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米丫

2013-12-29 00:00:00黄书恺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1期

俺养过一条狗,叫米丫。这么说,其实俺撒了谎。应该说米丫是俺养的最后一条狗。在米丫以前,俺还养过四条。

有一条是在俺眼皮子底下变成狗肉的,那是俺养的第一条狗。这条狗,要说是俺养的,多少有些牵强。它变成狗肉前,俺连个名字也没给它起。

不光俺烦它,整个工程队的人都烦它。

它是在俺的工程队一次转场时跟定俺的。两个工程都是修桥涵,一个在大王庄,一个在小王庄,相距不过五里。大家觉得它也就是跟着跑跑,烦了也就回去了。谁曾想打它也打不掉,撵也撵不走。最后伙房的葛大爷说,别撵了,跟着吧,也不缺它一口吃的。打那以后,它倒是不挨打了,看工地也兢兢业业的,可俺就是喜欢不起来。葛大爷对它也没点好气,喂它时,敲敲破铝盆子,喊,傻狗,你给我滚过来!它到一点儿也不嫌弃,身子皮球一样一天一天地就鼓起来了。吃完,就乖乖地跑到门口,一趴就是一天,一趴就是一宿。渴了,就到水沟啪嗒啪嗒舔几口。好歹俺们干这活,水沟里老是不缺水。

小王庄的桥年久失修,工程一直拖到深冬也没收工。有一天彤云密布,呼呼地刮着西北风,眼看着一场鹅毛大雪就要下来了。俺说今儿歇工吧,这么冷,别冻坏了大家的手脚。那条狗破天荒地汪汪了两声。它的头向着不远处的河堤,河堤上黑霍霍的,麻雀们听见它的叫声,“呼”一下子就化作一阵风,又落在了不远处的树棵子上。它呕了一声,两条后腿坐在腚下面,扑棱扑棱狗头,看看我,就趴在了两根前爪子上。工友们说,头儿,这么冷的天,该喝酒吃肉。葛大爷说没酒没肉,吃个屁!小张看看狗。狗迎着西北风趴着,翘着脑袋朝远处望河堤望,河堤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唤得人心烦。

小张说,葛大爷,你咋说没肉?他看看那条狗,拍拍露了套子的棉袄,又诡秘地叽咕叽咕眼睛说,不行就吃它。

对,吃狗!大家就把狗围起来。俺没吱声,进了屋里。

在面临生还是死时,它的本能准是给激活了。汪汪声,追逐声,还有工友们的吆喝声,棍棒砸在地上的砰砰声,谩骂声,狂笑声,麻雀歇斯底里声。它挣脱了包围圈,惊慌失措地钻进了屋里。两根前腿放到俺的两只脚上,俺感觉到了它的哆嗦,俺的两只脚都冻麻了,没动。它就把脖子趴在了俺的脚上,热乎乎的。俺还是没动,不过俺的俩手本能地伸过去。它幸福地呕了一声,狗头抬起来,俩狗眼盯着俺,一尺多长的舌头滴滴答答地冒着汗,呱嗒呱嗒地恶心人。俺看着它,俩手缩回来。

大伙钻进来,举棍子的举棍子,拿绳子的拿绳子。俺把脸扭开了,俩手捻搓着,有些烫。

俺确实打心眼里厌恶这条癞皮狗。

俺听见狗被扔上三马子的咣当声,俺听见癞皮狗呕呕的有气没囊的呕呕声,俺听见了葛大爷的咳嗽声,他呸一口的吐痰声。俺站起来,正想走出去,结果小张又钻进来,说,叔,上你村西头刘四那里宰吧,他宰羊,准会杀狗。俺没言语,又坐在了铺上,抽出一根烟点上。

小张一缩头就出去了,随后就是三马子的嘟嘟声,工友们嘻嘻哈哈的笑骂声。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不远处河堤上麻雀们烦人的喳喳声了。烟卷刚好烫着俺手指头时,葛大爷进来了。看见俺抖搂手,俩眼冲着俺眨么眨么,没吱声,一抹头又缩回去了。不大一会儿,他又跺着脚,喊着这是他妈的嘛狗天气,真冷。我看看他,没言语。他就坐在了俺的对面,挖球起旱烟袋来。

俺村叫刘葛张,离小王庄说是十里,其实也就八里地。葛大爷和俺一个村。俺村说是叫刘葛张,其实就俩姓,刘和葛。小张是张庄的,采购兼司机,跟刘葛张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听老辈人说村里确实有过张姓,后来怎么没的,谁也闹不清了。

平常没事了,俺喜欢看书,有时也写。小小说,县广播站给播过,有三篇还上过省级刊物。就凭这点,方圆几十里的村寨,俺也算是个名人。有时就想,俺这村凭啥叫刘葛张?那张要是也是个姓的话,那他们去了哪里?对这事,俺一直耿耿于怀。有回上县水利局找活时,俺顺便去了趟县文化馆,查阅了新版县志。县志上是这么写刘葛张的:

刘葛张村,成于大明永乐年间。村中三姓均由山西洪洞县那棵大槐树下迁至于此。清朝康熙年间,张姓人丁兴旺,族人兴迁移之念。族中老者张大僮家以不离祖宗坟茔之地为由,拒迁。张姓族人南迁五里另立新庄,为今日之张望庄。后,张大僮末,子孙辈亦迁张望庄。刘葛张至此无张姓。刘葛张村村东村南村北是红土地,适宜种植小麦、玉米、棉花。村西有一百五十亩沙土地,适宜种植地瓜和花生。

俺数了两遍,连标点符号拢共177个字。至于张姓迁走后,为啥还叫刘葛张,县志上没写。俺问过管理员,她说老本县志上可能有。指指一个上了锁的绿色铁橱子,又说得馆长签字才能看。那天馆长没在。前些年农村基本水利设施欠账太多,工程队就一直忙,这事也就撂下了。俺寻思着赚了钱得了闲,一定出资修本村志,把村子自古以来的大事重要事都搞个水落石出。

小张他们把狗杀回来时,已是鹅毛大雪。河堤上的麻雀早就噤了声。小张说,叔,俺跟刘四说了,狗皮给你熟张褥子。这傻狗,别的没能耐,到长了张好皮。

俺没搭腔,两肘支在桌子上,和葛大爷一起吧嗒吧嗒地抽烟。葛大爷抬起左脚,把铜烟袋锅子梆梆梆地在鞋底上磕了三下,就去了伙房。叮呤当啷一阵忙活,劈柴味儿起来了,又过了两袋烟的工夫,狗肉的腥气味儿就钻进了屋里。

那天,俺一滴酒都没沾。俺实在是受不了狗肉的恶腥,呕吐不止。大伙说,头儿,病了?俺说没病。说完,俺就从伙房低着头回到屋里,爬上木板床,扯过被子蒙上,一边掉泪一边想狗,一边想狗一边掉泪。想着想着哭着哭着,就在心里给它起了个名,叫大黄。它一身黄毛,只是脖子底下有一小丁点儿白,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熟回的褥子,毛色金黄,那一小丁点儿白毛被分成了两点,一左一右,特显眼。

葛大爷摸了摸,说,真好。

俺也知道睡在上面绝对烫得后背舒坦。可俺不愿睡它。过年前就送给了水利局的姜局长,他有腰疼病。

俺还养过两条狗,跟大黄前后脚,叫老花和乌金,现在还活着。它俩,一看体型,就知道都是笨狗。秦末跟刘邦打天下的樊哙,出道前宰的准是这种狗。即使是现在,这种狗,也是各种盘子、海碗里的常客。尤其在大雪天,农村里成个的笨狗很难逃过下酒的厄运。不过,老花和乌金命好,没进盘子也没下海碗,被俺做了人情,送给了姑姑。现在还给姑姑看蔬菜大棚呢。俺知道它俩埋怨俺,从四个狗眼里就能看出来。就像姑姑过继给三姥爷,虽然姑姑嘴里不说,可对俺爷爷俺奶奶,心里存着的那股子劲头儿,多少年一直过不去。爷爷奶奶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一提起过继,姑姑话里还是有股子西北风的味儿。

每回俺去姑姑家大棚拉菜,老花和乌金像俩门神,一南一北,都把张狗脸扭开,就像没看见俺一样。俺也装作没看见它们,嘟嘟地将三马子开进去。俺把西胡、芹菜放在三马子上,要离开时,它俩才呼呼地窜到两个大棚当中,拦住俺,又是亲又是舔,不把俺闹得筋疲力尽,绝不放过。姑姑喝斥也白搭,它俩还是把姑姑当外人看。尤其是乌金,总是把俺的脚脖子舔得粘乎手的。姑姑说,没心没肺的狗,看俺敢不敢把你俩也当菜卖喽。姑姑说这话时,笑得脸上的皱纹弯弯、密麻麻地好看。而老花和乌金不管这些,连看都不看俺姑姑一眼,摇着尾巴汪汪,有些无所谓。

狗这玩意,的的确确通人性。只要你喂过它,真心待过它,它为你,连命都舍得搭上。有时想想,俺觉得狗比人强。最起码在忠诚这一点上,大部分人没法和狗比。这话,俺真不该在这里说,这有点反人类,也有些不厚道。

俺爹喜欢狗。俺把老花和乌金送给姑姑后,他说,就俩大棚,牵走一条还不行?俩全牵走了,弄得院子里连个动静都没有了,你看看,咱那牛连麸皮都不想吃了。俺没敢吱声,就不声不响地花了三百块钱买了条黑贝。俺牵回家后,爹问,多少钱?俺说一百三。爹抚抚狗头,说,光看着耳朵,值!黑背抬起头舔了爹的手一下子。爹说这家伙倒是挺懂事。爹看看我,又说,别再送人了,听见没有?我“嗯”了一声,也抚了抚狗头。它站起来,把俩爪子搭在俺手里,俩狗眼盯着俺,却没舔俺的手。

这条黑背个头大不说,还会救人。自从救了临居家的小建民后,就像犯了病一样,老爱在湾边上蹲坐着,耷拉着长长的狗舌头,盯着水面。它那意思,就好像还会有孩子要它搭救似的。它骄傲地蹲坐着,谁招呼它下水它也不下。可湾里没人时,它就一圈圈地露着个狗头游,也不嫌累得慌。即使是冬天大冷的天,它也蹲坐湾边。功夫还真不负有心狗,它竟然又救了春生家的大花猫。

春生也是个屠户,可跟刘四不一样,他不宰羊,他杀牛。谁要是一说刘四宰羊的刀法如何如何,他就拍拍胸脯子,说刘四也叫屠户?咩也咩咩的小羊羔子。操,他要叫屠户,那我葛春生叫嘛?

春生杀牛用水多,冬天砸冰一挑子一挑子地取水。他家的大花猫爱跟着他去湾里捉小鱼。大花猫逮到鱼,把尾巴翘得高高的,像根旗杆似的晃悠过去,黑贝就把脸扭开,故意似的把条狗舌头呱嗒呱嗒地出一些怪声。

那天,大花猫可栽了。春生挑一挑子水还没挵上坡,大花猫就窜到窟窿边,脚下一出溜,惨烈地喵呜一声,掉进了窟窿里,顶了锅盖。春生回头时,黑贝早到了窟窿边。春生跑到时,黑贝早已钻到冰盖下,正向挣扎的大花猫靠近。

这段要是让春生讲,会更精彩,不信你找他问问去。

黑贝叼上大花猫,抖抖身上的水,不声不响地走了。

俺给它牛骨吃,它都不吃,一整根牛肋骨,还带着肉。春生说。

听的人就笑。春生脸上有些挂不住,知道又说了过头话,脸色就更深了。

就是这条黑贝,后来很不客气地吃了一只俺娘养的雏鸡。

娘,你不该跟俺爹说,一只小鸡,有啥了不起的?在爹撸了黑贝一顶门杠子,黑贝一声不吭、不吃不喝、萎在南墙跟后。俺说。

爹说,焊个笼子吧。话音又细又轻。

黑贝有自己的房子,就是院子东边一间很不错的柴禾棚子。俺家的牛也拴在里边。俺焊笼子时,黑贝趴在南墙根瞅着。当俺焊好,将栅栏门来回试试是否滑爽时,它却来到门口,闻闻那些铁条,然后就乖乖地钻了进去。钻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过。爹看见鸡在笼子边溜达时,黑贝呱嗒呱嗒的舌头来来回回地舔嘴角,就把脸扭开了。放在笼子里的吃食,它会轻描淡写地吃几口,然后就站着,盯着门口。

最后,黑贝瘦得只剩了一张狗皮。它死在吃鸡九十三天、挨棍子九十二天半、住笼子九十一天的那天夜里。那是个月光如水的秋夜,一丝丝风都没有。蛐蛐,也不知道那一夜从哪里蹦来那么多蛐蛐,吵得一家人一宿都没睡好。后半夜俺戳戳媳妇,说,你听听,真有好蛐蛐,有金振玉碎之声。她一双大眼睛瞪着房梁,没言语。天快亮时,院子里的鸡突然变了声。俺披衣而起,说,怪了,好像母鸡也打起鸣了。媳妇说,穿好了再出去,别冻着。俺趿拉着鞋就往院子里跑。俺心想准是家里来了狐狸,就随手在锅台后面抄起了笤笊疙瘩。

没有狐狸。狗笼子旁一地蛐蛐,疯狂嘶鸣。唯一的公鸡领着它的妻妾,站在狗笼子上,向着西沉的月亮,没命地打鸣。

俺把黑贝深埋到了湾边上,还起了个小土堆。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养狗了。

可是,后来俺遇见了米丫。

黑贝死了没半年,工程队到乐陵施工。那年有些倒春寒,麦子都返青了,可就脱不了棉衣裳。

有天早晨,天还黢黑着,俺就沿着小河沟子遛早。回来时,天还麻麻得灰不溜秋,俺模模糊糊地看见离工地不远处一块冰化了。不知怎的,就想用冰凉的河水洗洗脸。俺双手撇撇水面上的脏东西,就捧起一捧水撩在了脸上,水扎得脸生疼,俺呵呵了两声,顿觉精神了不少。洗完脸,俺就用袄袖子擦擦脸,甩甩双手,刚想走,看见离岸不远处有个小东西在扑腾,吓了俺一跳。俺定定神,仔细看看,还是看不清是个啥东西,就折了根树枝,把它钩过来。再一看,竟是条小白狗,头心上有一小撮黑毛。

谁的狗?没有回音。这他妈的谁这么缺德,把这么个小畜生扔进了河里?还是没回声。这他妈的谁这么缺德?嗯?谁?养不起别他娘的养!工友们倒让俺喊来了,看着俺手里的狗,七嘴八舌地说这狗太小了,把准活不了。

小张说,头儿,这狗也太小了,扔了吧,养不活。

扔你个头,瞎戳着干吗?还不快去把炉子拔起来。滚!

大伙一看俺火了,就悻悻地散了。俺抱着小狗偎在炉子旁,不大一会儿它就哆嗦得轻了。

头儿,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小张过来说。

俺瞪了他一眼,又看看手里的狗,确实有些奄奄一息。

看样子活不了了。葛大爷也说。

俺站起来,有些犹豫,看看发蔫的狗,再看看大伙儿。这时俺的左手虎口痒了一下,俺低头看小狗,它的小舌头伸出来。准是它舔了一下。

还愣着干吗?把俺的牛奶拿一盒来!傻乎乎的东西,没看见它在舔俺!

不一会儿,小张捏了一盒伊利纯牛奶来,想递给俺。

把吸管插上!真蠢!可能是俺声音大了点,小狗机灵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它看见俺,有些笑眯眯的,不大抖了。

俺先把牛奶在炉子上烤了烤,热乎了,才冲着小狗嘴轻轻地捏了一下。奶从吸管里滴出一滴来,它的小舌头一进一出的。

你看,它在喝,呵呵呵,在喝。俺抬起头来冲大伙儿说。

在喝。头儿,看样子它死不了。

怎么能死呢?小家伙,怎么能死?你敢死?!说着,俺又给它挤奶吃。

晌午,葛大爷买菜时,捎回了三根金锣小火腿肠。俺掐成小米粒状喂它,它吃。吃一口,小舌头就舔一下俺的手指头,痒痒的,小嘴吧嗒得俺直咽唾沫。

第三天头上,它就能围着人用小尾巴打裤腿了。

头儿,你不是发誓这辈子再不养狗了吗?小张嬉皮笑脸地说。

汪,它冲着小张叫了一声,声音尖细得就像个小丫头。

俺笑着说,听见了吗,它在骂你。

小家伙确实有些缠人,一步也不想离开俺。

给它起个名字吧。那天俺回家,想把小家伙带回去,临走时,小张说。

是该有个名,葛大爷也说。

俺扑拉扑拉小家伙的头,它看看俺,汪汪汪,叫得真清脆。

米丫。俺脱口而出。

米丫,这名字好,迷死牙狗。小张笑起来。

汪,它看看俺,跳到地上,汪汪汪,一串叫声,叫的大伙都笑了。

就是迷死牙狗,它就是要长成骄傲的小公主。俺说。

米丫。

汪汪汪……

米丫。

汪汪汪……

俺把米丫送到家,起初爹娘都不欢喜。俺知道他们想起了黑贝。米丫好像也看出来了,很乖很害羞。放学回来的女儿儿子一眼看见了米丫,把书包一仍,还不等他们凑,它就跑过去,汪汪地叫起来。爹娘毕竟喜欢狗,看米丫这么懂事,也就眉开眼笑了。米丫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又汪汪了几声,就跑到院子最僻静的东南角撒了一泡尿。这下可把娘乐坏了,说跟个人儿似的,比小亮都懂事。小亮是俺儿子的乳名。

银,去给米丫兑盆水,温乎些,咱给它洗个澡。爹说。

银是俺女儿,比小亮大四岁,那年十一。

再回家时,俺埋怨爹娘咋能让米丫睡柴禾棚子呢。你二老嫌它脏,跟银跟小亮睡一屋都行呀。

听见这话,爹娘一脸不欢喜。媳妇忙把话接过去说,你知道个狗屁,咱爹咱娘不让米丫睡屋里?亏你想得出,你看看,她一撩门帘,指着一个精致的竹笼子,这就是爹赶集买来给米丫的,你成天价不着个家,来家也不先问问爹娘好,还埋怨起来。工程队长大人,往后啊,调查清楚了再发话。

娘说,米丫不睡笼子,它偏偏要跟牛睡柴禾棚子。

爹说,米丫会放羊。

放羊?米丫放羊?

媳妇说,爹去放羊,米丫总是跟着,哪只羊调皮不老实,跑离了羊群,它就能把那只羊喊回来,羊不听,它就追着往羊群里赶。

这么灵透?

这个小机灵鬼。娘说。

俺去看米丫,它看看俺,又把头扭过去。它正在看牛倒嚼,小眼睛贼亮贼亮的,甩着小尾巴,哈喇子流得老长。俺一把抱起米丫,说看把你馋的,走,咱吃好好去。米丫汪汪两声,头还是盯着柴禾棚子。

俺把鸡屁股扔给米丫,米丫闻闻,没吃。爹说,米丫不吃肉,一口也不吃,塞到它嘴里它也不吃,怪死了。

鸡吃骨头鱼吃刺,俺从来舍不得扔鸡骨头,往往一只鸡的骨头都归俺嚼。当俺咬断一根鸡大腿骨时,米丫冲着俺汪汪起来。小亮说,爸爸,骨头是米丫的,你凭啥吃?说着他就从俺嘴里抢过那半截鸡骨头,连俺筷子上的那半截一块放在了米丫跟前,米丫看看小亮,汪汪两声,才不紧不慢地叼起鸡骨头。

米丫舍不得吃肉。银说。

这个小东西就爱跟牛玩,牛也舍不得它。媳妇说。

那次俺在家住了两天,看见米丫的确跟牛打得火热。它也围乎那些羊,那些羊也喜欢跟它闹,可比起它跟牛的热乎劲儿来,就差得远了。

临走的那天早晨,俺刷牙时,看见牛把地上的棒子桔往石槽里叼,米丫跟它缠,牛就用尾巴扫它,还踢它。俺看得出来,牛根本没下力气,只是轻轻地撩后腿,可米丫还是一个跟头一个跟头地滚。爹饮牛,先饮一大铝盆泔水,再饮一桶清水。喝几口,牛就抬一下头,朝柴禾棚子看看,米丫正用两条后腿乱蹬,把娘给它的吃食盆子盖住。牛就又饮水。咕咚了几下,牛又抬起头来看柴禾棚子,这回它哞哞地叫了两声,看看爹,又扑棱扑棱牛头,扥的缰绳上的铁环哗啦哗啦响。爹说,别小心眼,米丫跟你闹着玩呢。牛又哞一声,好像埋怨爹偏心眼。米丫正在食槽里撅着腚向外蹬棒子桔。蹬出一根,就看看牛。蹬出一根,就看看牛。看见爹牵着牛往柴禾棚子走,米丫照样在食槽里折腾,一丁点儿怕的意思也没有。爹将牛拴在院子里的一根柱子上,就去柴禾棚子,左手把米丫从食槽里抱出来,说你这个小坏蛋,净瞎闹腾。说着一哈腰,把刚才米丫折腾着盖住的吃食盆子扒出来,说,不吃你的,瞎闹腾个啥?米丫就冲着爹汪汪两声。

牛把刚才这一幕全看在了眼里。

俺也把前前后后这一幕全看在了眼里。

俺刚回工地没几天,家里就来了电话。快滚回来!爹在电话里嚷。

娘身体一直不太好,爹这一嚷,可把俺吓坏了。俺说,是不是娘又病了?

快滚回来!你看你,家里的事嘛也不管,俺们死在炕上你也甭管!

不等俺再说啥,爹就把电话挂了。

俺赶紧让小张开着三马子,跌跌撞撞地赶回家。一进门爹就吼,牛没了!

头晌,牛跑没了,米丫也没了。急得一家人没着没落的,都铁青着脸。娘躺在炕上,依着被窝卷。俺说,娘你没事吧?

娘把脸扭向窗户,说,早晨,你爹去放羊,把牛拴在二十四亩地的沟边上,谁承想往回赶羊时,牛不见了,米丫也不见了。

俺二话没说,就让小张发动着三马子,冲着二十四亩地的方向疯了一样开过去。

说真的,俺不太在乎那头牛,俺一直不同意家里养牛。俺在外面包工程,家里的活自然就顾不大上。再说了,细算算,一年下来,养头牛,连草带料,再加上功夫,也不划算。

爹可不这么看,老说,你懂个屁!爹喜欢牛,打心眼里喜欢。

今天俺要是不把牛找回来,爹不干不说,娘的老病准得犯喽。觉得嘴角子热乎啦的,用手一摸,才知道起了燎泡。三马子一直开到乡里,也没看见个牛毛。只能挨着村大爷大娘地问。没看见,都说没看见。

小张说,头儿,实在不行先把俺家那头牛牵来,顶上。

俺瞪了他一眼,没吱声。

小张又喊。

俺说,你当你爷爷傻瓜啊,嗯?你家那牛嘛色的,还牵你家的牛顶上?亏你想的出来!

小张说,这咋办?

俺知道咋办?俺要是知道咋办,早就不瞎跑了。实际上俺心里老惦记的不是牛,是米丫。这小玩意太让人挂心了。

找不到牛,只好往回走。俺盘算着回家怎么跟爹娘交代,你一来俺一往地编着一个一个瞎话,觉得哪个故事都不太圆满。就冲小张嚷,别开得这么蹦蹦哒哒行不行?小张伸伸舌头,没敢吱声。

转到油漆路上,小张说,头儿,你说你挣这么些钱放着干吗?咱也弄辆桑塔纳,桑塔纳开起来,准不这么蹦蹦哒哒的。

俺拍了他头一下,桑塔纳,找到米丫俺就让你桑塔纳!还桑塔纳呢,你就是三马子的命!

真快,咋说到家就到家了呢,天刚麻麻黑。

俺还在盘算着爹娘说啥,俺咋回。跳下三马子,欢迎俺的竟是汪汪汪的叫声。

米丫,是米丫。俺一下子就蹦到了地上,一哈腰就捏起了米丫,对着它的嘴就是一口。米丫好像有些害羞,呕呕了两声,就挣着跳到地上,往柴禾棚子跑,这时牛哞了一声。

真他妈的是头犟牛,叫就叫吧,拖那么长声干吗呢?

小张说,头儿,你听,牛!

俺还不知道是牛!俺拍了下他的头,笑着说。

银和小亮跑出来,争着说是米丫把牛找回的。俺抱起小亮问,你奶奶好了吗?

爷爷奶奶等着你喝10fd117caf9c5f64278bdb75b77877851e2f7060ba261701f17bc23455d46c07酒呢。银说。

我在儿子脸上扎了一下子。他凑到我耳朵上说,爷爷要骂你。

我轻轻地捏了小亮的屁股蛋子,说,老爹胆子小,可别吓唬我。

儿子嗷的一声,说,爸爸拧我的腚瓜子。说着,还提起我的俩耳朵,伸出米丫一样的舌头,噜噜噜地做鬼脸。

还不快点儿让爸爸进屋?银过来,一下子就把小亮拽到地上,说,咱爸爸累了,你咋不知道疼人?

呸!我愿意!

你再闹腾,我就揍你屁股!银说。

俺赶紧站在他俩中间,俩手揉搓着俩孩子的头。丫头使劲儿靠在我身上,扯扯我的衣襟,说,我爷爷我奶奶不生气了,等着喝酒呢。

俺的手在银的头上拍了拍,说,小亮再瞎胡闹,你当姐姐的就揍他。

小亮嚷嚷说,她敢?

我就敢!

我们嘻嘻哈哈着进了屋。

爹坐在堂屋的八仙桌的正座上,娘坐在东边,媳妇坐在娘的下手,俩孩子的屁股还没沾稳凳子,就又跑到柴禾棚子看牛和米丫去了。盘子上都扣着碗,俺一瞭,竟然十个盘。

在俺那,一般不用八仙桌子吃饭。一般遇见大事了隆重的事了,才用,比如谁家娶媳妇了,嫁闺女了,或者过年时上供了,等等。平常也就是在堂屋就地上放张矮桌,一家人坐着小板凳坐着马扎吃。

见俺们走进来,媳妇忙着揭盘子上的碗。爹说小张,坐爷爷这边,爹又指指对面,你坐那里,还不如米丫呢,笨的。说这话时,爹抄起了酒瓶子。

他呀,哪能跟米丫比,五大三粗的,哪有米丫的心细。媳妇说。

娘笑出了声,说他心也细,要不那些桥,用多少砖,用多少洋灰,能算出来?

爹笑着看了看俺媳妇,就捏起酒盅向小张举举,累了吧,多喝点。

爷爷,牛是咋找回来的?

是米丫从村西边河圈里叼着缰绳叼回来的,都快跑到大曹了。小亮从院子里跑进来,抢着说。

米丫的嘴角都破了。要不是春生叔看见,跟俺娘说是米丫找回来的,俺们还不知道呢。银说。

这头犟牛,俺知道到时候了,过两天就是集,它就等不及了。俺明白爹说这话指的是牛发情了。守着儿媳妇,爹不好意思说明了。

汪!俺们自顾自地说话喝酒,却忘了功臣。银抱着米丫进来,俺看见米丫的嘴角子有块血嘎巴。

那晚喝了一瓶67度的衡水老白干和一箱青啤,娘和媳妇也破天荒地各喝了盅白酒。都没醉。

米丫将牛找回来的事,让它在村里一下子成了英雄。成了英雄,自然就有了不大守规矩的资本。早晨角门一开,就急麻拉火眼地往外窜,不到晌午不回来,吃完狗食,又急麻拉火眼地窜出去,牛怎么哞哞,它也不管,就像有了仇。刚开始几天,家里人没当回事。银和小亮只是说找回了牛,就疯了,也就没好意思怎么着它。可是爹放羊想让它跟着,竟然也找不到它,就有些纳闷,有些不高兴。就说,一个丫头家成天不着家,算啥事?他一说这话,突然觉得米丫好像是有啥事在瞒着一家人,恍然大悟似地跟娘说,米丫会不会是那个了?

哪个了?娘实际上是知道的,只是不说。

就是那个!爹白一眼娘,你没看出米丫这些日子样子怪怪的,也不大吃,也不大喝,跟没了魂似的。

娘就笑,就颠着个小脚随着米丫,她哪随得上。别看米丫个子小,四条腿短,可跑起来一点也不慢。娘一出门口,看见它往西面去了,再跟,就没了影子。娘望一会儿,也就回来了。娘知道村西谁家有狗,谁家的是牙狗谁家的是母狗。就跟爹说,米丫八成去了春生家,要不就去了刘四家。爹嗯了一声,说他们家的狗,米丫八成看不上。

从俺家去刘四家,春生家是必经的。赶上过节家里来亲戚,要是俺家剌了羊肉,赶巧春生看见,春生就说光吃羊肉也不吃牛肉。甭管谁都会回一声,下回就剌牛肉。这也就是个话,碰见了,没个话,没意思。有时说个话只是打声招呼,不能当真。

米丫果然在招狗子。它不像别家的狗,非得让人家找上门来,或者让主人牵着抱着去瞄,它要自己做主。

春生家的花狗真不要脸,看见米丫,就追着闻米丫的腚,米丫不让闻,米丫嫌它长得丑,就冲它叫,俺就用坷垃投它,它还是追米丫,还冲俺呲牙叫唤。追着米丫到了村外,看见刘四家的狗就不追了,它看着它们闹。刘四家的狗,更丑,俺就把米丫抱回来了。小亮说着,就把米丫放在了地上,又说,米丫以后不许跟它们瞎闹。

米丫还是怀上了。怀上了的米丫突然就吃起肉来。

米丫闯祸了。俺回工程队也就是一个来月,葛大爷回了趟家,回来第一句话就吓了俺一跳。每回葛大爷回家,都会到俺家坐坐,一来是看看有没有话捎,二来就是老哥儿俩整两盅晕晕。

米丫?闯祸?米丫能闯啥祸?

米丫去春生家偷肉,春生追着踢了它一脚,碰巧让你爹赶上。你爹就说春生,它是畜生,你也是畜生!春生就一个劲地赔不是,还给你家送了东西,你爹哪能要,就又让侄媳妇送回去了。都寻思这事也就过去了,没成想,米丫瘸了条腿,怀的崽子也掉了。这下,小亮可不干了,提着气刀子上春生家闹,把他家的门 地剁了几刀。

俺一听没啥大事,就挂了个电话。嘱咐家里人千万别为了这点子小事伤了和气。

媳妇说,没事,工程队长大人,俺就是看着米丫瘸呀拐的,心里头气得慌。

俺听见电话里小亮在嚷嚷,哭闹着说让爸爸回来,让全工程队的人全来,打死春生这个王八蛋。俺让妻子把电话给小亮,说,小亮,别闹了。小亮不干,还是嚷嚷。我说,儿子,你看看,是不是咱家米丫先偷了春生家的肉,是不是咱先不占理儿的,是不是?再说,你是咋看米丫的?你是不是也有责任?

咱不占理,他也不能把米丫踢瘸喽,更何况他还把米丫肚子里的小米丫给踢没了。不行,爸爸,你回来非得治治他。

俺只好一口应承着,说好好好,回去一准找你春生叔算账去。儿子,这事不能耽误学习,要是书念不好,小心你的屁股。没上几天学,还跟你老子“更何况”起来。儿子,那俺也给你来个“更何况”。

儿子说,你“更何况”个啥?

更何况你春生叔很喜欢你,忘了过年过节给你牛肉吃?

儿子一时无语了。媳妇在一边说,亮,快写作业去。媳妇又接过电话说,工程队长大人,没事,别操心了,算你的帐去吧。

俺嗯嗯着,说跟咱爹咱娘说,千万别埋怨米丫,一声也不能嚷它。

媳妇说,知道了,工程队长大人,黑贝的悲剧在咱家再也不会重演了。

把电话给咱娘。我说。

不用了,咱娘没事,就是当天生了点气,春生一来赔不是,娘就舒坦了。

俺又嘱咐媳妇,米丫好了,就把它拴上,省得再惹是生非。

又过了个把月,媳妇打电话来,说米丫又活蹦乱跳了。

虽然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不知咋的,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媳妇按俺说的,想拴住它,米丫就是不让栓,一拴,就不吃不喝,汪汪起来个没完没了。没法,只能由着它。米丫到处跑,见着活物就追,连麻雀蝴蝶都不放过。逮着东西也不吃,叼回家,就喂牛喂羊喂鸡,牛羊鸡都不吃,它就急,撵的羊叫牛哞鸡嘎达。媳妇在电话里说,那个恋家的米丫又回来了,比以前还调皮。

俺问,米丫的腿还瘸吗?

媳妇沉吟了下,说,瘸是瘸点,倒是不碍大事。

俺悔不该这么依随米丫。要是它偷春生家的肉这回,俺狠狠地嚷它几句,让它长长记性,也许米丫现在还活着呢。最起码不会发生后来这么档子事,米丫也不会遭这么大的罪。

又过了不到一年,赶上工程队没活,俺在家呆着。从冬至前五天开始,三天不见米丫的影子了。一家人都急得没着没落的,满村找,都说没看见。院子里的牛没精打采地倒嚼,羊趴在羊圈里,再好的草也懒得吃。还有鸡,都飞到树上不下来,公鸡早晨打鸣也懒洋洋的,母鸡更怪,连蛋下得都少了。昔日吵闹的院子,顿时安静下来。小亮可受不了了,无缘无故地发起了干烧。

一大早,娘揽着小亮说,亮呀,你数数窗棂子是几根,要是双,咱米丫就真没了,要是单,米丫准会从村南的湾边上回来。

小亮就站在窗前数。数了一遍,小亮就哭了,说,奶奶,十二。

不对,你再数一遍。

小亮就又数。奶奶,还是十二。

别慌,再数数。

奶奶,再数管嘛,不还是十二?

亮呀,不对,你再数数。

俺就说,儿子,你再数数。别哭了,大不了再给你弄一只去。

不要!俺就要米丫!

你要米丫,就得数对喽,数不对,米丫咋回来?俺真不该说再弄一只来,俺觉得对不起米丫。

亮呀,沉住气,别急,慢慢数。娘又说。

小亮就又数。这回他响亮地喊了一声,十三,奶奶,不是十二,是十三。奶奶,你说小亮咋就这么笨,老是数错呢。说着,他跳下炕,趿拉着鞋就往外跑。

亮呀,你还没好呢。

奶奶,好了!

娘把小亮的斗篷扔过来,俺一把抓住他,说,亮,穿上袄,穿好鞋。

媳妇赶紧过来,给他系鞋带,俺给他系斗篷,顺便摸了摸他的额头,真的不烫了。媳妇说,小亮,在家呆着,让你爸爸去。

不行!小亮挣脱俺们,就向村外跑。

媳妇说,你跟着,他刚好,村外风又大,别重了着。

娘在里屋说,你看亮这孩子当真了。想哄哄他,谁寻思他就当真了。

娘,你别出来,外面冷,俺去看看,站一会儿,看不见米丫,就把他糊弄回来。俺又跟媳妇说,你去找找爹和银,让他们别满村地跑了。

小亮站在村外湾边的高坡上,抻着脖子四下里望。看见俺过来,就说,爸爸,你说米丫能跑到哪里去呢?它咋就不想小亮呢?

想,米丫咋不想小亮呢。

想,它咋不回来?

俺一时无语,只能跟着小亮一起四下里望。

村外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树挂,雪白雪白的向着天举着。一群一群的麻雀呼一声从这片树林里飞到那片树林里,树上的树挂就一片一片的落下来,像下雪。几只被惊起的灰喜鹊喳喳地叫着,扑棱着翅膀从树上飞到地上,又从地上飞起来,钻进树尖上。

奶奶为啥说窗棂子是单,米丫就能回来,是双就回不来?

奶奶哄亮,奶奶不愿意看见亮难受。

不!奶奶从不撒谎!

嗯,奶奶从不撒谎,爸爸也不撒谎。

爸爸,你看那是嘛?

米丫!儿子,是米丫!俺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米丫正瘸着个腿艰难地从湾西边向这边磨蹭。

米丫!爸爸,真是米丫!俺说奶奶不撒谎吧。小亮边喊边向趔趔趄趄的米丫跑过去。

即使离得这么远,还是能看清米丫浑身全是土,就像刚从土里钻出来的。

爸爸,米丫让人砍了一刀。米丫在小亮的怀里哆嗦着,它的背上有一道口子,从脖颈子向肋部斜下去,足足有一扎长,伤口上全是泥巴。

操他娘的,是谁这么孬?小亮骂了一声。

亮!不许骂人!跟谁学的骂人!虽然俺这么呵斥儿子,可俺也在心里骂。

爸爸,你看米丫快没气儿了。小亮说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除了个头长得大了,在小亮怀里软塌塌的米丫让俺想起拣它的那个寒冷的倒春寒早晨。

俺和儿子喳喳地踩着一层银白的霜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从村外回到家,俺胡子上也起了一层白。

都说猫有九条命,打死俺俺也不信。可俺信米丫命大。假使那天早晨俺不去遛早呢?米丫就没命了。即使遛了早,俺不想用冰凉的小河水洗洗脸呢?米丫也没命了。洗了脸就扭身走了呢?即使不扭身走开,朦朦胧胧地看见水面上飘着个东西,不好奇呢?米丫肯定早就没命了。可是,要不是俺捡到米丫呢,弄不好她就不会遭这么大的罪。俺这是咋得了?平日里虽然俺不烧香拜佛,可到年下,天爷爷地奶奶灶王爷各路神仙的,俺也跟着爹娘没少念叨没少磕头啊。这些年俺拉起个工程队,钱是赚了一些,可俺没得罪过谁,也没干过啥伤天害理的事啊。

米丫遭此不明不白的大难,俺以为它真的活不了几天了,谁曾想它过了一个礼拜就行了,只是走路还打摆子。俺娘可受不了了,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俺知道娘不光是心疼米丫,她跟俺心里想的一样,俺家得罪谁了呢?打狗看主人,这不是明摆着在打俺家人的脸吗?俺就默默地打听,可一点线索也没有。米丫的身子虽然在慢慢的康复中,可是俺能看出它眼里全是怕,觉也睡不踏实,俩眼似闭非闭,稍有点动静,就是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做出逃窜的样子,看得人心疼。爹是个急性子人,弄不清米丫是谁下的手,嘴急出了燎泡。媳妇说话都不敢大声了,小心地伺候着一家人。晚上会猛不丁地醒来,跟俺说,你快去看看米丫。

米丫没丢的消息在村里不胫而走,知道米丫背上那道伤疤的人都会骂一声:真是缺了八辈子的德了,下这么狠的手!

刚进腊月门,有天早晨米丫突然就精神起来,叼住俺的裤腿就往外拉。出了门它松开俺的裤腿,在前面颠着瘸腿一溜小跑。俺在后面紧跟着,它还是不时地回头看看俺。米丫从原来的傻大胆,竟然变得这么小心,俺就更恨那个下狠手的人来。米丫过了村外的湾,沿着当初逃回来的路小跑,就跑到了村西河堤下,在一个地方站下,回过头向俺汪汪两声。俺赶紧跑过去,看见米丫跟前有个小坑。小坑里有脏雪,一些树叶子堆在里面,米丫用两条后腿扒拉着树叶子,扒拉着雪,扒拉净了,就爬出来。看看俺,汪汪两声。看俺没反应,又跳进去,躺下,伸开腿,闭上眼睛,然后艰难地站起来,慢腾腾地爬出来。米丫又看看俺,向村子一连串地汪汪,那声音近乎哀鸣。俺一下子就明白了,米丫是在遭了那人的毒手后,又被埋在了这里。俺哆嗦着抱起米丫,泪水禁不住流下来。

米丫呀,你作啥耗了呢,遭了这样的毒手?!嗯?米丫,你说呀,米丫?!你到底作了啥耗?!

米丫在俺怀里哆嗦起来。长这么大,俺还是头一回冲它嚷。它看着俺,很委屈的样子。俺心就揪了一下。抚抚米丫的头,说,好孩子,别怕,是爸爸错了,是爸爸错了,爸爸不该冲你发火。俺把脸紧紧地压在米丫的头上。米丫转动着它毛茸茸的头,把嘴转到俺脸上。俺脸上一痒,知道是它的小舌头在舔俺。

俺放下米丫,把那个坑填上。这时刮起一阵小风,眯了俺的眼。揉揉眼看米丫时,它也在看俺。俺说米丫,咱回家吧。

米丫不按原路回,它向村西跑,俺只好跟着。

进了村,它就向刘四家的那个胡同跑,俺紧跟着。

米丫看见刘四,立马站下,回头看看俺,就冲着刘四叫起来。俺也看见了刘四,俺看见刘四一抹头进了家门,随即就是插门声。

米丫冲着刘四家的门又是汪汪,又是挠门。俺听见刘四家里的狗跑到角门洞子里,也汪汪起来。随即就是一阵棍棒响,被打的狗嗷嗷着向院子里面去了。

刘四,你开门!俺也不怎么着你,你说清楚,你怎么能冲这么个小畜生下这样狠的手!?

里面没人接声。

俺咣咣地踹门,这时邻居们围了过来,劝俺。

刘四,你出来!有种你就出来!

现在想想,当时要是刘四出来,甭管给俺赔不是,还是给俺下跪,俺也得扇他八个大嘴巴子。真的,当时俺捅死他的心都有。

俺让乡亲们推搡着,从大街上回了家。春生抱着米丫,用手抚着它的头,米丫哆哆嗦嗦的,俺就冲春生嚷,春生,你放开米丫!放开它!春生把米丫放下,米丫跑过来,抱住了俺的腿。

哥,俺踢过米丫,俺忘了,哥。

没事了,春生,俺刚才气坏了。

那年过年,春生家比平常年景多宰了三头牛。

工程队要到武城去修一个水坝,是个大活。刚过了年,春生闲着也是闲着,也跟着去了。临走时,春生说该带上米丫。俺寻思了寻思,没带。

米丫死的消息,是在武城的水坝工程结束回家后,银说的。银说得泣不成声,小亮站在一边不言语,就像他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米丫领着俺让俺知道了刘四的事以后,就再也不出门了,成天趴在柴禾棚子里。就是牛、羊、鸡有点啥动静,它也会哆嗦一阵,半夜里经常发出一些怪动静,弄得家里人老是替它担心。银说,爷爷常常叹气,说米丫可能活不长了。有一天爷爷奶奶,还有俺娘都下了地,俺和小亮去上学了,可是晌午回家后,米丫却不见了。过午第二节课课间时,建民喊俺,说米丫来了。俺慌不迭地跑出课堂,看见米丫在校园里,正无望地四下里找着什么。俺就喊了一声,米丫!它就风一样跑过来,俺张开双手,它一下子蹿上来,俺就紧紧地抱住了它,它的嘴在俺脸上、脖子上,头发上不住地乱舔,不住地亲。俺说米丫,你疯了,别这样。同学们围着都嘻嘻哈哈地笑乱了。这时,米丫静下来,俺觉得米丫在变沉,往下出溜。俺低头一看,米丫死了。

米丫死的那天,村里那么些人说看见它跑遍了村里村外。看见米丫的人都说,米丫原先就爱在这些地方追鸟追蝴蝶,可那天米丫也不追鸟了,也不追蝴蝶了,只是悄悄地溜达。到一个地方就静静地看一会儿。到一个地方就静静地看一会儿。有人和它打招呼,它就盯着那人看一会儿,好像是说对不起了,俺还有事呢,就甜甜地汪汪两声,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那天晌午,俺爹俺娘俺媳妇,还有银和小亮,正在村子里到处找米丫,二十四亩地的地邻三才哥刚从地里回来,他说回来前看见米丫在二十四亩地转悠,俺就喊,米丫大晌午的,上这来干嘛,快回家。可是米丫好像没听见,也好像听见了,愣了一下,就围着二十亩地转悠开了。三才哥还说,米丫最后在你家的地里撒了一泡尿,拉了一泡屎。他继续说,俺又喊它,这回它听见了,远远地向俺汪汪了两声,就向西跑了。

也有人说还看见它在河堤边上溜达过。村里不能再下地的老人们还说,前半晌看见它和村里的狗在一起,说从来没看见村里有这么多狗聚到一起过,那些狗围着米丫站成一个圆圈,米丫蹲坐在中间,那些狗都默默地看着它。还说,最后米丫和春生家的狗闹腾了一会儿,春生家的狗还流了泪。狗群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它俩闹腾,看着它俩亲热。

也有的说,远远地看见刘四家的狗在村西头汪汪地叫唤,狗群就疯了一样向它狂吠。米丫就向狗群叫了几声,狗群就不吠了。它就冲刘四家的狗喊了几声。刘四家的狗就向狗群磨磨唧唧地蹭了一小会儿,又停下了。米丫就一步三回头地跑离了狗群,向它跑去。还说它俩对坐了一会儿,然后就相互亲亲,又上上下下地闹了一会儿。还有人说,这时看见了刘四,还看见刘四抱起米丫,亲它,米丫就让他亲了……

又有人说,小半晌时,狗群散了,看见米丫就向村外去了。

很久以后,我才听82Tg+NF5LEV708aixDPsD3yNvb84KGHpcjHaAUku+14=村里传说,米丫是在刘四他爹忌日那天跟着他家的狗去了他爹的坟上。刘四在村里算是个大孝子,在坟上哭的呀,老远都能听见他的嚎啕声。米丫和他家的狗在坟边上追打着闹腾,他家的狗窜上坟头尿了一泡。米丫也跟着他家的狗,跑上坟头尿了一泡。刘四本来正给坟头培土,看见米丫撇咧着两条后腿在他爹坟头上尿泡,就抡着铁锨拍过去。据说没拍着,米丫蹿下坟头,往村里跑,刘四就在后面举着铁锨追。他家的狗也追,从前面截住米丫,两条狗就亲热起来,刘四的铁锨拍下来……

俺让小亮领着去看了看埋米丫的地方,米丫和黑贝埋在了一起,小土堆上长满了狗尾巴草和爬蔓子草,还有两棵灰灰菜结满了籽。

俺问小亮,儿啊,埋米丫挖坑时,挖到啥没有?骨头啊啥的?

没有,连根儿狗毛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小亮又说,爸爸,黑贝怎么连根骨头也没剩下呢?能跑到哪里去呢?俺答不上来,就说也许它也像米丫当初一样,又活了。

活了?能吗?

亮,别问了。

米丫死了很长一段时间,俺总是无缘无故地发火,骂人,算错账,无缘无故地拖欠工资,冲追债人吼叫。有天也不知道小张说了句嘛傻话,俺还抽了他一个嘴巴子。后来小张问俺,叔,那天你抽俺干嘛?你说了那种不该说的废话。叔,那天俺啥也没说呀。俺就哦了一声,对不起呀,小张。他说没事,俺知道你心烦,叔,再烦咱也得好好过日子呀,是不是?俺就没再言语,俺在听桑塔纳四个轮子和水泥路嚓嚓的摩擦声。

有天,葛大爷说,俺妹家的佳美生了。俺没搭腔。他又说,你说怪不怪,有一条长得跟米丫一摸一样。葛大爷看看俺,又说,要不俺把它抱来?

不不不,葛大爷,不养了,真的,葛大爷,俺真的不能再养了。

说完,俺就去了工地。不知咋的,俺又想起了修村志的事,米丫死这事,算不算村里的大事呢?俺不知道,俺真是拿不准呀。

责任编辑 王宗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