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吏與美色的戰爭

2013-12-29 00:00:00杜君立
澳门月刊 2013年3期

近日以來,雷政富事件再次成為社會熱點,商人以美人計設局,導致10餘個政府官吏相繼落網,足夠組成一支足球隊。曾經唱遍重慶的紅歌《打靶歸來》被人們改為“日落西山紅霞飛,打靶歸來被雙規”。一時之間,趙紅霞甚至被網友歎為“反腐女俠”。想當年,賴昌星以“紅樓”玩眾官吏於掌股之間,明星、高官概莫能外,比起雷政富這種“蒼蠅”來,賴昌星玩的幾乎全是“老虎”。據說賴昌星曾經有名言:官吏與娼妓沒什麼區別,官吏用上面的口謀生,娼妓用下面的口謀生。其實區別還是有的,娼妓出賣自己的肉體,官吏出賣自己的良心。但說到底,兩者都是出賣自我尊嚴的職業,不過是圖個身體享受罷了。

在中國傳統歷史中,有大量的灰色地帶,這些灰色歷史雖不見於官方正史,但卻是民間野史主要話題。在這些野史筆記中,妓院與衙門從來都是藏污納垢的罪惡之地。官場與風月場常常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在一種橫掃一切的權力體制下,體現男權色彩的性文化也彌漫著官場潛規則。古代官吏在風月場以男權來淩駕於娼妓之上,皇帝在官場以皇權來淩駕於百官之上。自稱“十全皇帝”的乾隆曾經罵股肱之臣紀曉嵐“實不過以倡優蓄之”,一語道破天機。娼妓強顏歡笑曲意逢迎,官吏同樣如此,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100年前的天朝主旋律作品《二十年目睹社會怪現狀》中寫道,某候補道台,雖用盡辦法,三年仍得不了實缺,後通過上司之近伺,得知上司有此好,於是,求得內人相助,奉獻內人於上司,果然一炮打響,道台便歡天喜地上任去了。天翻地覆慨而慷,毫無疑問,今日之中國官吏堪稱2000多年來活得最滋潤的社會群體。在現代文明尚未啟蒙的背景下,中國的一切依然故我,華麗輝煌的新瓶子裡裝得還是2000多年來積攢的陳年屎尿。

江西省政府副秘書長吳志明正與兩個情婦床上激戰時被神勇的組織“雙規”,組織搜出避孕套、壯陽藥和兩本“工作日記”。第一本詳細記載了136名情婦簡況,性交次數、地點及感受。吳的5年計劃(2015年前)是與1000個女人發生性關係。

廣西自治區煙草專賣局銷售處處長韓峰更加接近一個文學家,他嘔心瀝血撰寫的性愛筆記一度在網上被傳為佳話。茂名市委書記羅蔭國同志多年來個人珍貴收藏的女性內褲達58條,這些顏色款式各異的女人內褲不僅來自不同的女性,而且每條都沾有女性體液。安慶某事業單位科室一位負責人王成(化名)因受賄落馬,他的幾本日記和一個移動硬盤暴露其先後與500多名女性發生過性關係。他還在日記中制定的計劃“總的目標是600個至800個不同女性”。

自古以來,性和政治都充分體現了人作為動物的原始本能,也都是成人最為熱衷和迷戀的遊戲;在某種意義上,性與政治如同一個硬幣的兩面,性的背後是政治,政治的背後就有性。還有一種說法認為,權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藥。思想家福柯認為,性觀念允許避開讓權力成為權力的東西,允許只把權力看成是法律和禁忌。性就是統治我們的權威,是隱藏在我們背後的隱秘。正是由於性值得追求,它使得我們每個人接受認識它、揭示它的法律和權力的命令。在韓非子和馬基雅維利之前,政治屬於宗教的一部分,因此它是崇高的。娼妓同樣也是神巫時代的產物,來自人類的生殖崇拜。進入世俗時代以後,娼妓淪落風塵,僅僅是一種經濟職業。從生殖崇拜到追求性快感,娼妓是兩性關係世俗化的產物,同樣,從智慧的先知到愚蠢冷血的酷吏,官吏也是政治世俗化的結果。

從歷史命運來說,官吏與娼妓走過了同樣的軌跡。官吏來自暴力,娼妓來自欲望,都是人惡的本能。當暴力在官吏手中衍變成權力時,欲望也在娼妓那裡衍變為誘惑。權力將自身裝扮得更加神聖,同時將誘惑貶斥得極其下流。前者為“府”,後者為“肉”,當權力經不住誘惑時,“官府”就變成了“官腐”,“政府”就變成了“正腐”。腐敗成為一種可怕的惡疾,以至於中國古代皇帝想出了“腐刑”這種絕招。事實上,南漢皇帝將他所有官吏的所有生殖器都割了去,依然無法阻止腐敗這種絕症的到來。

娼妓的世俗化從一開始就是政治世俗化的產物。中國最早的娼妓是管仲創辦的“女閭”。《戰國策》二卷周文君雲:“齊桓公宮中女市女閭七百。按周禮五家為比,五比為閭。則一閭為二十五家。管仲設女閭七百,為一萬七千五百家。”清朝的褚學稼說:“管子治齊,置女閭七百,征其夜合之資,以充國用,此即花粉錢之始也。”

“女閭”開中國娼妓之先河。管仲是中國重商主義的鼻祖,為了幫助齊桓公實現“富國強兵”的國家戰略,他不僅首開食鹽專賣,還實行妓女官營。管仲曰:“蓄積有腐棄之財,則人饑餓;宮中有怨女,則民無妻。”齊桓公首先響應這個“國策”,將自己的宮中的700名美女獻了出來。其他娼妓也全部來自官家。

並不是說什麼女人都可以做得了娼妓的,蓬頭垢面粗手大腳的農婦自然沒有這種資格,只能依靠那些養尊處優錦衣玉食貪圖享受厚顏無恥的官宦家庭。好在當官的沒有不貪的,所以管仲反貪往往一舉兩得,一則貪官辛苦斂聚的萬貫家財被沒收進國庫,使國庫創收;二則官們都家大戶大妻妾成群兒女成圈,將其女眷充入“女閭”,她們手無縛雞之力,做娼妓正好發揮所長。

管仲的娼妓興國計劃實行以後,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政治經濟效果。齊國歷來重視商品貿易,齊國商人“負任擔荷,服牛軺馬,以週四方”(《國語·齊語》)。這次首創娼妓,齊國還弛關市之征,建立招待商人的客舍,免費提供食宿和三陪。設“女閭”來招商引資,一時間天下商賈歸之若流水,齊國都城臨淄成為天下第一大都會。

黃現膰的《唐代社會概略》中說:管仲設女閭,等於後世之有花捐也。自管仲的“女閭”以後,無代無之。軍妓即營妓,乃官妓的一種。營妓始於漢,曆六朝唐宋不衰。唐承六朝金粉之後,娼妓之多,空前未有。約分家妓公妓兩種。後者包括官妓和宮妓,“宮妓”是天子獨自享受的。長安都城中有所謂“北裡”、”平康裡“輿“教坊”者,即為當日風流淵蔽。據馬可·波羅記載,蒙元時代,汗八裡(北京)操皮肉生意的官妓達25000人,實行軍事化管理。方彪的《北京簡史》中說:“錢來得容易也就花得痛快,南城一帶產生了畸形的繁榮,許多商界、娼界的人士直至四十年代還津津有味地談起‘八百羅漢’鬧京城時的盛況……古有飽暖思淫欲之說。‘八百羅漢’酒足飯飽之後,當然不乏有些尋花問柳的青樓之遊。位於前門、宣武門之間的八大胡同是北京的紅燈區,許多妓院竟然掛出了‘客滿’的牌子。”可以說,國營妓院直到100年前依然是中國特色。來自娼妓業的花稅一直是政府的一種主要稅種,而管仲也成為娼妓行業的祖師爺受到萬世香火。

從“物色”這個古老的漢語詞組可以見微知著,在2000多年帝國歷史中,皇帝都以酒池肉林的淫樂最大愛好。“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妓院不過就是後宮的民間版。皇帝不容許平民擁有三宮六院,就設立公共的“三宮六院”。從這一點來說,就是皇帝放火,百姓點燈。

雖然當時政府以假正經的禮教治天下,但娼妓在中國2000多年的歷史中,始終只是和戲子、儒生、胥吏(公務員)相似的一種平常職業。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娼妓始終是一種非常時髦和風雅高尚的職業。明宣德年間,皇帝忙著鬥蛐蛐,官吏們忙著摟錢,世風日下腐敗成風,中國才出現了第一次迫害妓女的掃黃運動,但很快就不了了之。

妓女與官吏有著密不可分的歷史淵源。官妓的來源大多為犯罪官員的家屬,如上官儀及子庭芝被誅,庭芝妻鄭氏及女婉兒配入掖庭;吳元濟妻沈氏、李師道妻魏氏敗誅後,皆沒入官妓。《蘇三起解》中的蘇三就是官二代,她父親被政府以貪污罪抄家,她就淪為官妓,後來又嫁給一個新科進士,重新成為官夫人。這樣的案例不勝枚舉。晚至100年前,中國首位“總統夫人”(袁世凱)也是一位青樓女子。

在禮教最為桎梏的41010fb5e785fea133896695bee04c65bd27653836f3291c41e68f0278062595宋明清時代,中國的娼妓與官吏之間依然保持著良好的互動關係。達官貴人無不以狎妓為榮,甚至皇帝拋下後宮的三千佳麗跑去拜訪名妓李師師,又如柳如是、賽金花,無不留下千古美談。唐代官吏狎娼,上自宰相節度使,下至庶僚牧守,幾無人不樂於此道。唐代人把嫖娼稱為“春風得意馬蹄疾”,狎妓絕對是一件倍兒有面子的事情。“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唐代以後把科舉的第三名被稱為“探花”,與妓女選美皇后稱為“花魁”相對。白居易一生幾乎是與妓女聲色相始終的。他不僅蓄有眾多家妓,而且隨著他遊宦處所的更變,結識了數以百計的各地的青樓女子。白居易在《追歡偶作》中有一句詩: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醜換蛾眉。意思是說,我家裡養的家妓,每過三年多,我就嫌她們老了醜了,又換一批年輕的進來,十年間換了三次了。可見官吏們一方面遭到君權的奴役,另一方面有以男權欺淩娼妓。身為官吏的白居易與琵琶女同病相憐,“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作為最著名的紅燈區,十里秦淮河誕生了董小宛、李香君、陳圓圓、柳如是、馬香蘭、顧眉生、卞玉京、寇白門等數不盡的名妓,她們甚至顛覆了唐朝詩人杜牧“商女不知亡國恨”的著名論斷。李香君頭撞牆壁而血濺扇面,成為《桃花扇》中獻出政治貞操的著名隱喻;柳如是因史學家陳寅恪立傳而身價倍增;董小宛則因金庸的武俠小說而名噪一時。

從“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到“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可見娼妓業之繁榮幾乎不受任何政權更迭的影響。宋徽宗和周邦彥同狎名妓李師師,如今日三角戀。在當時竟是美談。一日徽宗幸李師師家,邦彥匿於床下,遂制《少年游》以記其事。徽宗知而免他的監稅官。出國門時,師師餞送他。邦彥複作《蘭陵王》詞,師師於徽宗前歌之。徽宗又召他回來,賜給他做大晟樂正。道君以專制帝王之尊,與邦彥爭風,竟敵不過。“楊柳岸曉風殘月”,詞乃是與文人學士相依傍的歌妓舞女的最愛唱的歌曲。從某種意義上,唐詩宋詞之所以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與色情業的發達有著密切的關係。蘇東坡在杭州倚翠偎紅,豔史尤多,直追200年前白居易。東坡詩:“休驚歲歲年年邈,且對朝朝暮暮人。”

官吏飛黃騰達日,可以“獨佔花魁”,可以妻妾成群;官吏東窗事發時,結髮與千金俱進入國營妓院,繼續享受公務員待遇,吃盡穿絕,享受榮華富貴,從無風吹日曬之苦。官妓享受之餘飽讀詩書,一朝邂逅官場新秀,隨即重金轉會,搖身又成為寶馬香車的官太太。如此往復循環,這就是中國歷史極為有趣的一面。

據說30年前中國剛剛開放先富起來的官吏們如過江之鯽奔赴海外,每到一地就沖向紅燈區。其實即使如今也仍是如此,開洋葷是公款出國考察的主要目的之一,甚至已經玩到人妖級別。有位德國導遊長期接待中國官員,發現有兩個地方是他們必去的,一是卡爾·馬克思的故居,另一個就是德國的紅燈區。

縱觀中國歷史,妓女一直受到政府的寬容和保護,但對逼良為娼和強姦犯罪則嚴加打擊。宋明清以後,官吏嫖娼被官方嚴厲禁止,一旦出現嫖妓醜聞就等於仕途結束。比如那位“奉旨填詞”的柳永。但民間依然溫柔蕩漾,宋明清三代的春宮畫和色情文學達到空前絕後的繁榮。明太祖朱元璋頒發聖旨:“禁文武官吏及舍人,不許入院。只容商賈出入院內。”清沿明制,律凡文武官吏,宿娼者杖八十。官吏狎娼有禁,而縉紳家居為例外。這一禁令聲色俱厲,結果導致男風大起。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言:“明代雖有教坊,而禁士大夫涉足,亦不得狎妓,然獨未雲禁招優。達官名士以規避禁令,每呼伶人侑酒,使歌舞談笑;有文名者,又揄揚讚歎,往往如狂酲,其流行於是日盛。清初,伶人之焰始稍衰,後複熾,漸乃愈益猥劣,稱為‘像姑’流品比乎娼女矣。”

跟劉志軍喜歡開洋葷一樣,慈禧晚年由英國人埃蒙德·巴恪思提供性服務。這個“洋侯”在《太后與我》中對“穢亂清宮”的細節敘述觸目驚心。當時慈禧已是七十老嫗,卻性欲旺盛,他要靠春藥才能滿足其需要。

官吏與娼妓之間的大分流使官吏站到娼妓的對立面,金屋藏嬌的官吏以道德和財富的面孔展開對窮人的審判,而娼妓正好提供了既無法還手更無法還口的沙袋。所以當下中國的娼妓不僅是全世界最不幸的娼妓,也是2000多年來最不幸的娼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