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前,可能有几个中国人,为了生计,万里迢迢来到这里。推着煤车忙忙碌碌时,他们会暂时忘记家乡和亲人。但闲下来,几个人聚在一起,会用广东话或福建话聊起家乡……
从基督城到格雷茅斯的火车,横穿新西兰南岛的群山峻岭与河川湖泊,是世界著名的旅游线路。可惜,已经欣赏了太多如电影《指环王》里壮美景色的我,多少有些视觉疲劳。但是,途中那些向我们挥手的路人,却每每让我心中涌起一股股热流。第一次注意到,是站成一排的六七个人,挺整齐地挥着手。火车飞驰而过,我甚至没看清他们是大人还是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但那些一闪而过的身影却深深留在脑海中。而最让我难忘的,是两个可能也就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她们应该是跪在(因为她们的身子有些前倾)窗户前的椅子上,隔着玻璃,特别认真地向我们挥着小手,那种纯洁与童真,让我想到西洋画中的天使。在新西兰,不管认识与否,所有的人见面都会很自然地打招呼,或者说句“你好”,或者喊声“嗨”,或者只是一个微笑。但是,那些向火车招手的人,仍旧让我特别感动,因为他们其实根本看不到我们,但他们知道我们看得到他们,知道他们的友善会让我们开心舒畅。
格雷茅斯是新西兰南岛西海岸最大的城镇,但对中国人——尤其北京人—来说,只比村子大一点。而且,它是一个以产煤伐木和港口运输为主的城镇,没有多少旅游项目。但在这个很少能见到中国游客的地方,我却一次次地被感动,一次次地陷入深思。
这里有一条河,叫煤河。多年前,这条河的尽头有一座港口,每天有无数运煤船来来往往。
那个下着细雨的下午,我沿着煤河散步,忽然看到一座还没有完全竣工的纪念碑。仔细读完上面的文字,我的心沉了下去。这座碑是为百年来这一地区死于矿难的煤矿工人而立的,简朴的黑色基座上,镌刻着亡者的名字和遇难时间。我不禁感慨万千。中国是世界上煤矿事故最频繁、死亡人数最多的国家,我们一国的遇难矿工人数超过其他所有国家的总和。但我们却鲜有给那些用鲜血和生命推动GDP的死难者立碑,因为某些官员只喜欢展示GDP,而讨厌GDP后面那些满身煤尘躺在几百米的地下、严重影响他们政绩的不起眼的工人!
沿着河继续走,是当年煤矿的保留区,两辆小煤车,一些不知道用途的笨重铁家伙,还能看到远处废弃港口的吊机之类。一百多年前,这里曾经非常繁忙,载满煤炭和其他货物的船只,鸣着汽笛,伴随着工人们的吆喝,驶进驶出。这些破旧、笨重、冰凉的钢铁残骸,让我有了鲜活而温暖的联想:多少年前,可能有几个中国人,为了生计,万里迢迢来到这里。推着煤车忙忙碌碌时,他们会暂时忘记家乡和亲人。但闲下来,几个人聚在一起,会用广东话或福建话聊起家乡。老点儿的说起妻儿老小,年轻的说起父母以及暗恋着的同村姑娘,再看看不远处的滚滚河水以及远去的货船,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会涌上他们的心头……
几天后,我生平第一次尝试在路边招手拦车,结果稀里糊涂地被那位叫Lynna的女士载到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镇——CLYDE。第二天,Lynna带我去当地的公墓,那里刚刚为19世纪60年代在淘金热中长眠于此的中国采金者立起一座纪念碑。墓地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依山而建,非常庄重,非常静谧,又非常美丽。纪念碑位于墓地的最上方,有些孤零零的;但背后就是青山,又多了份庄重。碑是用天然石板垒就的,一大块金属嵌在前面,上面用大大的中文写着:“新金山
纪念采金广东华人”。那段碑文尤其感人,读着我几乎当场落泪:此纪念碑为那些早期移民、劳动者和进取者而立,他们以艰苦的劳动,为历史的繁荣与魅力付出牺牲、作出贡献。很多欧洲人和中国人被葬于周围山中没有标记的小土丘中,不曾有家人的音信,没有希望再回到祖先的故土。
但是,一天后,来到淘金热中曾经是新西兰最大、最繁荣城市的但尼丁,在刚刚开放的定居者博物馆里,有一幕又让我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那面墙上,在“但尼丁黑暗的一面”大标题下,写着这样一段话:“19世纪晚期的但尼丁不都是豪华的房子和蓬勃的经济,那里还有黑暗的另一面——贫民窟破旧的棚屋与猖獗的疾病。这里,离市中心不远,失业者、老迈的华人社区、瘾君子、酒鬼、妓女、赌徒和被忽视的孩子,在绝望中生存着。”旁边是70个罪犯的照片,来自当年的监狱档案,有两个亚洲人,其中一个看衣着发式应该是中国人。我相信,即使那些华人罪犯,也曾是善良的、勤劳的。他们漂洋过海来到这里时,一定怀着美好的梦想,只想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但是,现实要残酷得多,他们的梦想一步步破灭了,可又无钱或者无颜回去见江东父老,于是一点点沉沦下去。但无论最终成为怎样的恶棍,只要想到亲人,想到故乡,他们都会有一阵阵的酸楚……
我是中国人,但有一点我也无法理解我们中国人。一方面,作为传统的农业民族,我们非常守业非常恋土,不愿闯荡害怕冒险;但另一方面,中国人的足迹却早已遍布世界,任何环境下我们都能落地生根、茁壮成长。在地球已经成为一个村子的今天,新西兰对很多国人还很遥远,坐飞机来这里,都要数次转机、耗时良久。但一个半世纪前,为了生活,却有很多瘦小的南方人,坐着轮船,在凶险的大海中颠簸好几个月,来到这个异常陌生的国家,甚至深入这个国家的最南端以及偏僻闭塞的小镇!当然,我也感谢新西兰人,没有忘记他们,还能为他们立碑,为他们撰文,甚至对那些沉沦者,也能给予一些宽容与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