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名摄影师来说,为自己拍摄一幅肖像大概是最难完成的任务,就如同画家想为自己创作自画像一般。且不说观察、构图和操作上的种种不便,仅仅是“想让别人看到怎样的自己”这个问题就足已让他们陷入困惑,最终结果很可能是怎样都无法达到满意的效果。
从摄影术诞生之前的自画像,到此后的自拍照,艺术家们始终在寻找展示自我、再现情感的重要渠道。其实,自拍与拍摄其他人、景、物的摄影并没有什么不同,需要构思的无非也就是最简单的两个问题:拍什么?怎样拍?
英国知名摄影评论家、策展人、作家苏珊·布赖特(Susan Bright)于2010年5月就“自拍”这一主题出版了《自动对焦—当代摄影中的自拍照》(AUTO FOCUS:THE SELF-PORTRAIT IN CONTEMPORARY PHOTOGRAPHY)一书,书中收录了75位当代知名摄影家的自拍作品,他们打破陈规,利用自己的身体和表情,进行伪装、模仿、表演、拼贴,在画面中呈现出一个又一个别样的自我。
自我与他者
1839年,摄影术被发明时,人们都对眼前的景物可以凝固、呈现在照片中感到惊异。然而希波利特·巴耶尔(Hippolyte Bayard)也正在此时创作出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张自拍作品—《扮成溺死者的自拍像》。从那时开始,戏剧化的自拍场景就在摄影世界中不断呈现。
自我,在某种程度上同时也是他者。从心理学上或哲学上看,照片意味着的绝不仅仅是镜像,而是艺术家们在持续不断寻找自我的位置。自导自演的摄影艺术家不胜枚举,摄影家们在自拍照里模拟谋杀现场、模仿知名雕塑、复制电影场景、再现历史事件……
与他们相比,罗德·莫拉塔(Rod Morata)的自拍设计似乎十分平淡。罗德为自己虚构出另一个家庭,他给自己起了另外的名字,将时代背景设置在1970年代,在照片中对这个年代的风格、潮流进行表现和解读。罗德尽量选择相当生活化的场景进行自拍,如收拾行李(复古的行李箱)、看电视节目(当然也是同时代的节目)等等,听上去似乎十分乏味,却带有颇为古旧而神秘的色彩。
凯利·康奈尔(Kelli Connel)将“扮演他者”这一形式做到了极致,这么说一点也不为过。她在自己创作的《双重生活》系列作品中,一人分饰两个角色,穿着不同的服装,在充满生活化的场景中表现不同的人物状态,如野餐、谈心、开车等等,以此展现“两个女人的关系”。乍看之下,人们自然而然地认为照片中出现的是两个不同的女人,而不是同一个人的不同状态。这也正是凯利想要表达的主题,即每个人在人际关系中所处的角色会根据不同的情况而千变万化。
自拍不仅是自娱,更是一种独自创作的空间与时间的交融,一种自我审视、彰显人性的过程。整个作品形成的过程也许很长:从开始的想法,灵感的构思,设置恰当的场景,自拍者进入状态以及作品后期处理,有的需要几天甚至几个月的大量工作。当摄影师设定好场景、调整光圈快门、对好焦点,审视周围环境,通过特定的场景捕捉一种状态,这一瞬间可以是记录,更可以是创新。
从照相到造像
作为摄影师,把自己看到的东西拍摄下来给观众欣赏,是一种最原始和经典的方法。而在后现代艺术流行的今日,摄影家或艺术家似乎已经不再满足于照相,而期望将自己心中所想赋予现实,或者把某种想象凝固成一瞬间的造像。现代摄影艺术已经超越传统摄影规则的束缚,摄影家们也因此积极利用自拍这种方式,创作出许多极富创意的艺术作品,虚构创作似乎也成为拍摄时一种内在的理念。
日本摄影师森村泰昌热衷于扮名人,他把自己装扮成列宁、爱因斯坦、切·格瓦拉等名人,这些人都以种种方式直接或间接影响了20世纪的历史,森村试图通过这种与历史的联系,将现在与过去连接在一起,重新审视重大历史事件和政治领袖。在题为《安魂曲》的系列作品中,他仅以男性作为模仿对象,去思考男性气质是如何与斗争、权力的概念相联系的。
另一位喜爱装扮成名人进行自拍的艺术家是澳大利亚的特蕾西·莫法特(Tracey Moffat),她挑选的模仿对象是40位具有国际声望和影响力的天蝎座女性,居里夫人、希拉里·克林顿、费雯·丽、甘地夫人等均在其列。这个自拍系列的题目就叫作《成为天蝎座的人》(Being-under the Sign of Scorpio,2005)。在拍摄这组照片时,她要花几个星期的时间对每个女性形象进行思考和研究,尽可能将被模仿者的情态完美地表现出来,从而探究这些伟大的天蝎座女性身上有怎样的共通之处。
捷克女摄影师迪塔·佩佩(Dita Pepe)的模仿对象则是普通人。她从2003年开始创作系列作品《与男人的自拍像》,在照片中,迪塔扮成其他女人,与对方的家人进行合照,呈现自己与不同男人、儿童的关系。这些照片全部在对方的生活环境中进行拍摄,与其他很多自拍作品不同的是,从照片中看不出任何摆拍的痕迹。
迪塔说:“我认为生活中万事万物都存在着关联。但凡我过去生活中的某件事稍加改变,我都会成为与现在的我完全不同的人。”
从许多方面看,自拍照的创作者所呈现的永远是一张“不可能”的照片,因为他们永远无法用模仿的方式再现他人眼中的“现实”。
身体与精神
在摄影的发展历程中,人们对于身体的关注从未停止。对于身体的拍摄也被看作是对摄影本体语言的回归。摄影艺术诞生之初,人类的身体就经由绘画或摄影转化为艺术品—这里主要指的是女性的身体而非男性。在人体摄影史上,关于女性身体的摄影作品要远远多于男性的。热衷展示自己身体的女性摄影家并不鲜见,英国的贾米玛·史塔莉(Jemima Stehli)的方式颇为独特。她邀请不同的男士进入影棚,自己面对这位男士开始脱衣,与此同时,男人掌握着自拍按钮,可以随时按下快门,捕捉贾米玛脱衣的背影和自己的表情。
摄影师将权力移交给被拍摄者,这一行为反而使男性感到局促不安;但是对方在贾米玛毫无防备的时刻按下快门,又将压力转回她身上。这一拍摄过程十分微妙。
当然,也有男性摄影家不讳于展现自己的身体,阿诺·拉斐尔·闵奇恩(Arno Rafael Minkkinen)继承了世界绘画史上对自然风景中裸体与自由的关系探讨,在自拍中发扬这种思想。他在水上行走、托起太阳、用自己的腿装作树枝……他借助角度和光线,依靠身体形态的变换来进行自拍创作,将自己融入岩石、树木、天空、大海这些先于人类存在的景观,带有一种原始的象征意义。
印度女摄影家阿妮塔·凯姆卡(Anita Khemka)在经历了一场个人危机后,开始用自拍的方式缓解伤痛。与其他众多在影棚、家里完成的自拍不同,阿妮塔的拍摄地点全部选在公共场所,如交通工具、街道等。由于拍摄地点的不可控性,外部环境及其他人物的自然状态与刻意摆拍的主人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得她在画面中显得格外疏离和孤独。
“自拍的过程一定会让路人感到奇怪和可笑,因为当我按下相机的自拍按钮后,要迅速坐回或站回原来的位置上。尽管这看起来很奇怪,但对我来说却是一种感情宣泄。”独自乘坐长途火车或者游荡在大街小巷,在陌生人之间穿梭,这些忧郁的自拍反而成了阿妮塔的化解方式。
自拍是一种自我剖析,或者说是自我窥视,它的主体不单是外在形象,同时包含内在的精神层面。拍摄者既是站在主体位置的窥视者,又是站在客体位置的被窥视者。一方面,主体通过镜头细细琢磨场景的选择、人物的安排、焦点的位置、光线的运用;另一方面,作为客体的自己没有对镜头后面那个拍摄者的紧张心理,而把所有的关注点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揣摩内心的想法、合适的神情、恰当的动作,将自己想要表达的外貌特征、精神状态上升到情与景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