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女,1970年代生,天津人。作品见于《清明》《天津文学》《延河》《芳草》《北方文学》《延安文学》等刊。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著有长篇小说《情人像野草一样生长》。现为某报副刊编辑。
陈晨知道从北京往家里打电话是如何一个打法。或许和他一样大的孩子并不知道,可他知道。他必须让自己知道。他越来越敏感。敏感对陈晨来说,是有形的一件东西,它太像一把小铲子。不到一年的时间,这把小铲子挥来挥去,把他的心掏成了一个大洞洞。他必须不停地补充一些事物,以填补内心的洞洞。过多事物的补充,使他明显有别于其他的孩子,也更加地促使他焦虑。
此刻,在北京街头的公共电话亭,陈晨拨通了爷爷家里的电话号码。他想立刻听到爷爷的声音。就在刚才,一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在飘红的身边。陈晨认得那个陌生的男人,他就是经常在夜里出现在家里电脑上的那个人。这个男人老早就存在了,他做飘红的网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不过是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完整地出现在他和飘红的眼前。飘红,这个女人,居然利用给他看病的机会,让那个男人神仙一样下凡在他的眼前。飘红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要和那个男人怎么样?陈晨对飘红最后的一丝信任感突然间断掉了,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信任感也在突然间断掉了。不,除了爷爷。他想立刻听到爷爷的声音。立刻。否则,他确信自己要飘走了,街上的树叶一样,一阵小小的风,就飘走了。爷,快来吧,快帮我抓住我自己吧。
爷去了哪里呢?
陈晨犹豫了片刻,换了一个号码。电话通了。那是爷爷家街坊的电话cf69811f76ef8cf1b091bc808b931bc149ea566686cecaa20f119c2a4adcdda4。
我是陈晨,您去帮我把我爷找来,让我爷赶紧回家,我要和我爷说话。
街坊五奶奶撇着嘴骂了一句,是你这个王八蛋哪,又去北京治病啦?等着,我给你找你爷去。
陈晨想,这个五奶奶还算够意思,没记着过年往她家炖肉的锅里扔鞭炮那个茬儿。想到五奶奶家的肉锅里突然开出一朵漂亮的肉汤花来,陈晨的嘴角动了动,他想笑笑。可他实在没有心情笑一笑。
五奶奶刚一出后门儿,就瞧见了正在后院里翻晒刚刚剥下来的玉米皮子的陈庆旺。五奶奶亮开她的大嗓门,他叔,大孙子找不着爷啦,赶紧回屋,等大孙子电话!
陈庆旺将手里的杈子靠在后房山上,进了屋。一只脚还在门坎外边,电话就响了起来。
陈庆旺把话筒紧紧地贴住耳朵,是陈晨么,是我大孙子么?
是我。我是陈晨。
你臭王八蛋刚从家走没两天,就往家打电话,有事么?
没事。就是想你了,不行么?
陈庆旺太了解陈晨了,这个倔孩子很少正儿八经地说想谁。从小就油腔滑调的,从家里出了那个事,从他生了这场大病,更加离经叛道了。陈庆旺及时地捕捉到了陈晨的变化,尽管它是细微的。
孙子,跟爷说,是不是出啥事了?你妈呢?你在哪打的电话?
你烦不烦?就是想你了。
陈晨赶紧挂了电话。脸上流满了泪水。他怕爷听到他的泪水腔,所以,他必须马上挂掉电话。自己的耳根处热乎乎的,那是爷爷传过来的。陈晨摸了一把耳朵,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这个老爷子,又吃大蒜了。
爷爷的声音给了陈晨力量,他感觉自己又变得沉甸甸的了。至少三级以下的风刮不走他了。陈晨一边往旅店走,一边无奈地自嘲。
陈晨到底怎么了?手里的话筒依旧紧紧地贴着陈庆旺的耳朵。大大小小的问号把他的脑袋当成了最后一班公交车,疯狂地往车里挤,你推我搡,甚至拳打脚踢。早已经破败了的公交车不堪重负了。
陈庆旺的另一只手伸进口袋儿,想掏随身携带的“速效救心丸”,可掏出来的却是一张纸,那张纸上写着一个不太端正的“妈”字。
那是陈晨写下的。
陈晨七岁以前的日子,陈庆旺过得热火朝天,有声有色。七年前的某一天,陈庆旺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院子里撞来撞去,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步子不知道该往哪里迈。他在焦躁地等待着儿媳妇生产的消息。老伴被他按在电话机旁,等着儿子陈松随时都可能打来的电话。隔一会,陈庆旺就朝屋子里喊一嗓子:你妈,来电话了么?
老伴有点不耐烦了,瞧你这个人,来电话我不告诉你?没来!
陈庆旺便又接着在院子里无序地乱撞。老伴透过窗玻璃,看着陈庆旺的样子,痴痴地笑。她知道他的脾气。他是个没有多少耐心的人,以他的臭脾气,电话总不响,他非得把话筒捏碎了不可。如果不是老伴拦着,陈庆旺早蹬上自行车去了城里。自行车搬出来好几次,都被老伴拽了回去。老伴数落陈庆旺,儿媳妇生孩子,你一个当公公的去露哪门子脸!
老伴再一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时,陈庆旺不见了。原来,陈庆旺进了院里的猪圈。他要找点事做,结束难挨的无序乱撞,从猪圈里传出的几声猪叫提醒了他。他利索地拌好一桶猪食,拎着进了猪圈。等陈庆旺拎着空桶从猪圈里出来时,他又出现在老伴的视野里了。
看着陈庆旺手里的桶,老伴明白他在做什么了。于是,噢的一嗓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舍了电话机,冲到陈庆旺跟前。
你这个死不了的,我晌午刚喂的猪,你要是把猪给我撑死了,我也跟着猪一块去死!
陈庆旺才醒悟过来,好心办了坏事。也是,自己干点啥不行,喂的哪门子猪哇!
陈庆旺的这个段子在村里很是流行了一段时间。
村里的人都知道老陈家生了个大孙子。那段日子,街上的调皮小子都敢开陈庆旺的玩笑:大爷,今儿喂猪了么?
陈庆旺两大眼珠子一骨碌,一个佯怒后,嘴巴乐得差点挂到耳朵上,哈,这个蛋操的!
小陈晨在月子里,谁要是想看一眼,先得过了陈庆旺这一关。证实来人不但现在没感冒,现在之前的一段时间也没感冒,现在之后的一段时间也不会有感冒的迹象后,才得以放行。看孩子时,一要保证轻声,不能惊扰了孩子。二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万一口腔里有病菌,不能传染了孩子。
转眼七年过去了。陈晨积极地朝着一个方向成长着。这个方向是陈庆旺目光的方向,是陈庆旺全部快乐和希望的方向。
无疑,陈晨首先是聪明的,然后,陈晨也是特别的。他的特别也可以解释成被关注过度的结果,也可以解释成过于的顽皮。
吃饭的时候,陈庆旺有一个习惯。上了椅子,两只脚从鞋子里褪出来,也光溜溜地上了椅子。陈晨也学着继承了爷爷的吃相。陈庆旺大眼珠子一瞪,命令陈晨把脚放下去,以免椅子倒了摔下去。陈晨用手里的筷子指点着陈庆旺,都是你带的头!陈庆旺不甘示弱,我是爷!陈晨的眼瞪得不比陈庆旺的个头小,你是陈庆旺,我才是爷!
饭桌子上早就笑得稀里哗拉。陈庆旺瞪起的两大眼珠子在陈晨的对峙下,慢慢地恢复成原状,又“扑”地笑了,你等着,经得住我一巴掌了,看我不打扁你!
此等表现陈晨顽劣的细节密密实实地布满了陈庆旺的生活。不一一道来。有时,陈晨实在是过分了,陈庆旺也会象征性地举起他的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优柔寡断地落在陈晨的屁股上。这时候,陈晨最幸灾乐祸了,为陈庆旺加油助威,打呀,使点劲儿,晌午没吃饭哪,使劲打,看谁疼!
陈庆旺真是没了脾气。他被小东西抓住了致命点。
问题是,陈庆旺是被孙子抓住了致命弱点。抓得巧,抓得妙不可言。正抓在陈庆旺的痒处,舒服极了。
漂亮妈妈是陈晨的妈妈。陈晨的妈妈当然不叫漂亮妈妈,漂亮妈妈是她后来的网名。她的本名叫飘红。初中毕业的飘红在家里是个老闺女,不太漂亮,不太个性,不太张扬。有一脸的好皮肤,细腻,光亮,一看就是天生的,绝非化妆品的结果。性格太过中庸的飘红,在该出嫁的年龄,顺顺当当地让父母把自己嫁掉了。结了婚,不到一年的时间,又顺顺当当地随了公公婆婆的愿,生下了陈晨。
凡事追求简单的飘红,以她的简单回应着周围的复杂。简单是穿在她身上的铠甲,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每天早上老公陈松开车出了家门,飘红就领着陈晨穿过两条街到公公婆婆那里报到。婆婆把饭端到桌子上,她第一个端起碗,把碗里的饭喝得呼呼响。反正有碗遮挡着,碗沿儿上落了再多的公婆的目光她也看不见。
陈庆旺基本上对飘红还是满意的,不光是飘红善解人意地给他生了个大孙子。更重要的一点是飘红的脾气。她好像是一个没有多少脾气的人,经常地和陈晨打打小架,往往还是陈晨的口下败将。因为生活上的许多琐事,比如给陈晨切的咸菜条太宽了,因而遭到陈庆旺的指责。面对指责,飘红一般是保持沉默,吃饭时,照例第一个端起饭碗,把饭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刚才的指责根本就没发生过。就算它发生了,也没浸入到飘红的心里,被她的坚硬铠甲挡在了外边。
陈庆旺当然很明白,这样的儿媳妇已经不多见了。
飘红身不动,膀不摇,每天只需按照公婆的要求看护好陈晨。其他的,什么事都不要她操心。不就是偶尔地享受几句唠叨么?唠叨的人不会因为唠叨就少做了一件事,享受唠叨的人也不会因为唠叨就多做了一件事。唠叨肯定无损于人的身体健康。飘红依旧如凝脂的皮肤很是说明问题。
飘红只需遵守一个原则。那就是在众人的眼皮底下,确保陈晨的人身安全。确保陈晨不去溜坑边,不去捉鱼摸虾,陈晨和其他孩子打架,他打别人可以,别人不可以打到他。否则,飘红绝对过不了陈庆旺这一关。
陈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两面派,经常把大人玩弄在他的小手掌之上。比如,看着爷爷奶奶忙碌了大半天,饭端上桌子了,还在脚后跟不着地地忙着,飘红旁若无人地坐在桌子边上夹了满满一筷子的菜,陈晨的闲话来了:我这个妈,真没眼力见,爷,下回你别管她饭了,让她自个做。陈庆旺就是再累,心里再不舒服,也没脾气了,哈哈一笑,骂一句:这个蛋操的!
出了陈庆旺家的门,陈晨就换了另外一副嘴脸,他拧着眉心叮嘱飘红,我爷就那样,你别理他,他说他的,他就当没听见。
日子就这么过着。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是今天的重复。飘红很少去想她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或是,万一有一天生活变化了,她会怎样去应付突变的生活。她懒得去想。
可是,生活就是生活,它在变化之前,不会和谁提前打个招呼,看看人家的态度再变。
陈晨七岁的时候,飘红一成不变的生活突然拐了个大弯,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在一天的深夜,陈松很平静地对飘红说,咱们离婚吧。
飘红就懵了。
飘红的天塌了。她被深深地埋在塌陷的废墟里,无法呼吸。她的思绪陷入一种空茫的状态,只有泪水汹涌澎湃地流了满脸。泪水永远是女人的武器,尤其永远是飘红的武器。它是世界上最柔软,也是最坚硬的武器。然而,无论泪水此刻显现的是柔软也好,坚硬也罢,它都不能奈何陈松的绝决了。它没有了一点效力。飘红的泪水更加汹涌澎湃地流着。她要呼吸,要有一个人来替她撑起塌陷的天。于是,飘红冲向电话机,在深更半夜,毫不迟疑地给公公拨去了一通电话。
陈庆旺挂了飘红的电话,骂骂咧咧用脚摸鞋子,这俩不让人省心的货,大半夜的掐架玩儿,我是上辈子欠了他们的。
老伴的头从被子里伸出一截来,不用我跟你去?到那儿好好说,就你那个怂脾气。
陈庆旺袖子一甩,大眼珠子一瞪,睡你的觉!人就出了门儿。
陈庆旺并没拿飘红的话当真,他以为不过是儿子媳妇吵吵架而已,飘红给他打电话,也就是使使性子,大半夜的把老子骚扰起来,让老子去教训一下儿子。然后,在老子教训儿子的过程中,受了委屈的飘红享受一下快感。
陈庆旺进了儿子的家门,才知道事情远远比他想象的严重。
陈松在陈庆旺面前摆开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阵势,将沉默进行到底。用沉默和陈庆旺的一连串的为什么抗衡。
陈庆旺做父亲的尊严受到了严重挑战,抖擞着一双手从脚上褪下他的老头大皮鞋,高高地举起来,两只大眼空前地巨大着。
儿子,好儿子!你要是还承认我是你老子,你就死了离婚那条心,只要我还活着,你想都别想!
陈松高高地梗起脖子。一个极具挑衅的动作。
陈庆旺的老头大皮鞋别无选择地砍向陈松。在皮鞋砍中陈松的一刹那,陈庆旺那颗不太健康的心猛地一阵紧缩,一股血冲上脑门,带给他一小阵的眩晕。陈庆旺悲伤地意识到,他的唯一的儿子,这一回是动了真格的,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陈松一动不动,眼睛盯着陈庆旺,充满了期待,充满了倔强,充满了决绝。他在等着父亲的大皮鞋再一次地落下来。他在用眼神鼓励父亲。
陈庆旺的大皮鞋落不下去了。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他拿定的主意,你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向你求饶,然后有所改变。他不会。
屋子里出现了一小段的僵持。
最先结束一小段僵持的是陈松。他打碎了自己坚固的沉默,问陈庆旺:您,还打么?不打我可就走了。
说着,陈松出了屋子,消失在夜色里。
陈庆旺一边往脚上套老头大皮鞋,一边安慰飘红,让他走,别管他,我看他小子走多远。你把心放宽宽的,你公公决不会偏袒儿子。还是那句话,只要我还活着,他小子别想离婚!
大床旁边的小床一直静静的。它太安静,以至于屋子里的人都忽略了它。它上边睡着陈晨。
陈晨醒着。他醒了很久。
后来爸爸和爷爷都走了,再后来哭累了的飘红趴在床上睡着了。
他却睡不着,他在努力地想着一些事情。
那个晚上的一哭一闹,让陈松和飘红离婚的事公开化了。口耳相传的速度从来都是所有速度中最快的一种,刘翔的两条长腿再快,也跑不过它。这件事情在最短的时间内公开化。
陈庆旺也在最短的时间里获得了大量的信息。
原来,村里除了陈庆旺一家人不知道陈松在外边拈花惹草之外,村里人人皆知。既然陈庆旺不知道,飘红不知道,人也就没有必要在他们跟前多嘴多舌。万一陈庆旺一家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岂不是自讨没趣?尤其是飘红,陈松是睡在她枕边的人,她会一点也觉不出他的变化?
村里人的怀疑,也正是陈庆旺的怀疑。在陈松走的第二天,陈庆旺正式和飘红谈了一次。陈庆旺问飘红,你真的不知道他外边有人啦?
飘红的泪水马上涌了出来。不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
难道还假装不知道!
问话就无法再继续下去了。面对飘红的一问三不知,况且还是理直气壮的一问三不知,陈庆旺真想朝着飘红吼一句,废物死你,你都知道啥!
陈庆旺忍了又忍,他不能那样说。作为公公,和儿媳妇面对面地谈这种事情,已经超出公公的职责范围了。让老伴跟飘红谈,又能谈出什么呢?老伴是一个遇事就迷糊的人。很多年来,他陈庆旺已经习惯了凡事都亲历亲为。
陈庆旺本想从飘红那里获取一些儿子的信息,不至于和儿子较量时,对儿子的情况一无所知,使自己处于完全的被动。飘红使陈庆旺的想法受到了挫折,看来,他只能改弦更张,从村里人给他提供的各种版本的信息中,提炼,再提炼。在提炼信息的过程中,陈庆旺向街坊四邻,向村里4ThE44B6XEqSyq9S/JLiU6VBg8cfii9TC6WsVNdkrnM=人表明了他的立场。他绝对不会姑息儿子的行为,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管。陈庆旺的立场得到了村里人的一致拥护,哪怕细得像毛细血管的一样的信息,他们也会提供给陈庆旺。当然,提供信息的人,想法是不一样的,有纯粹站在陈庆旺立场上的,也有凑热闹的,更有看热闹的。
有一条信息经过无数次地证明,在陈庆旺的大脑里逐渐地明朗起来。
那就是,和陈松在一起的女人,在歌舞厅做过小姐。目前,陈松和那个女人一起住在城里的租住房里。租住房的地址不详。
儿子和那种女人搞在一起,居然还为那种女人和家里的媳妇离婚,这太让陈庆旺脸上无光了。在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晚,陈庆旺那根打散野鸳鸯的棒子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在不断地变长变粗。
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晚,严重地挑战着陈庆旺的忍耐力。在这些夜晚过去的白天里,陈松没有如陈庆旺想象的那样,开着他的车回家来,面对他的媳妇,面对他的孩子,面对他的老父老母。手机一直关机。陈松就如同天上落下的一滴雨,扑地钻进黑土地里不见了踪影。
陈庆旺的忍耐底线彻底绷断的那一天,他对老伴说,你妈,给我烙两张饼,我进城去找那个孽子!
老伴说,我知道你的脾气,不拦着你,进了城你也别省着,买点热乎的饭吃,吃干烙饼回头再把胃口吃坏了。
别费话,让你烙你就烙!
奶奶,多烙一个,还有我呢。
老两口子一回头,陈晨不知什么时候在后门框上贴着。陈庆旺寻思着陈晨又在使用他一惯的插科打诨的伎俩,斥责道,净添乱,跟你奶奶好好家呆着!
爷,人多力量大,你老眼昏花的,我当你眼珠子,保证添不了乱。
陈庆旺的一只大手在陈晨的头顶上抚摸着,眼底仿佛有两粒沙子在硌着他。
谁也不会太在意一个七岁孩子的想法。
实际上,一个七岁的孩子是很有些想法的。尤其是陈晨。他一直在静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和变化。他是一个相当玩劣的孩子,但同时他也是一个相当敏感的孩子。只不过,他的敏感掩在他的玩劣之下,不轻易被人发现。
一大早陈庆旺就出发了,自行车大梁上驮着陈晨。他知道,村里的老少爷们都在注意着他的行踪。他不光是去找儿子,同时,也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决心。村子离城大概十公里,每天都会有进城的班车。陈庆旺算了算,他和陈晨一来一回,一天光车费就要花八块钱,这八块钱足以让他心疼了。陈庆旺习惯了节俭,习惯了对自己的苛刻。
一路上,陈庆旺和陈晨商量着寻找的方案,从哪里找起,先敲开哪一家的大门。他们一起猜测小城一共有多少人家,他们一天要敲开多少扇门,每敲开一扇门他们都说什么,敲完小城所有的人家需要多少天。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会等不到敲完所有的门就会找到他们要找的人,说不定他们敲开的第一扇门里就会有他们要找的人。他们又商量,见到了他们要找的人,他们会怎么做,怎么说。陈庆旺怕陈晨失去耐心,还给他讲了愚公移山的故事。故事还没讲完,陈晨就打断了陈庆旺,爷,你知道愚公是咋死的么?
咋死的?
笨死的。
……
那么高的山挖它干啥,搬走不就得了么?
陈庆旺腾出一只手,拍了拍陈晨的小肩膀,还是我大孙子聪明。
成片的麦子,在春风里欢畅地拔节,成长。它们不懂自行车上一老一少的心事。
过了立交桥,陈庆旺和陈晨就进城了。在进城之前,一老一少上了立交桥,站在立交桥上俯瞰小城。他们在选择一个进入点,从这个点展开他们轰轰烈烈的工作。他们站在桥的最高点上,面色凝重地对着小城,像两个运筹帷幄的军事家。
从桥上下来时,他们选好了进入点,并且一分钟也没耽搁地贴近了进入点。然后,走进它。陈庆旺觉得本来不大的小城,一旦真正地进入它,突然地变得巨大起来,像一块巨型的肉骨头。而,他和陈晨就是两只小小的蚂蚁。他们不知道要啃到什么时候,才能啃到骨头上那一星儿肉。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有耐着性子慢慢地啃。牙齿已经龇出唇外了,就不能轻易地往回收了。
两只蚂蚁啃到将近中午时,最初的兴奋感被疲劳感和乏味感渐渐地替代了,陈晨的怪话又来了,爷,你不会是让愚公的魂给附体了吧?
陈庆旺心想,真是难为了一个几岁的孩子。就哄陈晨,大孙子饿了吧,爷带你去吃好吃的?
陈晨的一对黑眼珠转了一下,就你——那么抠门?
你蛋操的好东西少吃了?
陈庆旺又把陈晨放在自行车的大梁上,沿着马路边上的摊点走走停停。终于,陈晨选中了一家砂锅丸子,陈庆旺的自行车便在卖丸子的摊位前停了下来。
热腾腾的砂锅丸子很快端了上来,陈晨手里的筷子朝着丸子不客气地扑了过去。烫,真烫!陈晨的舌头哗拉一下就吐了出来,老板,丸子把我舌头烫坏了,赔我舌头!
不赖你嘴急吃瞎食,还赖人家丸子,老实吃你的饭!陈庆旺只得适时地发出自己的声音。
一锅丸子粉丝再烫也经不住陈晨投入的吃法,很快,一锅剩了半锅。吃着吃着,陈晨停了筷子,用眼角扫了一下坐在旁边的陈庆旺。陈庆旺正在用手撕着从家里带的大饼,撕下一小片饼,放在嘴里嚼着,两眼珠子仿佛定在了桌面的某一个点上。陈晨用手背抹了一下流出的清鼻涕,喊了一声,爷?爷没有回应。爷的眼神依旧在桌面的某个点上定着。爷!陈晨提高了声音。
这一回,陈庆旺听见了。
爷,我吃饱了,剩下的你吃吧。
爷知道你的饭量,孙子吃吧,爷吃大饼就饱了,你奶奶烙的饼好吃。
爷,你真没好心眼子,你想撑死我呀,你摸摸我的肚皮。
陈晨站起来,撩起衣服,使劲地鼓着肚皮给陈庆旺看。
陈庆旺夹起一颗丸子往嘴里送,仰着头嚼。他的眼底有一些液体在慢慢地聚积。他不太确定,他垂下头来时,那些液体是否会流出来。
到底还是个孩子,回家的路刚走不远,陈晨就睡着了。陈庆旺脱下上衣盖在陈晨的头上,一只手托住陈晨的头,防止头磕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另一只手推着车。往家的方向走。往越来越浓的夜色里走。
陈庆旺不觉得路长。因为他的思绪比路还要长。
他在想着昨天晚上和陈晨做的那个“游戏”。
昨晚吃过晚饭,老伴和飘红暂时都不在屋里。陈庆旺对陈晨说,大孙子,假如,爷说的是假如,假如你爸非要和你妈离婚,你跟着谁?
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告诉爷好么?爷保证不跟别人说。
我真不知道。
陈晨想往外跑,想躲避这个让他不好回答的问题。陈庆旺一把抱住陈晨,跟爷说说,你是爷大乖孙。
写在纸上,行不?
行。陈庆旺赶忙拿来了纸和一截铅笔头。
暑假以后就要读一年级的陈晨已经从学前班里学了不少的字,在纸上快速地写下一个字后,跑出去找飘红了。
陈庆旺看到了那个不太工整的字。那是一个“妈”字。
就是这个“妈”字让陈庆旺忍耐的底线绷断了。他将无法面对家庭里没有孙子的事实。陈晨是他的命,是他活着的希望,活着的动力。无论如何,无论怎样的付出,他都要阻止儿子离婚。
陈晨睡得真香啊,跑了一天,肯定是累坏了。陈庆旺托住陈晨的那只手,早就麻木了。
不知走了多久,小村朦胧的轮廓就在眼前了。在小村的轮廓前有两个黑点点。随着距离的拉近,黑点点在不断地长大,变成了两个人形。
是陈庆旺的老伴,和飘红。
陈晨打乱了陈庆旺的计划。寻找陈松的工作不得不搁浅了,因为,陈晨病了。可能是晚上受了凉,陈晨发起了高烧。天快亮的时候,飘红给陈晨试了试体温,拿着体温表,飘红就哭了,赶忙给陈庆旺打电话。
陈庆旺叫了村里的出租车,拉着陈晨一直奔城里的医院。
陈晨患的是流行性感冒,并无大碍。看着挂着吊瓶的陈晨再度进入了梦乡,陈庆旺那颗高高悬起的心才慢慢地着陆了。看了看坐在病床边勾着头的飘红,陈庆旺说,折腾了一个早上,我出去买点吃的,你看着点儿。就走出了病房。
等陈庆旺手里托着两套煎饼果子回来时,陈晨已经醒了。飘红的眼里含着两颗泪水,委委屈屈的,要落不落的样子。女人的眼泪真是比天上下雨方便多了,说来就来了。
不就是一个感冒么,大夫都说不碍事了。
说着,陈庆旺递给飘红一套煎饼果子。飘红却不去接,眼里的泪水啪啪地滴落下来。陈庆旺咬着后槽牙,在心里打了狠,这要是自个的亲闺女,非得结结实实地打两巴掌才解气!
我爸来过了。陈晨说,他好像在给飘红的泪水做一些解释。
陈庆旺习惯性地瞪大了如牛卵一样的眼珠子,这个杂种操的,他的耳朵还挺灵,我还以为他钻了沙呢!骂了两句儿子,陈庆旺觉出哪里不对劲,问飘红,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咋不拦着他?起码也得等我回来呀。
更大颗的泪落在陈晨的脚边。
他都不要我们娘俩了,我拦着他干啥?
陈庆旺一跺脚,出了病房。像一头捕捉不到猎物的老豹子,在医院的走廊里狂躁地徘徊。他想做点什么,必须马上做出点什么动作,来排泄一下心里饱胀胀的情绪。他忽然注意到了手里的煎饼。
陈庆旺高高地举起手里的煎饼,对着病房门口的垃圾筒。煎饼就要从他的手里滑出的那一瞬,他的手猛然停止了向外发力。
煎饼被陈庆旺牢牢地抓在手里。
陈松继续用失踪的方式来证明他解除婚姻的决心。陈庆旺继续大海捞针式地搜寻陈松。飘红继续她的主动式的哭泣。在这期间,飘红的父母来过陈庆旺的家,以还算文明的方式给飘红讨要一个说法。陈庆旺也明确表示,飘红的立场就是他陈庆旺的立场,绝对不会亏待了飘红,也一定会给飘红讨个说法。
陈晨听见姥姥劝飘红,出一家进一家的哪那么容易,带着这么大的小子上哪啊,孩子又淘气,不是谁自个儿的,谁真心稀罕呢。
陈晨知道她们在说他。姥姥在说他是个累赘。
难道是他爸爸的那个男人真的不要妈妈,也不要他了么?
在医院里,爸爸摸着他的额头,爸爸的手掌心还是温暖的。爸爸还是在乎他的,所以,才会来看他。可是,爸爸为什么又走了呢?大概他真像妈妈说的那样,外边有一只狐狸精。爸爸被狐狸精迷住了。电视里的狐狸精都是大美女,看不出有什么让人讨厌的地方。可是,像电视里那样的狐狸精居然迷住了爸爸。自从爸爸被狐狸精迷住,家里的一切都变了。欢乐的气氛如同过年时放的钻天猴,啸啸叫着飞走了,想抓都抓不住。
只有飘红源源不断的泪水。只有爷爷不停的奔波。只有奶奶总也叹不完的叹息。它们的力量肯定比不过狐狸精,所以,爸爸才不会回来。
温暖的手。
那只温暖的手提醒了陈晨。或许,他生病了,能帮爷爷他们找回爸爸?如果他生病了,爸爸肯定能知道,也肯定能赶到他的身边来。虽然他和爷爷他们不知道爸爸在哪里,可陈晨觉得爸爸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悄悄地看着他们。爸爸的手里握着一只类似奥特曼的聚光棒那样的宝器。
陈晨呲了呲牙,算是给自己的想法一个小小的鼓励,一个小小的奖赏。另外,还有些许的骄傲和自豪。骄傲和自豪来自他作为一个男人所承担的责任感。
晚上,陈晨趁着飘红不注意,一人溜到院子里,把衣服脱光了吹冷风。春天正渐渐地走向深处,可晚上的风还是凉浸浸的。吹了一阵儿,把衣服穿上跑进屋里,让飘红给他量体温。如此,一二三次,体温完全在正常的范围。陈晨没有如愿地感冒发烧,而且还把飘红惹烦了。面对陈晨的无厘头取闹,飘红拒绝再给陈晨量体温。她斥责陈晨,你也想气死我,是不是?
她用了“也”。陈晨调出两只白眼球,这个女人!
你再说一遍?飘红举着巴掌追过来,陈晨泥鳅似的滑进院子里。
不能如意地发烧感冒,计划落空的陈晨百无聊赖地坐在院里的井台边发呆。老式压水井的水簸箕下,放着一只水桶。桶里的水满满的,散发着新鲜的清凉气息。几颗星星扒着桶沿儿满意地打量着自己容光焕发的容颜。劈的一声,水吞没了陈晨的一根手指,星星的镜子就碎了。水面上滚着一层金色的碎珠儿。
手指从水里抽出来,金色的碎珠儿互相追逐团聚着想重圆一片完整的梦。很快,一颗头深深地扎进水里,金色的梦再度粉身碎骨了。
陈晨的头拔出来,再扎进去。如此反复。他有了一丝自虐后的快感。
夜不动声色地用怀抱接住那些被甩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水珠子。
后来陈晨在那家全国闻名的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意识清醒时说,这回玩得有点大了。
确实有点大了。
持续不退的高烧,伴随着抽搐,呕吐。出租车。小城的医院。救护车,朝着北京的方向奔驰。
陈庆旺,飘红,再次从天而降的陈松。忘了喂猪守在电话机旁的老伴。
人们机械地行走,机械地奔波。恍如在梦中。没有痛苦,没有眼泪,没有呼号。他们没有时间痛苦,没有时间流泪,没有时间呼号。他们在战场上,他们在打一场硬仗。他们不敢眨一下眼睛,不敢大声地呼吸,深怕他们的所有就在他们眨眼呼吸的时候被敌人夺去。在战场上,陈庆旺,陈松,飘红从未有过的团结和一致。
在奔向北京的路上,陈松的手一直抚摸着陈晨的额头。陷入深度昏迷的陈晨却无法感知到那只手的抚摸。无法悄悄地呲一呲掉了一颗门牙的牙齿,来庆祝一下他的小计划的成功。
繁杂的手续。繁琐的检查。重症监护室。
检查的结果下来了。病毒性脑炎。印证了小城医院的说法。做腰穿,抽取脑液。庖疹型病毒脑炎。
拿着报告单,陈庆旺问医生,大夫,我跟您打听一下,谁得了大脑炎?
陈晨是你什么人?
陈晨是我什么人?他是我孙子,是我孙子……
陈庆旺感觉到了疼痛,感觉到了呼吸的艰难……
他的手摸向他的口袋儿。
他要吃救心丸,他不能倒下,他要看着孙子睁开眼睛。
在京的第一天。陈晨昏迷。
在京的第二天。陈晨昏迷。
在京的第三天。陈晨昏迷。
在京的第四天。陈晨昏迷。
在京的第五天。陈晨昏迷。
病房里只能留一个家属。陈庆旺,陈松,飘红三个人轮流守着。一个人守着陈晨,另外两个人就可以歇息一下。夜里,没有睡觉的地方,实在支撑不住了,就躺在医院的走廊椅子上眯一会。椅子是有限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病人家属们大多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块铺在地上的垫子,一个身子刚离开,另一个身子马上煎饼一样摊上去。谁也不会嫌弃谁。这条狭长的走廊,既是家属们等待和歇息的地方,也是他们互相打气互相支撑互相取暖的地方。同时,也是家属们接待源源而来的探视病孩子们的亲朋好友的地方。
在陈晨昏迷的五天里,陈庆旺,陈松和飘红三个人没有加入到走廊家属的行列里。他们没有一点点多余的精力去和他们交流。他们要非常节俭地使用他们所剩无几的精力。习惯了主动式哭泣的飘红也节省了哭泣需要消耗的精力。他们在和彻底的绝望对峙着。他们没有加入到那个行列,却并没有被那个行列拒绝和抛弃。那个行列的人都知道陈晨是几个孩子中病情最重的一个。他们无声地声援,无声地期盼。用他们的眼神,用他们的心,只要陈庆旺摇晃着从病房里出来,躺在垫子上的人再累,再困,也都把垫子给陈庆旺让出来。他们同情陈庆旺一家人的同时,心里也暗存侥幸,幸亏得大脑炎的不是自家的孩子。
陈庆旺拒绝享受那块垫子的安逸。一个人走到楼梯口,蹲下,摸出纸烟,点燃。两个眼珠子在陈庆旺瘦得只剩一层皮的脸上,大得有些夸张和恐怖。它们偶尔地还能骨碌一两下。
陈庆旺在想,也不知道老伴现在怎么样了。街坊五哥刚才把电话打到陈松的手机上,说他们已经到家了。陈庆旺还是放不下心。老伴就不该来,真是越乱越添乱。本来,陈庆旺叮嘱陈松,每天都要给老伴打一个电话,向她报个平安。老伴很警觉,在电话里说,既然陈晨像你们说的那样好,就让陈晨和我说话。老伴的这个愿望当然没被满足。更让老伴怀疑的是,亲戚朋友们鱼儿一样成群结队地往北京游,他们全都绕着她躲着她。她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她要亲自去北京看陈晨。然而,从未出过家门的老伴不知道怎样才能去北京,只好天天泡在五哥的家里,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磨五哥带她去北京。被逼无奈的五哥只好及时地向陈庆旺汇报军情。陈晨在京昏迷的第五天,陈庆旺终于说,来吧。
陈庆旺当时想,如果陈晨真的醒不过来了,就让老伴看孩子最后一眼吧。
老伴隔着大玻璃窗看到了全副武装的陈晨。陈晨小小的身子上竟有那么多的管子,脸上还罩着一个大罩子。她的眼睛艰难地拨开一根又一根的管子才能看清陈晨。那是她的孙子陈晨么?陈庆旺说是陈晨,陈松说是陈晨,飘红也说是陈晨,应该不会错的。那这个孩子肯定是陈晨。她眼底的疑虑还是不能完全地褪去。
没有陈庆旺和众人意料之中的恸哭。老伴显得过分地平静。
她和五哥回家时,带着她的疑虑,带着她的平静,回家了。
老伴反常的举动,无异于在陈庆旺已经麻木了的心脏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木木地痛。
下雨了,快拿伞……下雨了,快拿伞……
飘红费力地将头从胸前拔起来,看了看窗外。一片亮花花的阳光逼得她眯起眼睛。下雨了,明明有人在说下雨了。
下雨了,快拿伞……
那个声音又在飘红的耳边响起来。是一个缥缈得近乎虚无的声音。
飘红环顾左右,寻找着那个声音。
下雨了,快拿伞……
天,居然是陈晨在说话。陈晨半睁着眼睛,微笑着。
飘红瘦小的身子噌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等着,陈晨等着,妈给你去拿伞……疯狂地向病房外冲去,大夫快来呀,我们陈晨醒了……爸,陈松,陈晨醒了……
对陈晨不抱多大希望的专家,头戴护士帽的护士,匆匆地赶往陈晨的重症监护室。他们暂时地违反了医院的规矩,视陈庆旺和陈松奔跑的脚步而不顾。
陈晨醒了。他彻底地醒了。
昏迷了将近一周的陈晨依旧半睁着眼睛,微笑着。他的微笑没有停留在哪一个具体的事物上。或许他的微笑还不够有力量,还抓不住某一个具体的事物。但他在微笑,他在微笑呀,这是多么地振奋人心。
陈庆旺,陈松,飘红。他们不约而同地激动,不约而同地泪流满面。他们所有的泪水全在这一刻得以欢快地倾泻。那是存储了一个世纪的泪水。
陈晨,我是妈,我是妈呀。
陈晨,爸在呢,爸在呢。
大孙子,看见爷了么?
陈晨的微笑很突兀地停止了,呼吸罩下的小嘴一撇,做委屈状。
我大孙子受委屈了,大孙子想哭就哭吧。
陈晨却收住委屈,继续着刚才的微笑,下雪了,下雪了……
原来,陈晨的微笑,委屈,还有他的自语,都属于他一个人。他的世界里有迷蒙的小雨,有纷飞的雪片。他在他的世界里独自微笑,独自委屈。他的世界别人无法走进去。
陈庆旺没有忘记叮嘱陈松在第一时间,把陈晨苏醒的消息告诉老伴。
老伴却没有及时地接听电话。她不在。
她去学校的学前班接陈晨去了。
理所当然地,老伴没有接到陈晨。她站在学校门口看着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孩子们,排着不太整齐的队伍走出学校的大门,仔细分辨着小黄帽下的每一张小脸。哪一张脸都像是陈晨,哪一张脸又都不是陈晨。
陈晨呢?我家陈晨呢?她抓住一个小黄帽。
陈晨不是病了么?小黄帽甩开了钳住他的手臂。
听说你们家陈晨要死了?另一个小黄帽冲她翻了翻白眼,吐出长长的一截舌头。
陈庆旺的老伴坚信陈晨就在学校里,只要她坚持等下去,就一定会等来陈晨。
家里几十头猪实在无法忍受饥饿的煎熬,集中集体的智慧,集中集体的力量,冲出了猪圈。全村的村民自发地组织起来,开始一场声势浩大的捕猪行动。
独自的微笑,独自的委屈,独自的自语持续了两天,陈晨进入了躁动期。他会很突然地从病床上跳下来,挣脱身上的束缚,光着屁股往外跑,全然没有了平时的羞涩感。力气大得惊人,一个人根本就按不住他。无奈,在医生的建议下,只得把陈晨的手脚都绑在病床上。借助绳锁的力量,人勉强地可以制服陈晨身体里那个躁动的魔鬼了。
连轻易不动容的医生都有些可怜陈庆旺了,说偶尔地给陈晨打一针镇静剂,对孩子的影响不是很大,人也可以适当地休息一下。陈庆旺坚决不同意,他不会做任何影响陈晨病情恢复的事情。只要他最后一根老骨头还没累断,他就要坚守。
陈松和飘红也更加紧密地和陈庆旺团结在一起,他们一起驱逐陈晨体内的魔鬼,一起渡过最艰难的时刻。飘红脸上的皮肤不再是凝脂般的滑润,空前地粗糙,暗淡着,像一幅密度不够的粗布。
在其他病孩子的家属看来,在医生看来,陈庆旺,陈松,飘红三个人,是一条拧在一起的绳子,他们的力量朝着一个方向,没有分歧。现在没有过,从前也没有过。曾经的故事在他们的身上没有一丝痕迹。如果不是陈晨病了,这将是多么幸福的一个家庭。一个人千方百计地体恤另外两个人,千方百计地拉长自己守护孩子的时间,千方百计地延长另外两个人的休息时间。他们三个人自己都产生了错觉,曾经的过往,在他们身上发生过么?
特别是陈庆旺和飘红。
他们以为陈松从那个偏离他们的轨道上退了出来,又回到了原有的正轨上。把陈松拉回来的是血脉相连的亲情。在关键的时刻,亲情总能发挥它的特殊性。陈松的回归,没有过多的悬念。同时,陈松的回归,也是众望所归。村里的舆论空前地保持了一致性,只是,如此的回归,代价太沉重,差点牺牲了一个七岁孩子的生命。或者说,自己七岁的孩子险些丢掉性命,做父亲的,没有不回头的道理。
一点悬念都没有。陈松的一举一动也是朝着没有悬念的方向发展着。
和陈松没有悬念的回归相比,陈晨病情的发展还是充满悬念的。专家说,就要看陈晨能不能顺利地渡过躁动期。就算顺利通过了躁动期,陈晨的智力能否恢复,恢复的程度是多少还是个未知数。
陈晨躁动期的消退就如同不愿意退潮的海水,缓慢,艰涩,一步三回头。消退的途中恨不能连陈庆旺三个人的骨头渣子都一并袭卷而去,以显示其魔鬼般的神力。躁动的魔鬼完全地从陈晨的体内褪尽时,陈晨恢复成了完全的自己,虚弱,疲惫。他昏沉沉地睡去了。监视器发出嘀嘀的声音。每两个短促的嘀声之间,深深地烙下七岁的陈晨朝着生命奔跑的脚印。
陈庆旺坐在椅子上,两只空前巨大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监视器。他,暂时地失去了控制能力。睡着了。
这时候,陈晨醒了。他用了一段时间来适应眼前的一切,分析眼前的一切。尽管他只能做简单的回忆和简单的分析,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他病了。他不但病了,而且还病得非常严重。所以,他说——
这回玩得有点大了。
陈庆旺一个机灵,从暂时的睡眠状态中清醒过来。
大孙子,是你在说话么?陈庆旺将耳朵贴在陈晨的呼吸罩上。
是。
你瞅瞅,好好瞅瞅,我是谁?
你是老牛。
大孙子,你使劲瞅瞅,使大劲,我是谁?
是爷,长两个大牛眼的爷。
陈庆旺两片干燥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他想说,大孙子,别说话了,别累着了。然而,剧烈抖动的嘴唇无法将他想说的话输送出来。
陈庆旺亲自给老伴打电话,告诉老伴他们的孙子彻底地清醒过来了,告诉老伴专家说的话,专家说他们的孙子创造了一个奇迹。他们的孙子真是了不起的一个孙子。
家里的电话没人接听。
陈庆旺把电话打到街坊五哥家里,先把这一喜讯传递给五哥,然后问起老伴。五哥说,刚你五嫂还去你家了,看见陈晨奶奶在喂猪呢,电话你就别打了,省点话费,我就去告诉陈晨奶奶。
五哥就挂了电话。陈庆旺举着电话,心说,这刚几点就喂猪?
陈晨还要在重症监护室住下去,具体什么时候转到普通病房,要听专家的意见。为了陈晨,陈庆旺不怕花钱,不怕把自己的棺材本儿都折腾进去。他多次对负责医治陈晨的专家说,您别给我省钱,我有的是钱,您尽管放心地用药,用最好的药。专家是个老太太,她看着陈庆旺粘着污渍的老头大皮鞋,真是无限的感叹。
陈晨虽然彻底恢复了意识,另一个问题也马上跟着出现了。那就是抽疯。睡眠状态下的陈晨是安静的,抽疯一般都发生在清醒的时间。抽疯是没有任何前兆的,说来就来。抽起来时,身边的人用指甲掐住陈晨的人中,两只上吊的黑眼球在短时间内就会复位。刚刚抽完疯的陈晨显然很疲惫,很快就会陷入睡眠状态。还有,陈晨的智力究竟恢复到什么程度,谁都没有把握。陈庆旺他们会向陈晨提一些简单的问题。比如,飘红会问陈晨,陈晨,一加一等于几呀?
陈晨笑了。尽管他的笑还特别虚弱。他觉得飘红一定是把他当成傻子了。就说,五。
不明真相的飘红一脸的失望。飘红的失望引来了陈庆旺的斥责,你把我大孙子当成三岁孩子啦,真是的。又把脸转向陈晨,讨好地说,大孙子,告诉爷,五加五等于几?
等于十。
十五加十五呢?
陈晨的眉头皱了起来,想了一会,说,我脑袋疼。
陈庆旺慌忙说,大孙子,别想了,爷不问了。
陈庆旺怕陈晨努力的思考会引起抽疯来。
陈晨终于盼到了转入普通病房的这一天。在重症病房二十多天的岁月,对陈庆旺一家人来说,简直是漫长的几个世纪。转入普通病房,意味着陈晨百分之百地脱离了危险。陈晨的玩劣本性并没有因为生病而受到磨损,这是让陈庆旺倍感欣慰的。一个智力受损的孩子是没有足够的智商来实现玩劣的,玩劣需要聪明,需要智慧。
陈晨戴着大口罩自己跑向普通病房,经过护士站,盯着一个屁股超大的护士哈哈地笑。护士被盯得脸上有了愠色。飘红紧走了两步,斥责道,你这个孩子,咋这不要脸!陈晨笑着跑走了。边跑边学着飘红的话,你这孩子,咋这不要脸!
陈庆旺跟在后边偷偷地笑。在他眼里,陈晨的任何言行都是可爱的。
是的,陈晨太快乐了。他掩饰不住他的快乐,他要以一种什么形式来表现出他的快乐。护士的大屁股都能成为他快乐的理由,其实,村里许多女人的屁股都比护士大多了,她们的屁股后边像挂着半扇生猪肉,他也没觉得怎么好笑过。陈晨之所以如此快乐,是因为他洞察到了陈松的回归。在旁人看来,陈晨的快乐是因为他病情的逐渐恢复,有了快乐的精力,更因为一个孩子的本性。人们太低估了陈晨的快乐。
陈晨看到了一家人的团聚,一家人的团结,正是他所盼望的。他的病给了一家人重新在一起的机会,他也就有了快乐的理由。他是真正地快乐,真正地自豪,真正地骄傲。
陈晨出院时,家里的麦子已经收割完了。五哥在电话里对陈庆旺说,你就呆在北京吧,收割机开进咱村了,你家的麦子一粒都不会落在地里。阳光,空气,大面积裸露的麦茬子。陈庆旺一行四人像凯旋归来的勇士,新鲜的阳光,新鲜的空气,新鲜的散发着清香味道的麦茬子,都被看作是对他们的奖赏。他们让身上的每一个器官,每一片肌肤都尽可能打开,尽可能贪婪地享受大自然给予他们的奖赏。暂时的贪婪终归没有维持多久,陈庆旺就被另一种潜藏已久的焦虑替代了。回到家里,就可以证明陈庆旺暗藏的焦虑是否真实了。
果然。老伴果然出了问题。
陈庆旺在学校的门口找到老伴,老伴正将一捆柴禾朝学校的大门口堆放。陈庆旺紧走两步,你妈,你抱柴干啥?老伴见是陈庆旺,一脸的委屈,你爸,你去哪了咋才来呢?他们把咱陈晨藏起来了,我天天来接都不让我见一面。这帮狼心狗肺的东西,我非把他们的大门给烧了不可!说着,便去口袋里摸火柴。陈庆旺,你妈,你真心疼我,你也跟着添乱!一把抓起老伴的手,连拉带拽地回了家,把陈晨推到她怀里,咱大孙子回来了,你好好瞅瞅?
老伴粗暴地把陈晨推开,你把谁家孩子领来了,他爷和他奶找不着他,多着急!你赶紧把孩子给人家送回去!
陈晨,这个老太太,我才走一个多月,就不认得我啦。又转头向陈庆旺,爷,我奶得老年痴呆了吧?
陈庆旺哀哀地,大孙子,这回爷是要彻底变成牛肉了。
这个六十岁的老人使劲瞪了瞪眼,两抹泪花花在眼底散开来,变薄,再变薄。然后,陈庆旺开始给飘红分派任务。飘红依旧负责照看陈晨,但是从今往后的照看是不同于以往的。家里的大事小情飘红可以一概不过问,绝对要寸步不离地跟着陈晨,以免陈晨抽疯时身边没人。陈庆旺说,还有你,陈松……陈松的那个位置却是空的。
陈松走了。开着他的厢式小货车走了。
陈松没有去拉货,去了城里。城里有一个女人在等他。
回到家里,一切都清晰起来。那份等待就是一个巨大的磁场,陈松身不由己地被吸了过去。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这个结局出乎陈庆旺的意料,出乎飘红的意料,出乎陈晨的意料,出乎全村人的意料。其实,它也出乎陈松自己的意料。没有理由。陈松无法解释。
陈松的手机开着,他不再逃避。他随时准备接受家人的批判,随时准备接受全村人的批判。就算是随便哪个人因为不耻他的行为,拿把刀子捅了他,他也不会有任何反抗。一切都是他所该承受的。但是,只要他陈松还活着,就要和城里的那份等待相守。为了那份等待,他愿意承受一切。
家里的风吹草动,陈庆旺的一个电话,陈晨的一个电话,及至飘红的一个电话,陈松会随叫随到。
转天,陈庆旺打电话把他叫回家来。除了陈庆旺,包括飘红和陈晨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陈庆旺不会轻饶了陈松。陈松该打,打他个腿折筋断,一点也不为过。陈松开着小货车进村时,听到了小村咬牙切齿的声音。他不禁打了冷战。
陈庆旺也给人来了个意外。
饭桌上,几盘菜,一瓶陈松爱喝的高度红星二锅头。
陈庆旺拿起陈松面前的酒杯,满满地倒上,又夹了两筷子菜给陈松。陈松不知道陈庆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吃也不敢喝,也不敢看陈庆旺。陈庆旺坐在陈松的对面,一脸讨好的笑容。手里攥着酒瓶子,他在等着陈松喝下杯里的酒,再给儿子斟上。陈松胆战心惊地吃完了饭。该发生的都没有发生。陈庆旺从始至终一直在讨好陈松,讨好地笑,讨好地斟酒,讨好地夹菜。酒顺着陈松的脊梁骨下到肚里,老父亲那样的讨好比任何一种惩罚都要可怕。
陈庆旺要的就是陈松的良心不安。如果陈松还有良心的话。
他要感化这个铁石心肠的儿子。他要把儿子的铁石心抱在怀里捂热。
让儿子支撑起这个突然间变得风雨飘摇的家。他——陈庆旺快要没有力气了。
陈晨充满了挫败感。那只搭在自己额头上温暖的手,是如此地伪善。那是一只该砍断的手。他对那只手彻底灰了心。
陈晨的怀里揣着鼓鼓囊囊的失落,在街上没有目的闲溜。身后跟着飘红。他没有一个玩伴。暑假过去了,他的伙伴都去上学了,本来,他也是该读一年级了。他是一个大病初愈的孩子,是一个留下抽疯后遗症的孩子,是一个经常要到北京复查的孩子。没有哪个学校会收留他。他不光充满了挫败感,失落感,还深切地体验着别的孩子所不能体验到的孤独和寂寞。飘红又在他的身后骂他。陈晨懒得理她,让她骂去吧,反正也骂不掉一块肉。飘红越骂,陈晨越不回家。他偏要在街上走,让毒花花的太阳把自己晒得冒油,也把飘红晒得冒油。你有能耐,你别跟着我呀。你还不敢。此刻,陈晨对飘红有了一点蔑视。在他看来,飘红不过是一个连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的女人。通过这次有病,陈松的再度离去,陈晨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对陈松来说,女人的力量才是最巨大的。如果飘红的力量够大,陈松肯定不会离开飘红,不离开飘红,也就不会离开他陈晨,也就不会离开这个家。那样一来,他也不会生病,奶奶也不会那么早就变糊涂了。一切的根源都是飘红的本事不够大。虽然陈晨并不知道,让一个男人不离开,女人究竟需要拥有什么样的本事。这样没本事的一个女人,居然还有脸对他大呼小叫。
飘红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紧走几步追上陈晨,拧住陈晨的胳膊,想强行拖他回家。陈晨的头晃了晃,甩掉几颗汗珠子,嘿嘿地冷笑。飘红真是愤怒极了,用手使劲戳着陈晨的鼻尖儿,发泄出很久以来积聚在她心中的一股怨气。
都是你!要不是因为你,我早走了,省得在这受这份窝囊气!还不如不把你救活了,死了算了。我留着你,就为的让你气我,是么!你嫌你死爹气我还不够,是么!是么!
冷笑虽然依旧挂在陈晨的脸上,可是已经被飘红的话给冻结了。那不是飘红说出来的话,而是飘红喷出的一股超冷的寒流。陈晨尽管对飘红有一点的蔑视,但是,他对飘红的怜悯远远多于对她的蔑视。同时,陈晨也相信,这个经常和他吵吵小架的是他妈妈的女人,是疼爱他的。眼前这个恶毒的女人是谁,是生他养他的亲妈么?
逃离。陈晨挣脱飘红的手,飞速地奔跑着。
你不是想我死么,大爷就死给你看!陈晨灵巧的猫儿一般顺着一截木头,爬上洗澡间的矮墙,上了高墙,跑过一段二十多米的高墙,上了房。摇摇晃晃地踩着瓦片,朝着房脊上走。赶到的飘红脸都吓绿了,大声地喊陈晨。飘红越喊,陈晨走得越快。飘红的呼喊声,夹杂着瓦片的断裂声。
飘红的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陈庆旺正推着一手推车饲料往家赶,迎面飞来一个人,差点上了他的手推车。陈庆旺刚想说,你咋长两马眼呢,往哪走不好,非得往车上走。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飞上他车的人一把夺过推车的扶手,大爷,我给您推车,您快回家瞅瞅您孙子去吧,您孙子上房了,谁说都不下来!
陈庆旺都没看清传话的人是谁,就像一粒被弹弓射出的泥丸,嗖的一声弹回了家。
陈晨还在房上。他坐在房脊上,大腿压二腿,悠闲地看着院子里的人。他只要看出下边有人想上房的动机,他便收了压住二腿的大腿,站起来往下走。院里的人一片惊呼,想上房的人只得作罢。从房脊往下走,是非常危险的举动,一个不留神就会溜下来。见陈庆旺来了,众人都松了口气。
陈庆旺稳了稳慌乱的神智,开始和陈晨对话。
我们陈晨就听爷的话,乖乖地下来,好不好?
陈晨一下来,爷就领着买好东西吃,买啥东西,陈晨说了算。
我知道你为啥不下来,你怕爷打你,陈晨,爷跟你说,爷疼你还疼不够呢,绝对不会动你一指头。你要不信,这么多的人都给你作证!
陈晨无动于衷。
陈庆旺急了,大孙子,你让爷咋办你才下来?你说,你要啥条件,爷都应——
“你”字没有说出来,陈庆旺就朝地上倒下去——
陈晨看得一清二楚,他大喊,我爷口袋里有药,给我爷放嘴里!
然后,迅速地沿着房脊爬向高墙,矮墙,再顺着靠在矮墙上的木头溜到地上,跑向躺在地上的陈庆旺。他想去给陈庆旺拿药,手还没接触到陈庆旺的口袋,陈庆旺猛不丁地从地上跃起来,一只攥得紧紧的老拳头狠狠地擂向陈晨的后背。
陈晨明白了,他是上了陈庆旺的当。砰——砰——,陈晨的十根脚趾拼命地抓住地皮,以防止被拳头的冲击力击倒。他不躲,也不闪。两只小黑眼睛挑衅地盯牢了陈庆旺,一眨也不眨。它们在给陈庆旺助威,打吧,狠狠地打吧,看谁更疼。
陈庆旺被陈晨牢牢地把住了命脉,他的拳头落在陈晨的后背上,疼在他的心上。和拳头一起飞出来的,还有一串串的老泪。
我让你上房!我让你上房!
飞出一记愤怒的拳头,流下一串心疼的泪水,喊出一句“我让你上房”!
五哥说给点教训就行了,和众人七手八脚地拉开了陈庆旺。陈庆旺提起袖管擦了擦让泪水糊住的眼珠子,叫着陈晨的名字,你跟爷说,你要是在房上犯病了摔下来,你让爷咋活?
陈晨保持着挑衅的姿势,保持着挑衅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陈庆旺你等着,等你老了,走不动道了,看我不打你!
然后,有两颗圆圆的泪珠滑出陈晨的眼眶,带走了一个七岁男孩倔强的挑衅。在那一刻,陈晨不过就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千不该万不该买了那个倒霉的电脑。电脑成了陈晨的心病。
陈晨还认为,他被他的那个习惯了主动式哭泣的妈妈飘红给利用了。飘红以陈晨的名义提出买电脑,她说买了电脑就可以拴住陈晨,听说电脑里有好玩的游戏。好玩的游戏可以拴住陈晨,就会省去许多惹事生非的机会。陈庆旺觉得飘红说得有道理,上次陈晨上房,把陈庆旺的老魂都吓丢了,到现在也没附体,弄得他不管干什么都六神无主的。陈庆旺一个电话打给陈松,陈松立刻把不薄的一沓钱送了回来。自从陈晨生病,陈松不但要给陈晨支付每月不菲的药费,定期去京的复查费,更要尽可能地满足一家老小的物质需求。陈松小心谨慎地满足着他们,有求必应地满足着他们。为了他们的满足,陈松的厢式小货车马不停蹄地运转着。同时,陈松的小心谨慎,陈松的有求必应,表面看是妥协的,实质上表明了他的另一种强硬,另一种不可改变的态度。飘红也就最大程度地成全着陈松的满足,用金钱和物质的消耗来填补她的空虚和绝望。时间对飘红来说就是一只巨鼠,物质的填补仍无法阻止巨鼠对她精神洞穴的啃噬。那个洞日渐地大起来。这个时候,电脑出现了。
电脑出现得恰到好处。它堵住了飘红日渐巨大起来的洞。
飘红的变化当然瞒不过陈晨。
实际上陈晨并没有像其他男孩子那样对网上的游戏着迷,坐在电脑跟前,屏幕上那些跳跃的东西,弄得他眼花缭乱。他的病不太允许他过多地处于眼花缭乱的状态里,有几次在电脑跟前坐着坐着就抽起疯来。如此一来,电脑完完全全被飘红一个人把持了。
陈晨很奇怪,飘红一看见电脑,连眼睫毛都往外放绿光。电脑屏幕上闪动着一排小人的头像,那些头像伸出长长的触角,勾住飘红的手,勾住飘红的脚,勾住飘红的心。它们分泌出的粘液,时时刻刻都把飘红粘在电脑上。夜里,假寐的陈晨将一颗探询的头伸出来。他发现飘红打开了摄像头,屏幕上显现出一个真实的男人头像。男人的嘴巴在动,陈晨听不到男人在说些什么。
戴着耳迈的飘红听得一清二楚。男人说的话正是飘红需要的,他和它们让飘红沉醉,迷离。男人说,宝贝,亲亲。飘红的泪水就流了下来。男人说,宝贝,抱抱。飘红的小身子,飘红的心就又暖又痒。男人说,宝贝,想要你,现在就要。飘红的灵魂就出了壳,离她而去,不知飘向了何处。
陈晨想伸手去抓飘红的灵魂。那魂儿却有穿透的能力,穿过陈晨的小掌心飘然而去。
陈松为一个女人抛弃了所有的人,那么,飘红会不会为一个男人也抛弃所有的人?这是陈晨害怕和担心的。陈松做得到,飘红为什么做不到呢?她肯定会做得到。她正在这样做,她也会像陈松那样丢下他不管。她总是说他是个累赘。忽然,身上的被子动了一下,陈晨下意识地牢牢地抓住被子的一角。他惟恐被子也弃他而去。被不断抛弃的滋味实在太恐怖了。
这个该死的电脑。都是电脑惹的祸。
陈晨又开始了他的挽救行动。
陈庆旺及时地感觉到了陈晨和飘红的不对劲。
他刚把又要放火烧学校的老伴拽回家,正在猪圈里喂猪,陈晨抱着薄薄的液晶显示器跑了进来,说,爷,赶快把这个藏起来,别让我妈找到了。
陈庆旺愈发显得空旷的两大眼珠子瞪了起来,你这孩子,藏个它干啥?
陈晨的小脖子一梗,爷你咋那么多费话呢,来个痛快的,管不管吧?
陈庆旺当然不会帮着陈晨做这种小孩子的游戏。他在想,陈晨为什么要把电脑藏起来。陈晨是个心思特别重的孩子,他越是不说原由,越说明问题的严重性。绝对不是和飘红吵吵小架那么简单。陈晨肯定发现了什么。
陈庆旺比陈晨更早地注意到了飘红的变化。飘红永远是飘红,永远地把她的喜怒哀乐挂在脸上。这段时间,脸上少了惆怅,少了哀怨。吃饭时又把碗里的饭喝得呼呼响,脸色也明显地润泽起来。尤其是飘红的两只眼睛,漾着满满的春光,稍稍一摇晃,就要淌出来的样子。飘红用她的身体语言告诉别人,她的内心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快乐,巨大的幸福。而这个巨大的快乐和幸福是绝对私密的,是无法与人分享的。她只好自己快乐着,只好自己幸福着。快乐和幸福太饱涨,只好从汗毛孔里往外渗。陈庆旺是一个外表粗糙,内心非常纤细的人,他当然看到了飘红的变化。他只是不明白飘红如此变化的原因是什么。肯定是有原因的。飘红再没心没肺,也不至于在目前这种状况下自娱自乐吧。
也恰在这时,村里出了点事。
“小黑人”的媳妇跑了。说是在电脑上跟人聊天,聊着聊着人就跑了。用时髦的话说是叫“网恋”。“小黑人”的媳妇因为网恋,被人给网跑了。陈庆旺的心里咯噔一下子。
陈庆旺借着“小黑人”媳妇说事,说咋在电脑上聊天呢,聊天就真能把人给聊跑了?
人就逗陈庆旺,老爷子,您不是也想聊天了吧?哪天也整个时髦的,来个网恋?
陈庆旺骂,恋你丈母娘个头!
陈晨又该去北京了。专家说最近新进口了一台仪器,说不定对陈晨的抽疯能有一个比较好的控制效果。
依旧是飘红带着陈晨去。陈晨和飘红暂时结束了藏显示器和找显示器的游戏。实际上,陈晨的这一次行动又是失败的。无论他把显示器藏在哪儿,飘红都能找到。飘红的嗅觉变得异常地灵敏,再隐密的地方都难不倒她。陈晨藏了几次,终于失去了耐心,在去北京的头一天晚上,从被窝里爬出来,抄起门后的棍子朝着显示器抡了过去。显示器碎了。那个男人的脸也碎了,碎在飘红一脸的妩媚跟前。
陈庆旺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断了最后一口气,两颗大眼珠呈现着从未有过的巨大状态。
陈晨掰开陈庆旺的手指,把那张折叠的纸展开来,让一个歪扭的“妈”字展现出来。这个“妈”字是属于他和爷爷之间的秘密。
一块橡皮在“妈”字上来来回回地走过。
“妈”字很快被橡皮消灭了,留下浅浅的一点痕迹。
陈晨将一支削好的铅笔塞进陈庆旺僵硬的手里,用他的小手握住爷爷拿铅笔的大手,铅笔尖对着擦干净的白纸。
爷,五爷说你去天堂享福去了。爷,你等会再走,把天堂的号码给我写下来。我想你了,好给你打个电话。
小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