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玉兰的恋爱简史

2013-12-29 00:00:00尹守国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1期

贺玉兰的初恋,是名副其实的——从初中就开始了。

那时候,她的身材已经发育得很好。个子虽然不比其他同学高多少,由于身材纤瘦,又长年累月地穿着半高跟的皮鞋,就显得高出许多。身上该凸的地方,都凸显起来;该凹的地方,也都凹陷下去。特别是腰与臀衔接的部位,有点像葫芦中间的那个地方,纤细而浑圆。因此,在男人的眼中,她不再是个女孩子,而是个地道的女人了。不论是坐是站是行是走,人们都能从她的身上找到看点。就连学校的那几个三十来岁的男老师,也不失时机地关照她几眼。他们明知道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上来,但提问时,总是落不下她。把她叫到黑板前,对于老师以及贺玉兰来说,都变成一种展示和表演,跟模特走T台差不多。她回答得对与否,老师都不责备她,还用安慰的目光把她送回到座位上。

其实,贺玉兰要展示的,不光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思想。别的女生都害怕自己生理上的变化,用肥大的衣服把胸脯故意掩饰得平原似的。她却戴上乳罩,而且还在乳罩的里边,又加上一层海绵。这就使她原本就很饱满的前胸,在牛仔服的包裹下更加丰富多彩,甚至有点张扬。就连刚上小学的弟弟都在某一天晚上,趁着她躺在炕上没防备时,凑到她身边,抬手在她胸前摸了摸,很认真地说,姐,你这儿真好看,和电影里的女特务一样。

最让同学们羡慕的,是贺玉兰的书包里常年备有的零食。别的同学也偶尔吃些零食,不过是从山上摘来的酸枣或自家院子出产的毛桃。这些东西根本无法跟贺玉兰的相提并论。她的零食是用真金白银买来的,是带着花花绿绿包装的。别的同学吃零食的时候,都是左顾右盼且遮遮掩掩的,她则是专心致志又肆无忌惮的。她享受的并不是食品本身的美味,而是吃这个动作带来的感觉,是同学们羡慕的神情。总之,在这所学校里,贺玉兰除了学习成绩之外,其它的都属于鸡群里的天鹅。而她这只天鹅,又确实是从鸡群里飞出来的。

当时中国的北方还是死气沉沉的冬季,贺玉兰的父亲用他的蒜头鼻子,硬是嗅到春天的气息。老贺在黑龙镇一个废弃的砖厂上,盖起两大溜鸡窝,办起全县第一个养鸡场,并把他家在合庄的房子,加上钢筋窗,用锁头锁起来,他们举家都迁往鸡场居住。

贺玉兰除了每天例行公事地上完那几节课外,其它的时间只能是帮着父亲干活。老贺对她也像对待其他工人那样,实行按劳计酬。她帮着喂鸡了,吃饭时,就奖励她两个鸡蛋;她帮着卖鸡蛋了,交账时,就随手给她少至几毛多则几块的现金。可以说,贺玉兰的初中生活,是在一片鸡鸣声中伴随着鸡蛋一路走下来的。虽然她的考试成绩在向着鸡蛋下滑着,但在学校里的人气指数,却在不断地飙升中。

班里的所有男生,对她都怀有一种渴望。从他们东躲西闪的眼神中,贺玉兰早就觉察到了。但男生们却都不敢向她表达出来,他们都在内心以学过的数学知识计算过癞蛤蟆与白天鹅的实际距离。她甚至主动地向几个男生示意过好感,结果却适得其反,他们是越躲越远了。这让她大为失落,也大为恼火。当有一天中午放学,曲径哆哆嗦嗦地把那张写满爱慕的纸条塞给她时,她竟然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她很认真地折叠起来,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曲径也是经过反复地分析和论证才确定自己不属于癞蛤蟆一族的。他的父亲老曲是养路段的职工,虽然每天也扛着铁锹在太阳下劳动,看起来跟农民差不多,但到月底就不一样了,他拿到手的是泛着红色和绿色光芒的票子。曲径的母亲原来也是有工作的,在镇上一家集体企业当现金出纳。但她有点儿里外不分,总是把单位的钱当成家里的钱来花。最后不单把花单位的钱一次性补上,还把自己来钱的道给掐断了。即使如此,他母亲跟镇上的那些呆在家里的主妇还是有区别的,粮库仍然供应着她一份细粮。单位有权开除她的公职,但没权改变她的户口性质。在那个邮票大的小镇,仅凭吃国家粮这一条,还能让她每天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在街上。按照当时中国的户口制度,曲径从娘胎里就注定跟小镇上的其他孩子不同。他在还吃着他母亲奶水的时候,就有了属于他的粮食指标。这个从小就吃着白面馒头长大的人,觉得自己是有理由品尝天鹅肉的。

自打送完纸条,曲径再见到贺玉兰,扭头便跑,像兔子见到老鹰似的。直到第五天上体育课时,曲径正在操场上与几个男同学踢足球,贺玉兰迎着他走过去,伸开双手拦在前边,他才不得不停下来。

“我身上又没拴老虎,你见到我跑啥?”贺玉兰大声地质问。

男生们都原地停下来,盯着曲径,像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似的,目光中带着仇视,恨不得围上去,揍他一顿。而女同学都远远地观望着,嘻嘻哈哈地笑着,一片幸灾乐祸的样子。曲径则匆忙地把脚下的足球踢出去,勾着头,躬着腰,双手并拢在裤线处,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

与曲径僵持大约三分钟,贺玉兰才把目光拉回来。她对曲径说,晚上放学后,你在校园东边的小树林里等我。她的语气强硬,掷地有声,像一块石头砸在曲径的脚面上,疼得他往后退了好几步。等贺玉兰都回到女同学中间了,曲径还以原来的姿势,在原地站着。几个男同学把球踢过来,击在曲径的脑袋上,他这才如梦初醒,回头骂了句粗话,向教室跑去。在下课之前,一个人呆坐在教室里。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曲径老早地就走了。他没拿书包,却拿走绑在椅子上的垫子。等贺玉兰赶到小树林,他早已把那个垫子铺在一块石头上,旁边还放着两瓶汽水和一袋醉枣。他也给自己搬来一块石头,坐在离贺玉兰两米外的对面,两只手不停地在膝盖上来回地摩擦着。他们在小树林里呆不到一个小时,基本上都是贺玉兰在说话,曲径在点头。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只是从老师说到同学,从甲同学说到乙同学,与他们有关的话题只字没有。等到他们的谈话结束时,曲径那条米色的运动裤的两个膝盖处,让他摩擦得明显地出现一条黑痕。

直到与贺玉兰第四次约会,曲径这才找回自己的优越感。他说你甭看我学习不好,但我吃的是国家粮。毕业后我就是待业青年,政府总得给我找个工作,这是政府的责任和义务。等我上班后,你就和我妈似地在家呆着就行了,我挣的钱够咱们花的。

贺玉兰对曲径的话并没太在意,因为她不缺钱花。或者说以他们的恋爱进度,她还没到该想这种问题的时候。现在她所在意的,应该还是一种展示。她对曲径的态度,在人前和背后表现出强烈的反差。在小树林里,她主动去挽着曲径的胳膊,表现出小鸟依人的可爱;而在同学面前,却冷着脸子,对曲径吆三喝四的。她所传递出来的潜台词——你们看吧,全校就一个吃商品粮的男生,现在却是我的俘虏。

拿到毕业证的那天,在老师和同学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是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走出学校大门的。两个人穿街过巷地行走半里多地,又不得不分开。他们虽然住在同一个镇子上,两家却距离着二里多路程。到了街里就一个往南,一个往北了。曲径回公路段的家属院,贺玉兰去砖厂的养鸡场。这之后他们的每次约会,都是贺玉兰去镇上卖鸡蛋时,曲径跑过去呆一会儿。整个市场上,就贺玉兰一份卖鸡蛋的,跟前总围着一大群人,忙得她不可开交,两个人连拉拉手的机会都没有,急得曲径不停地搓手,把手上的汗水都搓出一股鸡屎味了。

曲径虽然如愿以偿地成为待业青年,但政府并没像他企盼的那样,尽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他的工作迟迟没有着落。贺玉兰问过他两次,曲径只是说家里正在托人办理。贺玉兰知道曲径手里没钱,两人看电影下饭店时,都是她主动买单。她毕业后,便成为老贺养鸡厂的正式员工。她跟父亲软磨硬泡地争取到一份工资,再加上平时卖鸡蛋时打点小埋伏,钱还是有的。曲径跟她在一起,日子过得挺滋润的。有时候,她还给曲径买件衣服。

就在他们刚刚练习亲嘴这项业务时,老贺知道此事了。他是去镇上随礼时听说的。传话的人是老贺表哥的大舅子媳妇,也在养路段上班。传话的人说,老曲经常在单位显摆,说贺玉兰所以追求曲径,是看中他们家吃商品粮了。曲径开始并不乐意,贺玉兰就请他看电影,下饭店,还给他买衣服。曲径让贺玉兰给粘上了,这才不得不答应的。传话的人是把自己当成老贺的亲戚、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才说起这件事的,目的是让老贺回去劝劝女儿,处对象可以,女方不能太主动了,更不能往里搭钱。女方供着男方花,会让人家小瞧的。

听完这些话,老贺气得脑瓜门子上直冒水珠子。他没顾得吃饭,就直接跑到街上寻女儿去了。他跑遍整个街面,问遍所有熟人,这才打听到女儿看电影去了。他跟头流星地跑到街西头的电影院,恰好赶上电影散场,把贺玉兰他们逮个正着。老贺不由分说,扯住曲径的脖领子骂道,你个小兔崽子,给老子滚远远的,哪天我再发现你跟我女儿黏糊,就把你狗腿打断插到腚里去。曲径吓得脸都黄了,和鸡啄米似地直点头。贺玉兰刚想上前去解释,被老贺抬起的巴掌封住嘴,吓得乖乖地跟着父亲回家了。

从母亲嘴里得知父亲发火的原因,贺玉兰比老贺的脾气还大,二话没说,骑上自行车就去曲径家里了。当时正好老曲也在家,她先还客气地问老曲,说没说过这样的话?老曲不承认说过,贺玉兰便提高嗓门又问一遍,老曲便低下头不吱声了。贺玉兰从他的神情上看得出来,这些话不是空穴来风,老曲一定是说过的。她把曲径写给她的那张纸条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顺手把桌上的两个茶杯划拉到地下,像旋风一样刮走了。

曲径撵出来,拦在贺玉兰前面说了很多好话,贺玉兰仍然不理他。最后把曲径急得都哭了,贺玉兰才开出条件。她说你要想跟我接着好下去,必须让你爸去我家,公开地给我爸赔礼道歉。我爸要是原谅他,我再考虑。

再去街里卖鸡蛋时,贺玉兰都能看到曲径躲马路对过的电线杆子后边向她张望。她故意装作没看见,还是照样跟顾客嘻嘻哈哈的。特别是第七天下午,他们班上的一个男同学来买鸡蛋,她缠着人家神聊二十多分钟,还买了两串糖葫芦,两个人边吃边笑,显得非常亲热。

没等那个男同学离开,曲径就溜走了。到了第九天,曲径的母亲来找贺玉兰打听曲径的下落,贺玉兰才知道,曲径偷走他爹这个月的全部工资离家了,连去哪儿都没跟家里说。

贺玉兰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老贺知道这个结果后,竟然笑呵呵地说,这才是我闺女,早就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老曲家有啥了不起的,你看那个修路工一个月顶风冒雨挣那几个铜子吧,还不及我随便往鸡腚里抠一把多。他还有脸提那个破商品粮?现在市场上啥没有卖的?只要有钱,想吃龙肝凤胆都有人给你捣腾得来。

老贺数落够了,也算解了心头之恨,抬头看见女儿一副闷闷不乐地样子,便换成父亲的语气,发表起他的高见来。他说现在这个社会,跟以前不一样了,有钱才是硬道理。丫头,你记着,以后你要是再处对象,甭管他是吃啥粮的,只要是小伙子灵透,有心计,或者会一门手艺,比上那个破班强得多。

为了证明他的这个观点的正确性,老贺还举了个例子。说你看人家李二歪家的海军,每天杀头猪,不闪腰不差气地就把钱挣了。你可别小瞧这个杀猪匠,他这一个月挣的钱,顶那个修路工的两倍。啥叫有尿?这就叫有尿。

贺玉兰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这是在提醒或者暗示她以后找对象的标准与目标。她没去辩解,她知道现在跟他说啥都没用。每天晚上父亲对账时的神情告诉她,在他的眼中,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跟钱媲美的。她虽然也敬佩父亲,但对他的这番话,并不认可。她似乎还在跟曲家较劲。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找个不但吃商品粮的,还必须有正式工作的对象。

黑龙镇的小市场,当时只有一亩地那么大,在戏台子边上,有点像母鸡抱窝时在草堆上压出来的一个坑。贺玉兰的鸡蛋摊子离着海军的肉摊子也不过七八米远。从贺玉兰与曲径分手后,在海军的眼里,最好看的东西不再是猪肉,而是鸡蛋。每天卖多少猪肉,他似乎不记得了,但贺玉兰卖多少鸡蛋他却一清二楚。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确定贺玉兰跟曲径没有来往后,海军买了三个苹果,径直地来到贺玉兰的摊子前。他把那个最大的递给贺玉兰,便没话找话地说,在黑龙镇上,他只佩服一个人,你猜是谁?

贺玉兰以前对海军并不反感。他们俩家离得不远,打小就认识,现在又都在一个市场上卖东西,每次见面都打招呼。以前她卖完鸡蛋跟曲径去看电影时,还把空箱子寄存在海军的摊子上。但今天,她感觉特别烦海军,便没好气地说,你佩服谁管我啥事?我猜不着,也不想猜。

热脸贴到冷屁股上,海军也不气恼。他用很郑重的口气说,我最佩服你家我大叔。他老人家有眼光呀!他办鸡场那年,我就想办个猪场。结果没借到钱,没养成猪,这才学习杀猪的。从这方面说,他老人家还算我的商业启蒙老师呢?哪天找个机会,我得好好请他老人家喝几杯,跟他交流交流。

海军每说完一句话,都啃上两口苹果,有点像喝酒时自斟自饮自娱自乐的样子。他把手中的两个苹果消灭掉,又往前凑了凑,左手插在夹克衫的斜兜里,右腿还不住地颠着,小声地对贺玉兰说,我的宏伟计划不会变的,等我再攒两年钱,一定办个全镇最大的养猪场。到那时候,你爸是黑龙镇上的老大,我就是黑龙镇上的老二了。

没过几天,海军果然请老贺吃饭了,是在镇东头的人民饭店请的。他要了两个炒菜,又从家里拿了一块猪头肉和两根血肠,从商店里买来一瓶子红星二锅头,两个人就面对面地喝上了。他们从中午十二点一直喝到下午的四点多,出来时,彼此竟然揽脖子搂腰的。老贺不停地拍着海军的肩膀,说大侄子,你是好样的,有理想、有抱负、有想法、有打算,是新时期的“四有”青年。海军则一边点着头一边伸着大姆指,摇来晃去的。有时指头朝上,有时朝下,有时指向老贺,有时指着自己。

海军在把老贺送回家,老贺指着海军对贺玉兰说,丫头,以后你在街里要是遇个啥事,就去找你海军哥帮忙。这人讲究,我信得过他。老贺说完转过身来,指着贺玉兰对海军说,我闺女有事找到你头上,你小子管不管?海军连连点头,说管,一定管。打这往后,谁敢欺负我妹子,我让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老贺又重重地拍海军肩膀两下,便一头扎到炕上去了。

贺玉兰从炕柜里给老贺找出来个枕头,海军便赶紧过来帮忙。他说我抬着咱爸的头,你给他枕上。贺玉兰扭头瞅着海军说,这是我爸,跟你没关系。海军这才把伸过来的手顺势放在自己脑袋上,理了理头发,又在地上转几个圈,恋恋不舍地走了。

季节再次进入冬天,鸡不下蛋后,贺玉兰也就闲在起来了。但老贺闲不着,他每天总有忙不完的事,起早贪晚地不着个家。这样,他老婆便成了鸡场的总管兼任着看家护院。合庄的的家里只剩下贺玉兰一个人了。

老贺为解除女儿的寂寞,更主要的是为了显示实力,买回来合庄第一台电视。这样,他家一下子成了电影院了,每天都有些大闺女小媳妇来她家看电视。这些人为了不看贺玉兰的脸色,拿她当姑奶奶待承着,可着劲地哄着她玩。她坐在自己家的炕上,烧茶倒水的活,都是别人做。因为这台电视,这个冬天,贺玉兰过得还是很快乐的,也渐渐地把曲径忘却了。

老贺是在第二年春天把贺玉兰的婚事正式提到议程上的。他对贺玉兰说,经过这半年多的观察和接触,他觉得海军这个孩子确实不错,人家也托媒人来提亲了。他问女儿什么意见。如果没意见的话,就把这事定下来,以后两个人在市场上,彼此也有个照应。为了让女儿同意,老贺还把他的承诺和规划也一并说出来。他说等贺玉兰和海军结婚后,借给他们一笔钱,建个大型的养猪场,让贺玉兰在家养猪,海军还杀猪卖肉。这样夫唱妇随,产销结合,不出几年,他们就是黑龙镇的首富。

为了不惹老贺生气。或者说,为了从老贺手中多获得些零花钱,贺玉兰答应下来了。她说先跟海军接触一段时间,等两个人产生感情之后,再订婚。老贺听后高兴,把这话传给海军,并把他女儿的脾气秉性喜欢什么和不喜欢什么,都向海军交了底。

海军倒是挺雷厉风行的,当天收了摊子,就去买电影票,约贺玉兰去看电影。贺玉兰还真去了。看完电影,海军又请贺玉兰吃饭。天都擦黑了,两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回来的。

与海军相处大约一个多月,贺玉兰突然失踪了。连同她一起失踪的,还有她的春夏秋三季衣服和家里的一千块钱。老贺发现后,非常着急也大为恼火,他把家里所有的亲亲故故都问遍了,也没打听到女儿的下落。他甚至托他表哥的大舅子媳妇,去公路段找老曲打听消息,他怀疑女儿是旧情复燃投奔曲径去了。老曲也是最近才跟儿子联系上的,知道儿子在北京一家饭店里刷盘子。老曲花五块多钱给儿子打了长途电话,把情况说明。曲径说贺玉兰没去他那儿,他们从分手后再也没联系过。

老贺这下没辙了,看到老婆天天哭得像个泪人似的,便安慰她说,没事的,孩子手中有钱,饿不着,等啥时候钱花光了就回来了。他还根据女儿手里的现金和每天必要的支出,做了个预算,并在日历上标出女儿回来的大致日期,全家人每天看着日历,开始了倒计时。

海军知道消息后,感觉到贺玉兰是因为不愿意和自己谈恋爱而出走的。他想就算是过一段时间回来了,这恋爱还怎么谈啊?所以,他在贺玉兰出走的第五天,来找老贺算账。他拿来一个小纸条,上边罗列着请贺玉兰看电影,吃饭店、买礼物的全部花费。他说贺叔,现在鸟飞了,你不能让我把蛋也打了?这些花费,你至少得掏一半。老贺听后嘎巴几下嘴,没说出什么来。他看了一眼单子,全额照付。他把钱递过去,顺便挥挥手,让海军滚蛋。海军在走到门口时,回头说,我请你吃的那顿饭就算了吧,我不要钱了。老贺气得火冒三丈,摔了三个茶杯仍觉得不解气,又踢碎个暖瓶才罢休。

贺玉兰是在半个月后给家里打来电话的,说她在省城里找到工作了,一切都挺好的,让父母别惦记着。电话是贺玉兰母亲接的,她把海军的事也跟女儿说了。贺玉兰听后恨恨地说,活该,我爹打一辈子的雁,这回差点让雁啄了眼。母亲说既然海军的事过去了,你就回来吧,省得我惦记着。贺玉兰回答得挺坚决,说她不在外边混出个人样来,决不回去。母亲还想再劝她几句,贺玉兰把电话挂了。

贺玉兰打工的地方,是一家个人承包的屠宰场。她所要做的活计,就是把鸡杀死,把毛去掉,再把内脏掏出来。她对鸡虽然不陌生,但确实没杀过。刚开始去的那两天,她袖着手,躲在边上看着,并不时地发出大惊小怪的声音。好再这里实行的是计件工资,老板过来过去的,只是瞪她一眼,并没说什么。到了晚上,看到别人都拿着现金高高兴兴地回家或者去食堂,她才感觉到心里空落落的。

尽管这样,贺玉兰还是很满意的。只要是老板不赶她走,她就在这里混一天算一天。虽然不挣钱,但总比在外边住旅店吃饭店省钱。从昨天她学乖了,观看时,不再大呼小叫的了,而且眼睛总不停地向着窗外看着,发现老板来了,便凑到其他人跟前,主动帮人家打打下手。这样,能给老板造成她和别人搭伙干活的假象。反正杀多杀少老板不管,是凭所杀的数量领取工钱的。

贺玉兰在窗前站大约十来分钟后,一个叫刘玉莲的女孩子走过来。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跟我搭伙,你不敢杀,拔毛总可以吧?贺玉兰愣了一下,赶忙点了点头说,行,我会拔毛。刘玉莲又说,不过工钱咱们不能平分,以往我每天都挣五块多钱,我拿够五块,剩下是你的。贺玉兰考虑都没考虑,就点头答应了。

刘玉莲没再说什么。她来到笼子里拎出一只鸡来,边走边把鸡脖子上的毛扯掉,来到一个案台前,还没等贺玉兰凑到跟前,她已经把鸡头抹下来了。她拎着鸡的两只翅膀,把血滴在那个专门用来接血的水桶中,随手把鸡扔到贺玉兰的脚下,接着又去笼子里抓第二只。

在贺玉兰的眼里,刘玉莲杀死一只鸡就像她打死一只苍蝇那么容易。她真地是很佩服,也很感激,她们的同盟便这样结成了。当天,贺玉兰手忙脚乱地拔了一天的鸡毛,到了晚上,挣到二块五毛钱。

经过半个月的练习,贺玉兰终于可以挣到三块多钱了。她虽然还是不敢杀鸡,但她敢拿着刀子从鸡身上往下割肠肝五脏了。她和刘玉莲也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她把自己家的情况和离家出走的原因告诉刘玉莲,她甚至连她的初恋过程也一并叙说了。刘玉莲听后惊叫起来,她说你家那么有钱,你犯得着在这受这份洋罪?干脆回去算了。贺玉兰坚定地摇着头,说她留在这里,不是为了挣钱,她只是为找个吃商品粮有正式工作的对象。在城市里,选择的机会多些。

当天下班后,刘玉莲仍以不可抗拒的语气约贺玉兰去她家。直到这时贺玉兰才知道刘玉莲的家是市里的,离这个厂子并不是太远,坐环路不用倒车,只需要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她便问刘玉莲,你离家这么近,不回家去住,在单位宿舍受这份洋罪干啥?刘玉莲只是淡淡地回答,家里就她和哥哥两个人,她哥经常上夜班,她一个人在家里害怕。贺玉兰便问她的父母呢?刘玉莲犹豫一会儿,仍用她特有的淡定的口气说,走了。在贺玉兰的老家,说这个人走了是指死了。贺玉兰一时没弄明白省城人说的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她觉得以刘玉莲的年龄算,不至于父母都双亡。她看刘玉莲一眼,很惧怕刘玉莲那种冰冷的神情,没敢再问。

刘玉莲家住的是楼房,尽管房子显得老旧些,周边的环境还是很不错的。四栋楼围成一个大院,从前边那栋楼的门洞进去后,院子里有个十字架形的路,分别通往各个楼前,路的两边都植着垂柳,路是用青色的方砖埔成的。在每个单元的门前,还有个小小的花坛,里边种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院子里很干净,似乎是有专门的人负责打扫。

这是贺玉兰第一次走进楼房里,她有点新奇,有点激动,还有点害怕。她失去了以往走在家乡大街上的那种挺胸抬头的气势,紧紧地跟在刘玉莲的身后,并不停地左顾右盼着。她们来到八楼,刘玉莲停下脚步,拿出钥匙,打开房门,把贺玉兰让进屋里。

换好拖鞋,贺玉兰便急不可待地跑到阳台上往远方望去。她虽然在这个城市里转悠一个来月,却只限于客运北站附近。在没找到工作前,她吃住都在一家平房的小旅店内,她早就渴望能到高处看看这个城市的全景。她抬着脚跟仍看不到这个城市的边际时,竟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呼。刘玉莲也来到她的身边,指着窗外说,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区,在这个城市中,像这样的区有五个呢!贺玉兰又惊叫起来。

刘玉莲家里很乱,碗和筷子都堆在餐桌上,脏衣服搭在椅子背上,几双脏袜子都扔在地上。刘玉莲一边领着贺玉兰参观各个房间一边收拾着。她并没有报怨,好像已经习惯了。房子的面积不是很大,但客厅、卧室、厨房、厕所却一应俱全。等刘玉莲把外边收拾得差不多了,她才又拿出钥匙,把属于她的那间卧室的门打开。贺玉兰看到她的卧室是锁着的,便好奇地问,你这屋里有啥宝贝,还用锁起来?刘玉莲把她让进卧室,淡淡地说,我不锁起来,还不让我哥给害得和那几个屋一样,这家里没个女人真是不行。

刘玉莲打开她卧室的窗子,顺便拉上窗帘。她脱去外衣,去厨房做饭。贺玉兰跟在她后边也去了厨房。刘玉莲不用她帮忙,她就站在厨房的门口看着。她发现刘玉莲脱去那身肥大的工作服后,立即像换了个人似的。

在她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贺玉兰也拿自己和刘玉莲做过比较,她甚至是拿自己和这个厂子里所有的女孩做过比较。她觉得刘玉莲无论是从身材还是长相上,都不如自己好看。她们在单位的宿舍里,因为是十几人挤在一个大筒子屋里,宿舍里有一股鸡膻味,门总是开着。走廊里总有男工走动,因此,谁也不敢脱去外衣。她们脱衣服时,都是等关门关灯之后。贺玉兰也从来没看见过刘玉莲的身体。今天她才发现,刘玉莲的身体比自己的好得多。特别是她的皮肤,很嫩、很白,有那种瓷器似的感觉。相比之下,一向以身体而骄傲的贺玉兰,竟然不敢脱下外衣了。

贺玉兰是在第二天早上见到刘子壮的。那时她们刚起床,俩个人都只穿着一个短裤和一个吊带的小背心。刘子壮没叫门,是用自己的钥匙开门进来的,也许是他不知道家里有人。刘子壮进屋时,贺玉兰正和刘玉莲在厨房里做早饭。刘子壮站在门口处,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拎着饭盒子,呆愣愣地看着。是刘玉莲先发现她哥哥的,她竟然丢下贺玉兰,首先跑到自己的房间。贺玉兰从她的神情上看得出来,她似乎比自己还紧张,还怕羞。

两个人穿好外衣再次从房间里出来,刘玉莲这才介绍刘子壮与贺玉兰认识。现在贺玉兰对刘家的情况已经有个初步的了解。昨天晚上她跟刘玉莲睡在一个床上,她们唠了半宿。刘玉莲说她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贺玉兰也因此断定刘玉莲的母亲也去世了。城里所说的走了,跟她老家的说法是一个意思。她还了解到刘子壮在国营灯泡厂工作。他是接父亲的班,他父亲生前就是这个厂子的工程师。

三个人坐下来吃饭时,彼此已经不再陌生。贺玉兰跟着刘玉莲管刘子壮叫大哥,刘子壮也像称呼他妹妹为小莲一样称呼贺玉兰为小兰。还没等吃完饭,刘子壮就从兜里掏出一沓子钱来对刘玉莲说,他开工资了,还得了奖金,晚上家里改善生活,让她和贺玉兰下班后早点回来,帮他包饺子。

收拾利索厨房,刘玉莲便和贺玉兰一起去上班。她们刚走出门口,刘子壮又追出来,再次嘱咐一遍,让她们晚上一起回来。刘玉莲爽快地答应着,说她要吃牛肉馅的,还特意问贺玉兰愿意吃牛肉吗?贺玉兰本来不打算来了,看到人家兄妹这么盛情,这么真诚,也就高兴地点了点头。

在路上,刘玉莲问贺玉兰对她哥的印象如何?贺玉兰说挺好的。贺玉兰说得很坦然,也很真诚。虽然她感觉到刘子壮在看她的时候,眼神中流露出很色眯眯的神情,但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她习惯了这种眼神。或者说,她曾一度迷恋过这种眼神。她认为,如果一个女人不被男人注意,那才是最悲哀的事情。

再次来到刘玉莲家,贺玉兰竟然没有一丝的陌生感了,好像这个家是她的家一样。她们进屋后,先到刘玉莲的那个小卧室里换下工作服。贺玉兰没带别的衣服,刘玉莲就找了一件自己的半袖上衣和裙子给她穿上。她们来到厨房时,看见饺子的馅和面都和好放在盆里,就等着包了。刘子壮还买了几样青菜,也都切好了。

刘玉莲在厨房里巡视了一圈,她像领导一样,吩咐贺玉兰和刘子壮去客厅的圆桌上包饺子,她留在厨房里炒菜。刘子壮很爽快地答应着,他把盛馅子的小盆放在面板上端出去,贺玉兰只好拿着那个盛着面的盆在后边跟着。他们刚到客厅,刘玉莲说怕油烟子串入客厅里,就把厨房的门关上了。

圆桌放在客厅靠近刘子壮卧室的墙角上,只有一个扇面可以站人。刘子壮先入为主,站在扇面的中间,已经把面板放好。贺玉兰问他会擀皮吗?他先点点头,继而又摇着头,嘿嘿地笑着说,擀是会擀就是擀不好,还是你来吧。刘子壮的脑袋相比身体,显得有些大,无论是点头还是摇头,身子都跟着晃动着。贺玉兰很顺从地从刘子壮的身边挤进去,见刘子壮并没让出面板的位置来,她只好把面板往墙的这边稍稍拖了拖,把盆里的面团拿出来,放在面板上揉着。她与刘子壮挨得很近,她揉面时,感觉到胳膊肘子总能碰到刘子壮的肚子上。

这顿饭可以说是贺玉兰来到省城后,吃得最为高兴和满意的。刘玉莲兄妹把她夹在中间,时不时地给她夹菜。刘玉莲总是缠着她问农村的那些人和事,贺玉兰边吃边回答着。刘子壮不时地嘿嘿地笑着,说以后一定想法去农村看看,睡一下大炕是啥感觉。

饭后,在刘玉莲的提议下,三个人一起下楼,到这个城市的南湖公园去散步。刘子壮走在前头,贺玉兰和刘玉莲一起走在后边。等他们到达公园,三个人便并排到一起了。刘玉莲居中,贺玉兰挽着刘玉莲的胳膊。但在回来的路上,刘玉莲跑去路边的一个商店里买回三根冰棍来,她便站到刘子壮的另一边去了,把刘子壮夹在中间。贺玉兰感觉到有些别扭,但她并没在意,他们一路说笑着回到家里。

去过刘家几次,贺玉兰便感觉到刘玉莲的用心了。有一次,也是晚饭后,三个人去看电影《红高粱》。刘玉莲去售票口买票,她只买回两张来,说就剩下这两张了,你们去看吧,我去逛商店了。她把贺玉兰和刘子壮推进电影院时,贺玉兰回头,看到售票口处,还有人在买票。

他们的座号是最后一排,又在靠近墙角的地方。两个人坐下时,离得挺远,中间闪出挺大的一个空隙来。当看到女主人公被拖进高粱地时,刘子壮突然把手伸过来,很激动地拉起贺玉兰的手。他的手很大,把贺玉兰的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而贺玉兰并没过分地挣脱,她只是本能地晃动两下,感觉到刘子壮握得很紧,也就放弃了。她对这种动作并不十分地敏感,特别是在电影院里。她的手,曲径握过无数次,连海军也握过两次,有点麻木了。

刘子壮从抓起贺玉兰的手,就没放开过。随着电影的情节,时而抓得紧一些,时而又放松一会儿。他的几个指头,有着明确的分工,总是有四个手指用来固定贺玉兰的手,怕它溜走;而另外一个指头,在前后左右地运动着,轻轻地摩擦着贺玉兰的皮肤。两个人都在默默地看着电影,甚至没说过一句话。等从电影院出来,贺玉兰的手似乎已经属于刘子壮了,他随时随地可以拉起来。

两个人回到家,贺玉兰以为刘玉莲早就回来了。她敲了半天的门,也没人开。刘子壮找出他的钥匙,把门打开。贺玉兰看到刘玉莲没在家,便不想进屋了。她想回单位的宿舍去,却被刘子壮又抓住手拖入屋里。贺玉兰去了刘玉兰的房间,刘子壮也跟了进去。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刘玉莲才回来。她敲门时,是刘子壮给她开的门。她刚进屋,刘子壮便忙三迭四地上夜班去了。刘玉莲招呼他,说你不是零点吗,走这么早干啥?刘子壮只含糊地回答,我还有别的事,你好好地陪陪小兰吧。

贺玉兰正依靠着床头坐着,望着白褥单上的一小片鲜红的血迹发呆。刘玉莲开始没明白怎么回事,以为是贺玉兰来例假了,不小心弄上去的。她刚要责怪贺玉兰为什么不小心点,又从贺玉兰的疑滞的眼神上感觉到不对头。她立即意识到出问题了,便挨着贺玉兰坐下来,抱起贺玉兰的胳膊喃喃地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贺玉兰突然搂住刘玉莲胳膊,趴在她的肩膀子上呜呜地哭起来。她的哭声很响亮甚至是尖锐,好像是满腔的委屈中间夹杂着几分恐惧,身体微微地颤抖着,泪水也很充足。刘玉莲感觉到自己肩头热乎乎的,不一会儿,衬衣湿了一大片。她轻轻地拍了拍贺玉兰的后背,也借机往前凑了凑,把已经湿的地方让出来。没想到她这个无意的动作却很有效果,贺玉兰像被哄的小孩子一样,哭声渐渐地微弱,只是不停地抽搭着,喘着粗气,而没有泪水了。

刘玉莲也陪着贺玉兰掉几滴眼泪,感觉到贺玉兰平静下来后,她便破啼为笑,说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成了我的嫂子了。既然我们是一家人了,我也就把家里的事情跟你说说吧。

贺玉兰不知道这个家还会有什么事情,她两手抱着膝盖,低着头静静地听着。

刘玉莲说她母亲是省文工团一个著名的话剧演员,很漂亮,也很有名气,经常到全国各地去演出,久而久之,便跟团里的一个副团长搞在一起了。事情传到她父亲的耳朵里,父亲到文工团大闹一场,把副团长打得头破血流。副团长在团里呆不下去,辞职去了南方。她母亲觉得很没面子,就吵着与父亲离婚。当时她哥哥十六岁,她十三岁。哥哥和她整天哭着求母亲也无济于事。她母亲几乎不着家,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回来后住在单位的宿舍里。这样僵持大半年,她父亲在一次喝醉酒后,终于同意了。她母亲也辞职去了南方,从此杳无音信。她父亲本来是个挺顾家的人,也开始不着家。每天除了喝酒,就是看着母亲的照片发呆。久而久之,抑郁成病,一年后就疯了。灯泡厂念及她父亲为厂子做过突出贡献,就让她父亲提前退休,让刘子壮接班。她父亲每天都在大街上乱跑,见到人就扯着人家打听她母亲的下落,有时候几天都不回来一趟,最后终于彻底失踪了。那时刘玉莲还在念初中,她也不得不因此而辍学,跟哥哥一起寻找父亲。他们寻找一周多,也没找到父亲的下落,刘子壮便报了案,警察也跟着找。后来有人从城西的水库边上发现一具尸体,都腐烂得不像样子了,只有手里握着的一个发夹,还是完好的。警察让他们兄妹去辨认,他们确定那个发夹是她母亲用过的,也认同那具尸体是他父亲了。因为她母亲的知名度很高,此事当时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几乎是家喻户晓,影响很大。此事也波及到她哥哥的婚姻。刘子壮这几年处过好几个对象,都是女方打听到这事后,便提出与她哥哥分手了。

“所以,你就盯上我了。你主动找我搭伙,约我到你家来玩,就是想让我跟你哥搞对象吧?”贺玉兰终于从故事中清醒过来,她问道。

刘玉莲先点了点头,又摇着头说,也不是,最初我找你搭伙,确实是同情你。我知道你是乡下来的,没地方落脚,想帮你一把,也是想利用你多挣点钱。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一个人干活时,最多挣四块钱,和你搭伙后,我不是挣到五块了吗?我是听你说要在城里找个对象后,才有这个打算的。

听完刘玉莲的话,贺玉兰立即产生被欺骗的感觉。但那感觉不过像风一样,只吹一下就过去了。刘玉莲是自己来到这里后,认为最可信的朋友。现在又进一层,即将成为自己的小姑子。她只是重新打量起刘玉莲来,她感觉眼前的这个身体单薄的女孩,有点深不可测,好像她的背后,还有着很多很多秘密和故事。

两个人都沉默一会儿,刘玉莲勉强地笑了笑说,我只是想撮合你们,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这么快。她又拉起贺玉兰的手,说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我哥这两年想媳妇都想疯了,你就嫁给他吧,他也会好好对你的。贺玉兰也勉强地笑了笑,指着床单上的血迹说,都这样了,不嫁给他咋办?刘玉莲表现得很兴奋,她跳到地下,在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皮箱来,从里面找出一串钥匙,说这是她母亲当年用过的,现在交给你,从此你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

她们睡得很晚,但都睡得都很踏实。贺玉兰在凌晨三点多钟,被尿憋醒过一次,她感觉到下体有些疼痛。在厕所里,她用一条旧毛巾,蘸上点凉水,把自己大腿内侧的血迹擦拭干净。回到床上,她把刘玉莲露在外面的胳膊拿起来放在被窝里。她感觉到刘玉莲身体像玉一样,冰凉而光滑。这让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蛇,便在黑暗中又注视一会儿身边的这个女人。她把刘玉莲的被子掖好,也把自己的被子裹得紧紧的。

北方的五月,虽然不是很冷,但到了后半夜,还是有点凉。贺玉兰龟缩在被窝里,再也没睡着。她的脑子中不时地闪现出三个男人的影子。她首先把海军剔除去,把曲径跟刘子壮从各个方面比较一番。觉得刘子壮虽然不如曲径懂得体贴人,但比曲径强健,性格上透着一丝野蛮。跟这样的人在一起,除了他本人对自己构成威胁外,还是很有依靠性和安全感的。

天刚放亮,贺玉兰就起床了。她看到刘玉莲睡得正香,脸上还不时地呈现出满足的笑意,便没惊动她,悄悄地起床了。这段时间她天天跟在刘玉莲身后看她做饭,对厨房的每样东西也都熟悉。她往锅里下好米,又从墙角的一个坛子里捞出四个咸鸡蛋也放进去。点着煤气,开始熬粥。她在这儿的几次早餐,刘玉莲就是这么做的。只不过刘玉莲放三个鸡蛋。她今天多放一个,是给刘子壮的。她记得在她小的时候,爹和娘晚上搞出那种动静后,娘早上都给爹煮上几个鸡蛋,只让爹一个人吃,把弟弟馋得哇哇地哭,娘也不给他一个。只是后来家里有了养鸡场,鸡蛋多得吃不过来了,娘每次给爹鸡蛋,才有她和弟弟的份儿。

在熬粥的过程中,贺玉兰把几间屋统统地收拾一遍。她把刘子壮脱下的脏衣服用他的床单包好,放到厕所的墙角上,又找出一条干净的给他换上。在给刘子壮换床单时,她发现他的褥子下边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二寸的全家福,照片上四个人,她几乎都不认识。辨别一会儿,才感觉到那个男孩应该就是刘子壮,那时他好像十多岁的样子。他牵着身边的女孩的左手,女孩的右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后边站着的那个男人,右手揽着那个女人的肩膀。这应该就是刘子壮的父母。她仔细地端详着那个女人,长得确实很漂亮,有点像刘晓庆的样子。而另一张照片,应该是刘玉莲十七八岁时照的,是一张单人的一寸照,照片上被手抓得全是黑黑的指纹。贺玉兰把照片放回到原来的地方,她很欣慰地笑了,感觉到刘子壮还算是个有情有意的人。他把照片放在床下,是在孤独思念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眼。

贺玉兰盛好粥,凉得不烫嘴了,才把刘玉莲叫醒。

刘玉莲睁开眼睛,伸个很舒服的懒腰,看一眼窗外,大叫起来,说还没做饭呢,上班不赶趟了。当她跑到客厅,竟然呆愣在那里了。她喃喃地说,家里有个女人,真好。贺玉兰从后边推她一下,说你不也是女人吗?你不也把这个家打理得挺好吗?刘玉莲侧过身来,揽住贺玉兰的脖子,说自从咱妈离开这个家,这屋里总缺少一种东西。贺玉兰笑着问是什么东西。刘玉兰想了想说,好像是一种气息。

贺玉兰以女主人的姿态,出现在这个家里了。她当天就把放在单位的物品也带回来。刘玉莲在单位时,管她叫姐;出了单位门口,就改叫嫂子了。下班后,她们一起去买菜。吃完饭,刘家兄妹陪她一起去公园里散步。贺玉兰挽着刘子壮的胳膊,刘玉莲挽着她的胳膊,她成为这个家的中心。

开始的几天,贺玉兰呆在刘玉莲的屋子里,刘子壮也呆在刘玉莲的屋里迟迟不肯离开。后来刘玉莲就撵他们,说上你们屋唠去吧,别影响我休息,他们就改到刘子壮的屋里唠嗑去了。等贺玉兰也犯困时,想回刘玉莲的屋里,发现门插死了。她就在刘子壮连拉带拖的请求中,半推半就地睡到刘子壮的房间。

有了第一次,就有以后的名正言顺了。

月底开工资,刘玉莲让贺玉兰去领的。当贺玉兰把钱交给刘玉莲时,刘玉莲没收,她说你是这个家的管家,你拿着吧。第二天,刘子壮也把他的工资,完整地交给贺玉兰。这让贺玉兰很满足,也很得意,她也尽职尽责地当起主人公。

中秋节前,贺玉兰跟刘子壮兄妹商量,提出与刘子壮一起回家。这事首先得到刘玉莲的支持,她说嫂子,你也出来半年多了,是该回家看看。让我哥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你们都这样了,他这个新女婿,也该去见见老丈人和丈母娘了。你们这次回去,最好是从那边搞个订婚仪式,我们这边的情况你也知道,没有父母给张罗,也搞不起来。刘玉莲说到这儿,情绪有些低落,瞅着贺玉兰呆愣半天,又突然高兴起来,说等她订婚时,就有人给她张罗了。

刘子壮开始对此事并不热心,说最近单位忙,不一定能请下假来。贺玉兰淡淡地说,我是偷着跑出来的,这次回去要是被父母扣下,求你们帮个忙,把我的行李邮回去。刘子壮吓得身上立即起了鸡皮疙瘩,他说明天就找领导去请假,豁出去这个月的奖金不要了。为讨贺玉兰高兴,还把一个存折交给贺玉兰,说上边有五千多块钱,这是他的全部家底。他让贺玉兰从明天起,就准备回家所用的东西,他告诉贺玉兰多买点好吃的,买最好的,他第一次去,不能让人家看不起。

贺玉兰给老贺买了一个电动的剃须刀,还有一个能放在上衣口袋里带耳麦的小收音机;给母亲买了两身衣服;给小弟弟买了一块电子表。吃的东西,她只挑了几样水果,数量虽然不多,但都是南方产的,且别说是农村人,有的就连刘子壮都是第一次看到。她怕买这些东西刘子壮不高兴,就谎报物价,本来是五块钱一斤的她说三块,隐瞒的部分,她用自己的钱去补贴上。她还给自己和刘子壮各置买一身衣服,她的那身西服裙,特意选择个粉红色的,她对刘子壮说,回家时穿一次,回来后就留起来,等结婚时再穿了。

两个人在街里下车后,并没急于回家。贺玉兰挽着刘子壮的胳膊,在街里绕了一圈,在经过海军的肉摊子前,她还特意买了五斤排骨,并让海军给她剁成一寸长短的小块。海军抡起砍刀,把排骨剁得血肉横飞,吓得挤在跟前买肉的几个人纷纷躲闪,刘子壮则把贺玉兰护到身后,他也不停地往后退着。

老贺对女儿的归来,自然是高度重视了。他把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都叫回来,每天杀鸡买酒,尽情地款待。刘子壮虽然不懂农村的规矩,但他记住一点,那就是凡事都看贺玉兰的眼色行事,时刻不脱离她的视野之内,因此做得也勉强到位与得体。虽然没给他们举办订婚仪式,但贺玉兰家里的亲亲故故都看过了,有的还送了贺礼。老贺在女儿临走前,把他们叫到一起,他指着刘子壮说,我就这么一个闺女,现在交给你了。结婚的事,你们俩商量着办吧,我不管了,到时候给我个信就成了。他还拿出五千块钱交给刘子壮,算是见面礼。这几天,贺玉兰虽然没和刘子壮住在一起,但两个人耳鬓厮磨的样子,已经让老贺感觉到了,女儿离结婚不远了。

再次回到省城,结婚的事便自然地上升到议程上来了。刘玉莲找人把屋子重新粉刷一遍,给刘子壮的屋里换上一张双人床,置买两套新被褥,结婚前的准备工作就算完毕了。贺玉兰和刘子壮所要做的,就是照结婚照,到民政部门领结婚证。现在所差的就是办一次婚礼了。他们盘算好了,婚礼等春节前进行,一则那时刘子壮能多休几天的假;另则,那时候鸡也不下蛋了,老贺两口子有时间来参加婚礼。日子是刘玉莲定下来的,她说,结婚是人一辈子的大事,她们没有父母,就全靠贺玉兰的父母来主持了。

可就在这个家一派喜气洋洋之际,一场事故突然发生了。十月二十日那天早上,贺玉兰和刘玉莲做好早饭,在等下夜班的刘子壮回来吃饭,敲门的却是灯泡厂保卫科的两个人。他们说刘子壮在夜班时受了伤,让家属到厂子里去一趟。贺玉兰问伤得啥样?那两个人支支吾吾,说到那儿你就知道了。等他们跟随保卫科的人乘车赶到时,刘子壮已经看不出来是刘子壮了,变成一具烧得黑糊糊的尸体。据说他是因为睡着了,造成电路失火,被烧死在工作间里的。

贺玉兰不知道那天是咋过来的。她只知道跟在刘玉莲的身后,扯着刘玉莲的胳膊,不停地哭着。厂方的代表跟她们谈善后的事宜,在问到她的意见时,她只是摇头。开始时人家问这样行不,她摇头,后来人家改成问她还有什么要求?她还是摇头。再后来,就没人问她了。她被带上车,跟着一大群人来到火化场,看到那个高入云端的大烟筒冒起一股黑烟,她觉得身子也轻飘飘的。要不是左右两个人架着她,感觉就能飞起来。等大伙把她送回到刘子壮的家里,放到床上,她居然没用几分钟就睡着了。

等贺玉兰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四点多了。窗外刮着大风,吹得电线发出瘆人的叫声。她摸了摸身边,才意识到这张双人床上就剩下她自己了。她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还没等缓过神来,刘玉莲便推门进来了。她站在门口幽幽地说,你真睡得着啊!贺玉兰抬头看刘玉莲一眼,见她头发零乱,眼皮红肿,脸色阴沉着,像是窗上挂着的霜一样。看得出来,她应该是一夜没睡。贺玉兰略带歉意地挪了挪仍旧酸疼的身体,还把被子撩起一角来,示意刘玉莲到床上来,到她的被窝里来,能跟她说说话,让她依靠一下。她现在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心里有些害怕。然而,刘玉莲并没有按她的意思去做,她退出去了,并带上房门。尽管关门的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但贺玉兰还是被吓了一跳,她觉得心里一沉,就像站在井台上,被人推到井里去了。她的身上立即哆嗦起来,冷得直打牙巴骨,她只好把被子裹紧,连眼睛都蒙上了。

接下来的几天,刘玉莲几乎不着家,究竟出去干什么,没跟贺玉兰说起过。甚至走的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打。贺玉兰只好留在家里看门和做饭。即使是刘玉莲在家,也不太爱跟贺玉兰说话。两个人各睡各的屋,那感觉像合租这套房子似的。

灯泡厂的所有职工都住在这个大院内。贺玉兰从这里住小半年了,出来进去的也认识几个人。这些人都知道她是刘子壮的对象。在一次出去买菜时,她遇上财务科长的老婆,从她嘴里得知,这些天刘玉莲正在办理上班手续。刘子壮毕竟是死在厂子里,因此,灯泡厂答应安排他的家里人接班,成为正式职工,还能得到一笔赔偿金。

贺玉兰听后颇为失落,但并没感觉到刘玉莲接班有啥不对的。人家毕竟是刘子壮的亲妹妹,又没有工作,接班也是正常的。但让她不舒服的是刘玉莲的行为,不应该瞒着她进行。她想跟刘玉莲要个说法,她当时提出的条件并不高,只需要刘玉莲把事情跟她说明白,再能把刘子壮得的那笔赔偿金分给她一半就行了。可她把意思表达给刘玉莲之后,刘玉莲竟然没答应,说这是他们刘家的事,跟你姓贺的没关系。甚至还说贺玉兰是扫帚星,她哥哥的死就跟她有关。她哥哥在这个厂子干十多年了,年年都是先进标兵,从来没在当班的时候睡着过。是她天天晚上缠着她哥哥,半宿半夜地不睡觉才导致这种结果的。听那口气,现在让贺玉兰在家里住着,没有把她扫地出门,已经算是她网开一面了。

贺玉兰被刘玉莲的这种说法激怒了。她躲在刘子壮的房间大哭一场后,决定与刘玉莲争个高低。第二天,刘玉莲头脚刚走,她就带上与刘子壮领的结婚证和结婚照去灯泡厂了。找到厂长的办公室,她进屋就把这两样东西递过去。那个老厂长看过后,盘问几句,就立即打电话给人事科,让他们把刘玉莲要办的手续停下来,并且打发人从车间里把刘玉莲也叫过来。原来刘玉莲已经在这个单位上五天班了,只是还没分配她具体的工作,每天只是来单位打个照面就行。

贺玉兰出现在厂长办公室里,是刘玉莲没想到的。她见到贺玉兰后,便冷冷地问,你来这干啥来了?贺玉兰并没回答她,她把手里的茶杯抱在怀里,低着头,呆呆地看着鞋尖。老厂长又重申一次厂部对于刘子壮问题的处理决定,只解决一个人就业问题,让刘玉莲与贺玉兰自己协商。两个人沉默半天,刘玉莲突然奔过来,抓起贺玉兰的手说,嫂子,就让我上班吧,赔偿金我分给你一半还不行吗?这次贺玉兰没有退缩,她从刘玉莲的手中挣脱出来,冲着厂长冷冷地说,我只要求你们能公正处理,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否则,我就起诉,咱们到法院判决。

经过几次协商,贺玉兰始终就是这句话。厂方不想让事态扩大,最后决定,为贺玉兰办理接班手续。所赔偿的金额,也二一添做五,每人一半,单独做表,各领各的。贺玉兰对此结果表示满意,刘玉莲虽然不满意,但人家手里有结婚证,又有人证明她住在刘子壮家挺长时间了,她也拿不出推翻的理由来,只好默认了。

两个人再次回到家里,几乎就是陌生人了。不但是各睡各的屋,而且是各吃各的饭。贺玉兰做饭时,虽然做着刘玉莲的那份,但刘玉莲坚决不吃。等贺玉兰吃完后,她自己再做。而刘玉莲做饭,只做自己的那份。她对贺玉兰的称呼也变了,直呼其名。

这样别别扭扭生活二十多天后,刘玉莲提出让贺玉兰从家里搬出去。她说这个房子是她父亲分的,房产证上是她父亲的名字,跟贺玉兰没任何的关系,她没理由赖在这里。这次贺玉兰没多想就答应了,她也确实不乐意住在这里。她跟单位把情况说明后,搬到单位的集体宿舍中。跟那些新来的大学生一起,吃食堂,过起单身生活。

可是,半个月后的某天晚上,贺玉兰又回来了。刘玉莲打开门,手扶着门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贺玉兰手里的行李。贺玉兰只是冲刘玉莲勉强地笑了笑,没等她说什么,就从她身边挤到屋里去了。她把行李扔到客厅的地上,来到饭桌边,拉把椅子坐下,端起桌上的暖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两手捧着杯子,并把脸也凑过去,很贪婪地吸取着杯子里放出的热量。

“你又回来干啥?这个家跟你还有关系吗?”刘玉莲关上门,来到贺玉兰跟前,语气淡淡地问道。

“有。”贺玉兰十分肯定地回答。

“啥关系?我哥留下的那点好处全给你了,你还想咋着?”刘玉莲的嗓门立即提高起来,几乎接近喊叫了。

贺玉兰抬头看刘玉莲一眼,只见她脸涨得通红,眼睛中含着愤怒,手指还在指着她,但指尖微微地颤动着。她轻轻地把杯子放下,从上衣的兜里掏出一张纸来,用中指和食指夹着递过去,微笑着说,就这个关系,你自己看吧。

刘玉莲把那张纸接到手里,急三火四地展开。她自上到下又自下至上地看了两遍,大叫起来,你怀孕了?

贺玉兰又把水杯捧在手里,她冲着刘玉莲微微地点点头,便低下头去喝水。

刘玉莲把那张诊断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她也拉了把椅子坐在贺玉兰的对面,两只手抱着膀子,目光在桌子上的那张诊断和贺玉兰肚子之间游弋着。

两个人沉默差不多有五分钟的时间,刘玉莲才轻声地问,你想咋着?

“我也不知道该咋着,这才来找你的。反正这孩子是你们老刘家的,你拿主意吧。要是留着,我一个人是带不了,你得帮我带。你要是不管,我只好打掉了。”贺玉兰把杯子里的水喝光,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还是在手里捧着。

“嫂子,我求你了,不能打掉。这是我们家最后的根苗!我帮你带,我帮你带还不成吗?”刘玉莲站起来,往前跨两步,拉起贺玉兰的手,紧紧地握着,语气中带着哀求,眼泪也随之流下来。

贺玉兰也站起来,把刘玉莲轻轻地揽在怀里,两个人同时呜呜地哭起来。自从刘子壮去世后,这是她们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接触,似乎都在向对方诉说着心里的委屈,但她们的感觉又各不相同。对于贺玉兰来说,她只身来到城里,就是想找个吃国家粮有正式工作的丈夫,并通过这种途径把自己变为城里人。她的委屈在于,她虽然得到向往的那个苹果,但这苹果被人咬去一口,留下一个遗憾的结局。而刘玉莲感觉似乎与此相反,她在失去一切之后,本来是很绝望的,但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突然看到希望,得到补偿,像捡到一个苹果。尽管苹果有些残缺不全,但毕竟是一份收获。

两个人哭一会儿,刘玉莲率先止住眼泪。她拍着贺玉兰的后背说,嫂子,别哭了,当心肚子里的宝宝。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饭去。在走到厨房门口时,她又回头说,嫂子,我给你煮碗面条,再卧两个鸡蛋,你上屋里歇着吧。

贺玉兰又住回到刘子壮的那个房间里,回到那张双人床上。刘玉莲怕她孤单,也搬过来。她几乎成了贺玉兰的保姆,就连晚上贺玉兰起来上厕所,她都在后边跟着。

临近春节前,贺玉兰给家里写去一封信。她告诉父亲,他们不举办婚礼,改旅行结婚了。因此,也不用家里人来参加了。那时候,旅行结婚是刚刚兴起的时尚,老贺听人说起过,他也接受,便没往心里去。他在家里请了几桌子客人,收了两千多块钱的份礼。又从家里拿出三千块钱,把这五千块钱汇给女儿,算是他给女儿的嫁妆。

小壮出生后,贺玉兰抱着儿子回来一次。家里人问起刘子壮咋没回来?贺玉兰说他单位忙,请不出假来。她在家里住了半个月,走的时候,老贺又给外甥孙子带了两千块钱,是用来买奶粉的。贺玉兰没有奶水,孩子从下生就喂奶粉。

贺玉兰休完产假就上班了。刘玉莲辞去原来的工作,在家里专心致志地带着侄子。这之后贺玉兰又回过两次娘家,每次都给刘子壮找一个不能回来的理由。家里人对此虽然颇有微词,也并没多想。直到三年后老贺成为县里的致富模范,到省城去开表彰会,他想去女儿家认认门,便去灯泡厂找刘子壮,保卫科的人告诉他,刘子壮早就没了,但他妻子在这个单位里。

老贺见到女儿,得知事情的经过。她劝女儿跟他回去,贺玉兰笑着说,我在这里有户口,有工作,有房子,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还跟你回去干啥?

贺玉兰笑得很淡然,也很满足。

责任编辑 王宗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