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暖和了,地里的活儿便多起来。说起来,那天也凑巧,王老五正要出门下地,被一伙人堵住了,堵在院子里。
王老五不认识这些人,便谁也不看,只是说,我要下地,地里一堆活儿等着哩!他想突围,却没有一点缝隙可钻,他往左;那些人就往左,他往右,那些人就往右,那些人成了一堵严实的墙,他怎么都找不着出去的口子。
王老五说,干啥干啥,你们这是干啥哩?
说是一伙人,其实就是五个,清一色的汉子,高大粗壮,其中两个不粗壮的,一个还拎个皮包,一看就是政府里的人,吃公家饭的。
五个人进了院子,见一群鸡正在觅食,一头猪在圈里哼叫,却是一派农家景象。村里人家,只要不是书记主任,或者外出打工做生意的,家里大都这个样子。五个人四处转了转,似在找值钱的东西,或者有地方藏着宝贝。
王老五抗议道,你们干啥这是?我没犯法,没偷没抢,更没杀人放火!
五个人没有理会他,还在找,似乎真地能找到宝贝。
王老五忍无可忍,高声大叫,你们到底要干啥?抄家呀!
五个人没做声,看着王老五,他们觉得这个人怎么是这个样子?一惊一乍,一声高一声低的,不会是精神病吧?
见那几个人并不答腔,王老五沉不住气了,把五个来人又看一遍,觉得心里虚成了一张薄薄的窗户纸,他想,要是只来一个,他根本不用怕;来两个,自己使使劲也能制服;可这是五个,不好对付。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能来硬的,便在脸上挤出笑来说,大老远的吧,几点走的?怎么没见汽车?定是停路口上了,没事儿,通过综合治理,村里的孩子现在不敢砸车了。
两个不粗壮中的一个,就是那个没拎包的开口问道,你就是王洪先的父亲?
王老五脱口而出,不是。又说,我是王洪先的爹。
来的那些人笑了,他们说,那还不是都一样。
没拎包的不笑,严肃着,继续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老五。
那几个人又笑了。一个说,我靠,王老五原来是这么个样子啊。另一个说,你以为什么样子,以为真是大老板?
王老五其实不叫王老五,原名王早五,可村里人叫惯了,便把王早五忘掉,身份证上都写着王老五了。王老五见五个人都笑了,想这几个人也许不是来找他麻烦的,便也抓了把自己的光头笑了两声。王老五的笑声突然、短促、怪戾,像一种深山老林里的鸟叫,五个人吓了一跳。
一个说,我听到有鸟叫。
另一个说,什么鸟叫,好像猫头鹰叫。
村里人都知道王老五的笑声很怪,却不知道他的笑是早年演样板戏扮演座山雕学会的,学会后他把自己的笑忘了,再笑时又怪又难听,好在王老五笑得少,如今更没有什么值得他笑的事情了。
王老五只笑了两声就不敢再笑了,他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是不是,儿子闯了祸?那小子,从小就是个惹事精,常常没有事儿他也能搞出事儿来。
拎包的指着那个细高条儿,留分头的说,这是我们陈校长。
啊啊,陈校长,这大老远的。王老五忽然大声对屋里喊道,他妈他妈,李玉环,李玉环,来客啦,来贵客啦!快沏茶,把茉莉花茶沏上,听见没有?你耳朵聋了?
王老五说完把五个人往屋里让,没人想进屋,陈校长带头,这才依次进了屋子。
屋子光线阴暗,一下子看不清,眼睛适应后五个人才看到,这是典型的农村土房子,连白石灰都没有抹,墙是泥巴墙,这才使屋子里光线昏暗,白天也似夜晚。屋里无甚家具,一张旧桌子上放着台十七寸的电视机,两只凳子放得没有规矩。王老五的老婆李玉环,一个皮肤粗糙、五官不清、头发肮脏、腰如水桶的女人从里间钻出来,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她对五个来人并不胆怯,甚至都没理会,她朝王老五说,你让我沏茶,我没听错吧?
日你姐姐。王老五骂道,你耳朵长驴毛啦?来了贵客不沏茶,啥时候沏?
李玉环说,我是想沏,可热水呢?茶叶呢?
王老五又要发作,甚至想冲上去打这个水桶似的老婆,陈校长做了个手势,把王老五止住了。王老五说,村野泼妇,让你们见笑了。陈校长被王老五忽然冒出来的文词儿弄得愣了一下,随即又一笑说,不用沏茶了,我们几个都不渴。
那也不行,你们大老远到家里来,连壶茶都没喝上,村里人要笑话哩,祖宗也看着哩。王老五执着地让李玉环去烧水,李玉环很不情愿,王老五又要发火。陈校长拦住女人说,用不着用不着,真的用不着。女人复又钻进里屋去了。
陈校长站在屋子当中,另外四个人撤到边上去了,现在,就剩下王老五和陈校长面对面地站着,像是谈判的甲方乙方。王老五让陈校长坐下,陈校长让王老五坐,只有两把凳子,他们俩便面对面坐了,这样,更像谈判的了。
前几天,你打电话给王洪先了?陈校长问。
啊,打了打了。王老五想起那是三天前的事儿,他到村里张寡妇的小卖部给儿子打了电话,张寡妇那里有个公用电话,打一回三块钱。
你怎么和他说的?陈校长继续追问,仿佛王老五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王老五激动起来,我让他回来干活儿,要不就留在城里打工算了,咱农村人上什么学,认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村里有好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哩,还不是也活了一辈子,要那么多学问,今后怕是用不上哩。
陈校长说,你知不知道你儿子上的什么学校?
王老五说,不是说体校吗?
陈校长说,这不知道吗,老王啊,你儿子上的是体育学校,不是学学问的。
王老五说,那不更没用吗,陈校长,麻烦你了,你回去传个话给他,他要是不想回来下地,叫他直接留城里打工得了。
行了!陈校长双手向上一扬大喊一声,把王老五吓了一跳,他想,这人是个校长吗,怎么像个疯子?
陈校长说,我听王洪先同学说了这件事儿,我很生气。
那个跟班的不失时机地插嘴道,领导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陈校长瞪了跟班的一眼,继续对发愣的王老五说,王老五同志,老王同志,不,王大哥,你这样做很不应该啊。从小处来讲,你不让他上学了,这等于毁了孩子的前程;从大处来看,他不上学了,就可能失去一个人才,给国家造成重大的不可弥补的损失!
王老五听得呆了,这个陈校长说的是自己的儿子吗,他只知道儿子淘气,三岁就爬树,五六岁上房,七八岁满村跑,哪天晚上不跑一身汗睡不着觉。王老五听陈校长的话有点懂了,好像儿子有些名堂了,便试探着问,校长,你是说这孩子要出息了?
陈校长却又说,这个吗,还要看将来的发展,不过,你要是不让他上学了,他肯定是不会有出息了。
王老五苦着脸说,我让他回来,是今年的学费我缴不上了,得好几千啊。
陈校长说,是啊是啊,这次上级让我来看看,就是商量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你家里现在有多少存款?
王老五想了想说,有七百,不,五百。他伸出五个手指,那五个手指粗糙、坚硬、像一把粪杈,指甲里满是黑色污垢。
陈校长不耐烦了,到底多少?
王老五小声说,就是五百。
怎么就这么点?
这还是卖粮食换的,庄稼人,不出去打工,哪来的钱啊?
陈校长说,五百就五百。他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指着鸡说,这个,卖了!又指着猪说,这个,也卖了!有人发现了院子里还有个牲口棚,里面竟然还有一头不大不小的黄牛。陈校长见到牛高兴起来,他说,这头牛也卖了!就这样,得有个三千多了,再不够,剩下的,我们补上!
没容王老五再张口,陈校长拍拍他的肩膀说,老王那就这样,我们走了,你可得想好了,咬咬牙,勒勒裤腰带,度过这段日子,以后就好了。
王老五被陈校长闪电般的指点弄得头晕,他想说,那头牛不能卖,卖了怎么种地?还有,鸡呀猪的都不能卖,现在还不是卖的时候。可陈校长他们五个人像来时那样,不知不觉已经走远了。王老五呆在院里。
老婆李玉环从里屋钻了出来,她还对王老五有意见,她说,你不是要沏茶吗,还茉莉花茶呢,家里连茶叶末子都没有,你拿啥沏?
王老五回过神来骂道,你连头猪也不如吗?我让你沏你就当真了,我只是说话给他们听。
李玉环还是不满,说话有啥用?能顶钱使?
王老五不再理老婆,而是去看牛棚里的牛,他跟牛商量说,牛啊牛,刚才来的那几个人让我把你卖了,你愿意吗?
牛听了他的话连头也没抬,眼也没看他,只是嘴巴在不停蠕动,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王老五对它说的话微不足道,根本不值一提,而它却好像在思考天下大事,忧心忡忡,难以定夺。
日你姐姐,你是牛,你牛,我明天就把你拉到镇上牲口市去卖了!王老五咬牙切齿地说。
二
说归说,王老五还是没舍得卖那头喜欢思考的牛。倒不是因为那是头牛爱想心事,牛的心事王老五从来不知道,而是因为把牛卖了,这地怎么犁?他包了六亩地,多亏了那头喜欢思考的牛,它思考得再用心也没用,到了季节该犁地还得犁地,只要上了套,那就得往前走,不走就得挨鞭子,思考的那点东西一点也用不上,该出多少劲儿、出多少汗还得出。当然,也可以雇拖拉机来犁地,村里好多人都是雇机器,雇机器得花钱,王老五现在缺的就是钱。
王老五三个孩子,还有两个闺女,都比儿子大,两个闺女一个出嫁了,另一个外出打工了,当时让二闺女外出打工,就是想让她挣钱供她弟弟念书,可她只往家里寄了两个月钱,就再也没信了。王老五给二闺女打电话,二闺女说她挣钱也不容易,是一个钟点一个钟点熬出来的,她得自己存着,将来好找男朋友结婚。王老五气得大骂二闺女,骂得二闺女连他的电话也不愿接了。
王老五在陈校长走后又到张寡妇的小卖部打电话,张寡妇问,老五,你是不是要给儿子说媳妇了,怎么打电话打这么勤啊?王老五叹了口气说,唉,啥媳妇啊,还顾不上那,是学校里要学费的事儿。王老五拨通了电话,告诉儿子陈校长到家里来了。儿子王洪先在电话里说,是吗?陈校长挺好的,对我很关心。王老五说,今年的学费怎么办?家里没有钱。王洪先在电话那头说,爹,你想想办法嘛,你让我姐出点,再找人借点不就够了。王老五说,我和你妈的意思还是别上学了,咱们农村的上不出个名堂来。王洪先那边急了,说爹,你可不能这么说,我告诉你,我现在改骑自行车了,不跑步了,老师说了,我骑自行车比跑步出成绩要快得多呢,一两年就能出去比赛了,到时候拿了金牌,钱就哗哗进来了。别说钱,连老师、教练,校长都得跟着提拔,爹,你听着了吗?我要是不上学,那可就啥也没有了。王老五说,你说得倒轻巧,金牌,那个金牌,一准能得着?王洪先说,金牌就一块,谁都想拿,就看谁的自行车蹬得快了。王老五说,你要是觉着有门儿,一准儿能拿上金牌,我就给你凑学费;要是没门儿,还是……王洪先打断他的话,一连说了好几个有门儿,爹,你就先把学费缴了,别的再说。王老五还想说你怎么也不回家看看,多长时间了。可儿子那边早就把电话挂了,王老五想来想去,又回来和李玉环合计了大半天,决定把家里的存款全取出来,不是五百,是一千,他没有对陈校长说实话。再让他两个姐姐一人出五百,还差一千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借!
王老五去找书记王明堂,想借一千块钱。王明堂和王老五年龄不相上下,小青年时他们俩曾是村党支部重点培养的对象,他们俩都上过初中,那时候上过初中的被村里人称为秀才,算是有文化的。王老五会拍两下篮球,投篮挺准,还会唱样板戏,深得老支书的青睐;而王明堂虽然不会拍篮球,不会投篮,也不会唱样板戏,硬是靠着拍马屁的功夫,征服了老支书,成功地入了党,最后当上了书记,且一干就是多年。王老五后悔不迭,这才知道自己吃了大亏,有心让王明堂给自己在村委里安排个角色,可王明堂深知王老五不能用,当年的竞争对手,一旦让他得势,就会威胁到自己的位子,就以种种借口拒绝王老五。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王老五终于不再抱有幻想,成为一个只知和庄稼叫劲的农民。
王明堂没有儿子,却有三个闺女,这一点上,比王老五稍逊一筹,本来他还想让老婆生儿子的,但计划生育来势凶猛,为了书记的位子,他不得不放弃了让老婆生儿子的想法。王明堂的三个闺女,念书都不行,长得却是如花似玉,大闺女二闺女都找到吃国家粮的干部嫁了,一个在县城,一个在镇上,虽然在婆家地位不高,但毕竟是跳出大王庄了。现在,只有三闺女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王明堂觉得这三闺女是长得最好的一个,要攀就得攀得更高,他已经尝到了攀上高枝的好处,谁来介绍一般条件的,他都把人家给撅出去。
王老五和庄稼叫上劲后,本想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让王明堂压住了,在孩子辈上,他要打个翻身仗。没想到,他的孩子更不争气,两个闺女不是念书的料,儿子竟然也读不进书。儿子王洪先只是体质好,能跑,从小学开始,学校运动会上跑一百米、二百米、五百米、一千米、两千米、三千米他全包了,都能得第一。初中毕业时他的班主任告诉王老五,王洪先考高中基本没有希望,建议考体校,要是将来跑出成绩来,就能吃专业这碗饭,那还算是个很不错的结果。王老五听了班主任的话,才让王洪先考上了市体校,不过,他心想,就是和王明堂比下一代,自己怕也是要输了。人家王明堂,现在什么也不缺,有权有势又有钱,不光在大王庄是头一份,就是在史口镇上,那也是数得着的。王老五想,人真他妈的怪,本来生下来都一样,赤条条来到世间,可混着混着就分出了三六九等,上下高低,人家高了,你就得仰着脸去看;自己低了,就得把身子弓着见人家。
现在,王老五就是弓着身子来见王明堂的。王明堂刚吃过饭,不知是不是喝了两盅,反正平时里他也是脸上红扑扑的,一副健康和精神饱满的样子。王明堂的老婆曾夸耀地对人说,别看王明堂五十多了,每晚上不干回那个事儿睡不着觉。王明堂见王老五弓腰塌背,一副虾米样子,就说,老五,你别这样,我说了多少次了,你这样子,我看着难受,想当年,你可是咱村青年人的榜样,用现在的话说,是帅哥啊,看看,才过去几十年,就抽抽成这样子啦?坐下坐下,快坐下。他招呼三闺女沏上茶,又对王老五说,咱俩好好说说话。
王老五说,不用沏茶,我来是想跟你借一千块钱。
王明堂看着王老五说,啊,你是借钱来的?
王老五说,借钱。
王明堂说,借多少,一千?
王老五说,一千,就借一千。
王明堂想想说,你借钱干啥,还没有告诉我。
王老五便把陈校长到家里来的事儿说了一遍,王老五说的时候,故意把陈校长的话添了些。陈校长说,王洪先是个人才,在体校的所有学生中就他跑得最快。王明堂笑了,他说,这我知道,你那小子,小的时候就能跑,到我家里偷枣吃,我追了半个时辰,硬是没撵上。王老五说,可陈校长现在又让他骑自行车了。王明堂不解地问,那是为啥?王老五说,骑自行车他骑得更快,更有发展前途,一两年里就能拿着金牌了。王明堂说,你说啥?金牌?金牌恁好拿?你没看电视,拿块金牌惊天动地的事情哩,你儿子能拿金牌,凭啥呀?
王老五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是陈校长说的。王明堂说,啥校长,敢这么说话,他要是再来,你让我和他见见面。王老五忙应着说,好好。王明堂的三闺女把茶水沏好,给王老五端来一杯,说五叔,喝茶。王老五不由夸赞了一句,燕儿真好,长得好,也会说话。王明堂的三闺女叫王燕,和王洪先差不多大,也没考上高中,王明堂拿钱让她上了卫校,念了两年就在学校恋爱了,还流过一回孩子,村里没人知道,村里人只知道王明堂有钱,王燕上不上学的,只要找到好男人嫁了还是人上人。王老五嘴上夸着她心里却想,也就是生在书记家里吧,生在别人家,不是下地,就得外出打工,还顾得上成天描眉抹嘴唇地打扮。
就借一千?王明堂又问。
就借一千。王老五答。
一千够了?又问。
够了。再答。
那好,我借给你,不过,有个条件。原来,王明堂是要放高利贷哩,半年还上,利息三百,一年还上,利息六百。王老五问,两年还上呢?那就翻倍,两千;要是三年,四千;四年,八千。王老五觉得王明堂心肠太黑,乡里乡亲的,狠得像狼。又想,人家凭啥借给你钱?要利息也应该,说到底谁也不想往外借钱,只想往里拿钱,便咬牙应下来,从王明堂那里借到了一千块钱。
王老五走后,王明堂还闭着眼在想事儿,他老婆过来说,你怎么借钱给王老五,他能还得起?王明堂说,怎么还不起,要是我没记错,他家里还有一头牛。
他老婆又问,王老五的儿子要出息了?
王明堂的眼睁开了,闪出一道光,他说,借给他钱,就是要拴住他,他儿子出息了,算是咱支援过他了;没出息,对不起,卖牛还钱吧!
老婆笑了,说就你能,算计到家了。
王明堂说,不算计,能有今天这份日子?有句话叫啥来着,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辈子穷!
三
天气暖和了,地也种得差不多了。王洪先回来了,他是骑着自行车回来的。那是一辆模样怪异的自行车,没有后座,不能带人,村里人觉得不实用,便说这孩子不会过日子,买车子都不知道买能驮东西的,中看不中用,估计再过几年找媳妇也不会好找。王洪先身上穿的衣服也和别人不一样,紧身,也不怕绷开,他说那是运动服。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上还戴了顶模样更怪的帽子,那帽子花花绿绿,塑料做的,不挡风不遮太阳,也是不实用的家伙。他带着墨镜,骑着自行车进了王家庄时,好多人没能认出是王老五的小子。
在院子里,王老五端详着自行车对儿子说,这车是你买的,多少钱?
王洪先说,不是,学校的。
王老五暗暗舒了口气说,这是啥自行车啊,连个东西也不能带。
王洪先说,这只是一辆山地车,我平时训练用的赛车比这个还要好。
王老五说,这么远,一百多里地,你怎么骑自行车回来,不累吗?
王洪先说,老师让骑车回来的,还说,这就代替训练了。
王老五方才知道儿子不易,一百多里地,还没带黑,得骑多快。忙让老婆给儿子煮荷包蛋吃。李玉环满脸是笑地端上来一碗,王洪先皱了下眉头,心里不愿吃,却还是低下头把荷包蛋吃了。
王老五问,啥时候能拿着那个金牌?
王洪先抹了把嘴说,下个月,省里有个比赛,学校让我参加比赛,要是我发挥正常,就可能拿到金牌。
拿着金牌能给多少钱?王老五急于知道这个数。
省里的比赛只是单项,就算拿着金牌也没多少钱,具体我也不知道。王洪先这样解释给他爹听。
王老五不甘心,他继续问,不是说拿着金牌就能得到好多钱吗?
王洪先说,是啊,可那得是国际大赛,最少是全国比赛。
王老五说,你拿到钱赶紧送回来,为了给你缴学费,我跟王明堂借了好几千块钱。
王洪先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他问,爹,咱村里谁最有钱?
王老五说,王明堂啊,人家是书记,两个闺女嫁的也都是有钱的干部。
王洪先问,他王明堂能有多少钱?
王老五说,那就不知道了,有财帛的人家从不露富,这是祖宗传下的规矩。
王洪先说知道了。说这话的时候,他人已经出了院子,王老五原想让儿子帮着他把剩下的最后半亩地种上地瓜,他已经把地瓜苗子买好了。见儿子已经出了门,王老五想,算了吧,还是和老婆一起去栽地瓜吧,儿子骑自行车走了一百多里路,也累了,就让他歇歇吧。
王洪先也觉得累,可他不想歇,在家里他呆不住,因为家里什么也没有,光线又暗,电视太小,收不着几个台,他不愿意看。只能睡觉,可他根本睡不着。他睡不着觉的原因是这趟回来打算跟他爹要钱的,他到省里参加比赛是真的,可他手里一点钱也没有,到了省城太不方便了。另外,他还想买个手机,体校的同学已经好多人都有手机了,他没有,不光没面子,也不方便。他不知道到哪里能找到钱,想来想去,还是回家要吧,可是,一试,他就知道爹是不愿意给他钱了,多少年了,王洪先已经把他爹看透了,这是个把一分钱都看得很重的人,他认为爹完全是种庄稼才把脑子种坏了的。爹说的王明堂他也知道,他还记得小时候偷他家的枣被他追赶过,多亏了自己跑得快才躲过一劫。人家王明堂就不种地,所以脑瓜子好使,人的脑瓜子一好使,那才能来钱。
王洪先在王明堂的深宅大院前面来回溜达,嘴里轻轻吹着口哨,那两扇大铁门一直没有开,仿佛里面没有人。王洪先知道,大门早晚会开,只要里面有人那就得开门。他走了十几遍了,正当他失去耐心的时候,大门开了。出来的正是王明堂的闺女王燕。
王洪先好像正好走到这里无意碰上了,就问,你是王燕同学吧?
王燕看看身穿运动服的王洪先说,你是王洪先?你不认识我了?
王洪先说,也不能说不认识你了,主要是你现在变得有点那个了。
王燕的好奇心上来了,追问王洪先这话什么意思,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王洪先说,王燕,我说实话,你变得漂亮了,跟你上学时比,你现在就是一只白天鹅。
王燕让王洪先夸得心里美滋滋的,可她还是说,听说你在市里上学,市里的的姑娘不更漂亮吗?
王洪先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市里的姑娘是有漂亮的,可她们不纯洁,你是又漂亮又纯洁啊。
王燕的心里暖洋洋的,好长时间没有人这么夸她了。她看了王洪先一眼,王洪先的个子比过去高了,快有一米八了。虽然脸上有很多青春痘痘,却还算是英俊。王燕就有了点好感。她问,你上学怎么有时间回家啊,是不是回来有什么事情?
王洪先说没有事儿,是学校放假。王燕说,现在还没到夏天,放的是什么假啊?王洪先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忙说,我们是体校,体校的假和一般学校不一样。
王燕的好奇心又上来了,她问你们体校是学什么的?
王洪先觉得这才把谈话转到了正轨上,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告诉王燕体校里的那些事情。王燕听得很认真,有时还把眼睛睁大,看着王洪先。王燕听到王洪先改了骑自行车,就问他为什么?王洪先伸出自己的一条腿,拍了一下,不无骄傲地说,看到了吧,这是什么?
王燕不解地说,腿啊,一条腿啊。
王洪先说,这不一条普通的腿,再看看,有什么不一样的?
王燕看了半天,摇摇头说,看不出,村里除了王二卯,谁都长着腿,王二卯本来也有腿,那年因为车祸把腿撞断,没能接上,从此不再走路,只是躺着。
王洪先耐心地解释给王燕听,从前,我也不知道我的腿有什么奥妙,有一次,我在操场训练,记得那是个夏天,只穿短裤,教公路自行车的老师走过来,他一眼就看上了我的腿,他让我到教研室测量了一下,结果我的小腿比别人的要长五分之一。你可能不知道,咱们中国人的人种一般都是腿短,特别是小腿,像我这种腿长得叫做黄金分割点,比别人的长,有力量,最适合骑自行车了,学校一研究,陈校长就给我改成了公路自行车项目。
王洪先边说边走了几步。王燕仔细看,这才觉得王洪先的腿是有些长,像鹭鸶,王燕不由咯咯地笑起来了。
王洪先说,你如果没有事儿,我请你到镇上去玩儿。
王燕说,玩儿什么啊,镇上还有好玩儿的地方?
王洪先说,我请你上网。
看起来王燕对上网并不陌生,她痛快地答应着,好啊,我回家拿点钱。
王洪先拦住她说,不用,我请你,不用你花钱。
王燕想了想说好吧,就和王洪先一起走了。
四
王老五和老婆李玉环在地里栽地瓜。地瓜垅已经打起来了,但是,地瓜苗要一棵棵地插进垅上,大约半尺一棵,栽地瓜要用手在栽上的同时在垅上弄出盛水的水洞,然后浇上水,再等一会儿把土封住,这样,才能确保地瓜苗的成活率。王老五今天干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在前面栽苗,可他栽的地瓜苗一点也不整齐,连老婆都看出是歪的,老婆说,斜了斜了。王老五说,放你的屁,是你的眼斜了!李玉环不甘心,李玉环本来跟在他身后浇水,听王老五骂她,连水也不浇了。李玉环说,王老五,你过来看看,找个尺量量,不行就找个人来瞅瞅,你是不是栽斜了。王老五见老婆罢了工,到地头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才说,是有点斜了,问题不大,他把几棵瓜苗拔出来重新栽上,李玉环这才在他身后又浇上了水。干了一会儿,李玉环又不愿意了,王老五把地瓜的洞弄得太小,盛不了多少水。李玉环说,你就不能把窟隆弄大点,那么小个窟隆,像个没挨鸡巴的大闺女×,你不怕地瓜干死啊?王老五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是你胯里的洞里能盛下十斤粮食!老婆这回真生气了,对王老五说,你是不是看上张寡妇的×了,她那里小,只生了一个孩子,你常去打电话,和她眉来眼去的,你操过她的×没有,她的洞能盛多少粮食?
王老五让老婆气得不想干了。王老五和李玉环的关系一直是这样,在人面前,他是英雄好汉,骂老婆,有时甚至打老婆;可人背后像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王老五拿李玉环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女人,蛮横、猜忌、不讲理,而且还死缠烂打。刚结婚的那几年,王老五想把她制服,但一直没有好办法,在家里的老婆像突然变成了一只狮子,凶悍异常。王老五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素质好,现在五十多了,要是让他和小青年摔跤,他一点也不怵。可他就是憷他老婆。那一年,他想把李玉环打服,就下了狠手,把李玉环用别子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可李玉环死死抱住他的一条腿,让他迈不开步,他抡起拳头给了李玉环一下,没能再打第二下,因为李玉环已经狠狠抓住了他的下身,他痛得大叫一声,竟瘫在地上。
对于老婆说的张寡妇,王老五也不是没动过心思。记得张寡妇刚当上寡妇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是愁容满面。张寡妇当寡妇的原因是她的男人进城打工,给人盖楼,没想到从十几层楼上掉下来,摔零散了。人死了,那是要索赔的,可那个把她男人招去的包工头跑得见不着影儿了,找公司公司不承认他们雇佣了她男人。张寡妇虽然打了官司,却总是因为找不到那个包工头,因此被判败诉。时间一长,张寡妇就明白她男人是白死了,自己还要往下过,便想着找个人家。可这时候王明堂看上了张寡妇,他每天以关心弱势群体为名义,去看望张寡妇,有时给点救济款,有时给点粮食。那时候,张寡妇和王老五不错,原因是王老五支持她打官司,并且还帮她找过那个包工头,张寡妇很感激他,就对他说说心里话。张寡妇说,她不能在这个村呆了,想找个人家改嫁出去。王老五说,那你得找个合适的,你一个人带个孩子,要是找个不讲理的,你不还是要受苦啊。张寡妇含着眼泪说,那有啥办法啊,你不知道,王明堂每天都盯着我哩,非要我和他做那事不行。王老五气得说,告他去,当书记的人怎么这样呢?那时候张寡妇相信王老五,甚至愿意把自己给王老五。有一回张寡妇在家里洗头,非要王老五给她冲洗擦干,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张寡妇还特地露出了她的一只膀子,膀子下面不远就是奶子,那只奶子又白又嫩,让王老五的下身硬得厉害。当时王老五思想斗争得很激烈,最后还是落荒而逃,他不敢想象他那个蛮横的老婆一旦知道他和张寡妇好上了,会不会把他的那个东西割掉。从那以后,张寡妇再也没让王老五给她洗头。后来,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张寡妇竟然顺从了王明堂,不光明目张胆地和他睡了觉,张寡妇改嫁的主意也因王明堂的阻拦而改变,张寡妇干脆成了王明堂的小老婆。王明堂给张寡妇的好处是允许她在村里开小卖部,有时还花钱雇人给张寡妇种庄稼收庄稼。时间长了,衣着光鲜面容姣好的张寡妇在村里竟成了先富起来的人。王老五也在张寡妇的眼里变成了一个没用的人,一个穷光蛋,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窝囊废。
王老五没心情栽地瓜了,他一点劲也没有了。种了这么多年庄稼,只是最近几年他才常常会有困惑,他不知道自己种了这么多庄稼有什么用,是为谁种的?从前他觉得是为儿子种的,可自从儿子上了体校并且一天天变得陌生起来,他觉得他种的庄稼和儿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儿子不会因为他种好了庄稼就感到骄傲,儿子只会觉得他爹没有本事,只是一个与土坷垃打交道的农民。
王老五说,住了吧,明天再来栽吧。老婆说,怎么,天还早着哩,还能栽一会儿。王老五说,回去吧,你也该给儿子做点好吃的了,一百多里路,他骑车子回来,不易哩。李玉环这才同意,两个人开始往回走,他们的这块地其实离家很远,得走很长时间。从前村边都是好地,可以种庄稼,也可以种菜当菜园子,现在,那些村边的好地都被王明堂卖给一家做汽车板簧的厂子了。王老五知道,那个板簧厂的老板,是史口镇镇长的兄弟,王明堂把村里的好地在几年里一点点卖掉了,他肯定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为这事村里的明白人都有意见,可是王明堂一手遮天,不知不觉中就把地卖了。有人找王老五,说你有文化,你写个告状信,村里的人都签名,把王明堂这个狗日的、吸村里人血的人渣子告到监狱里去!王老五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比那回和不和张寡妇睡觉思想斗争得还激烈,最后,王老五放弃了写告状信的念头。他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告的不是王明堂一个人,你告的是镇长兄弟、是镇长,可能还会连带上别的什么人物。唉,还是老老实实种庄稼吧,只有庄稼不会欺骗你,你出的力多,流得汗多,庄稼就能给你长好;你不想出力,偷懒,庄稼的收成便会少很多。至于种庄稼有什么意义,王老五从前很少去想,他知道,那是没用的事情。
儿子直到很晚了才回来。他和王燕上了网,后来他又请王燕吃了饭,虽然吃的只是面条,可是两个人有说有笑,气氛非常热烈。王燕说,洪先哥,听你说的体校这么好玩,我当时要是也报体校就好了,现在就能和你继续做同学了。王洪先说,你应该当模特,你看你长得多好,虽然不是魔鬼身材,可也颀长苗条,你要是到城里去,肯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王燕说,我到城里找谁啊?王洪先说,找我啊。王燕说,我是你什么人啊,要是别人问,我怎么说?你是我女朋友啊。王洪先说。王燕一点也没恼,反而开心地笑了,她说,你说的可是心里话?过些日子我真地去找你,你可别装着不认识我。王洪先说,我在城里等着你。
王洪先回家后见父母还等他吃饭,便说吃过饭了。王老五问他在哪里吃的,王洪先说在镇上。王老五问他到镇上去干什么?王洪先说,去看一个同学,然后一起吃的饭。王老五不再追问。当妈的还是疼儿子,就问他吃的什么饭,吃饱了没有,没有再吃点,专门给你做的,炒了鸡蛋,蒸了米饭,都是最好的饭,你再少吃点。王洪先不耐烦了,说妈,你别逼我吃饭好不好,小时候你逼我吃地瓜、玉米饼子,现在又要逼我吃米饭、炒鸡蛋,我还有没有自由?李玉环见儿子不领她的情,又说,过午我和你爹去栽地瓜了,你也不去帮把手。王洪先突然哇地大叫了一声,喊道,吐血!吐血三升!吓了王老五一大跳,以为儿子有了毛病。王洪先却说,你们不懂,是网上的词儿!这都什么时代了,还种地瓜,早该淘汰掉的东西了。王老五说,种地瓜怎么了?去年史口镇赶集地瓜卖到了一块钱一斤,啥东西能有这么贵?王洪先对他爹说,爹,你的思想太陈旧了,观念该更新了。王老五不服气,问儿子,你说该种什么?儿子振振有词,种大蒜啊,一斤十块钱,“蒜你狠”,知不知道?王老五不禁轻蔑地笑了,他说大蒜啥时候种?头年,现在是啥时候?儿子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是,他的脑子转得飞快,马上又说,那也不用种地瓜,应该种绿豆,更贵,十五块钱一斤,“豆你玩”,明不明白?王老五扳手指算了算,种绿豆的季节也过了,现在,也只能种地瓜了。他不想再和儿子多说了,一个不喜欢地瓜的人,你和他说什么也没有用。地瓜是什么?是村里人的主粮,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就是因为有了地瓜才让人吃饱了,有劲了,才有了下一代人。王老五真想问问儿子,要是没有地瓜能有你吗?话到嘴边,王老五还是没有说,王老五知道,儿子他们这一代,是一代不吃地瓜的人,那要是再下一代呢?岂不是连地瓜都不认识了吗?一个连地瓜都不认识的人,他还能知道什么?就算知道了那些狗屁学问又有什么用?一个没吃过地瓜的人,就算吃了山珍海味儿也是不会壮筋骨、长力气的。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地瓜。王老五觉得,虽然现在有了粮食,不用挨饿了,但说不定啥时有个灾荒,到时候没有地瓜吃,人们会不会大批大批地饿死?
李玉环还在数落王洪先,你爹老了,我也老了,快干不动活儿了,你也不帮把手?王洪先说,妈,我不是说了多少回了吗,我要当城里人,不当农村人,当了城里人就不用下地干活儿了,站着就把钱挣了,连腰都不用弯一下,这样不更好吗?
王老五觉得就是当了城里人,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吧?站着不动弹就能挣着钱?这可是头一回听说,村里挣钱最容易的人要数张寡妇了,可她也得躺着,劈开大腿才能挣到王明堂的钱。王老五不能和儿子说这些,他怕把儿子教坏,就说,好了,你不吃算了,看会儿电视睡觉吧,明天你和我下地,把剩下那点地瓜栽上,不用一上午就能干完,下午你爱上哪玩儿上哪玩儿。
王老五以为这样说儿子一定会同意,毕竟也不是很累的活儿,再说了,也不是让他自己一个人去干,有他爹给他领着路哩,那活计,一大半还得他爹来干,可是,爷儿俩下地就不一样了,见了人也能腰杆挺直地说,俺爷儿俩下地去!和儿子一起干活儿,是王老五梦里的事情,他做过许多梦,只有这个梦做得最美,也让他记得最清楚。
王洪先却说,爹,我知道你不容易,年龄也不小了,这回回来呢,我想不管怎么着也得帮家里干些活儿,可是,我走的时候体校的老师千叮咛,万嘱咐,回家一定不能下地干活儿,千万记住了!
王老五问儿子,这是什么道理?
王洪先神秘地对父亲说,爹,这就是你没有知识了,老师说了,凡是骑自行车的运动员,都不能下地干活儿,一干活儿,就要破坏训练的姿势和动作,再骑,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要是干活儿干得多了,干脆连自行车也不会骑了。
王老五觉得儿子说的不靠谱,可他又找不出哪里不对头,说到底,王老五不是专业人士,不懂体育运动,儿子说的是真的他分不清,是假的他也分不清。
他说,那你明天就别下地了。又问,你在家里干啥?
王洪先说,我到王明堂家里去拿钱。
王老五又吓了一跳,说这个孩子,说话怎么这么大口气,人家王明堂是书记,凭什么给你钱?我前些日子去借钱,人家还是看面子才借的哩。王老五没敢说他借的是高利贷,他觉得儿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小哩,没长大哩。
可儿子却对他说,爹,你不懂,有钱有什么用,把钱放着不用是最大的笨蛋!他王明堂有钱,钱是从哪来的?还不是搜刮咱村老百姓搜刮来的,是不义之财,咱拿点不义之财用用,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王老五一把捂住王洪先的嘴说,儿子,这话可不能乱讲,讲不得,就算是不义之财,可那也是人家的钱,不是咱的。
王洪先一巴掌打掉父亲捂他嘴的手说,你这是干啥?怎么一点也不讲卫生!他吐了两口才说,这事儿你别管了,我有办法让他给我钱,只要我想要,他就得给!
王老五说,你能,你有那本事?
王洪先说,我就有,怎么了?又说,爹,你以后得常洗手了,你手上一股牛屎味。他又连连呸呸地吐了几口,还差点引起呕吐,跑出去蹲了会儿才好了。王老五心疼儿子,他检讨般地说,谁的钱是谁的,命里的事儿,咱只是说说,没用。我以后再也不捂你的嘴了,行了吧。
五
睡觉的时候王老五还在疑惑,他对李玉环说,干了农活儿就不会骑自行车了,这孩子会不会是蒙咱们啊?李玉环说,谁知道呢,照那么说,我原来会做饭,要是下了地以后就不会做饭了,你自己做啊。王老五说,这小子,保不准真的是骗咱们啊,有骗亲戚朋友的,没听说骗他爹他妈的。李玉环说,那天电视里演了个小子,和咱儿差不多大,还把他爹给杀了呢。因为什么呢?王老五问。因为钱呗,这年头还能因为啥。王老五突然觉得心里一阵胆虚,他对李玉环说,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把他养大了,还得防着他,还是人家王明堂好。
第二天一早吃过饭王洪先就走了,王老五不敢叫他去栽地瓜,虽然疑心儿子说的是假话,可怕儿子和他翻脸,只得任儿子去了。王洪先却是和王燕约好了,还到镇上的网吧去上网玩游戏。这一回,王洪先骑上了山地车,刚出村子他还只是推着车和王燕一起走路,出了村后王洪先对王燕说,你上来,我带着你。王燕看看他这辆没有后座的车子说,你带我,没有后座啊。王洪先拍拍前车梁说,这里啊,坐这里。王燕说,你能带动我?王洪先说,上来吧,我就是专业骑自行车的,别说你,再上两个也带得动。王燕上了车,王洪先果然骑得很稳,而且很快,越蹬越快。王燕兴奋得尖叫起来,她很快发现,她的整个人都被王洪先抱在怀中。王燕这才安静下来,不叫了。
王老五本想上午和李玉环把那块地里的地瓜栽上,可他忽然想起儿子昨天晚上说的话来,儿子说到王明堂那里去拿钱。当时,王老五以为儿子只是说说,可清早醒来后他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他很想问问儿子他凭啥能到王明堂那里去拿钱?他要钱干什么?可是,没等他想好怎样问儿子,儿子早就跑得不见影了。王老五觉得,儿子这回回来有点异样,儿子有了心事,而且还不愿和爹妈说。认真想一想,王老五觉得他对儿子其实根本不了解,自从上了体校后,儿子的情况他更是一点也不知道,从外表上来看儿子长得很像他年轻时的模样,这一点让王老五很欣慰,而且,儿子显然比他王老五在体育运动方面有天赋,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有的人看似长得高大,但动作拙笨,根本不能运动,但儿子从小就是个能跑能颠,还有着爆发力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将来走体育运动的道路王老五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儿子离开了父母,就再也控制不了他了,他是好是坏,想的是什么,甚至要做什么,王老五心里一点数也没有了。王老五害怕儿子会到王明堂家里去抢劫,看看电视里那些案子吧,这些不到二十岁的小青年,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情来?王明堂越想越怕,就对李玉环说,今天上午不去栽地瓜了,下午再去吧。李玉环说,你还拖着,你也不算算,节令快过了,咱们已经种晚了。王老五说,下午去栽,就那么点活儿,咱俩能干完。王老五不敢告诉李玉环他的担心,他是想自己去找儿子。
在王明堂门口王老五犹豫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敲门,他竖起耳朵,听到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儿子怎么会和这个王明堂有瓜葛呢?不会,王老五摇摇头,他准备走开,但是,王老五又想到,王明堂是村里最有钱的人,这一点谁都知道,儿子肯定也知道,可人家的钱是人家的,你想拿走就是犯法!王老五其实不愿意到王明堂家里去,多少年了,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根源。王老五最终没有敲门,他想先到村委去看看,王明堂一般只在这两个地方,家里和村委。另外,在村子别的地方,看能不能找到儿子。现在,王老五一点也不想让儿子去栽地瓜了,他只盼着儿子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那就烧高香啦。
在村委会王老五果然见到了王明堂,王明堂把村委会布置得很像样子,墙上挂着锦旗,地上安放着办公桌,还订了几份报纸,王明堂现在就坐在办公桌前戴着花镜看报纸。王老五进门后,王明堂似乎还沉浸在对一篇社论的认真学习之中,口中还小声地念念有词。王老五说,王书记,学习啊?王明堂这才抬头看到王老五来了,恋恋不舍地放下报纸对王老五说,中央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这个提法好,我们拥护,这是给我们农村办实实在在的事儿啊,你看呢?王老五平时不看报,也不知道中央现在提倡啥,现在,他最急于知道的是他儿子王洪先到哪里去了,去干什么了?王老五问,你见没见着我那小子?王明堂把花镜摘下来问,你那小子回来了?啊,昨天就回来了。回来有事儿?王明堂又问。王老五说,我让他回来栽地瓜。王明堂说,看看,看看,老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孩子好赖也在外面上学,你这样不是耽误他的课吗?这地瓜,你自己还栽不上吗?王老五本想炫耀炫耀自己当爹的权威和养儿子的好处,可叫王明堂这么一说,反倒成了不是,王明堂就是能啊,王老五不由在心里赞叹了一声。
王老五在离开村委会的时候,听到王明堂还在身后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还有一句话你得记住啊老五,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王老五想,说话谁还不会说,手里没钱,说啥也是枉然。王老五找了一个上午,村子找遍了,还是没有见儿子的影子。回家后李玉环说,你找他干啥,他又不帮你栽地瓜,说不定他都回学校哩。
王洪先和王燕上了一上午网,中午又请王燕吃饭,这一次,王洪先不光点了菜,还要了两瓶啤酒。王燕说,你会喝酒了啊?王洪先说,不会,这不是给你点的吗。王燕很高兴,两个人便吃喝起来,喝完两瓶啤酒后,王洪先又要了两瓶,王燕喝得有点醉意了,她对王洪先说,我喝多了,你得负责把我送回去。王洪先说,没问题,保证把你送到家。王燕有点迷离地说,我还要坐,坐你的车子。王洪先说,你想怎么坐就怎么坐。王燕说,你得抱着我。王洪先觉得王燕是真喝多了,便对她说,咱们不能马上就走,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等你清醒了再走。
王洪先找旅馆开了个房间,王燕没有不同意,以前她也来这里上网,和上网的男孩儿也开过房,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她进了房间后还是装糊涂问王洪先,咱开房间干啥啊?王洪先说让王燕休息一下,最好是睡一觉。王燕问,那你呢?王洪先说,你别管我,你睡你的。王燕说,你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啊?王洪先把脸贴近王燕的脸说,我爱你。王燕半闭着眼睛说,你爱我就让我自己睡觉啊。王洪先知道王燕的意思了,她已经接受他了,不会拒绝了,便开始给王燕脱衣服,脱光以后,自己又脱,王洪先真是腿长,身上的肌肉也结实。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王燕有点把持不住自己了,她说洪先哥,你怎么这么磨蹭,你快点好不好。王洪先此时反而犹豫起来,他光着身子对王燕说,我们教练说,体育运动最忌讳的就是这样的事情,要是和女的发生关系了,那就很难再出成绩了。王燕突然发火了,你口口声声说爱我,我看你是假的!王洪先装作害怕的样子说,不是假的,是真的,我真的爱你!王燕说,真爱我不敢要我?王洪先做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好吧,谁让我爱你呢,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辞!
王洪先猛然扑到王燕身上,两个人顿时滚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后来,只听得王燕娇喘的声音,夹杂着她小声的喊叫,啊啊,使劲,再使点劲啊,啊啊,洪先哥,洪先哥……声音越来越大……
王老五决心不再管儿子了,下午和老婆一心一意去栽地瓜,这回他干得很投入,地瓜苗子被他插得笔直,弄出来的盛水窝也很深,李玉环找不出毛病,只好也跟着他干。看着活儿不多,可真干起来又是一下午,因为附近没有水,得到三里远的一口井里去担水,所以,两个人干到天黑,总算把地瓜苗子全栽上了。
回到家后,王老五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家里似乎比平时安静了许多,他以为鸡们已经进了窝,猪也躺下来睡觉了,可是,等他去看的时候才发现,鸡一只也没有了,猪也不见了。王老五急忙到牛棚里看,牛也不在了。王老五脸都急白了,他想,一定是被贼偷走了,这几年,村里丢东西早就不算什么稀奇事,不过这个贼的胆子也忒大了,竟把家禽家畜一锅端了。王老五喊来李玉环,李玉环一看就蒙了。王老五说,咱报警吧。李玉环问,怎么报?王老五就要到张寡妇的小卖部去打电话报警,李玉环说,等一等,看看屋里的东西少了没有。他们俩进了屋,打开灯查看,见屋里的东西一样也没少,有张纸铺在炕上,王老五拿起来一看,就知道字是王洪先写的,王洪先的字写得很大,像他喜欢跑步一样,甩胳膊蹬腿的。
信确实是儿子留下来的,儿子告诉王老五,家里的鸡、猪、还有牛,都是他卖了的,不要去报警,也不要和别人讲。王洪先写道:上次陈校长找到我对我说,他到咱们家里来了一趟,让你把鸡、猪、牛都卖了,供我上学,让我一定要努力,拿到金牌。可是,我回来一看,你根本就没有卖这些家畜,它们还在家里被你们养得好好的。我所以卖它们,不是因为你们不听陈校长的话,而是因为缺钱。一个月后,我要参加省里的比赛,到时候我手里一点钱也没有,会被人瞧不起的,所以,我只好把家里的这些东西卖了。爹,妈,只要我拿到金牌,挣了钱,我一定给你们再买回来。
王洪先没有写在纸上的内容还有,他已经从王燕那里拿到了一千块钱,他原来想,搞掂了王燕后她会多给他一些,但是,王燕说,她只有这么多,家里的钱都是她爹经管,连她妈都不让插手,这一千块钱,还是王燕自己攒下来的。王洪先觉得一千块也太少了,回家后才把鸡、猪、牛的全赶到镇上卖了。他算了算,这样买个手机,还能剩下些零钱,够他参加比赛用的了。
王老五看完信后暴跳如雷,他大骂儿子,怎么养了这么个东西,败家的货啊!他对李玉环说,你收拾收拾东西,明天我就进城去找陈校长,不念了,咱不念了,什么体校,什么金牌,我看全是骗人的,他要是不跟我回来,我就当没有这个儿子!
王老五生了气,晚上没吃饭。李玉环劝他说,他再不好也是你的儿子,总比没有强。李玉环甚至找出了儿子小时候的许多优点,见王老五还是没有消气,就说,儿子才多大点就敢弄这么大的事儿,我看比你强多了,将来一定是个干大事的。
王老五说,呸!我看透了,你老了他都不会管你,你要是不信咱们走着瞧!
第二天起来王老五没有那么愤怒了,再生气还是自己的儿子,再说了,他卖的那些东西只是没有和他商量,毕竟没有卖了钱去干坏事儿。要真是为了比赛,那还算是值。不过,王老五再也不想给儿子打电话了,他对李玉环说,他爱咋着咋着,我管不了他了,他的翅膀硬了,他爱往哪飞往哪飞!
六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麦子开始拔节了,王老五到麦田里去浇水,听着麦子拔节的声音,心里美得不行。有时,他也扛着锄头到地瓜地里去锄草,地瓜苗子早就扎实了根,现在,瓜蔓已经长满地了。要是锄草,那就得先把地瓜长长的蔓子翻起来,锄过草后再把地瓜蔓子复原。这些活儿王老五干得得心应手,好多年了,他都是这样干的。
王老五再也没有给儿子打电话,他和儿子叫上劲了,李玉环有几次让他去打,李玉环有点想儿子,但王老五说,我不打,我要是给他打了,他还以为他做对了呢,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他做的事儿是错的。
这当中,王燕来过两次,一口一个大叔大婶地叫着,很亲热的样子。王老五知道这个闺女会说,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说没有。可有一回她装作无意间问,洪先哥啥时候回来啊?王老五没有好气地说,谁知道,他爱回不回。王燕说,那,他收麦子的时候该回来吧?王老五不客气地说,咋了,他不回来帮着收麦你来帮忙啊?王燕笑着说,五叔,你要是用着帮我就来帮。王燕走后李玉环说,这闺女,是不是看上了咱儿了?王老五觉得李玉环是没数了,就算王燕看上了儿子,王明堂也不会同意的,人家王明堂主意大着哩,有这么个闺女,算是得了宝贝,就等着攀高枝哩。
那天王明堂到王老五家里来了,王明堂还领着一个人,王老五看着眼熟,王明堂介绍说这是史口镇政府的文体委员,姓吴。吴委员对王老五说,恭喜恭喜啊,老五同志。王老五被吴委员说愣了,自己一种庄稼的,喜从何来呢?正疑惑间,王明堂说话了,你儿子在省里的运动会上,自行车比赛得了金牌。吴委员问,他没告诉你?王老五听王明堂一说,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吴委员的问题,他不想说不知道,那样,父子俩的矛盾就暴露了,说不定还会被他们误解。王老五说,我以为,哈哈,不就个省里的金牌吗,早知道了,又不是奥运会金牌,有啥了不起的。王老五笑了,笑声怪异,王明堂见怪不怪,充耳不闻;吴委员听了却有意见了,他说老五同志,且不说你这样的笑让人受不了,你这样说话就更不对了,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谁也不能一步迈上山顶是不是?我这次来呢,是受镇党委、镇政府的委托,来看望和慰问金牌获得者的家属,了解一下家里的情况,有没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帮助?王老五想说困难太多了,需要帮助的地方也太多了,可他知道不能说,一说就让王明堂脸上不好看了。于是,王老五说,没有,有啥困难啊,现在都有医保了,能报不少呢,要说需要帮助,更没啥说的,咱这里没地震,也没泥石流,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全靠党和国家领导得好呢。吴委员把大拇指伸出来晃了一下说,老五同志,你这样说就对了,这才像金牌获得者的父亲,有一定的思想觉悟,不过,镇领导的指示和关心还是要落实的,你说说你的主要经济来源、收入,我回去也好汇报。
讲了半天,吴委员只给王老五落实了两件事情,一件是,立刻给王老五家里安装一部固定电话,用于和儿子取得联系,及时通报家庭情况,解除后顾之忧,支持、鼓励儿子取得更大的成绩,电话费暂时由村里支出;二是家里的墙壁要粉刷,过几天,由王老五找人来刷墙,费用由镇上报销,但必须经过王书记的监督,由王书记检查粉刷合不合格,然后在票据上签字算数。
安装好电话的当天,王老五怀着兴奋的心情给儿子打了电话,他想好了,对儿子卖鸡、猪、牛的事情一概不提,如果儿子说起来,就说卖得好,卖得对,当爹的支持,陈校长那回来的时候就该卖的,是当爹的自私,想把牛留下来犁地才没有卖的,总之,要多说自己的不是,儿子当然全是对的,要不怎么能把金牌拿到手呢。还有,拿了这块金牌,得到了多少奖金?这件事,当爹的也只是问问,不是跟儿子要钱,现在,家里的日子好过了,用不着儿子的钱。王老五还想把镇上吴委员来过和给家里办的两件事情告诉儿子,现在,不光村子里,全镇都知道大王庄的王洪先了,金牌获得者,哈哈,了不起,人们见到王老五都紧着上前和他说话,给他递烟,活了大半辈子,终于是扬眉吐气了!
可是,电话打过去,那边说王洪先不在,王老五只好说找陈校长,那边说了个电话号码,王老五再拨过去,陈校长竟然想不起来他是谁,王老五只好说,我是王洪先他爹啊,我叫王老五!陈校长这才说,啊啊,是你啊老王,你好你好。问到王洪先,陈校长说,他们现在已经集中到省里的自行车基地集训,是封闭式的,不让外人打扰,全力备战全运会。陈校长提示王老五,最好别在这个时候让王洪先分心,他要是参加全运会,还是很有希望拿到一块金牌的。虽然没有找到儿子,放下电话后,王老五心里还是像吃了蜂蜜一样甜,他想,我王老五终于熬出了头,王明堂啊王明堂,我翻身报仇的日子到了!
还没等王老五想好怎么报仇,王明堂却派媒人来了,说是要给王洪先提亲,提的正是王明堂的三闺女王燕。媒人说,这两个孩子,郎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对儿,地设的一双,不光八字对路,命相通顺,还是同学,虽然只是小学同学,但童年的友谊更宝贵。媒人大都会说,果然让她说得天花乱坠。比如说到王明堂家,那真是,深宅大院,高门大户,别说大王庄,就是史口镇,连富国县也算上,又有几户敢和王书记比。只要王老五同意这门亲事,王书记不要彩礼,只送嫁妆,而且过去的经济往来,借欠款项,一律免除。说到底,王书记是看上了王洪先这孩子,这可不是一般人,村里几百年也不一定能出一个,只要两家结了亲,王书记可以在经济上更多地帮助王家,比如说,再批块宅基地,王家就可以盖五间新瓦房。
媒人说得嘴干,王老五也没有当场应下来。他心里明镜一般,这是王明堂求到自己头上来了,可是,他这个当爹的,现如今不能做儿子的主了,这可不是过去,爹妈说啥是啥,现在的年轻人,一会儿一个主意,你不能强加一点东西给他们,就像地瓜,儿子不光不栽,还一点也不吃,你有什么章程?
王老五说,这事儿这么着吧,我呢,是没啥意见,一个村住着,我也想和王书记结个亲家,王燕那闺女我也知道,是个好闺女,可是这是给我儿子说媳妇,还得他自己点头才是。媒人说,你给儿子说说,难道他不听你的?王老五说,你回复王书记吧,就说等洪先回来,我当面给他说,他同意就成,不同意我也没法。
王老五和李玉环合计,儿子娶了王燕吃不了亏,眼看着是一桩合算的买卖,要是成了亲家,王老五就不能再计较过去的那些事情了,仇人变亲人,冤家成亲家,却也是佳话一段。便给学校打电话,还是找陈校长,终于问出儿子的手机号码,这才和儿子说上了话。儿子问他,爹,家里有什么事吗?王老五一激动,说没有事儿,啥事也没有,你好好练,争取再拿块金牌。儿子淡淡地说,那得看运气,光有技术也不行。王老五本想把王明堂提亲的事儿说说,又怕分了儿子的心,干脆压下不说了,俩人说了半天话,却好像什么也没说,儿子还是遥远,当爹的还是那个样子,虽然金牌是个话题,但王老五知道,金牌更难提起,儿子说过,金牌就是钱,只要是钱,就不能提,儿子会以为他想要钱了,所以,干脆连金牌也不敢再提。王老五后来想出来个话题,让儿子过年一定回来,儿子仍是淡淡地说,到时候看吧,能回就回。
整个秋天王老五和李玉环忙得团团转,今年的地瓜长得好,个大,皮红,又面又甜,可惜的是儿子不愿意吃,不然,他回来一定要让他吃个够。地里的活儿还多亏了人家王明堂帮忙,他把牛卖了,收了秋庄稼后要种麦子,地还是王明堂找拖拉机给他犁的。有几次,王明堂招待镇上来的领导,也把王老五叫了去作陪,介绍他是王洪先的父亲,是村里的种粮大户云云。然后就喝酒、吃菜,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王老五想,怪不得都愿当干部,当干部又有吃又有喝的,而且,根本不用自己掏腰包,天下还有比这还好的事儿吗?
过春节时王洪先果然回家了,还带了个姑娘,这回真的让王老五两口子差点吐血,吐血三升。本来想着能跟儿子说说王燕,可领回来的这个姑娘一看就是儿子的女朋友,既然已经有了,那还说什么,只好不谈媳妇,只是过年。可是,王燕不知道怎么听说王洪先回来,还带了女朋友,不干了,亲自找上门来,质问王洪先怎么成了陈世美,当时是怎么和她说的?还有,都和她睡觉了,现在又找别的姑娘,还要不要脸了?王洪先沉着地说,是你让我弄你的,再说了,你早被别人开过苞,也不是头一回了。王燕一听有些急了,骂王洪先是流氓、强奸犯。王洪先并没有急,也没有火,而是好言劝说王燕,说男女睡觉是需要,双方需要就睡,婚姻却是缘分,缘分不到不要强求。王燕的脾气并不好,根本不听王洪先的,又说王洪先骗了她,不光骗了人,还骗了一千块钱,现在,还想赖账不成?王洪先从兜里掏出一沓子钱来,扔给王燕说,我现在有钱了,不就是一千块钱吗,我还你!王燕气得抓起钱哭着跑了。
出了这样的事儿,王老五不知道该怎么说儿子,管教是管教不了了,可王燕说的如果都是真的,那便是儿子做得不对。王老五左右为难,还怕王明堂找上门来,他知道,王燕好对付,可王明堂就不那么好对付了。这么多年了,王明堂在村里根深蒂固,又有钱又有人,想办什么事儿没有办不成的。他把这意思跟儿子讲了,想让儿子有所准备。谁知王洪先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儿,他说,王明堂这个老绝户,他想找事儿就让他来,我不怕!不知道王明堂是怕丢丑还是怎么着,按兵不动,引而不发。王洪先反而心虚了,只过了初一,就对王老五说,刚才上级来了电话,体工队要集中了,让他马上报到,初二上午就急急忙忙带着那个姑娘走了。
七
小轿车来接王老五的时候,他刚从地里回来。王老五还是种着六亩地,很多人和他聊起来都认为他不该再种地了,儿子拿到了金牌,也就是拿到了钱,他该跟着儿子进城享福去了。至于儿子和王燕的亲事没成,王明堂也并不是不管。过年的时候,问清了王燕和王洪先俩人的事儿,知道是真的在镇上开了房,王明堂很生气,想过了初三找王洪先算账,初步决定找人打折他一条腿,让他再也不能骑自行车了,就算能骑也只能一条腿骑。多亏了儿子神机妙算,提前溜了,才躲过了一劫,对此王老五还是很佩服儿子的,看起来儿子在城里已经长了见识,有了心眼,凡事不用当爹的再替他着急和谋划了。
王老五有苦说不出来的是,儿子拿了金牌得到多少钱,他至今也不知道,不光不知道,儿子一分钱也没给他。他还是从前那个王老五,虽然儿子荣耀了,出名了,能挣钱了,可他爹却还得种地,只要不种地他就没有粮食卖,也换不来钱。家里的房子还是原来的,因为王燕的事情,王明堂和他的关系又恢复到从前那样,甚至还不如过去。现在,王老五想跟着王明堂去吃顿饭比登天还要难,更让王老五无法忍受的是,王明堂把王老五家里的那部电话机线给掐了,费用当然就更不出了。王老五知道,要是有一天王明堂带人到家里来,把刷好的墙给弄成原来的样子,他也一点办法没有。
来接他的轿车是好是坏王老五根本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是一辆轿车,这样的车不是一般人能坐的。当他坐上去后,他还觉得像是做梦,你们是史口镇的?王老五问那个来接他的人。那人来头不小,穿着西服,一打眼就能看出来是干部。他说,不是,是县里的,县委的。那,咱们到哪里去?王老五小心问。当然到县里啊,那人有些公事公办地说。王老五觉得县里的干部和镇里的还是很有区别的,不光穿衣服,就是说话也不一样,这可能就是大衙门和小衙门的不同吧。
一路上王老五没话说,那人更是不说话,倒是司机时不时地和那个人说几句,到哪儿了什么的,那人便用手机打了两回电话,说走到哪里了,还得多长时间到什么的。王老五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他不知道这车接他干什么,到哪里去,他想,不管怎么也得问明白,自己也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王老五问那个人,你们既然是县委的,拉我来干什么?这回那个人朝他笑了一下,很友好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大约跑了一个多小时后,轿车进了县城。从前王老五很少到县城,坐着轿车进城更是第一回,他觉得新奇,好像不敢相信这就是县城。车子直接进了一家大宾馆,那个人下车后又打电话,王老五自己下了车,晕头转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司机告诉他,这是县城的大东方宾馆。那人这才回身找到王老五,让他跟着进宾馆。他们乘电梯上了二楼,进了一个大房间。王老五看到里面有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围着一个人在说话,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儿子王洪先。父子两个人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面,还是王洪先反应得快,他走过来摸了王老五的胳膊一下说,爹,你怎么来了?王老五说,我哪儿知道,是他们把我接来的。这时候,王老五觉得眼前有几道白光闪过,原来是照相的,把他们父子俩见面的场面拍摄下来了。王老五定了定神,看到房间的墙上还有一条大红布,上面写着一行大字:热烈欢迎全运会金牌获得者王洪先载誉归来。王洪先把父亲拉到一边,把嘴贴到他耳边小声对他说,今天你别多说话,是县委的领导请客。王老五点点头,他哪见过这样的场面,额上已然有一层细汗密密麻麻沁了出来。
很快就来了领导,王老五听介绍是县委分管文体的副书记,姓夏。夏书记把王老五和王洪先拉到身边,一左一右地坐下,然后让文体局局长坐在对面,大伙这才依次坐下。夏书记问王老五,今年多大了?王老五说,五十二了,夏书记说,好身体啊好身体,我还以为你四十来岁呢。王老五想说,农村人,风里来雨里去的,只能显老,还能显年轻?可是他想起儿子交待的话,只好把话咽进肚子里,只是朝着夏书记点头。好在夏书记很快又和王洪先说起了话,他们说的是全运会争夺金牌的事情。王洪先背诵样地说,当时,比赛争夺得十分激烈,在最后的十几秒里,最少有五个人和我处在同一位置,我下了决心,要为咱们市、咱们县争光,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蹬自行车,终于第一个冲了线,拿到了金牌!王洪先的话音刚落,人们喊着好,还有人鼓了掌。夏书记说,我看了电视,发金牌登上领奖台的时候,我看到你很激动,你好像哭了。王洪先还是如背书一样说,当领导把金灿灿的金牌挂到我脖子上的时候,我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生我养我的家乡,家乡人民对我的支持和帮助,还有,我自己刻苦训练的难忘历程,我是咱们市、咱们县第一个拿到金牌的人,我决心不辜负领导们的期望,再接再厉,为家乡、为祖国争取更大的荣誉!王老五忽然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他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套?还有,儿子今天穿戴一新,光鲜得很,也是西服,还系着领带,显得很潇洒。
夏书记让服务小姐把酒满上,然后抬起手来说,好了,我先说两句,我们今天这个宴会,是为我们县的体育健儿王洪先同志接风洗尘的,刚才他已经汇报了夺取金牌的经过,不容易啊,没有顽强的斗志、进取心,没有为家乡父老争光的信念,那是办不到的,王洪先是我们县的骄傲,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在这里,首先,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载誉归来的全运会金牌获得者王洪先同志敬酒一杯,以表示对英雄的敬意!来,干杯!随后,文体局局长也敬了酒,然后大家都开始敬酒,王洪先没有一口一杯地喝,每次都是只喝一点点。王老五觉得儿子不实在,村里喝酒碰了杯是必须要干了,一点点喝会被人看不起的。夏书记开始敬王老五的酒了,夏书记称他为英雄的父亲,还问他在村里干什么?王老五刚想说自己在村里种地,王洪先却抢先代替他回答,在村里当村干部。夏书记说,那好啊,基层干部工作也很重要啊。不知是谁第一个喊王老五是王书记,人们便都称他为书记了,好像这样他就能和夏书记缩短距离,平起平坐了。王老五一口喝干了夏书记敬的酒,还把杯子倒过来给大家看,怕大家不相信,夏书记一愣,随即也把酒杯端起来说,豪爽!看来我也得干了,王书记,你看清了,我干了!接下来文体局局长给王老五敬酒,王老五又一口干了,文体局局长有些为难,但还是把酒喝干了。王洪先显然对父亲这样的喝法很不满意,不好明说,只是把脸沉了。人们和王老五喝过酒后,又要求王洪先讲讲全运会上的趣事儿,王洪先讲了两个,人们被他吸引住了,毕竟都没有去过全运会,这里只有王洪先一个人参加过,他讲的任何事情人们听着都是新鲜的。
新一轮敬酒开始了,王老五看到,这一回是儿子给夏书记敬酒,给文体局局长敬酒,两个人都喝了一杯,儿子此时也放开了,比刚才喝得多了。王洪先还表示,没有县里的支持,他是拿不到这枚金牌的,是家乡的人民给了他力量和勇气,他才能创造出这样的纪录来。夏书记问他,省里给了什么奖励?王洪先说,一套楼房。哇!大家惊叹不已,那还不得一百多万?有人说。王洪先轻描淡写地说,不值,可以要也可以不要,我没要房,给了我五十万!啊!那也不少了,人们附和说。王老五此时才明白,儿子真的是发财了,有钱了,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父母呢?还有,王老五觉得一套楼房怎么会只值五十万呢?听说现在的房价高得上了天,应该要楼房啊,这个傻孩子。接着他听到王洪先说,市里也没有亏待我,给我发了十万元奖金。啊啊,是这样的,夏书记说,县里也为你准备了奖金,当然咱们不能和省里市里比,只是表示一下我们的心意,你不能嫌少啊。王洪先立刻端起酒杯和夏书记碰了一下说,感谢家乡领导,我一定不辜负领导的期望,创造更好的成绩,报答领导的关心和爱护!
王老五觉得自己喝得有点多了,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么有劲?他想和儿子喝一杯酒,唉,多少年了,自己没和儿子喝一杯酒,儿子现在终于出息了,成了英雄,成了健将,成了和县里的领导平起平坐的人物,不容易啊。他说,儿子,爹和你喝一杯,爹今天高兴,喝多了,我高兴啊,来,咱爷儿俩喝一个!王老五看到,儿子虽然也端起了杯子,却还是浅浅地喝了一点点。看样子儿子只是和夏书记局长才能干杯,别人,连他爹都不在他眼里了。王老五突然想骂儿子几句,他那次把牛卖了事情还没完,还有,人家王燕找上门来,说把她搞了,还拿了人家的钱,这叫什么事儿啊。他刚要张嘴,看到儿子的目光就像一把刀子,向他飞了过来,王老五张开的嘴没有说出话来,而是挤出几声笑来。
一个人说,鸟叫,我听到鸟的叫声。
王老五说,什么鸟叫,是我叫的。
夏书记说,王书记全才啊,原来还会口技,再给我们表演一段嘛。
王洪先说,爹,你喝多了。
王老五说,我没喝多,我海量,海量,你们谁还敢和我喝?
王洪先对夏书记说,对不起啊,我爹真地喝多了,让他先休息休息。
王老五躺在沙发上,听着他们又在说话,王老五想站起来告诉他们,你们说的全是假的,还有,我不是什么村干部,更不是书记,我只是王老五,一个种庄稼的……可是,他的头晕得站不起来了。
宴会后王老五又被那辆轿车送回村来,不过,这回只有司机一个人。散席后,儿子说不能跟他回家了,他还要到一些单位去作报告,任务很重呢。王老五只得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司机把他送到村头就让他下了车,王老五一个人晃晃悠悠往家里走。他觉得这场酒喝得不痛快,没喝好;满桌子的菜他也没吃好;还有,憋了一肚子的话他还没有说出来。那时夜有些深了,王老五不知是几点钟,看着满天的星星,他突然骂了起来,我操你妈,金牌!骂完后他就吐了,吐得一塌糊涂。回到家里王老五对李玉环没说两句就哭了,呜呜咽咽,哭得像个孩子。
八
王洪先结婚时只是和家里打了声招呼,王洪先把电话打到张寡妇小卖部,在电话里告诉王老五,婚礼包给了婚庆公司,要请六十桌客。王老五想象不出那是多大的排场,也不知要花多少钱,儿子问,你们还来吗?王老五说,我和你妈就不去了,还有,家里没有多少钱,这些年就攒了五千块,给你结婚的,还有几床被子,你回来拿走吧。儿子说,钱就不要了,他也不给家里钱了,被子嘛,要是新棉花等过后再拿吧。王老五后来才想到,他都忘了问儿子和谁结婚,谁是他的儿媳妇,他根本就不知道。
王老五还是下地干活,种庄稼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他不知道离开了种庄稼他还会干什么。儿子结婚他和李玉环都没能去,他们怕那个排场,那是需要用钱才能打造出来的排场,而这个家恰恰是个没有钱的家,要是他们去了,又拿不出钱来,这一公一母两张脸真不知往哪里搁。不过,他总算知道了儿子是把家安在了市里,他在那里上的学,在那里训练并且拿到了金牌,王老五觉得儿子还算没有忘本。
又过了几个月,儿子才来电话让李玉环去给他媳妇伺候月子,王老五说,这才几个月就有孩子了?李玉环说,现在的青年人都这样,咱村的那个谁,刚结婚第三天媳妇就生了。王老五没话说,收拾了东西送李玉环到儿子家里去。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来到儿子的家里,儿子果然是有钱了,房子是楼房,很大,宽宽敞敞的,儿子说是一百四十个平方的,在一个高档小区。儿媳妇并没有生,却挺着大肚子,说快生了,就这几天该生了。儿媳虽然肚子大,却也能看出是个漂亮人儿,像电视里的那些姑娘。王老五看着儿媳妇眼生,不像是那次过年回来领的那个姑娘,莫非又换了?悄悄问李玉环,李玉环又偷偷问儿子,才知道了真相,那年过年回家儿子是租了个女朋友回来的,目的是把王燕蒙过去。现在这个媳妇,是市文体局一个领导的女儿。
亲家的工作忙,一直没有过来,王老五也不能过去看他,不认得路,又怕影响人家的工作。亲家母倒是过来一回,一个城里的女人,打扮得很鲜艳,说普通话。比李玉环的年龄还大,可看上去比李玉环要小一半年龄。王老五都不敢看这亲家母,但亲家母却很大方,问了家里的情况,说听洪先讲过,农村的,都是这样,虽然现在比从前好了很多,但和城市比还是有差距的。让王老五没有想到的是,亲家母和他有着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爱好吃地瓜。亲家母说,地瓜是目前所知道的真正绿色食品,有排毒养颜的功效,还能预防各种疾病。亲家母毫不客气地对王老五说,你以后来,不要带别的,就带地瓜,多带些,我们家老冯也爱吃。这让王老五十分高兴,他想,回去后,还得把地瓜种下去。
王老五没住几天就要回去,刚来还觉得好,住楼房,新鲜,住上几天就觉得不方便了。上下楼,进门还得换拖鞋,麻烦。还有,上厕所在家里,一个人在里面,外面的得等着,憋着。王老五让李玉环在这里伺候月子,他自己回村去。走的时候儿子送他,掏出一千块钱给他,儿子说,爹,那年我把咱家的牛卖了,也是万不得已,当时没和你商量,这些钱你拿回去看能不能买头牛。王老五觉得儿子也太抠门了,金牌都得了,省里市里县里都给他钱,而他却只给他爹一千块,这也能拿得出手?便说,现在牛涨价了,还有,家里的房子太旧,我想盖新的。儿子有些不好意思,说他现在的钱都是媳妇管着,自己手里一分没有,连抽烟喝酒的钱都得朝媳妇要,要是不够,你就添点呗。王老五这才知道了儿子的难处,他想,要是娶了王燕,断然不是这个样子,还不是你说什么她听什么?又一想儿子也是快要当爹的人了,懂得些事情了。便说好吧,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还得好好训练,到北京去拿金牌。当时,奥运会要在北京召开,全国人民都盼着,连王明堂开村民大会都要讲到奥运会,好像每个人都和奥运会有啥关系似的。
王老五回村后才想起一件事,他在城里应该和儿子一起去照张相,照的时候,他把儿子的金牌戴上,照片要放成一尺半大的,挂在家里,不管是谁到家里来,一眼就能看到,那样,王老五不光脸上光彩,还有话题。王老五想怎么就忘了呢?此后,戴着儿子的金牌和儿子照张相成了王老五的一个梦想,而从前那个梦想——和儿子一起下地,他知道,那是不可能实现了,儿子是不会和泥土打什么交道了。
王老五一个人在家里很寂寞,还得自己做饭,他觉得,自己做饭比下地干活儿还要累。现在他才明白了李玉环为啥要那么狠地抓他的下身,一辈子都在伺候他,可他还要动手打她,她能不急吗?王老五打电话让打工的二闺女回来给他做饭,没想到二闺女说,她已经准备到弟弟家里去了,原来,弟媳妇已经生了,是个千金。弟媳妇嫌李玉环不会看孩子,不讲卫生,也不会教孩子文化,所以想让王洪先的二姐去替李玉环。王老五觉得这样也好,还是老两口在一起的好。第二天,李玉环就回来了。
王老五一直想着亲家母的话,他今年又种上了一亩地瓜,他想,以后再进城就有的拿了,他还打算等秋后收了地瓜,还要晒些熟瓜干,那也是很好吃的。李玉环却不那么热心,她说,那个亲家母是个妖精,和她闺女联合起来,把儿子管得个严严实实,连回家晚了都得说清楚去了哪儿。先儿可怜啊,李玉环心疼儿子,他骑自行车一骑就是一天,回家还得受媳妇的气。你说说,找个城里的媳妇有啥好的?王老五说,当初人家王燕要嫁,儿子不干哩。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各自想着过去的那些事情。王燕后来很快找了个包工头儿,听说很有钱,王明堂很满意,但张寡妇不满意。张寡妇一眼就看出,那个包工头就是自己男人死后躲起来的那人,张寡妇要找他讨要男人死亡赔偿,王明堂不让,为这事儿,张寡妇和王明堂闹掰了。她不光告了那个包工头儿,还到镇上去把王明堂也告了。
那年麦收后儿子一个人回来了。他好像有些心事,但不想说,回来就躺到炕上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他爬起来对王老五说,爹,我和你一块下地,现在要干的都是啥活儿?
王老五毫无思想准备,这原本只是个梦想,没想到这么简单,这么快就要实现,于是,王老五说,锄草,玉米地的草,要不,咱们去锄地瓜地里的草?儿子真地找了把锄头,跟在他身后下地了,一路上,许多人都看到了,他们问王老五,儿子回来了?王老五自豪地回答,回来了。有人问,爷儿俩一起下地?王老五高声说,一块干,干得快!
那天,爷儿俩锄了地瓜,儿子显然对农活儿早就生疏了,一开始根本不得法,连连切断了好几根地瓜秧子,把王老五心痛得不行。后来,才慢慢有了点样子,王老五觉得,儿子有些心不在焉。
儿子一住十几天,不想回去了?直到电视上开始播放奥运会开幕,王老五才猛然想起来了,儿子竟然没有去参加,难道出了什么事情?那天晚上,儿子没有看电视正播放的奥运会开幕式,而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王老五找到儿子,看到儿子刚刚喝光了一瓶啤酒,儿子的眼里流着两行泪水,儿子浑身都在发抖。王老五抱住儿子,对他说,不要紧不要紧,有天大的事儿都不要紧,你告诉爹。儿子抹了两下鼻子才说,因为尿检不合格,所以把我参加奥运会的资格取消了。儿子把话说出来后,这才像个孩子似地哭了起来。王老五抚摸着儿子的肩膀,这是一只陌生的肩膀,才几年就长得这么强壮。可是,再强壮也有扛不住的东西,那会是多么沉重的东西啊。王老五说,不参加就不参加呗,下回再说。儿子悲伤地说,下一回又得四年,还不知道会不会再出什么事情呢?
王老五回屋又拿出两瓶啤酒,父子俩一人一瓶喝了起来,王老五问,是个什么原因?儿子说,我怀疑被人做了手脚,有人把我的尿样换了,或者加了东西,爹,你不知道,干体育这一行,有那么多潜规则,你出了名,会有很多人盼着你倒霉。这一年,我都累了,想回来跟着你种庄稼了。
王老五说,可不能这样想,万不得已咱不走这条路。你是被人陷害的,不要紧,你想想,还能有什么办法再起来?
儿子说,这些日子我想过了,奥运会我是参加不上了,可是,我回来前,外国有个自行车俱乐部想邀请我参加,这样,就得经常出国去参加比赛。
王老五一拍大腿,那就出国,咱出国比赛去!
儿子说,麻烦着哩,得很多手续,再加上尿检的事,还不知人家愿不愿意要我了,反正我是一点信心也没有了。
王老五把瓶子举起来说,碰一下,竖了!我知道你行,准能办成出国的事儿,你就放开去办吧,骑自行车多好,你想骑到哪儿就骑到哪儿,爹为你骄傲着哩!
儿子把酒喝了说,那我就试试看?
王老五说,不是试,是一准办成!不能犹豫啊!
第二天,王老五送儿子回市里,看着儿子的背影,王老五突然想起那年他送儿子上体校也是这样,只是那时儿子还是个孩子。一转眼五年过去了,时间这样快,儿子长大了,和当年的自己一样,长成了男子汉,不过,男子汉也有不小心跌倒的时候,也有受伤的时候,也有痛得受不了的时候,你得爬起来,挣扎着爬起来,把自己伤口上的血舔干净,然后再往前走。
那天晚上和儿子喝酒的时候,王老五没有和儿子说那个戴金牌和儿子合影的梦想,忘了。没说就没说吧,王老五知道,那些美好的事情,都是悄悄藏在心里的,这样,当你干活干累了的时候,你想一想那些事情,你就会乐得笑起来。人活着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别管你是干啥的,只要你的心里是甜的,再苦的日子又算个啥呢?
责任编辑 王宗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