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掘好书，提高视力

用“勤奋学习”培养思想的懒惰—这句话听来刺耳，令人心伤，但这起码是我自己美好童年记忆中不愿接受的“恩赐”。那时的好好学习就是从某种程度上妥协—向一切仅有一个标准答案的教育模式妥协。

高考以前的学习令人疲惫，但有一点比较“轻松”，那就是基本不需要劳神提什么问题，所有问题已经为我备妥，我只须将千记万背的答案对号入座。

后来我以为拿起画笔和调色板就可以与众不同，结果艺术高考与普通高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艺术也被披上制服一般的标准，美其名曰要“对”几大学院风格的路。只须看看每年浩浩荡荡的艺术高考大军所生产出的千篇一律的作品，便可感受到标准化的震撼，相信那场面定会让善拍大场面的德国摄影家安德烈·戈斯基（Andreas Gursky，一译安德烈·古斯基）感动到落泪。

跨进大学门，我的好奇心被放出了笼，兴冲冲地东学西试，一切随感性牵引，只是模仿，不知所以然，精力与时间全部倾注在技术的尝试与训练上。技术似乎被神化为艺术的目的。有学者曾以书画同源为由，为这种艺术教育里的技术中心论铺陈理论根源。

曾有些师长安抚我，技术训练假以时日，总有一日会促成质的飞跃。或许因我愚钝，只见量变不见质变，于是心急之下辞职去英伦再当学生。在那个不大的岛国，我发现了更大的艺术世界。

经历了一段“兴奋”的迷失后，我在师友的帮助下认识到自己感兴趣的是影像，到美国后更是巩固了英国导师的引导：艺术实践本身即是研究，方法论则是帮助艺术创作潜深走远的利器；艺术家不仅需要敏锐的眼睛和精湛的技艺，更要有善于思考的大脑来支配前两者。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我痛苦地认识到自己以前的“勤奋”使我练出了“近视眼”，不知如何观看，被英国导师问到我对他有什么问题的时候，自己竟哑口无言。

看，作为最基本的生理功能，人人都能够看；然而，“看”并非单纯的生理活动，它还是心理活动，与知识、经验、文化、政治和经济背景紧密相连。一个人的社会属性、角色、境遇和地位等，都影响着其怎样看和看到什么。

面对纷繁的影像，我究竟能够看到什么？相机真的等同于我的观看吗？当越来越多的问题使我质疑自己的“艺术眼光”时，我变得焦虑、迷茫，渴望看得更多。在师友的帮助下，我跳出沃尔夫林式的形式和风格主义，一个逐渐清晰且系统的视觉文化研究方法论框架在我的学习和研究中搭建起来，也令我的摄影实验获益匪浅。（沃尔夫林全名Heinrich Wolfflin，1864～1945，瑞士著名美学家和美术史家。—编者注）

构筑框架的建材是来自哲学、艺术、语言学、心理学及社会学等学术领域领军学者的思想和理论著作。我愿意在此与诸君分享这些滋养心思的醴酪。篇幅所限，无法将千百块砖瓦一一罗列，只能挑出最难以割舍的几本，简略勾勒出它们于我的启示或帮助，以资与读过或希望阅读的读者相互交流。

《图像学研究：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人文主题》

Studies in Iconology：Humanistic Themes in the Art of the Renaissance

作者厄文·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1892～1968）在书的第一章系统明了地提出图像学分析的三个阶段。他的图像学研究方法论对我深入阅读图像起到了烽火引路的作用，让我感到知识与经验是探究图像深层信息的必要工具。图像学研究方法论启发我将摄影中的时间逐层分离出来，明晰了我的研究结构。

《观看之道》

Ways of Seeing

作者约翰·伯格（John Berger，1926～）通过马克思主义的视角揭示出观看影像的各种途径。他以简约通俗的语句，教给我们如何透过绘画以及广告的表层影像去探析它们背后的文化和社会信息。阅读此书更加深了我对视觉文化的兴趣。每读此书，都会有新认识新想法。

《明室》

Camera Lucida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通过现象学的视角层层剖析摄影的本质，没有长篇大论，更像是在与读者聊天。尤其是他对亚历山大·加德纳（Alexander Gardner 1821～1882）1865年为行刑前的路易斯·培恩（Lewis Payne 1844～1865）所摄肖像中存在的多种时态的分析，对我深有启发，为我从语言学和现象学的角度理解和分析摄影中的时间点亮火烛。这本书也是我读到的最感人的理论著述。

《图像—音乐—文本》

Image-Music-Text

此书收录的多篇罗兰·巴特的论文帮助我看到结构主义的研究方法。其中《图像修辞学》是一篇百读不厌的运用符号学进行图像分析的典范。书中对摄影、电影和绘画的比较分析，帮我进一步理解符号学在文化和艺术研究中是如何实际应用的。

《论摄影》

On Photography

作者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用犀利的政治视角将摄影的社会功能塑造得丰满恰当。最令人喜爱的是此书几乎没有多少摄影专业术语，而她关于摄影本质、摄影与艺术、绘画以及现实世界的关系的文字论述，是思考和论述此类问题的典范。她不灌输权威答案，而是教读者思考。不过我并不苟同于她对相片是“时间切片”的论述。此外，书中收录的“引语选粹”，让人感叹她可以如此精巧睿智地压缩她的图书馆。

《理解媒介—人的延伸》

Understanding Media： The Extensions of Man

作者马绍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1911-1980）提出“媒介即讯息”。他对媒介的分析颠覆了我在大学时对艺术媒介形成的认识。此书让我意识到要以一个开放的心态去看待媒介自身存在的可能性。我们习惯于对媒介先下定义再使用，其实，如何认识媒介，取决于我们如何运用媒介。媒介的定义不是自身具有的，而是使用者创造的。我不断自问：“你理解摄影媒介吗？”

《启迪》

Illuminations

瓦尔特·本雅明（Walther Benjamin，1892～1940）的此书，是对文学、哲学和历史马克思主义式的启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是其中的经典文章。作者将艺术、技术和政治放到一个整体的历史语境中去考量，这一视角对当代视觉文化研究仍然大有裨益。本雅明指出传统艺术作品的特性—此时此地性。摄影作品的此时此地性似乎比绘画作品要复杂得多。“此时此地”是摄影生成的基础，但非摄影作品被观看的前提。由于其可复制的特点，时间与空间也被复制，那么这被复制的时间的本质是什么？是时间本身，还是同一时间的基因在不同空间的繁殖？

《观看的实践—视觉文化导论》

Practices of Looking： An Introduction to Visual Culture

玛丽塔·斯德肯（Marita Sturken）、丽莎·卡特赖特（Lisa Cartwright）合著的这本书，是我目前为止读到的最好的视觉文化导论。影像是如此复杂、多义的视觉文本。

《普通语言学教程》

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

费迪南·德·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的此书，引导我认识符号学和结构主义，帮助我走近一些文化和艺术批评家的思想。

《忏悔录》

Confessions

希波的圣·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e of Hippo，354～430）所著此书中第11章探究时间：“时间是什么？如果没有人问我，我很清楚；可是当有人问我时，我便茫然。”我开始认真考虑作为主体的时间和时间中的3个维度的关系：过去、现在和将来。

《时间与自由意志》

Time and Free Will

作者亨利·伯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对时间的论述—“绵延”—在我对摄影时间的探寻中是将圣·奥古斯丁、海德格尔、梅洛-庞蒂以及得勒兹等连接起来的枢纽。

《词与物—人类科学的考古学》

The Order of Things： An Archaeology of the Human Sciences

米歇尔 · 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此书中《宫娥》一文是探寻观看、主体与影像之间关系的标杆。我曾在普拉多美术馆委拉斯开兹（Diego Velázquez，1599～1660，西班牙画家）的这幅作品前左右挪步，一心想戴上他的“眼镜”来看这幅画。在摄影中，时间是如何再现视觉秩序的呢？

《消失的美学》

The Aesthetics of Disappearance

作者保罗 · 卫希留（Paul Virilio，1932～）对速度学的论述，启发我考量从工业革命以来，影像技术与速度在社会学层面的关系，以及速度与影像和空间之间的关系，促使我思考速度在摄影中是如何影响时间感和影像的。

《知觉现象学》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1908～1961）帮助我去考虑主体与世界的相互关系，观看的位置不同，时间会不同，甚至可逆。

《霍克尼论摄影—与保罗·乔伊斯对 谈》

Hockney on photography： Conversations with Paul Joyce

这是一本摄影爱好者（英国导演乔伊斯）采访在摄影上有突破的画家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 1937～）的访谈实录。听画家如何思考和实验摄影，让我有许多共鸣。

摄影创作和摄影作品与人最直接的互动就是“看”。人人都能看，但并非人人都会看，因此，学习“看”对人人都有裨益。我求教过的所有书籍和文章都没有给过我统一答案。它们或者互有关联，又或者相悖相斥，各执一词，有时甚至把我缠绕得既迷茫又郁闷，但它们教会我：艺术创作没有任何预设的谜底，也不会给出精准的答案，而是一个提问和发现的过程。

如今，通过保护视力，发掘好书，勤奋学习，培养好奇好动的习惯，我得以在我的摄影实验中找到乐趣，并继续将之进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