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

2013-12-29 00:00:00高玉宝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1期

我轻手轻脚地走向那个房间,听到一个女人低语的声音,声音低沉,絮语般“嗡嗡”直响……

1

我见到绿川英子的时候正在放羊。

我的羊只剩下七只了,原来有七十只之多。武八将羊鞭子交到我手中的时候说,小子,少一只,你的小命就没啦!他沉着脸,脸上长着黄毛,让人看了禁不住要想起山上的猢狲。

没想到,他的脸说变就变,嘿嘿,不过,你别怕,我不要你的命,你的命值个屁。总之啦,我饶不了你……他挠了挠头说,操,你这么个小鸡巴崽子,除了放羊,你还会干什么呢?你这么个小鸡巴崽子,放羊不丢羊,那才难怪。好了,好了,赶着羊走吧。太阳不下山,你小子别回来!羊肚子不鼓,露着大胯骨,你小子也别回来。听到了吗?

我的肚子叽里咕噜地直叫,我两天没吃一点东西了,这个长一脸黄毛的武八就不能给我点吃的?但是,他丝毫没有给我东西吃的意思,他显得很生气,脸上却带着笑,摇头晃脑地走进了屋里。

我将羊圈的柴门打开,懒洋洋地挥动着手里的鞭子吆喝:都给我出来。我无师自通地喊起来。武八的老婆从屋里出来了,她是个白白胖胖的女人,两眼如铃,巨口大鼻,双乳倒挂,走起路来随身甩动,就像两条死长虫。我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她将手里的包袱递给我,里面有一只锡皮水壶,俩鸡蛋!一张烙饼!

我差点哭起来,我感到我已经抬不起头来了,我虚弱地将目光投向武八的老婆时,她已经转身走掉了,只见她肥硕的腚与双臂后面时隐时现的两个大奶子来回甩动。她走得很慢,因为一走快了,她的大奶子就要跳起来,这样,她就受不了了。她嘴里嘟囔着,混蛋,爹死娘死,你怎么不死。十五的人了,长得还没我高。真丢人。

她是在说我,我已经十五岁了,可是,我却长得如一只缺奶的猴子。风一来,我觉得我就会飘到空中去。我的全身只剩下一把骨头,而且骨头里面也空空如也。我先咬了一口烙饼,烙饼太厚了,麦香扑鼻,我赶紧又咬了一口,这下咽不下去了,我拿起鸡蛋来咬了一口,发现我忘了扒鸡蛋皮了。鸡蛋还用得着扒皮吗?咬了一口,更咽不下去了。我只好拧开水壶,喝了一小口水。

这两天,我的肚皮里全是水,一走路就咣当咣当的,除了喝水,我什么也没有吃到。我家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家,每一个房间都挂满了蛛网,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没了。但我还是在后院的仓房里找到了一只破水桶,水桶已经奇烂无比,找了一圈绳子,我只找到了半根扁担,也好,用它来打水也成。费了好大劲我才将水提上来,趴在井边上,咕咚咕咚喝起水来。饥饿使我的肚子火辣辣的,冰凉的井水一进了我的肚子,我感觉好受多了。可是,我浑身上下还是像着了火,真让人受不了。我将我的破衣裳脱了下来,赤身裸体地躺在井边的青石板上,这下可舒服多了。后来,我就睡着了。我梦见了鹿,还有飞翔在鹿周围的蝴蝶,空气里充满了烤羊毛的味道,太香啦……

这时,武八在井边看到了我,他踢了我一脚,我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骨头疼得撕心裂肺,我大叫一声,他妈的,疼死我了。

武八却笑了起来,你个小兔崽子,我以为你死了呢,我还害怕你弄脏了咱们村的这口井。原来,你没死呀……

我生气地看了他一眼,他像小孩一样向我做鬼脸,倒背着手就走。我刚要躺下,武八却又回来了,他说,小崽子,给我放羊去吧。

就这样,我成了一个放羊娃。

我把羊赶到红山去。武八嘱咐我别把羊赶得太远,太远了回不来。接着他又说,其实红山那边的草挺好的。他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大通那边的草长得黑青黑青的,不过草里有蛇,蛇却不咬羊,专咬人。真他妈的不像话。不过,红山那边是不能去了……

我想既然他武八说红山好,那我就去红山吧。我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红山是不能去了的意思。于是,我便将羊赶到红山去。当天的天气阴沉,风里夹杂着湿漉漉的水汽。我赶着羊懒洋洋地走着,羊们很听话,低头安静地走向草原的腹地。我害怕找不到红山,就一直向着北走,中间我们遇到了一条河。羊们在河边喝了够。我看到河里漂着一双女人的鞋,绣着暗绿色的小花,漂摇漂摇地流走了。我想,要是娘在家,我一定将鞋子捞回来送给娘。这是一双多好看的鞋呀。我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漂向远方的那双暗绿色的绣花鞋,它们转了一个弯儿,看不见了。我伤感起来,喊了一嗓子。我的羊们抬起头看了看,它们似乎看了我一眼,又似乎没看。一会儿,河上又漂下一只破毡帽来,嘿嘿,真不知谁家的媳妇粗心洗衣服,都让衣服漂走啦。

我赶着我的羊向红山走去,下午了我们才看到红山的影子。顺着河边走了不远的时候,我看到了几具尸体,有男有女,男的胸口前有一个大洞,上面爬满了蛆虫,它们从尸体的伤口处蜿蜒而出,再蜿蜒而进,速度惊人。这是一群幸福的蛆,它们的食物很充足。女人的尸体我没忍心去看,我只看了一眼,她的眼窝里空空如也,没有眼球的女人真是骇人。她的奶子血肉模糊,双腿以一种夸张的尺度大张着,胯下黑乎乎的一片,一群绿色的苍蝇嗡地飞了起来,其中有一只飞到了我的嘴里。我一阵干呕……

我的父母也应该是这么死的。我直觉告诉我,我的父亲已经死于非命。六年前的一天,他们到青山去采药,他们刚走,就来了一队人马,马上骑着一位高大青脸男子,他没有跳下马来,一只手握着一柄长长的军刀,我发现他的小拇指上套着一根假指套。我父亲也为别人做过这样的假指套,是用鹿皮做的。来人问我,苏东坡在家不?我摇摇头,说,他们到青山采药去了。我看到马上的人向身后看了看,他用马鞭指了指远方,来的人就呼啦啦地走了。

我们邻居李七得了黄病,瘦得一把骨头,他老婆将她陪嫁的一对金耳环拿到了我家。我母亲看到那对金耳环,就答应了给李七看病。李七的老婆进门时在我家门外的菜园里拔了一把葱,她拎着葱气冲冲地走了进来。我父亲说,《黄帝内经》曰:“辛入肺,辛走气,气病无多食辛。”饮食有常,物我相适,葱姜蒜辣皆为辛物,李七已经病了多时,气血太虚,不可多食辛辣。

李七的老婆将她的耳环放下,就走出门去。那时的我家门前爬满了丝瓜,正是开花的季节,黄色的小花在风中摇头晃脑的。出了门,胶河就在眼前,几棵垂柳已经长到水里,据说总是有几条贪吃的草鱼第二天就挂在了树枝上,它们太贪吃了,它们先从水下吃起,慢慢地顺着树枝吃上去,不大会儿的工夫,它们就离开了水面,没想到柔软的柳树条穿腮而过,它们就再也回不到水中去了。这样的奇迹时有发生,可是,我一次也没有见到过。

我父亲说,李七的病,我们怎么治?母亲将耳环放在阳光下看了看,我听到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他们家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再说了,这是什么世道……

李七是伪保长。

我父亲说,咱家原先也是大户。你爷爷的爷爷甚至曾是个举人,不过,他却爱上了京城里的一位名妓,名妓其实并不爱他,只是看中了他手里的钱。你爷爷的爷爷已经鬼迷心窍,手里没钱了,就将官给卖了,他把卖官的钱全交到了那个妓女的手中,妓女当天夜里便不见了踪影。

我父亲如同亲历过当时的情形,他将手中的草药投进水缸中,里面的药水黑如漆墨,他闻了闻草药的味道,摇了摇头。他总是摇头,好像对一切都是那么不满。他说,呵,一个举人,看上了一个妓女,哎,所谓斯文扫地耳。你爷爷的爷爷将卖官的银子全都交到了那个女人手里。晚上,他们喝了很多酒。第二天一觉醒来,你爷爷的爷爷发现,他自己睡在一个破庙里。他还以为是在梦中,他起身来,向外走去,推开破庙的木门,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喝了一夜的酒,却睡了三天。那个女人差人赶着马车把他拉到了山西。呵呵,他竟醉了三天!

我父亲咬了咬牙,将眉毛扬了扬,说,那时的京城盛产一种红色的玫瑰酒,奇香无比,绵软柔和,人们从巷子外面就能闻到酒香。这种酒用牙白的青花瓷装着,上面写着“百岁德”。那是一家老字号。他们门前的酒幌子我见过,出出进进的一个个都是昂着头走路的人。那时我才九岁,我父亲领着我到你老爷爷家取东西,你老爷爷是个郎中,能治跌打伤与风寒。后来,到了你爷爷,他不光会治跌打伤与风寒,他还会治黄病。所以,我也会治黄病。这是什么道理?难道等你大了,我也要教你治黄病?中国人全得了黄病,我们治得过来吗?

我父亲再次将草药扔进水缸中,他抬了抬头,打了个喷嚏。呵呵,你老爷爷是个倔人,割辫子的时候,他不让割,人家就把他的耳朵割了,没想到过了没几天,他就吓死了。吓死了,呵呵,一个整天双手粘满鲜血的郎中,轮到自己出血了,竟吓死了!人,怎么会被吓死呢?

我父亲摇着头,一副愤世嫉俗的表情,他站起身来,将长衫一甩,脚底下是草药的残根,他蹍了蹍,枯黄的汁水流了出来。我觉得像血,像父亲的血。没想到,他与我娘去了青山,就真地没有回来。

我家的房子是村里最高大的房子,又建在河岸边的高处,院子一直伸向河道的拐弯上。通向房子的底层要走几级台阶,进厅堂也是这样。我父亲说,这叫步步高升。我家的窗子高大无比,上面雕满了花鸟,所有的门把手上都嵌着黄铜,风一来,叮当叮当地响,很好听。我有自己独立的房间。我的床放在窗前,床前有一张桐木桌子,一把黄杨靠山椅。这是我的书房与寝室。我有三支毛笔,都是爷爷留下来的,平常我就用这几笔来写“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他只让我写前半句,后半句“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他是绝不让我写的,他说,这是胡说,无知无涯就不殆不已了?他用手指狠劲地抠着桌子,中国人,为避“殆”而后亡的教训还少吗?他似乎在问我,可是,我并不懂。除了写这几个字,他还让我写“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这个我懂,我也愿意写,觉得浑身充满了激情。

2

草,无边无际的草,这么多草长在一起,真是让人感动。我吸着鼻子,为羊们感到高兴。风一来草们如波涛一样翻滚、扭曲,几只兔子从草丛间蹦了起出来,惊飞了藏在草间的野鸡,它们咯咯哒哒地飞向不远的草中,不见了。我的羊们也受到了惊吓,它们抬起头来,耳朵呼扇了呼扇,像是对此感到心烦意乱。很快,它们又将头埋进了草里,舌头灵巧地卷动起草尖来慢慢吃下去。草尖是草们最嫩的地方,应该也是最有营养的吧?想想,用不了几天,我的这群羊们就会长得肥嘟嘟的,我心里真是高兴,仿佛看到了武八那张高兴得粉嘟嘟的毛脸。我笑了起来。

武八是父亲的朋友,他是个铁匠,但是,他却养了这么多的羊。有一次,他到我家喝酒,我父亲正在为人治病。他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天,又看了一会儿我父亲种的白玉兰花,又看了我们家养的金鱼。他看一样笑一笑,笑完了就对我说,小子,哪天我一定给你打一把刀。我一听来了精神。忙问是一把什么刀。他比划了比划说,这么长吧。我一看也就两个巴掌大小,我一撇嘴,这么小,不要。

他挠了挠头说,那就打一把大砍刀,不过,你小子拿不动吧?

我举起我的狼牙棒来——柏木棒子上钉满了钉子。你试试这东西沉不沉。

他接过我的宝贝掂了掂说,嗯,你小子挺有劲儿。

说完,我父亲出诊完了,净了手,就和他到厅房喝酒去了。

过了许多天,武八也没把他的承诺兑现,我很生气,找他要。他挠挠头说,哎,我是个家什铁匠,打刀,呵呵,打刀,真不会。

武八专打铁具,铁犁、铁铧、铁锹,他打得都不错。就是不会打刀剑,这真是奇怪的事儿。

我一直想拥有一把漂亮的大刀,可是,武八打不出来。打不出来也就罢了,他却让我来放羊。放羊,也挺不错。

我仰躺在草地上,昏昏欲睡。我的羊们在不远的地方安静地吃着草,草丛中蝈蝈在自得地鸣叫。我睁开眼来,看到天空灰暗、乌云密布,不会下雨吧?没想到,雨点子砸在了我的脸上。

大雨竟说下就下,我无处躲藏。

大地在抖颤。红山在大雨中摇摇欲坠。我跑,羊也跑。不辨方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忽然一抬头,看到一处院落。这院落好像是一下子变出来的,大雨使一切都变了样,真有点《聊斋》里古墓变成豪宅的感觉。

我的好奇心起来了,这鬼气十足的一排排房子对我来说是一种诱惑。

大雨还在下着,我的羊在山石下面躲藏着,不多不少,只有七只。其它的羊不知跑到哪去了。我想等雨停了,我会找到它们。

我又冷又饿,羊们还可以吃点草,我却不能。我包袱里武八的老婆给的烙饼和鸡蛋早让我吃了个精光。让我没想到的是,放羊的第一天就下起雨来,而且是铺天盖地的大雨,我的羊被大雨冲得直把脑袋往土里钻,雨水冲在羊毛上,一束束地往下淌。雷声大作,羊们开始没命地疯跑,我东撵一个西追一个,回过神来后,只见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我如同身在茫茫大海中一样无助。眼前零零星星的有几个白点在雨中“咩咩”地叫着,我似乎又看到了武八那张气得粉红的毛脸。我跑过去,破裤子缠着我的腿,我真想把衣服脱下来。可是,雨水太凉了,我直打哆嗦。

我赶着我的七只羊向山的背面走去,这几只羊也不听我的话,在雨中,我们的行进速度非常缓慢。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块大石头,羊们很老实地趴在了石头下面。里面再没有我的位置了,再说了,那么小的缝隙,根本容不下我的身体。

父母失踪的六年里,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我知道地瓜应该在什么季节熟了;知道毛豆应该用水煮着吃;还知道了,父亲的书是可以卖钱的;还有我家的大草药缸也挺值钱。六年里,我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有时我也想想父母,梦里也哭醒过,可是肚子要紧,叽里咕噜的饥饿让我忽略了思念。

李七的老婆发现我父母的失踪后,向我来索要她的耳环,她翻遍了我家的角角落落一无所获,最后,她将父母的大床抬走了,抬走了她还觉得吃亏,第二趟,她又抬走了我家的衣橱、饭橱。我父亲的书橱她也看了几眼,随便拿出几本书来翻了翻,然后,扔到一边去。她撇了撇嘴,这个废物,就是读这些破书读的。跑人了,嘿,拿了我的金耳环跑人了。那可是我的嫁妆。给他们送来钱,他们不要;给他们送来面,他们不要,我说呢,原来是看上了我的金货。谁说这俩个人是个本分人?我看,最不本分的就是他们。他们也知道乱世的金银管用啊。看看,他们光知道自己舒服快乐了,连这个小崽子都不要啦!李七的老婆点着我的脑门子说。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李七的黄病已经非常严重了,据说日本人的军医曾来看过几次,还给他挂了好几个玻璃瓶子点滴。但是,他就是好不起来,他的肚子就像怀了好几月的孕妇一样大了。人们说他是做坏事做得太多了,老天将所有的冤魂都装进了他的肚子。后来,日本人也不管他了,日本人越来越少地出现在我们村子里。有时,我们真地忘了现在还在打仗,武八都说了,操,到什么时候,我一个种地、放羊的,老天能把我怎么治?我们真是觉得生活就是这样了,日本人不来了,大家该放羊的放羊,该种地的种地吧。

只有李七不这么想,日本人不来了,意味着没人给他挂吊瓶了,他一天比一天瘦下去,肚子却一天比一天大。他疼痛无比,整天呼天抢地。他的老婆只好把厢房腾了出来,我父母的大床正好放在他们家的厢房里。李七的老婆说,呵,这回耳根子清静了!

在大雨中我发现了草原中的这排房子时,想都没想我就向0cf7217112a865c05b8ac7a2aa3b2813b25908a933a6b9b8ec97f8cd1bc3e6ac那里走去。我慢慢地走着,天已经黑下来,雨还在下。我看到一排排的木桩立在房子前面,碎石子铺成的小路,走在上面有点硌脚。院子里的水流向山坡的后面。我发现,这里的房间要比我看到的多得多,一小间一小间的,每一个房间都黑着灯。雨水淋在小房间的木门上,扑扑地响。我推了推,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迎面扑了过来,腥味、臭味、臊味,动物身上的气息差点让我吐出来。奇怪的是,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稻草铺在地上,说明这里曾经住过人。

我发现最后面还有一排房子,而且,有一间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灯光。

我轻手轻脚地走向那个房间,听到一个女人低语的声音,声音低沉,絮语般“嗡嗡”直响。雨,停了下来,山风从远处吹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女人呀地一声叫了起来,但是,她没动。她用一句非常奇怪的声音好像询问什么。我说,抱歉,下雨了,讨口吃食。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外面,过了好久,房门终于打开了,我看到一位皮肤白皙,戴着眼镜的女子站在我的面前。我忽然闻到一股从未闻到过的奇香,那种香气是无法形容的,是一种冷飕飕的香气,对,是冷飕飕的。我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喷嚏,我有点不好意思,向她笑了笑。她向我的身后看去,又打量了我一番。我看到她皱了皱眉,转身她走进屋去,我看到她的臀部高翘,双脚轻挪,如同踩着一洼水渍一样漂向了屋里。我没有发现她的屁股上长着狐狸的尾巴。我在黑暗中对着自己笑了。

我没有得到她的允许,不敢进屋。山风很硬,我冻得如同筛糠。她端出一碗米饭来,饭正冒着热气,上面覆了好几块肉一样的东西。我接过米饭,看了她一眼,她向我点了点头。于是,我坐在她门前的青石台阶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我先吃了一块肉一样的东西,说实话,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太香了,香甜。过了许多年之后,我知道那是午餐肉,当时,我以为是龙肉,天上的龙肉,就是这个味道了。我心里想着,就算是个狐仙儿,也是好狐仙了,弄这么好吃的东西给我吃,我的“艳福”与“口福”都来了。十五岁的我,兴奋不已。

没有一会儿的工夫,我就将碗里的饭全部吃完了。我擦擦嘴,站起身来。身后的房门紧闭,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将碗端在手里,敲了敲门。门开了,她站在屋里,灯光将她所有的形象都投射在我的眼睛里。我无师自通地向她鞠了一躬,然后,将碗交到她的手中。我倒退着走下台阶,天空蓝得发紫,星星挂得触手可及,月亮是黄色的,像一枚通亮的蛋黄。我原路返回,我必须回到我的七只羊那里,我又无师自通地认为,夜里会有狼。

她却向我招手,说:“你回来!你要到哪里去?”

我回转身来:“我,我的羊……”我指了指红山的方向。

她将房门关上来,将披肩向上披了披,那是一件雪白的披肩,披在她的身上,真美。

她说:“走,将你的羊赶到这里来吧,这里有许多空房间……哎,这里一直是关‘羊’的地方。你不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她已经走在了我的前头。

我们很快就找到了我的那七只羊,它们很老实地趴在石缝下面,我一来,它们全都“咩咩”地叫起来。我跑过去,柔情万种地搂着我的羊,说,走吧,你们今天也有地方住了。

身在羊舍的那晚让我终生难忘,女人在向我的七只羊走去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忽然,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苏小耳。

她叹了一口气说,中国人的名字太奇怪了。

我说,你不是中国人吗?

她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小家伙,你看我不是中国人吗?

我们都笑了起来。

女人说她叫玫鸿,玫瑰的玫,鸿雁的鸿。我说,真没听说还有这姓儿。我摇头晃脑地说,玫者,美玉也。正如,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玫鸿说,什么意思?

我又摇头晃脑地说,就是人呀,要将好的东西藏起来,该拿出来的时候才拿出来。

玫鸿似懂非懂地说,噢。你们中国人,懂得真多。

我笑了起来,看来,你真不是中国人了。可是,你说的话与我们一样呀。

玫鸿笑了起来,我也是中国人。呵呵,我是真正的中国人。

她笑了起来,原地旋了一圈,一副很快乐的样子。尽管我才十五岁,我已经发觉,她不是中国人。那她是哪里人呢?日本人!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默默地将羊赶进屋里,我将房门紧闭,将湿透的衣服脱了下来,稻草上的臭气被羊身上的膻气熏得无影无踪。我太累了,真想睡过去,可是,隔壁的女人一直让我担心,我隐约感到,我身在的地方应该是一座军营,日本人的军营,可是,为什么没有日本鬼子的身影呢?我真想马上离开这里,可是,我太累了,也因为我太年轻,我觉得我没做什么坏事儿,就算是日本鬼子,也不会对一个没做什么坏事的人下手!关键是这个女人,她对我并没有恶意。而且,我决定,我只睡一小觉,天一亮,我就马上离开。我还有那么多羊还要找回来呢。

可是,我睡不着,那个自称为玫鸿的女人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她柔软的腰肢,翘起的臀部,花朵般鼓起的双乳,还有她白皙的脸庞,微微皱起的眉头,晃动着月光的眼镜。这一切都迷惑着我。我的心里充满了柔情,我很快就睡着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又下起了雨,不大不小。我心里倒是高兴了。心想,是不是还可以在这儿住一天呢?我强行将我的羊赶到雨中去,它们不买我的账,刚跑到雨里的羊,马上又钻到另外的一间屋子里。它们不再受我的指挥。玫鸿站在门口咯咯地笑着,她向我招手,我一脸邋遢地走近她的房门。

她撇了撇嘴说:“你应该给它们割草吃,山下有许多高的草。”她回到屋里,递给我了一把镰刀和一盒饼干,是压缩饼干,镰刀磨得锋利。

很快我就为羊们割回了足够的青草。我放心不下我其它的羊,我决定到前山去看看。我向玫鸿说了我的意思,她点了点头,并交给我一件雨衣。我走出院子时,竟感到她对我有些依依不舍。

3

我没有找到我的羊。在去往红山南坡的时候,我忽然觉得空气中充满了血的腥味,而且,我似乎看到漫天而起的浓烟。我不知道我的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我满山遍野地“咩咩”直叫,没有回音。

玫鸿已经允许我进入她的房间。这天,她穿了件灰色的长裙,中国人绝对不会穿的裙子。她跪在地上,将藏香举了举,俯下身子去,再次起身,将藏香插入了香笼。对于藏香我是知道的,人们将柏木泡在水中,然后由水车带动的轮子将柏木磨成细细的粉屑,这些木粉,就是用来做藏香的原材料。藏香用以防虫,几里外的人们都会闻到这种冷嗖嗖的香气。

玫鸿将藏香点燃后,便旁若无人地开始了她的祈祷,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她的口中“嗡嗡”直响,真怕一不小心她的这些絮语就传到了九霄。这个女人是如此神秘。以至于她趴在干净的地板上,我看到她被裙子裹得滚圆的屁股时也没有心生邪念。

我浑身奇脏无比,我一直没有发现,可是在玫鸿的面前,我忽然发现我的邋遢,我有些害羞,玫鸿看出来了,她看着我窘迫的脸忽然笑起来。

“小家伙,你也知道害羞了呢。”她递给我一件干净的黄军装,黄军装!而且,上面还戴着红黄相间的肩章。

我惊呆了。

空气一下子凝固下来!

她看了看我,马上明白过来,她低下头来,狠劲将肩章撕了下来。“对不起,只能这样了,我这儿只有这些衣服。对不起。”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绯红绯红的。我却一点也感动不起来,我似乎也应该气愤,可是除了哀伤,我竟气愤不起来。我为我的无能感到恼怒。我赌气一样将那件耻辱的衣服夺过来——我身上的衣服实在不能被称做衣服了。她看到了我的愤怒,她不住地向我鞠躬,腰弯得不能再弯了,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

我跑到院子里打了一桶水,我首先喝了个痛快。我觉得我清醒了许多。我将衣服脱了下来,站在井台子旁边,我浇起了凉水澡,井水真清凉。我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我,我一回头,看到她低着头向我走来,她手里拿着一块香皂,不敢看我似地不住地说着对不起,然后,把香皂递给我。我接过香皂来,忽然发现自己赤身露体,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她竟敢在一个赤身露体的男人面前露面。她想干什么?我邪恶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她始终低着头,而且,在抖动。她多像一只可怜的小羊。此时正在下着雨,雨水打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一串串水滴顺着她的头发向下滴落。真想伸手给她擦擦水滴。我扭过头去。

我胡乱地擦了几下身子,我打算就这么穿上这件“耻辱”的外衣时。她已经悄悄地退回了院子。

中午的时候,雨停了。我把我的羊赶了出来。彩虹挂在了天上,空气中充满了腐肉的味道。中午,玫鸿,不应该叫她玫鸿了,她的全名叫绿川英子,是一名日本大学生。她说,她也是俘虏。因为,我反对暴行,她忽然抬起头来,我发现她满眼泪水。

“日本,日本鬼子呢?”我发觉我的声音有点颤抖,我觉得真丢人,我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不,不知道,他们走了好几天了。”她老实地回答着。

“他们到哪儿去了?”我几乎要喊起来,我不知道我是由于恐惧还是愤怒而喊了起来。

“不知道。”她看了我一眼,小声地说。

我叹了一口气,我感到虚弱:“他们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他们走时带走了一切。因为,我的病刚好,他们没带我走。”

“这里以前是兵营?”

“不,是集中营。”她抬起头来,慌乱地看了我一眼。我站起身来,来回在屋里踱步,我忽然发现,我只不过就是个孩子,我并不十分清楚集中营是干吗的。这个女人在耍我!我瞪了她一眼。她定定地看着我,然后,她站起身来,慢慢地解开我的那件“耻辱”的军装纽扣。她把我的上衣脱下来,将衣领用剪刀剪了下来,将衣兜的口袋盖剪了下来,将肩上的肩章带剪了下来,一件干干净净的,没有特征的衣服被她创造出来了。她看了看,慢慢地为我穿上。我嗅到了她身上干净的汗香。我一把将她搂住,她抖动不已。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搂着她,我要干什么?我浑身着了火一样炽热难当。最后,我狠狠地咬了她耳朵一口,鲜血顺着她的耳朵流了下来。我想一定很疼,但是,她却一声不哼。我扭头走了。

我赶着我的羊走出院门,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想回头。

我知道,这里非常危险,日本鬼子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我不相信这个日本女人的话,也许她在我面前拖延时间,等大队人马一来,她的本来面目就一下子暴露出来。她会跑到日本军官那里大哭大闹,将她受伤的耳朵给军官察看,她的日本军官情人,会对我做些什么?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我将羊远远地赶着,离那排房子越远越好,可是,我又担心我的其它羊,我只能继续寻找,一边放羊,一边“咩咩”地叫着。

红山的草场果然是一片好草场。这里荒无人烟,在大山的背后,一望无际的草原一直伸向天边,天空中,只有鹰高傲地悬着。我似乎第一次看到这么大,大得让人无所适从的草场,我忽然发觉,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从哪个方向来到这里的,红山成了我的一个坐标,如果我找不到红山,那么,我就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甚至认为,我的那些羊们,已经吃得饱饱的,它们早就慢慢走回到了我们村子,武八的老婆一定会非常惊讶它们的归来。武八一定会明白暴雨中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一定会默默地等待着我的归来。我开始思念他们,我觉得我应该回去了,即使羊全丢了,武八也不会怎么着我。武八与我父亲的关系一直是最好的,我的父亲很少与乡亲们一起谈起时政,更很少与村里的人一同喝酒的,武八是父亲为数不多的可以谈时政与一起喝酒的人。而且,这么多年,一直是武八在帮助着我,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武八的为人。万一我被日本鬼子抓住,死在了他们的长刀之下,武八一定会伤心死的。于是,我决定不再去找那几只羊了,我要回去,回到村子里去,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武八都会解决的。

可是,我却迷路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直到太阳西沉,我才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盏灯光。我竟鬼使神差地再次回到了日本人的“集中营”。天啊,我真是不想活了。可是,绿川英子那苍白的脸色,那轻轻一锁的眉头,那飘忽不定的眼神,一下子让我心疼起来。我将羊们再次安放在石缝下面,我轻手轻脚地向那排房子靠近了。星星低垂在天空,大地上一片孤寂。我悄悄地趴在她的窗下。藏香的味道从窗子里传了出来,所有的蚊虫都飞得远远的,那冷冷的香气让我无所适从。屋内传来“嗡嗡”的祈祷声,她低吟的声音让这个夜晚变得冷气十足。忽然,她哭了起来,难以抑制地哭声让我也心伤不已。我一下子推开房门,径直走向她。她依然穿着那件灰色的裙子,我毫不犹豫地将她抱在了怀里。由于我无所适从,我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只用我的嘴寻找着她的嘴。我战栗不已,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这时,我们却已经赤身裸体地滚在了地上。我喘着粗气,她也喘着粗气。她用日语呻吟了一声。接着,她抓住了我、引导着我,她说:“不要……”我忽然感到了一阵温暖,大喊一声,紧紧地搂住了她。

4

从那天夜里,我是个男人了。我搂着她,胸膛紧紧地靠在她光滑的脊背上,手,搂着她鸽子一样的乳房。她睡得十分安稳,呼吸平静。这一夜,我兴奋得几乎没睡。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即开始商量着离开这里。军营里还有一些贮备的粮食,我们尽可能地带走一些,我们先到草原的深处去,可以搭一座帐篷。白天,我们放羊;晚上,生火做饭,饭后,我们在安静的帐篷里相拥而眠。我为我的设想感到高兴。她也非常高兴。可是,忽然,她又忧伤起来,她摇摇头说,可是,我是日本人。你们中国人对我们日本人是应该仇恨的。

“不,你是个好日本人。我会告诉他们的。”我搂着她说。

她流泪了,她回过头来,盯着我看,她亲了亲我的嘴,又亲了亲我的嘴,紧紧地搂住了我。我用手去试探她,她迎接着我的手,我们再次抱在一起。

我们说走就走,可是该准备的东西太多了,她开始有些手忙脚乱。她将所有的衣物全部装进一只木箱里,上面放上一排排整齐的藏香。她又把食物装进一只口袋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跑向屋后,手里拿回了几只干苞米和一把荞麦。这是喂牲口的,可是,我们以后可以用它来作种子。她兴奋地对我说。我点点头,我提了水桶去打水,我要将水壶尽可能地灌满。我又从集中营的仓库中找到了辆没有气的小推车,将所有的东西都装到了车上。临行前,我打趣道,来,你也上车,我推着你。没想到绿川英子真的坐到了车上,我笑了笑,推起车子就跑,我的羊跟在我的身后。

深入到红山草原的内部,我们将帐篷搭好。我的内心充满了柔情。夜里,星光近得触手可及,蛙叫与虫鸣共存,我们躺在柔软的床垫上,很自然的就说起了彼此的身世。我把我童年的记忆说给她听,她听得入迷极了,当听说我的父母进了山再也没回来的时候,她哭了起来。她说,是山神将你的父母带走了,因为,山神要我们在一起。

说到这里,她忽然站起身来,她赤身露体地在我面前回来走动,忙碌,那么自然,毫无羞涩。

我看着她光洁的皮肤,看着她健康的大腿与翘起的臀部,感动不已。老天呀,不管遇到什么样的苦难,我都不能让这个女人受到半点伤害。

我觉得我懂得爱了。从我第一次见她时起,我就深深地爱上了她。她的气味,她的神秘,她的眼神,她的毛发,我都爱。

她点上了藏香,向天空拜了拜,然后跪了下去。“嗡嗡”的声音又从她的口中传了出来。这种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我趴在床上,一直看到她将这种奇怪的仪式举行完毕。她钻进被窝,紧紧地搂住我。

“我在为家乡的爸爸妈妈祝福呢。”她说。

我搂紧了她,亲了亲她的耳垂儿。

“我父亲是一名建筑工程师,大战一起,他就将哥哥送去参了军,三个月后,他们将他的骨灰送了回来。父亲捧着哥哥的骨灰,一声不吭。妈妈与我都哭死过去。妈妈大骂战争,将家里所有关于父亲的荣誉都摔得粉碎。哥哥是名吉他手,他教会了我许多许多的歌曲。哥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非常忧郁。据说,邻居家的阿幸一直在偷偷地爱着他。得知了哥哥战死的消息,第二天我在街头上遇到阿幸,她的双眼红肿,见了我,又哭了起来……”

“晚霞渐褪 夕阳西沉

山上寺庙的 晚钟响起

手牵着手

大家回去吧

和乌鸦一起

回去吧

小朋友们回去了 之后

又圆又大的 月亮出来了

小鸟在做梦时

天空里一闪一闪”

英子忽然唱了起来,在草原上,和着沙沙的风声,这悲凉的童谣穿透了时空,她们要飞向遥远的天国吗?

“我痛恨战争!呜呜……”英子咬着我的肩膀痛哭起来。

英子原先在日本时学的是播音,她有着甜美的声音,由于反战,她遭到抓捕。无奈之下,她去了香港,从香港到云南,到西藏,然后是内地。她一直在做着日文播音的工作,她一直在向她的同胞们宣传着反战思想。一次次她将别人的故事,自己哥哥的故事讲给听众们听。终于有一天,她再次被捕,被关进了集中营。

喘息过后,我们再次安静下来。英子搂得我紧紧的。她说:“没想到,我这次被捕,遇见了一个年轻的军官小泽,他见了我第一眼就爱上了我。他对我敬若上宾。每天都来看我,不许任何人碰我。你知道吗?这里是集中营,每天都有很多人被杀害,毒气、冰冻、剥皮、抽骨,我每天都听到中国人的呼号声。但是,小泽从不让我去看一眼,他不允许我去接触那些死亡。”

“你们一定上过床了。”我愤愤地说。

英子不理我,她继续说道:“六年前,我忽然病了,得了黄病,肚子疼得要命,浑身无力。军医对我的病毫无办法,小泽都快急疯了,四处去寻找医生,只要听说谁病治得好,他立刻亲自带着人去把医生抓来。可是,没人能治得了我的病。我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

我瞪大了眼睛,呼吸停止,我似乎预感到下面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我抬起身来。

“一天,小泽又带来了两个人,据说是专治黄病的。他们是一对夫妇,丈夫穿着长袍背着采药用的篓子,女人带着水壶和锄头。他们被带到了我的面前,男子看都不看我一眼,女人倒是看了看我,将我的手臂抬了起来,又放下。她将目光转向男子,男子气愤地将脸扭向一边。他们拒绝为我看病……”

“小泽?是不是一个青脸的高个男子,他的一根小拇指上戴着一个假指套?”我忙问道。

英子显然被我的表情吓坏了,她抓了抓我的胳膊,我愤怒地甩开了她,“说,是不是?”

英子皱了皱眉,点了点头。

“啊!我爹和我娘真是让你们些狗日的抓来了?他们,他们……他们人呢?”

“人?”

“快说!”

“小耳,小耳……”

“你他妈的快说!”我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我要掐死她了。她挣扎着,咳嗽着。我哭了起来。

“小耳……”英子将我搂在怀里,我痛不欲生。英子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爹我妈是怎么死的?”

“烧死的……他们将门上了锁,一屋子的人,我去砸门,被小泽打晕了。就在你来的前几天……”

“这么说,我爹和我娘才死了不几天?”

她点了点头。

“狗日的小泽,我和你拼了。”我站起身来,翻出那把锋利的镰刀,英子紧紧地搂着我的腿,放声大哭。

“小耳,小耳,你不能和他们硬拼,他们是军人,你还是个孩子……”

我狠劲地踢着她,踢她的头,她的肚子,拽着她的头发,扇她的耳光,她却一声不哼,她始终佝偻在地上,一动不动地任我的拳脚在她身上施暴!她被我打得已经面目全非了。

她有什么错?

5

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竟天真地认为自己得到了真爱,这个可恶的日本女人,不是她生了那该死的黄病,我爹我娘怎么会被抓来,怎么会被烧死。啊!就在前几天,爹啊,娘啊,我为什么不早点来,早几天来呢?

我在草原上奔跑,我要去哪里?

我累了,我趴在草地上哭了起来。

风声从四面八方吹了过来,草们在狂躁地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夜鸟的孤鸣,又是一声。那是鹌鹑,它们总是一对一对的,夜里,它们将头缩进草丛里,互相紧紧地靠在一起。天一亮,它们就在草丛中觅食。父亲与母亲外出采药总是会捉到一两只小鹌鹑,它们就像一只只小鸡崽。它们吃起东西来点着小脑袋,细长的小爪子在院子里印上无数脚印。母亲将小米儿撒在院子里,它们奔跑着吱吱叫着跑过去。父亲将手中的草药根扔过去,它们又吱吱地跑向草药根。父亲在阳光下笑了,远处传来武八打铁的声音。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我决定回到那所集中营去看看,看看烧死我父母的地方,也许他们没被伤死,他们是那样的聪慧,那样坚强,那样与众不同,他们不会轻易就被烧死的。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要救出他们。我相信我会在一堆烧成木炭的尸体中间一眼就找到他们,他们是我的父母。我摇摇晃晃地走在黑夜的大草原上。不辨方向。我与英子的帐篷就在远处那座小山包的下面,夜风吹得帐篷呼啦啦地响,茅草的影子好像被谁揪着领子一样在帐篷的周围摇晃,风们在质问茅草,茅草低沉地发出沙沙的声音进行反抗。我不知道英子现在是否还在帐篷里,或许她早吓跑了。这个可恨的女人!她口里发出的嗡嗡之声就是咒语,就是对我最大的咒语。她那妖魅的眼神,就是对我最大的蛊惑,她那蛇一样的腰身,就是鬼怪的化身。

红山上被雨水冲洗过的树林,在月夜下闪闪发光,历历在目,啊,那是多么美好。为了躲雨,我走进那座被雨水击起一片雾气的院落,看到雨中这位神秘的女子,我们依偎在静静的草原当中,远处的狼号声冲破月光。炉子里的炭火烧得红通通的,好闻的肉香在厨具里飘出来。我们静静地相互抚摸,长发披在我年少的胸口,痒痒的,迷离惝然,如临仙境般让人回忆。已经过去几天了,怎么会恍如隔世?

我揪着自己的头发,垂着肩膀,双腿无力地和茅草们一样摆动的幅度走着。忽然,我的脑后一紧,我晕了过去……

我如同在做梦,我梦见过年以及过年时的鞭炮声,我看到父母都穿着崭新的衣裳,他们的脸上带着笑容。我家的门前的胶河结了冰,冰上童年的伙伴结成一队在滑冰,天空蔚蓝,白云悠悠。我们在冰上自由地滑翔,如一只只快乐的小鸡。忽然,冰层开裂,我们呼啦啦全都掉进水中。啊,这水真是冷啊,冷得让人彻骨地痛。我似乎听到武八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想,武八呀,别喊了,我爹我娘,就在前几天刚刚被烧死啊,我这个废物,还一直以为他们去了青山呢。武八呀,你的羊,我也全给丢了。你不生气?

武八却就在我耳边喊着:“小耳朵,小耳朵,你醒醒,你醒醒。”

我吃力地睁开了眼睛。武八真地就在眼前。

我揉眼,嘴一咧,我哭了起来。我抱着他:“武八呀……”

“别哭,别哭,我的傻孩子,别哭,呜呜……”武八也哭了起来。

“我以为你是小日本呢,谁让你穿他们的衣服?呜呜……”武八说着将手中的棒子扔到了一边。

我们俩伤心地搂在一起哭了起来,哭了很久。

我说:“武八呀,你哭个什么劲,我又没死,我爹娘死了,你哭个什么劲……呜呜。”

武八又开始哭起来:“小耳朵呀,咱们全村的人,全村的人呀,都死啦……”

6

全村子的人?都死啦……

村子西面上了坡是老崔家,他是个秃头,整天戴着一顶毡布帽子,他的女儿长得很漂亮,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再向上走,是张家烧饼铺,他的店伙计会逗蛐蛐,老板娘是山东人,会剪最漂亮的剪纸,春节一来,孩子们都要到他们家去索要窗花。张老婆子来者不拒,戴着眼镜日夜不停地剪啊剪啊,火红的碎纸片很快就堆满了他们家的屋子,春节临近的时刻,张老婆子就从那些碎纸片中游出来。她剪纸时已经完全忘记了时间,她几天几夜骆驼一样不吃不喝,孩子们站在她的窗下喊道,张老婆子,我要的孙悟空。不一会儿,一张硕大的孙悟空剪纸就从窗子里面递出来,孩子们只看到一段雪白的手臂,将一张剪纸飞快地递出。有时递出来的是一张猪八戒,有时是一张菊花,孩子们在外面大吵大闹,张老婆子却不再理睬。

小耳朵,小耳朵,你的命好。

小耳朵,小耳朵,你离开的第一天,日本鬼子就来了。他们抬着重机枪,扛着刺刀进了村子。保长李七挺着大肚子去迎接他们,他瘦得只剩下一个大肚子了,他笑着和日本军官打招呼,“哈依,哈依”地点头哈腰,李七的老婆跟在李七的身后眨巴着眼睛。忽然,军官抽出了自己的长刀,他将刀挑在李七的下巴上,他看了看了李七,不断地摇头。李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那日本鬼子的军刀只是一晃,李七哎哟了一声,他的脑袋就不见了。血蹿出了老高,李七,瘦得那个样儿了,哪还有那么多血呢?

李七的老婆接着瘫在了地上,她站不起来了,她被两个士兵拖到了草垛旁,这两个狗日的,就在大家的面前把李七的老婆给祸害了。临了,有个日本鬼子,将刀插进了李七老婆的下面,一捅!肠子从嘴里翻了出来!

李七的老婆死了?

我家的大木床呢?

村子向南是一片树林,多么好的树林,松鼠、山鸡还有小河中红色的小虾。橡树上结着绿莹莹的橡子。啄木鸟敲击着树干。李七的女儿跟我一样大,她长着一头火红的头发,她修长的腿在林间蹦跳,手里的蘑菇比谁采得都多。她在林间歌唱,雾气四起,青色的湖面上倒映着她悠长的歌声。山丹丹的毛刺勾住了她的头发,她大喊大叫。谁去帮她将那浓密的头发摘下?

坏了,赶紧跑吧。往哪跑呢?跑到哪儿都有日本人,机枪声起,乡亲们一个一个栽倒了……

村子的南面有一片菜园,菜园老六种了一辈子的菜,他的白菜比孩子的身高都高,叶子一碰就会溅你一身汁液。老六有一个长柄勺子,他远远地站在地头,勺子一抬,就将粪汁浇到每一棵菜蔬旁边。他永远住在菜园旁边,屋子里挂着一把木把大刀,在下雪的早晨,我看到过他将那把刀舞得砍碎了雪花。老六的胡子都白了,站在雪里,分不清哪些是雪,哪些是他的胡子。老六的飞镖据说曾穿透过一个夜间来偷菜者的发髻,他警告式的飞镖第二天早上被人恭恭敬敬地用红布包好了放在了他家的门前。老六有七十岁了吧?但他永远像个孩子,他上树去摘野葡萄,招引起蜂子的围攻,虽然他武艺高强,从十几米的树上迅速跳下,但一张老脸还是被蜂子蜇得如同发面馒头。

小耳朵,小耳朵。村子里的人都死了。

村子里的东头是老孙家,他家有两匹俊秀的马,一匹是白的,一匹是花的,老孙骑在马上喝酒,将酒壶挂在马鞍子上。他的小女儿骑他的白马,白马在草原上奔跑,野兔被白马追得一蹦老高。老孙的猎枪一抬,野兔子就翻倒在草丛里了……

村子的东北角是一家磨房,磨房夜里总是闹鬼,许多女鬼在夜里凄厉地号哭,一夜又一夜,披头散发……

呜呜,小耳朵呀,小耳朵,你的命好。

7

别说了,呜呜,武八。

你他妈的别说了,武八。

你为什么不给我打一把像老六那样的长刀?有了刀,我就和狗日的拼了!

武八呀,你哭个屁呀,我爹和我娘也是前几天刚让小日本给烧死啦。我操他八辈祖宗啊,小日本!我喊。那帐篷,那帐篷里还有个日本女人哩,我们先杀了她……

天啊,我怎么连这个也说了,我忙止住了声音,武八瞪起了眼,什么?小耳朵,你说什么?

我连忙摇头,没,没什么。武八,我,我不知道……

武八倏地站起身来,日本女人。我操他八辈祖宗,日本女人!他转身向黑暗中走去,像一只困兽一样,他呼呼地喘着气,像一只恶魔,像磨房里凄厉的夜鬼,像张老婆子手里的剪刀,像老六手中的飞镖。大草原的风声起了,月亮清白,高高地悬挂在天上。武八根本不知道我的帐篷在哪里,他胡乱地走出了几步,然后,回过头来提起我来,小子,走,把那个日本女人找出来。

我摇头,不!

武八说,你小子,混蛋!他给了我一拳,我倒在地上。武八再次提溜起我来。

“小耳,小耳,是你吗?”天地间忽然传来英子的呼喊,她披头散发地跑出来找我了。

“英子,快跑……”我喊了一声。武八顺着英子的声音追了过去。完了,全完了。我趴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除了哭,我还会干什么呢?

远处传来英子的尖叫声,武八喘着粗气追赶的声音。风呼呼地从大草原上掠过,青草尖儿扎着我的脸,一些不知死活的虫子钻进我的裤脚,它们咬着我的皮肤,挠着我的脚心,那是蚂蚁还是其它的什么?英子再次呼救:“小耳,小耳……”

“小耳,小耳……”

我们的村子在中国的北方,那里是成片的草原,草原中开着成片的黄色小花。春天一来,成片的蒲公英即开遍山坡,七彩的蝴蝶们在花朵上飞舞,蜜蜂也会来到。远处的牛羊静静地立在河岸两边。柳树哨子吹响了,小白狗从草丛在站立起来,瞪着黑色的眼睛。

青山外是黑山,黑山外是绿山,绿山外是白山,白山外是花瓣子山……我的父母整日在这些山间游走,他们采回很少的草药,却奇效无比。村子里的人们很少去过我父母去过的那么多的山,他们整日坐在草地上喝酒,将手中的马鞭甩得清脆动听。小河水哗啦啦地响着,远方的落叶在水中打着好看的旋儿。

“小耳,小耳……”谁在喊我,我听到了吗?

月亮高悬,月宫里面住着美丽的嫦娥,她只抱着一只兔子,那是一只红眼兔子,一个毫无攻击力的女人与一只毫无攻击力的兔子住在一起会发生什么?月亮上太冷了,你就冷眼看着人间发生这么多比冰还冷的事儿吗?

这是兽行!

“小耳,小耳……”英子的呼救声越来越虚弱了。天地间只有武八粗重的喘息!

武八是个铁匠。铁匠抡起铁锤,叮当叮当,夏季的夜晚,武八喘着粗重的呼吸打铁的锤声让人昏昏欲睡。武八的爷爷就是村里的铁匠了,他专为马匹钉铁掌。那时我们村子里有无数匹蒙古马,春天一来,成群的马就在草原上奔跑,远远望去尘土飞扬气势非凡。武八的爷爷戴着副老花镜,拿着把小铁锤叮叮当当日夜敲打不停。我的奶奶无数次和着他锤子的节奏念着经文。一遍一遍,陌生而苍老。我趴在炕上,看到蛛网从窗子的角落伸出,伸向黑暗的屋顶。我父亲与母亲在院子里碾药,沙沙的声音传入屋内,似乎也与这经文、锤子声和着不约而同的拍子。

草原的夜风吹刮着一切。一切都在风中呼呼直响,没有狼号也没有虫鸣。这个夜晚只有风声在喊叫。我丧失了知觉,没人知道这种知觉是什么滋味。这时,我在林间游荡,我看到七色的花儿,但是都不美,也不很丑,它们一直长在那里,似乎永远不会被任何人惊动。这以后,似乎过去了许多年,我还会想起这个夜晚。月亮不亮不暗地照着大地,冰凉的风吹在我的身上,我躺在草地上,心中空无一物。我觉得我从未有过的强壮,又从未有过的虚弱。我想站起身来,可是,我却一动不动。我想睡着,可是,耳边却又传来风声。不远处的河水叮咚作响。嘎子河在山坡下面拐了一个弯,月亮照在河面上,银色的波浪缓缓流向远方,远方是哪里?红山后面是哪里?草原的外面是哪里?我一无所知。日本,据说在东方,东方多远的地方呢?绿川英子的老家就在那遥远的地方吧?据英子说,要渡过大海。大海?大海应该比呼伦湖要大得多吧?渡过大海就到了日本岛,坐三天的汽车,就到了英子的家,青红山下是一片稻田,过了稻田你会看到一排黑色的小木屋。木屋的窗户上糊着白色的窗纸。英子的老家有一座青红山,而我们这里,有青山,也有红山。中国的山一定是比日本多一些。日本的山上长着什么呢?

我想不出来,也许也该有白桦树,秋天来的时候,也会满树枯黄,一地金黄的落叶让人忧伤,想到死亡。忙于贮藏食物的松鼠从树上跳下来,它警觉地向四周张望。英子的老家也有这些吗?我想不透。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走过去,一切都那么宁静,一切都那么洁白。月亮使大地变幻成了纯洁的世界。我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大睁的眼睛,空无一物的眼睛。高耸的双乳,被我打得肿了的脸颊。我看见武八那丑陋的小屁股,他俯于英子身上。

他呼地站起身来,小耳朵,你他妈的,说,这儿怎么会有日本女人。

我真想揍他,我想杀了他。

“你说,他妈的怎么会有日本女人,周围是不是还有日本兵?”

我想杀了他。

“小耳朵,她是日本娘们,就兴日本人操我们中国娘们,什么世道?来来,你他妈的没事儿,你来……”他推了我一把。

英子大开着身体,眼睛空洞地面向苍穹,苍穹中,只有一枚月亮,还能有什么?你在看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小耳朵,我他妈的不行了,我他妈的不行了,你来,你年轻。”

英子一动不动,她死了吗?

“你他妈的孬种,我硬不起来,你也硬不起来?你给我上!”

我一拳将武八打倒在地。

8

“小耳朵呀,我们应该把她绑起来。要不,她会跑的。”武八说。英子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睛一动不动,毫无内容。我一阵心伤。我将毯子给她盖上,武八一把夺了过来。“你小子还挺会疼人哩。不准盖,她死了不更好。”

帐篷外传来几声奇怪的声音,我从未听过的声音,似乎是战马奔腾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是枪炮声。我不放心,我撩开帘子到外面察看。大地一片黑暗,月亮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更没有星光,只有这纯粹的黑夜,黑得让人心里发紧。风吹着草叶哗哗地响。又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我怔怔地站在草地中间,我想让我的眼睛习惯这黑暗,我站了许久,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风声,我什么也没再听见。

武八在帐篷内焦急的踱步声让人烦躁,他摔摔打打,不知在干着什么。我进了帐篷,看到他正在用鞭子抽打英子,英子一动不动,脸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我一脚把武八踹倒在地,又踢了一脚。武八哼也不哼。我提溜起他来,瞪着他。武八打着哆嗦。我向他扬了扬拳,他吓得赶紧将脖子缩下去,像一只乌龟。我一推,他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我再次拿起毯子来给英子盖上。英子浑身伤痕累累。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我大喊道:“武八,这是我的女人,你以后不准动她一根毫毛!”这句话在我的心里念叨了一万遍了。

“武八,听着,我的父母也是让日本人杀的,我与日本人也有血海深仇,可是,这是我的女人,我不管她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她是我的女人!”

“呜呜,小屁孩,你懂个屁,还你的女人,她是个日本鬼子。她是我们的仇人!在认识你之前,她还不知道与多少人干过,你以为你捡了个大便宜……”武八丢人地哭了起来。

“武八,你再说,我还揍你。”

“苏小耳呀苏小耳,你成了个人物了,我的羊呢?我七十多只羊呢?怎么才剩这几只了,你赔我的羊!这个女人,值七十只羊吗?呜呜,我老婆没了,家没了,羊也没了,你个混蛋,你个混蛋,拿这个女人比拿我还好……”

“武八,你……”

我转身扶起英子来,她被吓坏了,抖成了一团。我给她披上衣服。我将她领出帐篷。我扶着她,可是,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她傻子一样任我扶着行走。我们要到哪儿去?

“他说得对,我有罪,整个日本对你们中国,都有罪……”英子怔怔地说。

我搂紧了她,生怕她跑了般。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是个禽兽。

武八在远处喊我。“苏小耳,苏小耳,你回来,这里太黑了,有狼……呜呜……”

我们生起火来。英子在帐篷里睡着了,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儿。我看了看她,她半张着嘴,轻轻地呼吸着。一缕头发垂到了脸上,嘴角向上微微抖动着。她的一只手向上半举着,另一只手压在身下。她的眼镜已经裂了,放在炕头边上。

“苏小耳,你给我出来。”武八小声地喊道。

“你他妈的在里面干什么呢?”武八将木柴向火堆送了送,我们抓到几只草原鼠,这个季节它们正在忙于交配,每一只老鼠都瘦得皮包骨头。但是,这东西在火上一烤,味道还是不错的。武八撕下一块老鼠肉来塞进了嘴里。样子实在吓人。

“小耳朵,我跟你说,这个女人是咱俩的,你可别想独占。一会儿,我也进去,我就不信了,我他妈的就硬不起来了。跟你说,你嫂子就怕我这东西……”武八停住了嘴,他抬了抬头,在月亮的周围,天空中的云朵非常漂亮。

“武八,再说这话,我真杀了你……”

“武八,我也跟小日本有仇。你的羊丢了,我慢慢给你找,实在找不着,我给你放一辈子羊。但是,这个女人不要动她。她是个好人。她不是个坏日本人。”

“反正她是个日本鬼儿。”

“武八,”我手里拿起镰刀来,“武八!”

武八恶狠狠地咬下一块肉来,“那也不能便宜了她,让她给我们做饭,放羊,侍候我们。”

“武八,这些活,我都能干。”

“苏小耳啊,苏小耳,你等着吧,没你好下场,你看着点吧。总有一天,日本鬼子会找到她的,那时,你就知道后悔了。”武八站起身来,走向草丛中间去。

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我说,这地方我们可不敢呆时间长了,小日本说不定真在找我们呢。我们得走,向大草原的中心走。”

9

大草原啊,大草原。

望不尽连绵的山川,

那羊群像飞落的大雁,

我们骑着马儿呀赶着太阳游荡在天边,

妹妹呀,我们美丽的神话守护着草原。

啊,我蓝色的草原,

你给了我希望,

从远古走到今天,

轻轻牵A2n5SaszesbRlvbvCAM3cw==走记忆的长线,

漂泊的白云唤起我眷恋,

梦里常出现故乡的容颜,

阿妈亲切的背影仿佛在眼前……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武八就开始出去找羊,没想到我们才走了不一会儿,就又到了那排房子处。我们趴在山上,向集中营里望去,看到大队的人马在院子里走动。我将手里的镰刀握得紧紧的。我要冲上去,妈的,砍倒一个就够本了。

武八拉住了我。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回来的路上,他吐了三次,一言不语。

我们回到帐篷时,已经中午了,英子将午饭准备好了。没有油没有盐,英子竟能将几只草原鼠做出这么美味来,我直用眼睛瞟她,她一直低着头,收拾着吃食。武八什么也不吃,他爬回帐篷就开始收拾东西。屋里让他弄得叮当直响。一会儿,他将帐篷也拆了,英子始终跟在他后头忙活,两个人似乎都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只有我不明就里。

我们赶着羊走向草原的更深处,走走停停,荒无人烟。多少天来,武八始终一句话也不肯说,英子也不说。我将羊赶开,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发呆。有几只狼远远地看着我们,我将手里的镰刀向狼们扬了扬,它们知趣地走开了。

夜里,少了一只羊,是狼将它拖跑了。英子首先发现的,她呼喊着追赶出来,像一只野兽。狼们不怕她,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慢条斯理地吃着羊。我拿起火把冲向狼群,一手挥着镰刀,其中一只老狼被我砍中了腰,镰刀差点让它带着跑了。我的胳臂也被一只狼撕开一条口子,露出了骨头。英子用她那条已经成了布条的灰色裙子为我包扎。她身上充满了羊粪的味道,头发上粘着草屑。我们一直走了许多天,她一直默默跟在身后,她已经许多天没有洗澡了。她也成了牧羊人的一部分。

羊肉被抢了下来。英子将羊肉放在河水中冲洗着,然后将羊肉一小块一小块的切碎了。武八一直躲得远远的,狼来了的时候,他一下子钻进了帐篷。我以为他要去拿家伙。没想到,直到天亮,他也没出来。

我们的羊只有六只了,夜里我们必须轮流值班了。武八主动要值上半夜,英子要值下半夜,被我制止了。值班是男人的活。女人只负责做饭,给羊饮水,其它的不要管。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我成了他们的头人,我自己已经感觉到我所说的话的分量,他们对我说的话言听计从。一夜之间,我已经不再是个少年。

武八去值班了,我进了英子的帐篷。毡包里的羊油灯昏暗异常,英子眯着眼低着头正在缝补我们的衣裳。她抬头看了看我,她的眼镜已经没法戴了,她只能眯着眼看所有的事物。她飞快地把头低了下来。我们好像一百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了,似乎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可是,我们甚至都没有对视过一次。她越来越瘦了。白天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些草药,是治疗黄病的最好的药。我父母就是想到青山去寻找这种草药的。我将草药熬好了,端给她。她依然低头缝补着,我将碗放下,她看了一眼,继续缝补她手里的东西。我将药碗向她面前推了推,她无动于衷。我将药碗端起来送到她的面前,她的泪水滴到了碗里。她默默地端起碗来,将草药喝了,一口不剩。我看了看碗,又看她一眼。临出门时,我说,天快冷了,西边的河里可以洗澡。

我说的全是废话,她难道不知道西边的河里可以洗澡吗?我知道她为什么不去。

我回到武八的身边,武八搂着长木棍睡着了,火把将他毛绒绒的脸映照得如同一个孩子,武八说着睡语。

“小柱子,你他妈的,快跳呀……小柱子,你他妈的,茅房脏也比死了强呀……哎呀,小柱子,你他妈的压着我了!”

小柱子是他儿子,日本鬼子一开枪,武八就牵着儿子躲进了茅房,茅房太深,积陈了许多年的屎尿,他们顾不了那么多,一下跳了进去。结果,越来越多的人都跑到茅房里,日本鬼子一颗手榴弹,炸死了一片。武八拉着小柱子往外跑,小柱子的脑袋已经被炸没有了,但是,武八依然拉着小柱子的手,小柱子的腿跟着武八一直跑到了西厢里,里面躺着一片死尸,武八被绊倒了,脑袋磕在了石磨上。他晕了过去。小柱子压在他身上救了他一命。日本兵进来每人补捅了一刀,小柱子的尸体替他老子领了最后一刀……

“老婆,你别整天露着个大屁股,你的裤子呢?他妈的,你这样可真丢人……”武八再次说起梦话来。

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10

冬天来了,我们可以安营扎寨了。我为英子的帐篷搭了草垫子,上面开了天窗,这样天冷的时候,生火就不怕被呛着了。我们的羊已经十只了,自然生育。在放羊的路上我们抓到了几只狍子,英子给我们正好一人缝了一件衣裳。她的身材小巧,小羊皮就裹过她来了。她的话越来越少,一天到晚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已经习惯了。

武八不知在哪儿找到一只小狼,他很有兴趣地养起来。我想,他是将这匹小狼当成狗养活了。

英子每天都要出去割草,武八这家伙整天搂着小狼闲逛,我说了他几次,他也不反驳我,但是,就是不出去割草。喂羊可以,值夜班可以,就是不割草。我知道雪天快来了,如果再不多割些草回来,我们的羊就得全饿死。我揍了武八两次,把这老小孩给揍哭了。第二天,他很不情愿地跟着我们一起出去割草了。

远处的山坡时隐时现,落尽了叶子的白桦树在山窝子里稀稀拉拉地长着。草原一片枯黄,同太阳的颜色多么相近。英子弯着腰飞快地割着羊草,不一会儿,她的身后就垛起一座小山。我们没有马,所以,只能将草留在这里。我看见她的双手生满老茧,风沙使她的脸变得如同砂纸。可是,当她伸出手臂,我依然看到了她白皙的皮肤。经过几天的治疗,她明显胖了一些了。脸上有了些许血色。她一言不发地割着草,草叶儿沙沙地响成一片。

武八只割了一会儿就去逗小狼去了,他给小狼起了个名字叫“团圆”,小狼长得真是圆嘟嘟的,羊奶使它生长得很健康。武八抱着小狼显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他笑着,团圆啊,你是个苦命的孩子呀,你的爹妈怎么都死了呢?谁把他们咬死了?嘿嘿,不过,小家伙,你不用害怕呀,我就是你爹啦……武八与这只小狼形影不离。英子也把每一只羊都起了奇怪的名字,我估计是日本名儿。我一个也听不懂,我也不问。

他们都有了自己的伙伴,只有我一个孤孤单单,但是,我一点也不心伤。

我开始独自一人出去打猎。我要在大雪来临之前尽可能地多打一些狍子,我要用狍子的皮毛换一些日用品,我要离开草原一段时间。尽管,这充满了危险。我不怕。

我在草原上日夜奔走,砍回了很多灌木,我用它们夹了一道密密的障子,狼们再也别想进入我的羊圈了。除了砍柴,我还学会了看狍子的行走路线,我趴在地上闻狍子的粪便,然后在原地挖陷阱,这是我的绝活。

在我捕获到第十只狍子的时候,我遇见了一批回营的牧民,他们见到我很高兴,将他们的奶茶与奶酒施与我,我将我的狍子送给他们,他们显得高兴异常。最后,我又请他们到我的帐篷休息,他们谢绝了。他们听我说起日本鬼子来,显得有点吃惊。其中一个牧民说道:“天啊,这也都是神的旨意吗?”他摇了摇头,我也摇了摇头。他们有着成群的马与羊,相比之下,我显得有点过于狼狈。临分手时,他们送给我一匹小马驹,是匹白马。我当时就想,呵,我也有伴了。我当时就给小马驹起个香耳朵的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

大雪漫天而下,大草原被这洁白的气色染成了纯粹的梦幻味道。遇见牧民的这一天,就下起了大雪,在雪地里,我抓到了两只肥硕的野兔,它们掉进了古纳河里,河上还没有完全结冰,这两个傻兔子以为是雪呢,它们蹦蹦跳跳地扑通扑通跳进了河中,我很轻易地将它们打捞了上来。整个初冬,我们一直在吃着狍子肉,因为,肉太多了,没法贮藏,英子已经晒了许多肉干,树枝上挂得满满的了。大家一围在一起吃饭就互相皱眉。只有狼崽团圆不皱眉,每一次吃饭,它都显得兴奋异常,正所谓狼吞虎咽,它的那副吃相真是不敢恭维。武八看着他儿子吃得欢实,一个劲地傻笑,他谁也不理。我简单地吃了几条肉,就到羊圈去,趁着月色,我要再看看障子是否紧密。英子在收拾碗筷,她的羊皮袍子有点小了,根本盖不过腿来。我挑了一块好皮子,拎到她面前。我说,这皮子太小了,你把它改成你穿的袍子吧。

说完,我扭头就走,我还要去察看我的小马驹,现在,有了羊圈了,我们再不用晚上值班了。大家可以安逸地过一个冬天。只要日本鬼子不来草原扫荡。有时我真希望日本鬼子来一次,他们都掉进我设的陷阱内,我要比对待狍子狠一万倍的手段来对付他们。可是,一想,小日本呀,你们连一个狍子都不如,狍子肉可以吃,皮毛可以卖钱,你们呢?你们连野兽都不如。这样一想,我把刀擦得干干净净的,每一次,我逮住一只狍子时,我都很非常敬畏地让它们速死,尽量不让它们受到更多的痛苦。小狍子,还有怀孕的狍子,我是不杀的。我甚至非常高兴,我能亲手放生它们,尽管,它们的境地正是我造成的。可是,我有仁慈心。

今天,我牵回了一匹小马驹,而且,还带回了两只野兔。团圆的兴致很高,围着小马驹嗅个不停,小马驹显然对它并不友善,它扬起蹄子来把狼崽子踢了个高。武八看到了,他拍了拍马背,看了看马腿,瞅了瞅我。然后,拎起团圆到山坡上去了。不一会儿,武八拎回了一根松木杆,那根松木杆是我们用来作草垛标志用的,不知道他用什么替代了草垛的标志。他用这根松木杆为我的小马驹立了一根拴马桩。这家伙,越来越沉默得像个哑巴。不过,我们三个人,都是哑巴,除了非说话不可,谁也不会和谁搭腔。

英子将野兔接了过去。她今天穿上了我给她的皮子改成的袍子。很好看。很快的,毡包里便传出烤野兔的芳香。团圆兴奋得如狗一样汪汪地叫了起来。武八第一次听到他儿子的叫声,他高兴坏了,抱着小家伙亲了又亲。

这顿晚餐,我们吃得非常融洽。每一个的脸上都笼罩着感恩的荣光,我在心里为天国的父母祈祷了,愿他们安息。武八,头一次冲着英子笑了笑。他将第一块兔肉喂了团圆。英子为我们每一人盛了一大碗肉汤,还有羊奶。我第一次想到,今天夜里是应该有酒的。可是,我们买不到酒。

看来,我得离开一些日子了。遇到牧民的时候,他们给我指引了最近的一个镇子的方向,他们说,那里没有日本人,你去就是,用你的狍子皮,想换什么就换什么,换个姑娘回来都行!他们笑了起来,我没笑。不知为何,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英子。我甩了甩脑袋,将这个想法甩掉!

11

我顺着牧人说的嗄子河,古纳河的主流前行。英子将狍子皮捆成了一大捆放在雪橇上,武八对我的举动置之不理。我看了英子一眼,我说,回去吧。英子不说一句话,她的眼睛由于近视,显得迷茫无比、无依无靠。

我忽然十分不愿离开她,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她。我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上挂满了霜花。她低着头,因为寒冷,她的小脸被冻得紫红。

我咯吱咯吱地踩着雪粒子走向远方那个叫木头的小镇,三天后到达那里后,应该正好是集市。忽然,英子远远地跑了过来,她从我身后紧紧地搂住了我。

“小耳,你知道吗?下大雨的那天,我正在祈求上苍给我个男人,让他带我走。我一个人在黑暗的夜里,周围全是被杀害的人们的哀号声,我怕极了,每一次响起雷声,我的心都要跳出胸口。那天小泽他们放火时,我偷偷地看到了,小泽这个禽兽!我没命地跑过去阻止他们,我用石头去砸紧锁着的房门。屋里,有好几百个人的求救声一齐向我扑来,我没命地砸啊,砸啊,可是,不知是谁在我的脑袋上一敲,我就晕了过去。我的力量太单薄了,我没办法救人。小耳,你来了,下大雨的那天,你来了,天神将你送到我的身边。你就是我的福音。我要永远跟在你的身后……不要离开我……”

我回过头来,紧紧地搂住了她。她在我的怀里颤抖不已。

木头镇真是远极了,我一下子看到那么多的人,忽然觉得有点害怕。我小心翼翼地走在街上,人们看到我的狍子皮围上来谈价钱,我不知道他们给得多还是给得少,我不急。我坐在街角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看看我,看看我的皮子,人们的脸上都带着笑意。中午的时候,我换到了我所有需要的东西,装了满满一雪橇。我很高兴,决定马上就动身。由于高兴,我向人们打听日本人的消息。大家都哈哈的笑着,投降了!日本鬼子早就投降了。战争结束了!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在街角的一面墙上,我看到一个告示,告示说,滞留的日本人可以报名申请回国,愿意留下的,要报户口。

我的心扑腾扑腾地跳着。英子可以回国了,她可以回国看望自己的父母了……

我拉着雪橇走到草原上,走得很快。可是,到了我们的毡包后,看到英子远远地站在山坡上时,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团圆远远地跑过来迎接我,它长得越来越像一只狗了。

我为武八买了酒,还为他买了一把胡琴,我知道他会拉这东西。武八接过胡琴来时,手抖得不像个样子,他的嘴咧了咧,像哭一样难看。他老了,头发仿佛一夜之间全白了。

英子慢慢向我走来,我将一捆藏香放在她的面前,还有一件白色的披风……

责任编辑 赵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