人缝被子,还不把贪腐之气缝进去?咱的后代万一受了这气息的影响,咱们那时在九泉之下能安心睡觉?”

他们还想再说下去,可睡意袭来了,他们倒下头睡去了。

第二天吃午饭时,巩大有端了一大老碗干面吃着,刘桂花也端了一小细花瓷碗干面吃着,两人嘴里唏唏溜溜地响,嘴角沾了油汪汪红艳艳的辣子油。儿女们都在外面讨生活,念书的念书,上班的上班,家里就他们老两口子过活。她盼着早早给儿子把媳妇娶过来,她也好早抱孙子。可现在连一个缝占炕被子的女人也找不下,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了。她虽然吃着面条,可是却一点也尝不到香味。而巩大有与老伴也一样,吃饭味同嚼蜡。巩大有说:“有一个成语形容我们现在吃饭的情形真是最恰当不过了。”

刘桂花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味同嚼蜡。”

巩大有放下大老碗,用手在嘴上抹了一把,说:“想下合适的人选没有?”

刘桂花也把碗放在小饭桌上,叹了一口气。“这咋比皇上选驸马还难肠?”刘桂花说,“我把全村的女人从大到小滤了一遍,没有几个合适的。你就说村北的胖婆娘,人缘好,孩子的前程也好,老汉也是一个退休工人,也算是一个殷实之家,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可美中不足的是,她在公公跟前不孝顺,她的公公逝世前她照管着,也不知是她还是她老汉在老人跟前不孝敬,老人辛苦了一辈子后竟吃老鼠药自杀了。你说说这样的女人能让她缝占炕被子吗?万一她身上带有她公公的冤魂,还不把冤魂的气息带给咱儿子?这样的人不能缝占炕被子,她就是寻着给咱娃缝,咱也不答应。”

巩大有应声道:“我支持你的意见。为了孩子的事,咱绝不能马虎。”

刘桂花又端起了饭碗,巩大有也端起了饭碗,可刚吃了一口,刘桂花又放下了碗。“大有,我想起了一个女人。”

巩大有眼睛一亮:“谁?”

刘桂花说:“孙老师的老婆炊爱仙。儿女双全,家境富裕,她为人又贤淑有德,让她缝占炕被子我想最合适不过了。你说呢?”

巩大有说:“啊啊,我们把这个人还真是忘了。她平日看上去话不多,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能缝占炕被子的人选。就把她定下算了。”

刘桂花却又说:“炊爱仙住在另一条街巷里,平日里与我们来往少一些,咱们先不说定,我到那条街巷里调查了解一下,看情况再定。”

巩大有说:“那应当叫调研。就像官场的人到基层去工作一样,人家叫调研,我们也叫调研。反正内容是同样的,也都是了解下面的实情。”

刘桂花夹了一筷头面条填进嘴里,没有嚼就咽了下去。“你就甭抠名词了,我去问一下不就对咧?”

巩大有说:“问有许多种问法,你是找当事人询问还是侧面进行了解?这都有讲究的。”

刘桂花瞪了一眼老汉。“我没有笨得用头走路,知道怎么打听,不用你教我。”

巩大有说:“那就好,我就怕教下的梆子唱不响。”

到了傍晚时分,巩大有发现刘桂花的脸色阴沉着,就问她怎么了。刘桂花在吃晚饭时才说了原因。原来她下午到那条巷子里找人打听,才知道那个炊爱仙并没有像他们想得那么好。不但不好,而且影响还十分恶劣。刘桂花说了一件事,让巩大有大吃一惊。刘桂花说,孙老师有个弟弟,在广东打工,长时间不回家,家里的妻子离婚了。这个女人与炊爱仙对门住。炊爱仙为了霸占人家的院子,采取堵门、攻击等卑劣手法,企图把她赶出村子。可这女人却没有走,而且还招了一个入赘的过活。可这惹怒了炊爱仙,三天两头与这位女人吵架,骂仗,闹得不亦乐乎。因为在另一条街巷里,所以刘桂花并不知道炊爱仙的为人处事。现在明白了,她觉得自己险乎办了一件天大的傻事。

巩大有喝着拌汤,吱吱地响,毕了,说:“那个女人已经十分不幸了,炊爱仙还跟上掀下坡碌碌,真是太下作了。这样的女人不能缝占炕被子。”

他们又一次否定了自己选定的女人。

刘桂花也端了一碗拌汤,却没有喝,忧郁地说:“这人怕难找了,村上还有谁啊?”

巩大有说:“那就矮子里面挑高的吧,但不能太求全了,人品大的方向没问题就行了。”

刘桂花忽然咦了一声,说:“我倒记起了咱们斜对门的花喜雀,驿马村的首富。”

巩大有也呀地叫了一声:“咱们是骑着驴寻驴呢。放着这么好的女人家,打着灯笼也难找的,竟然被我们忘了。”巩大有猛地喝了一大口拌汤。

刘桂花说:“那就叫花喜雀缝吧,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她为人心眼儿好,待人又热情。家里又富有,还有一颗善良的心肠,在大街上碰上有困难的人了,也会出手相救。比不得一些人,铁公鸡一毛不拔。”

巩大有又垂下了脑袋,半天不再吭气了。刘桂花奇怪地说:“你的头一垂下就有事了。你说,又想到了什么?”

巩大有半晌才说:“我忽然想起了,花喜雀的一对儿女智力不怎么好,念书不行。我怕……”他把大老碗放在饭桌子上。

刘桂花把手里的细瓷花碗咚地一声蹾放在饭桌上:“念书不行怎么了?你看现在许多干大事的赚了大钱的有哪个是念下书的?许多念下书的从大学出来了,给过去没有念下书的同学打工。这样的事多得牛毛一样。”

巩大有强辩着:“话虽这么说,可总得顾忌一些吧?总不能不考虑这些因素吧?”

刘桂花神情坚决地说:“就这样定了,你要再反对,你去找,我可再不管了。”

巩大有叹了一口气:“将就一下吧。谁叫咱村没有出下好女人呢?”

刘桂花忽然高兴地说:“其实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在咱们农村,现在上大学已经没有出路了。花喜雀的男人没有上过大学,人家现在经营着一个一百多人的小型工厂,当着厂长。你说咱的儿子上了大学出来,能比得上人家当厂长的吗?怕是比不上的吧。照我说呀,现在谁的财富多,谁就是成功人士。这样人家的女人最有权力缝占炕被子。既富且贵,吉祥如意,人家算是把世间的好风气全占完了。傍上这样的女人缝占炕被子,是咱娃的福气,说不定人家的富贵之气会带给我们后代的。你说呢?”

巩大有沉吟了一会儿又慢吞吞地说:“可我听人说,花喜雀的男人在厂子里虐待工人呢。工人的工资低,工作条件差,又没有礼拜天,有时一天甚至要干十二个小时,可这还不给加班费,工人真是有苦难言。”

刘桂花坚决地说:“你别再没事找事了,这事就么定了。我明天就给花喜雀说去,让她给娃把占炕被子缝了。”

第二天,还没等到刘桂花给花喜雀说,任六婶却找上门来,要给她儿子缝占炕被子。刘桂花当即笑着说:“你别佯了,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娃,一会儿这个屙啊,一会儿那个尿啊。你是管他们啊还是给我娃缝被子啊?我可不想叫娃的新被子里沾上你孙子的屎啊尿啊的。”

任六婶笑说:“你说得也是,我一人带了两个孙子,真是忙得脚都不沾地了。真是顾不上帮你家的忙。不过你给我儿缝了占炕被子,我不给你儿缝,这心上过不去的。”

刘桂花说:“我不计较,你别往心上去就是了。”

刘桂花给花喜雀说了缝占炕被子的事,花喜雀笑着答应了。“我的儿女一个个都不成向,念书,念不成,干工作,干不成,成天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你怎么看上我了?我可没有多少福气祥气喜气瑞气的,你要是不嫌,我就给你儿缝一下。”

刘桂花说:“你太自谦了。单凭这一点,我选了你就没有问题。你要是不怕把你家的富贵气吉祥气给我家了,你就给我儿缝一下占炕被子。”

隔了一天,花喜雀抽了一晌时间,给刘桂花的儿子缝了一床占炕被子。被面中心是金黄色的龙凤呈祥图案,四周是五子登科图案,十分的富态与高贵。被子里面胀的是一色新的新疆棉花,十分暄软。花喜雀手巧心灵,缝的针脚细密而又匀称。刘桂花十分高兴,做了臊子面请花喜雀与他男人来家里吃,表示感谢。刘桂花对花喜雀说,儿子结婚那天她再好好地请他们吃一顿。

过了二十多天,儿子与女朋友回来了。刘桂花拿出占炕被子,向儿子与媳妇夸她挑下的缝被子的好女人与她的好手艺。但是儿子与媳妇却一点看不上这床占炕被子。儿媳打开一个纸箱子,拿出一床暄软的深红色面的太空棉被子,说就用这被子做占炕被子。刘桂花接过一掂,轻得如同鸡毛。她说:“咋这么轻啊!盖上能暖和吗?”儿媳笑着说:“这是最时兴的太空被。城里人现在都不用棉花胀的被子了。”刘桂花心里一阵失落,脸子就有点发阴。她顿了顿,嗫嚅着说:“可农村里有讲究呢,要挑人品好、德行好、针线好、有富贵气的女人缝呢,你买的怕……”儿子与儿媳齐声地说:“城里人不讲这些。我们也不讲这些。被子就是被子,什么富贵不富贵,吉祥不吉祥,人品不人品的。我们一概不管。”

刘桂花愣在那里,半天也没有说出什么话。

儿子结婚的头天晚上,刘桂花拿出那床被子,放在灯下细细地看着,伸出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抚摸着,禁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巩大有坐在一边,闷着头只顾吱吱地吸烟,也不说一句话。后来,刘桂花把被子折好,打开老式衣柜,取出里面的东西,把被子放在最下面,又把取出来的东西重新放上去,然后在柜子外面加了一把黄铜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