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图

2013-12-29 00:00:00宗利华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1期

1

马三儿说,师父您要顶住。李彦邦哈哈大笑,我这点儿能耐你还不知道?马三儿说,您别老是这么谦虚,香树街上有几号人物,你徒弟心里能没数?李彦邦开起玩笑,总共就俩,电话这头一个老的,那边儿还有个小的。马三儿倒谦虚了,师父您算一个,我不算。李彦邦说,告诉你啊小子,师父早就跳出三界外,不在香树街。你自己能顶住就行。

说起来,这两个人倒真是正儿八经的师生。连马三儿的学名,都是李师父给起的。李彦邦既当老师,年轻时还是个诗人,那就算标准文化人一个。香树街人添了人丁,取名字的事儿当然来求他。到马三儿这儿,李彦邦略作沉吟,说,希望这孩子将来胸中有乾坤,做一个栋梁之才。于是,叫了马乾坤。许多年后李彦邦一想起这件旧事儿,便抚摸胸口,懊悔不已,直说糟蹋了一个大气的名字。马乾坤从小就是个混球,喜欢打架,出手还狠。等马乾坤三个字逐渐被人遗忘,马三儿这外号响当当叫起来时,他都进过两回监狱了。

当年,马三儿从小学转到初中,还没有一个月,那个有点儿秃顶的老校长顶不住啦。因为去告马三儿状的家长太多,赶大集一样。老校长把马乾坤他爹喊到学校。他坐着,仰面向上,视线呈四十五度。香树街上唯一的皮匠站在一边儿,腰弓着。校长拿商量的语气,慢悠悠跟他说,老马,要不,把孩子接回去,培养个小皮匠咋样?老马鼻梁上那架小眼镜太松,一弓腰,就往下出溜,嘴上直说给您添麻烦,添麻烦哈。带马乾坤出来,还没到校门口,他腰一弯,把鞋子抄在手上,冲儿子面门就直拍过去。马乾坤对此早有防备,此前,就跟老皮匠保持三米开外,见事不妙,双腿一弹,撒欢一样窜!老皮匠做皮鞋、做腰带的手艺街上属一绝,论短跑速度却根本不行,何况还光着一只脚呢!没一会儿,把儿子给撵没影子了。凡遇到这情况,老皮匠准会手提一截儿猪大肠,或一片猪耳朵,去楼上找李彦邦。

说也怪,这匹小野马在街上只怵头一个人,就是李彦邦。

李老师回家遇见老皮匠,多余话不说,问人在哪里。老皮匠摇头,说,不知道。李彦邦让老皮匠先去忙他的摊儿,独自一人沿了香树街去找。那时,马乾坤已抄了手,站在路边儿大树下,看人家噼噼啪啪打桌球。李彦邦踏雪无痕般靠近,一伸手,准确无比捏住一只耳朵。马乾坤龇牙咧嘴正要骂,一扭头,顿时缩缩身子,不再反抗。李彦邦啥话都不说,就那么扯着,行走在香树街上,引来一路哄笑。由于李彦邦出面求情,马乾坤得以重返校园。那次,直接被安排到李彦邦教的班,脾性方略有回收。但整个初中阶段,连李彦邦都数不清,他到底有多少次揪着马乾坤的耳朵,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大街上。初中毕业后,李彦邦想继续揪坏小子的耳朵,揪不上啦,马三儿竭尽全力躲得他远远的。这孩子的学业,也就咔嚓一下止住。

最初,连李彦邦都莫名其妙,马乾坤为啥怕他啊?

他是老师不假,但性格温和,从不体罚学生。何况,跟老皮匠处得亲兄弟一般,住同一个楼道内,楼上楼下,看着马三儿长大的。按说,不应该呀。

许多年后,谜底揭开,李彦邦不由得暗吃一惊!

李彦邦有个闺女,叫李勤勤,比马乾坤略小,绝对是个美人坯子。她的美貌,据说直接来自其母,都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之所以据说,是因为李勤勤的母亲,在女儿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头也不回地离开香树街,跟个做地板生意的老板去了南方。论起来,马乾坤跟李勤勤也算青梅竹马。在一起玩着玩着,男孩儿熟得快,心里开始有想法,且心思越来越稠。虽然他顽劣无比,对于爱情这档子事儿,却不太擅长。等到李勤勤个头越来越高,越来越扎人眼,坏事儿啦,马乾坤一见到她,立马就绵羊!

似乎,捎带着也怕了李彦邦。

李彦邦弄懂这层缘故,不愿意让闺女跟该弟子一起玩儿了,怕闹出事儿。后来俩孩子走的道路,倒显得他的顾虑有些多余。马乾坤逃离李彦邦视线后,开始在香树街混江湖,聚一帮小弟吃喝玩乐,模拟演示一百单八将,渐渐混成个小头目。李勤勤呢,读完初中读高中,读完高中后,虽说没进什么名牌大学,不过是所职业学院,但毕竟一步步完成计划内学业。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话可真对呀。到后来,马乾坤在街上遇见李勤勤,直接不敢拿正眼瞧,好像眼神儿一碰,他这边就被刺啦一下烧伤。且李勤勤毕业到县毛巾厂上班时,马乾坤已经把自己玩进监狱一次,因为聚众斗殴。俩人所走路线截然不同,暗恋者貌似逐渐灰心丧气;被恋者呢,恐怕对此还一无所知。

师生间展开那番对话时,老教师已退休,而马乾坤也已在江湖上开天辟地,成了马三儿。

马三儿要师父顶住,却为何事呢?

这座县城的西南方向,不到一百公里处,有一抹山区,挺着几座高峰,夹杂着幽深的老林子。县里请专家进去考察过,说胆子大一点儿说不定能搞个国家级森林公园。时任县领导班子顿时兴起,谋划大力发展旅游业。如此一来城区内面貌就得跟上,必须勾抹涂画。整座城区,本已是半老徐娘,裤腰带一般粗细的这条香树街,就成了徐娘眼角的一道老皱纹,怎么打粉底恐怕也盖不住,必须整容。后来,县委书记心血来潮,微服私访到街上,自西往东自东往西几个来回,意兴盎然而去。不几日,香树街整改方案出炉,说是要把这里打造成仿古一条街。不料,该土木计划刚出草案,未经审议,街上人先得了消息。几个胡须头发皆白的老者打头,举着起草的上访文书,挨家挨户寻人签名。一帮子老头老太,又整日里提了马扎,抖颤着身子,去政府门前马路上一字儿排开。说,老街坊对那条街生了感情,哪能随便拆的?

起初,政府不拿这当个事儿,见得太多。无非说服教育,辅之威逼利诱,实在不行也不是没有强拆的先例。没想到,有好事者拍了照片,挂到网上,事情露出闹大的苗头。仿古一条街的计划箭在弦上,停是停不下,惟有迅速出台弥补办法。专门的灭火小组成立,一夜之间,拿出新迁住房的规划图纸。工作人员指了一套套画得方方正正的房子解释,哪是厨房,哪是客厅。说的人一嘴唾沫,听的人则不管不顾。纸上的东西可信吗?老头老太们不理这个,依然目无表情,盘腿坐在马路中间。另一个方案随即出台,既然对房子不感兴趣,对呱啦呱啦响的钞票感兴趣吗?可以直接兑现,以平方换银子。这招很管用!老头老太太互相嘀咕,意见出现分歧,阵营开始分裂。有人将小马扎屁股后一提,躲到胡同旮旯里,就给儿子儿媳闺女女婿们挂电话:赶紧回家盖房子呀,院子里只要能盖下的地方,哪怕垒出个鸡窝,也要盖。上访人逐渐散去,香树街上开始热闹,有条件的都开始大兴土木。事情反馈到政府,又一纸令下:现盖的小房子,一律不在换款之列!意思很明白,你盖了也是白盖!

老百姓突然发觉,政府的口气像极了男人裤裆里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什么缘故,说硬就硬起来。

似乎老天爷偏爱香树街,正僵持阶段,一个战略性机遇适时出现,省里、市里要先后开两会。这不能闹着玩儿啦!县几大班子领导连夜召开会议,一支全新的、素质过硬的灭火队伍同时组建。

县委书记的话跟咬黄瓜一样脆,说,要是开幕式那天大门口堵的是香树街老头老太太,你们,所有人,都卷起铺盖滚蛋!

香树街人能闹到这一步,有高人操作。此高人不是李彦邦,却是他嫡传弟子马三儿。政府的话,在香树街上可以不算个屁,马三儿的话,却基本上如同圣旨。事情一开头,马三儿就积极参与。当然不是指望老皮匠那套小房子换更多面积,却仅仅取决于他的兴致。马三儿有自己的原则,他是香树街子弟,街上有大事儿,他不能缺席。不过,自始至终他都隐在幕后,李彦邦等人走在前台。那份上访檄文,就是李老师拟写的。

换句话说,政府工作组驻扎香树街,做工作的人里头肯定会有李彦邦。

所以,马三儿打电话要师父顶住。

李彦邦说跳出三界外的话,也算事实。按他脾性,哪有如此的激情闹上访?退休之后,老教师在街上找不到人对话,与外界打交道也越来越少,唯有养花养鱼,去城郊侍弄小菜园子,诗性自然钝了,在香树街上,也算得是一片闲云,一只野鹤。之所以撰写文书,参与上访,是前段时期出了档子事儿,老头儿很郁闷。李彦邦大病一场,花去不少银子,病好了捏着单据去报销,却很不顺。财务上一个小丫头片子,三番五次拉脸子给他看,一开始还摊着双手解释,哎呀呀,县财政紧张,我也没办法。后来,干脆不理他。到香树街老头老太太闹上访时,那些单据已在他手上整整一年多了。

李彦邦肯定没想到,在他跟马三儿通话那会儿,另一个叫钟一诺的弟子,正盘算着要来登门拜访。

与马三儿相比,这是个正儿八经的得意门生。

钟一诺跟马乾坤是同班同学,家在县城,却不是香树街子弟。年少时颇有文采,很受李彦邦青睐,常拿他的作文当范文读。后来读的是师范学院,毕业后就职于县一中,不到两年抽到市教育局帮助工作,俗称上调,关系仍在县里。两年后,再次杀回,已摇身一变成为县政府公务员。于李彦邦来说,这些消息零零星星。自从钟一诺初中毕业,老教师只见过他一面,是在初中毕业十周年聚会时。钟一诺其时正在市教育局上调,俨然一副峥嵘气象。见了李老师,虽说还谈及当年写诗时的情境,但仅限于潦草的口头回忆。

老李很清楚,该弟子已经离诗越来越远。

钟一诺登门拜访,请老师去吃饭。

对李彦邦来说,这完全是个不速之客。听到敲门声,一打开门,是张很熟的脸,李彦邦一下子竟想不起名字。钟一诺戴副金边眼镜,文质彬彬自我介绍。李彦邦啊呀一声,怎么找到这里的?钟一诺腼腆一笑,这么多年,一直没来看您,还望老师饶恕学生。李彦邦伸手拉弟子的胳膊,快进来。

一并拉进去的,还有滴溜嘟噜几个精制盒子,都是好酒好烟。

李彦邦不免眨巴几下眼睛。

凑巧,李勤勤恰巧休班在家。老教师拉弟子进屋时,她正用一块粉红色毛巾擦着头发,从卫生间施施然走出,头发梢上湿漉漉的,额角以及眉毛上略见水珠,如此一来,很有天然去粉饰的出水芙蓉之意。钟一诺稍一打量,迅速撤回目光,甚至眯了一下眼。老教师互作介绍,钟一诺哎呀一声,师妹真是——真是什么?想不出个合适的词儿,漂亮啦、美丽啦之类,太俗气,好比第三个把女人比作鲜花的人。稍稍过火的词儿呢,有很直白的巴结嫌疑,与当下情境不符。钟一诺用了婉转语言,我还以为,是哪个电影明星呢!李勤勤莞尔一笑,啊哟哟,大师兄,你能屈尊到我们贫民窟来,太阳从地底下直接蹦上来了吧?这话把钟一诺逼得稍显尴尬,感慨一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之余,不免稍稍动用官场应酬术,说,完全接受师妹的尖锐批评,刚才,我已经隆重地跟老师道过歉。李勤勤一歪头,面对李彦邦,爹,你不知道呀,人家钟一诺现在是大号领导,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李彦邦哦一声。钟一诺赶紧跟上,副的,副的。再说,不管啥时候,我也是李老师的学生呀!

三人见面这番话别有意味,虽未见硝烟升腾,却已闪零星火花。

李彦邦早明白得意弟子因何而来,只是不动声色。至于李勤勤,倒是个消息灵通的,对钟师兄底细掌握颇多。那些话里倒真没有讽刺挖苦,反而多少带一点儿挑逗。漂亮女人一般都有此类特点,身处任何场面,都想成为核心,成为关键词。其间,还有一层缘故,李勤勤就职毛巾厂后不久,就大失所望。那家厂子已经岌岌可危,濒临倒闭,好几个月都发不出全额工资。以她性格,哪愿意在这么一家企业窝一辈子?正盘算着寻找出路,而出路,极有可能就在钟一诺这样的贵人身上。

至于钟一诺呢,此番来意太过明显,太是时候。原因也简单,他是那个紧急组建的灭火小组成员之一。

县委书记发狠话后,组长的话也够狠,大意是只要能灭火,不惜任何手段!底线就是,绝对保证会议期间不出问题!果然,为化解上访,稀奇古怪的手段都用上,包括公安刑侦口上常用的线人、卧底、跟踪之类。结果成果显著,至少一条,弄明白牛鼻子在哪里:原来,政府是被一个小混混搅得头昏脑涨啊!

公安局一个副局长也被安排进工作组,因他分管信访。

组长扭着脖子问他,把这个马三儿抓起来,行不行?局长是根老油条,知道这是政府口的事儿,公安局少插手为妙。现在网络四通八达,微博上几个字儿,就能把公安局搞得颜面扫地。该局长两手一张,怎么抓?给个理由。就这个马三儿,我们不止一次跟他打交道,标准一个老滑头,进派出所、拘留所,跟回趟家一样。何况,人家现在干正经生意,倒腾建筑装修材料。

讨论的结果是,来硬的不合适,事情弄大了更难收场,只能剑走偏锋,继续做软工作。像筛沙子一样,所有信息筛来筛去,结果把钟一诺给筛出来。

实际上,算是姓钟的自己跳出来。这是道并不复杂的推理题。拿下马三儿的办法有哪些?得找个他怕的人。警察都不怕,能怕谁?总不能去找更牛的黑老大,以暴制暴,那这玩笑开大啦。于是李彦邦浮出水面。接下来的问题是,谁能攻下李彦邦?影响性元素有多种,比如亲属,教育系统,师生,诗人,或者作家。大家一条一条分析这些条块之初,钟一诺一言不发。他很清楚,根据合并同类项,他应是做说客的最佳人选。即便直接找马三儿,也有理由,老同学嘛。后来,他主动请战。官场上的人讲究机遇,机遇来了你得瞅准火候去抓,而不是放任它溜走。

于是,钟一诺出现在李彦邦家小客厅。

关于香树街的事儿,他半个字儿都不提,只说请李老师前往县城最高档的大富豪酒店,有好几个当年弟子,正眼巴巴地期盼恩师光临,一叙当年师生情谊。钟一诺勾勒描绘出的师生图,温情无比,很有些吸引力。他扭头冲向李勤勤,师妹也要去的,一定去!

李彦邦跟女儿对视一眼,没答应,也没反对。

场面略显尴尬。

钟一诺行走官场时间不短,什么阵势没见过?对出现这一幕早做过预测,提前设计好应对方案。不管如何,结局是必须把李老师弄到酒店。他并没执著地沿着这话题行走,而是略有变通。见桌子上摆着几个药瓶,一句话把话题岔开,老师最近身体怎样?顺手抓起药瓶去端详。几句话后,老教师提到他手里的那些药费单子。如此信息,钟一诺岂能放过?他义愤填膺,怎么回事儿啊,这些鸟人,退休教师是为教育事业做过贡献的,就如此对待啊?老师,你咋不早说呢?

李勤勤哧的一笑,你早也没来啊!

钟一诺不理睬师妹挖苦,抓着手机去阳台上对组长汇报。

组长哧啦一笑,你跟他说,明天一大早就去报销。

李彦邦不禁心生感慨,要么人都削尖脑壳去钻官场?你一个平头小百姓整整跑一年办不了,人家前后不到一分钟,摆平。有这个做铺垫,李彦邦对晚上的酒局不好推辞。对李勤勤来说,却是有所期盼。一者,对自己的容貌她绝对有信心,漂亮女人都喜欢往公众场合扎;再者,机遇来了,她也得抓住。

李彦邦父女到那里一瞧,果然清一色当年弟子。一时之间,倒也其乐融融。

正寒暄着,门一开,又进来一位,却是马三儿。钟一诺夸张地迎上去,跟马三儿来了个大大的拥抱,又拍着他肚皮,扭头说,你们瞧马老板这肚子。马三儿那时尚未看到李勤勤,小丫头去了洗手间。他打个哈哈,我这肚子里没别的,就一挂下水,不像你钟一诺,一肚子文化。一转眼,看到李彦邦,哎哟一声,老师早来啦!我得跟您抱一个。

就在那时,李勤勤甩着两只手上的水珠闪亮登场。马三儿一抬头,眼前一亮,顿时结巴,勤,勤,你也来啦?真是一物降一物!此人叱咤江湖若干年,一遇到李勤勤,顿时温顺无比。

酒局上的其他同学,早得了钟一诺暗示,主题比较明确,不管是叙旧情,还是唱赞歌,最终目的,是拿下马三儿。酒过三巡,效果立显,反倒是马三儿自己顶不住。他把钟一诺悄悄拉到一边儿,说,我打个包票,两会期间香树街人绝对不会去给你惹麻烦。但两会以后,我可不敢说。

钟一诺脸上露出半个成功人士的微笑。

2

两个月后的一天,李勤勤打进电话来时,钟一诺稍微一愣。好像事情一忙,都把小师妹给忘了。他确实很忙,忙会议啦,忙伺候领导啦,还忙着喝酒。再说,这一愣也有缘故的。市两会开过不久,提出改造香树街的那位县委书记,居然要去别处任职。消息一定,香树街上的喧闹立马就偃旗息鼓。一朝天子一朝臣,前领导的提议,十有八九会被后领导搁置,这都是规律。也就是说,极有可能,数年之内,香树街还是那条老娘们的裤腰带。

上访事件一停,工作组一撤,钟一诺跟李彦邦的关系又一下子拉远,接近于无。

这次,李勤勤要请钟主任客。钟一诺询问理由,李勤勤说得很合乎逻辑,钟主任帮老教师讨回医药费,难道不该答谢吗?钟一诺抓着手机,望着对面墙上一幅行草,是宁静致远四个大字,脑子里却莫名其妙想到了出水芙蓉。他打个哈哈,这没必要,老师的事儿就是学生的事儿。李勤勤说,那换个理由,小师妹想念大师兄啦。钟一诺眨巴几下眼睛,怦然心动,嘴上却说,那也该我请,男人得主动。李勤勤说,谁请都一样,关键看感情。钟一诺沉吟片刻,说,喊上李老师,再叫上几个同学。

这次聚会明显突出师生感情一条主线。自始至终,或者说,酒局的前四分之三,都是师生怀旧,回忆往昔点滴,感慨时光飞逝,很温馨,很感人。李彦邦多喝了几小杯,不免有些酒高,趁着好兴致,竟然声情并茂朗诵了多年前写的一首诗。弟子们听罢,拍手叫好。李勤勤自始至终冷眼瞧着,很清醒地发觉,当晚的其他弟子依然是数日前原班人马,只缺一个马三儿。其中,要么是当中学老师的,要么自由职业者,都混得不怎么精彩。换句话说,是钟一诺一呼,这些人就百应的。场上的关键词,显然不是老父亲,而是稳坐主陪位子上的官场骄子钟一诺。顿时,老父亲的举止,在她眼里显得稍有别扭。李勤勤一声感叹,心生些许惆怅。不料,钟一诺明察秋毫,连这个也给抓住。问,师妹看上去兴致不高,有心事儿?李勤勤马上就换上笑容,你们喝得这般热闹,也没人搭理我,早知道我就不来。钟一诺说,关键小师妹你不喝酒啊。此指引性话语一出,马上有人跟进,一定要跟师妹加深一下感情,结果重心顿时出现偏移。

不一会儿,受冷落的倒是李彦邦。而且,他越来越坐不住。从不断喧哗的场面中,老教师嗅出一丝异样,开始如坐针毡,突然一下顿悟:姓钟的小子根本不是请他这个老师的!

回到家,李彦帮警告李勤勤,少跟钟一诺接触。

李勤勤一撇嘴,为什么?李彦邦沉默半天,说,感觉不好。李勤勤说,你觉得你闺女在犯傻对不对?或者,你觉得我犯贱?李彦邦猛地抬头,很奇怪女儿反应如此激烈。借着酒劲儿的李勤勤,的确也因了这次酒局,而心有情绪。她说,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啊?爹你根本不明白,我心里有多么压抑!我做梦都想跳出这条破街,没想到转了一大圈儿,还得回来。现在我只想尽快跳出那家烂厂子,你闺女在那里面,都快憋死啦!你瞧瞧,整天过的这叫什么日子?李彦邦问,缺你吃啦,还是少你穿?李勤勤冷笑,香树街上的人,也就吃穿这点儿追求。李彦邦说,不管怎么说我是个退休老教师。他想给闺女摆摆他的思想境界。不料,李勤勤一摆手,你那些话,都快腐烂啦。就今晚,在那样的场合,你居然摇头晃脑地朗诵诗歌,怎么想的啊爹?李彦帮嘴里嘶的一声,像是害了牙疼。你爹让你丢人啦?李勤勤不耐烦,这不是丢人不丢人的事儿。李彦邦拍桌子,好,你嫌弃你爹,你爹脑子跟不上时代。有本事你走!跟你妈一样滚得远远的!

这话一出口,父女俩同时闷住。

这是个不新不旧的伤疤。多少年来,不管是当爹的,还是做闺女的,都绕着道儿走,努力避免话语里出现那女人。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夜晚,爷俩个都喝了点儿酒,一句赶一句,竟把这块伤疤给揭开。

李勤勤眨巴一下眼睛,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可让她低头道歉,似乎又不能。她眼含泪水,进了自己的屋子。老教师坐在凳子上,呆愣半个晚上。问题是,闺女说得一点儿没错。这日子过得的确清汤寡水。实际上,你自己也稍稍后悔。就是嘛,还朗诵诗歌,那什么场合?钟一诺什么眼神儿,你瞧不出来?这是个标准白眼儿狼,他的目的,路人皆知。当然,你起初是不知的。可你呢,激情澎湃地朗诵诗歌,替那个觊觎自己女儿的狼心狗肺的混蛋烘托气氛。真够丢人的啊!老教师思索半晚,得出结论,不管怎么说,一定阻止闺女再继续跟这个钟一诺联系,就像当年防备马三儿一样。

什么学生啊这都是。

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李彦邦前一个晚上还想到马三儿,后一个晚上,那小子却悄无声息登门拜访了。

实际上,还不算是登门拜访,是寻找狡兔三窟的一窟来了。

马三儿进门不久,给李彦邦下了跪,师父你得救我。你让我在你家躲两个月,或者,就一个月。我避避风头就走。

李彦邦一口回绝。那时,他还没从反思当中彻底摆脱,还在想,怎么就教出钟一诺这么个坏种,眼前却突然又冒出来一个。何况,家里空间的确有限,还有个没出嫁的老闺女呢,再住进一个大男人,算咋回事儿?

俩人正僵持,李勤勤打开房门,哎哟一声,三哥,咋回事儿呀?现在就拜年,有点儿早吧?马三儿稍稍一愣,面红耳赤,似乎没想到李勤勤也在家。接着,垂头丧气地说,我想来想去,没地方可去。师父你明白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和勤勤,我没一个可信赖的人,也没有可容身的地方。我现在要到大街上去,不出一个小时,就会被人砍死!李勤勤看看父亲,再看看马三儿,说,我不管你们这些烂闲事儿。说完,扭头进屋,刺刺啦啦收拾东西。不一会儿,提个大包出来。李彦邦扭头问,你去哪里?李勤勤回答,去单位宿舍。

她一出门,马三儿立马笑嘻嘻的,师父你瞧,就咱爷俩在家,多好!你放心,徒弟烧得一手好菜,你等着享口福就行。他转身钻进厨房,刺刺啦啦开始做菜。李彦邦半天无语,后来,踱到厨房门口,歪着脑袋问,三儿呀,要是你那些仇人寻上门来,连我一块砍了咋办?马三儿没回头,师父你放心,有徒弟在,谁敢?再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他们肯定以为我躲得远远的了。李彦邦呸了一声,转回身,一边走一边嘟囔,臭皮匠啊,我这辈子,叫你儿子拖累死啦。你倒好,躺在地下享清闲。

几年前,香树街上的知名皮匠驾鹤西去。临走前一天,他把李邦彦叫到病床前,那架势,分明就是刘备召见诸葛亮。老皮匠说,满街上我最亲的人,就是你李老弟。有些话,我很难出口,但还得说。李彦邦摆手,别说啦,知道你要说什么。老皮匠泪流满面,我得说啊,要不走得不踏实。马乾坤的下场,我一眼能看到底,要么蹲监狱,要么被枪毙,要么被人乱刀砍死。他只要还活一天,哪怕在大牢里,麻烦您再替我照应他一程。死了呢,没必要啦,那边儿有我接着。李邦彦心里堵得慌,不忍心去看老皮匠的脸。只说,你乱说什么呢?我还盼着你病好了,咱俩继续喝酒。

因此,李彦邦虽嘴上强硬,可马三儿只要进了家门,怎好往外撵?何况,马三儿的话他深信不疑。要不是走投无路,他绝对不会缩头乌龟一般,躲进个老头子家里。

这次,轮到李彦邦跟老皮匠的儿子对着脑袋喝酒。

马三儿果真好手艺,整的几个下酒菜,很合师父胃口。但李彦邦使劲找,也找不到跟老皮匠喝酒的感觉。他不敢让马三儿喝多,怕他闹事儿。马三儿的酒后闹事,在街上不是什么秘密。有个比马三儿低一级别的痞子,被喝多酒的马三儿一时兴起,切下半截小拇指头来!人家还根本不想报案。哪怕街那头警务室的王大头闻讯而来,那小子都一口咬定,是自己切西瓜,不小心切下来的。出院之后,他跟马三儿依然形影不离,亲如兄弟,整条街上的人啧啧称奇。

这爷俩对着头坐到桌前,不管从场面上,还是各自内心,都别有意味。开头,老教师毫无底气地准备再教育。好比烧陶窑的明知出来一枚残次品,根本卖不出好价,也还得打磨擦拭一番,能卖多少是多少。他说,三儿,咱就打算一直这么混下去?马三儿正姿势夸张地对付一副猪脚。那是他自己提来的。反问道,师父你觉得我还能怎么过?这样也挺好的,嗯,挺好。世界上,别人能享受到的,我一样都不差。马三儿有句口头禅,动不动就世界上。李彦邦问,小子,你都享受什么啦?马三儿拿张纸擦擦嘴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你徒弟我哪样没吃过?李彦邦微笑,人这一辈子就当个吃货啊?马三儿说,吃也是文化嘛。师父你这张文化人的嘴,都吃过什么?不是瞧不起您,可您想想,是不是太委屈自己?我再说说世界上能玩儿的,你说什么我没玩过?李彦邦说,玩过战斗机、导弹吗?马三儿一鼓眼睛,师父你真是说到点子上了。你徒弟摸过的武器装备你都没见过,我就差到索马里去当海盗。

李彦邦皱紧眉头,觉得自己在跟一块石头谈爱情。于是,喝酒,不说话。马三儿一喝酒,就来劲儿,话吹得更大。师父你别小瞧你这徒弟,说不定你的弟子里面,将来就我一个最有出息。什么钟一诺啊之流,马三儿根本没放到眼里。李彦帮一瞪眼,你别提他!马三儿说,什么鸟人啊,虚伪!官场上没一个人不虚伪,夹着屁股就害怕露出尾巴来。李彦邦一摔筷子,还说?

没过几分钟,马三儿面红耳赤。

李彦邦更没法说话,马三儿不给他留说话的缝隙。

师父你知道我为什么对猪脚这么痴迷吗?跟您说件事儿,那时候,我也就五六岁,在街上碰见马公公的儿子,手里拿着只猪脚,哎哟,啃得那叫个有派头。知道当时我什么感觉?满大街上,什么声音,什么气味,全没啦!只剩下那只猪脚。我都不知道怎么靠近小太监的,也不知道怎么就伸过手去抢的。结果你也知道,他马公公不就酒厂的车间主任嘛,牛什么呀?他逼着老皮匠带着我去跟小太监认错。我当然不去!那小太监,我一脚踩他仨跟头。从小跟他爹一样,娘们似的,老子跟他认错?可老皮匠不答应,他打我,用做腰带的那种烂牛皮,往死里整。我这两片屁股,整整肿一个月。李彦邦插话,没有一个月。马三儿说,至少有俩星期吧?害得我走路都像只鸭子,上课也没法坐下,跟罚站一样。从那以后,我对吃的东西格外着迷。我就发誓这辈子我要吃尽天下美味。

李彦邦说,人不能把目标定的这么低。

马三儿根本不接李彦帮的话茬,我跟你说另一件事儿,关于老皮匠。李彦邦说,是你爹。马三儿连连点头,是,我喊老皮匠已经习惯啦。实际上,我一听到皮匠这俩字儿就想到我爹,都一样,就是个称呼嘛。你知道发生什么事儿?这是我亲身经历的。街上有个痞子,叫老六,他在我爹那里做腰带从来不给钱。有一回,我爹给他做的腰带,咦,突然松了!问题是他正被街上一伙人撵着满世界跑,腰带一松得用手提裤子呀,所以被人追上,噼里啪啦这一顿好打!他没本事去找人家报仇,找我爹来了。师父,你知道那晚上发生什么事儿?

李彦邦稍稍发慌,摇摇头,你爹从来没说过。

马三儿眼睛通红通红的,像是要哭的样子。他让我爹下跪!跪在他跟前,就用那根皮带,抽我爹的脸。我爹说,老六你别抽我的脸,你抽我的脸,我明天没法上街干活儿。当时我在旁边想,我拿把刀剁了你个小狗日的!可我娘死死地拉住我。那个混蛋朝我走过来。我娘说,六兄弟,咱有话好好说,乾坤是个孩子他不懂事儿。你这根腰带,我们赔,我们给你做两根更结实的。可不管用,那畜生一把抓起我的头发,劈脸就是两巴掌!到现在,我都能记得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我娘拉着我,不让我反抗。我爹呢,跪在地上,抱住老六的腿跟他求饶。那以后,我立下个誓言:终有一天,我要让那个畜生,跪在我面前,跟我求饶。几年前,我这个誓言兑现啦!我找到他的时候,他都快咽气了,两个肾都完蛋啦。我跟他说,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有个事儿这辈子我没法完成。我背着他,师父,真是我背着他,走出家门的,我没打他。屋里还有他老婆和他闺女。我从不对女人动手,这是原则。他要是有个儿子,我就完全复原当年那一幕。我想了再想,没在他家动手。我把他背上我的车,拉到老皮匠的坟地那里。一路上,我时不时地拍拍他的脸。我说,喂,你别死在半路上,坚持一下,坚持到仪式完毕。我爹的坟在乡下,跟我爷爷他们在一起。车开不上去,我把那人背到地里,放在我爹坟前,我说,你给我跪好!他就跪好。我说,现在你得向我爹求饶。他脸色乌黑乌黑的,嘴唇哆嗦着,哭啦,真的,呜呜地哭。我说,当年,你打我两巴掌,我要连本加息还回来。我揪着他的头发,使劲打了他四巴掌!

李彦邦皱起眉头,你没觉得他已经很可怜?

马三儿冷笑,他欺负我们一家子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我们可怜?

李彦邦无语。

师父,有些东西,课堂上学不到的,得在社会上学。我不是对您老人家不敬,很多道理,你不可能教给我,因为你也不会。瞧瞧楼下这条街,表面上呼呼隆隆的,实际上有一整套私下里的规矩。首要的一条,胜者为王!街口那家卖水果的,为什么这么多年,仅此一家?那是人家自己打下来的地盘。为了抢摊位,他老婆把秤杆儿用秤砣砸断,唰一下子,插进人家肚子里!

李邦彦恍然感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轮到学生给他上课啦。

问题是,他无法进行有力的反驳。因为这是事实,香树街上每天发生的事实。但李彦邦怎会轻易被说服?三儿你说的这些,我也承认是存在的。可总还有更高层面的规矩吧?比如,法律。马三儿哈哈一笑,在香树街上,法律不如砍刀管用。不信,你去打听一下,谁遇到问题会先去找警察?哪个不是先想到我?多少年来,我一直是香树街上的治安调解员。

李彦邦挥挥手,跟你说个话真费劲儿,不如跟你爹。

马三儿说,很对,老皮匠跟你一样一样的,老实嘛,吃亏是福嘛!不过,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跟勤勤,我们这一代,绝对不能再这个活法!

3

马三儿把自己严严实实藏了两周。

两周内,他一步也没出李彦邦家门口。后来有个电话打进来,告诉他江湖上的恩怨已被抹平,老大完全可以出山。似乎那位还问马三儿身在何处,马三儿嘿嘿一笑,老子一步也没离开香树街!这两周,李勤勤回家过一次,见家里被马三儿收拾得还算干净,老爷子也被伺候得红光满面,于是放心离开。

日子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略有变化。

李勤勤跟钟一诺单独约见了一次。

见面地点,先是在钟一诺办公室。李勤勤直截了当,说明来意,请钟大主任帮忙,找份工作,工种不限,只要不是织毛巾就行。这种事儿钟一诺无法立马答复。毕竟他也就是个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没生有三头六臂。李勤勤虽说如花似玉,但找工作不是选美,她的学历之类硬件还不够坚硬。

事情就那么凑巧,李勤勤还坐在沙发上,桌上的电话响,约钟一诺当晚饭局的。大富豪酒店的皮总私下求他摆平一件事,当晚设宴答谢。好像还开个玩笑,大约是,可以携同小三儿一并赴宴。钟一诺视线一转,笑眯眯地看李勤勤一眼,说,你知道你哥没那方面的花里胡哨。然而,此类信息颇有穿透力,可透过电缆线,透过话筒,透过人的口形、眼神等很多零部件,暧昧地进行挥发、扩散。李勤勤鼻孔一缩,立马嗅到,不由得抿嘴一乐。

见面是上午,李勤勤告辞出门,花了差不多半天多时间,收拾浑身上下,甚至,还去美发店将额前一缕头发染成棕色。当晚,她款款出现在酒店门口。钟一诺一下车,抬头瞧见她,顿时天地一派澄明。他很夸张地原地转了一圈儿,师妹,哪边是北啊?

李勤勤笑嘻嘻地挽起他胳膊,师兄,我索性给你一次花里胡哨的机会。

次日上午,李勤勤加盟大富豪,一步到位当了领班。

当然是前一晚定下的。大富豪皮总解决这个事儿不过就一句话。只是,钟一诺略有踌躇。酒店里头,乌七八糟的事儿不少,比染缸里的色彩还复杂。不管从哪个角度讲,让李勤勤涉足这领域,他不踏实。当晚分手时钟一诺问,这事儿是不是得跟李老师汇报一下。李勤勤说了俩字儿,不用!钟一诺仍问,老师骂我咋办?

李勤勤拍他肩膀,你这孩子啥时候怕过老师?

钟一诺内心的温情顿起,想起皮总悄悄跟他说的话,哥,二嫂放在我这儿,你尽管放心。我腾一个单间给她住,好不好?该老总如此慷慨,并非没道理。早就有风声传出,政府办公室主任即将调往别处,呼声最高的继任者,正是这个钟一诺。可以说,这是一只绩优股,绝对值得投资且可以长期持有。

钟一诺家里当然有老婆的,名叫马小却,是县医院一名普通护士。不光工作普通,自身从里到外似乎都很普通。长相上属于那种放到人群里找半天都找不出来的;学历上甚至还比不上李勤勤。钟一诺眼光不低,怎么找到她的?事出有因,双方父母属于老友,此前长期走动,俩孩子也算是老相识。马小却长得普通,但也属于中等偏上。何况人家家庭出身优越无比,其父当时是县教育局副局长。她吃穿不愁,肤色又白,于是遮去三丑。时间一长,彼此是看熟的,在钟一诺眼里女人居然颇耐端详。俩人的结合波澜不惊,顺理成章。当然,钟一诺参加工作后顺风顺水,一路绿灯,跟岳父的后台操作也不无关系。

钟一诺自称没有花里胡哨,确实是真的。确切地说,还没度过婚姻保鲜期,跟马小却的关系依然温烫。从岳父这角度讲,他也不能或者不敢。岳父现在是县教体局一把手,虽说年事已高,行将退二线,且钟一诺极有可能在级别上迅速超越他,但虎老雄风在。更何况县城本就巴掌一般大,上趟街能碰到一个加强连的同学亲朋,小有成就的人一旦有这方面的风吹草动,差不多半个县城人都知道。钟一诺倒不是天生没有越位嗜好,只是没到火候。

恰逢此时,李勤勤横空出现。

动,还是不动?

对钟一诺来说,这是个大问题。

好在,问题的答案很快揭晓。只是这答案有些剑走偏锋,远离主旋律,不是朝解开乱麻的方向走,相反,似乎让本还不十分乱的一团麻,哗啦一下,盘根错节,直至撕扯不开。

钟一诺把李勤勤动了。

就跟他和马小却的婚事一样,一切顺其自然。李勤勤在大富豪有了单间,非常自由。而市委的大部分接待任务就在大富豪。钟一诺的身影一个月总有个三五次出现在那里,多是醉眼迷离。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李勤勤在走廊里碰到正在扭秧歌的钟一诺,忍不住呵呵一番笑。钟一诺居然还能手舞足蹈地讲笑话,勤勤啊,你要是从我头顶上切开个小口,拿打火机一点,就会冒火苗,我就是一根酒精做的蜡烛。不行啦,我要找个地方躺躺。

李勤勤稍作犹豫,搀着钟一诺进了自己房间。

直到凌晨,钟一诺醒来,咦,身边躺个女人!恍惚之间还以为是马小却,半天反应过来,那不是自家卧室。再去端详女人,一下子清醒了。就在那时李勤勤也醒了,冲着他迷离而笑,师兄,你还没失身。钟一诺眨巴着眼睛,开始手忙脚乱穿衣服,连说,那就好,那就好。李勤勤穿着睡衣坐起,钟一诺立刻把头扭向一边儿。李勤勤哈的一声,没想到啊钟一诺,你倒真有股子坐怀不乱的劲儿。钟一诺抓抓后脑勺,没那么高境界的。说着,已走到门口。李勤勤问,你看看现在几点?钟一诺掏出手机看时间,凌晨四点多一点儿。李勤勤说,反正回去嫂子要罚跪的。不如在这里睡算了。我不骚扰你。我这人,性取向很特殊,不喜欢男人的。钟一诺站在那里,好久没动,后来,慢慢走回去。

接下去的事实证明,李勤勤撒了谎。她的性取向毫无特殊之处。

事情过后,钟一诺差不多是狼狈逃窜。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繁星点点。大街上已有零星行人,环卫工人在哗哗地清扫街面。钟一诺在路边一棵树下站住,沉默半天,弄不清接下来要往哪边走。家在左边,单位在右边。他在路边冬青丛边坐下,抽掉两棵烟,才站起身来向右走去。没过半个小时,走到单位门口,稍作犹豫,继续低头向前走。从单位大门口西行三五百米,是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在白天,河水看上去污浊不堪,夜色里却很像一条河的样子,能听到流水声,只不过气味难闻。

钟一诺坐在河边,又抽掉半包烟,天便亮了。站起身来的时候,他嘟囔一句,钟一诺啊钟一诺,你就跟这条河一模一样啦。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李勤勤也没睡。她也在抽烟,直到屋子里烟雾缭绕。快要天亮的时候,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把自己都吓一跳:这么好一个男人呀,你为什么不抓住他?

这天上午,一男一女都忙。男的心里忙,坐在办公室里老是走神。快到中午的时候他犹豫再三,还是给李勤勤发一条短信,三个字,对不起;而那时候,李勤勤是真正忙。她正站在县医院大门口。她面带微笑回道,这话应该我说。你是个好男人,我不该拉你下水。等了半天,另一边再无反应。于是,她点点头,自言自语,很好,嗯,很好。然后,扭头进了住院部。她一层一层地走来逛去,貌似探望病人的家属,实际上,要考察其中一位护士。

终于,她看到了她。一身白衣,体态稍显臃肿,慢悠悠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李勤勤看过照片,一楼大厅墙上的宣传栏里就有。于是确定,这就是传说中的马小却。女人跟传说中没什么太大差异,普通得几乎让人沮丧。不仔细端详那张脸,会以为这是个养尊处优的中老年妇女。李勤勤迎着她走过去。楼道里响起高跟鞋自信而又决绝的声响。马小却穿一双平底布鞋,踩不出这样的步点。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几乎擦肩而过。李勤勤微笑。她发现,那女人比自己矮了一小截。

李勤勤的心情好极了。

她当即决定回香树街去,给老头做一顿像样的午餐。饭桌上,她告知父亲,你闺女已经辞职,在一家化工公司办公室打杂。李彦邦抬起头,端详她半天,什么时间的事儿?李勤勤低头吃菜,咕咕哝哝说,有一段时间啦,怕你担心没告诉你。李彦邦又问都干些什么?李勤勤说,办公室嘛,整整文案写写宣传稿,对了,还办一张内部小报纸,自己印,发给职工看。李彦邦笑,你能干了那个?从小写作文就一塌糊涂。李勤勤作调皮状,当爹的厉害,做闺女的能差到哪里?

钟一诺好长时间都不联系李勤勤。

李勤勤一点都不着急。她有一大把对付男人的经验。能把自己修炼成一个剩女,主要原因在于她太挑。像这样的女人身边哪能少了追求者?自从职业学院毕业,就一直没消停过,正儿八经谈过恋爱的男人都能组成一个方队。对于钟一诺的心思把握,她好像越来越自信。不过,的确是稍感意外。此前,她还以为身处官场的人不管在哪方面都善于逢场作戏的。那样的话,倒也不坏,各取所需嘛!李勤勤当然没打算守身如玉,实际上也早就失却了城池。跟钟一诺春宵一度,也算不得什么大损失,照市场规律来精打细算,也还划算。没想到,从头到尾回味那晚的细枝末节,居然稍稍有意外之喜。原来,表面上像滑溜溜的鱼一样的钟一诺,在勾搭女人方面,居然还是很嫩的。对这样的男人,得深入其内心,事事替他盘衡,方能增加取胜砝码。此前从未或鲜有偷腥的钟一诺,十有八九会被这次艳遇稍稍吓到,需要一段时间调理,得给他充足时间,让他意识到这件事儿本身或跟你的交往过程,是轻松、安全又美好的,而不是一头就钻进雷区。

一切如李勤勤所料。

一个月后的一天,钟一诺发来条短信,通报自己行踪。他在省城参加一个学习班,为期半个月。地点在一环境优雅的山庄里。居住条件相当不坏,一人一单间儿。

李勤勤去跟皮总请假,说要去海南旅游。

皮总皱着眉头说,得坐飞机吧?咱们可没有报销机票的先例。李勤勤说,不需要报销。皮老板能准假,属下就很感激。皮总眉开眼笑,海南有什么好?咱们省城有个什么山庄,就在半山腰,四周到处是果树,往外一走,山上的野兔啊山鸡啊随处可见,我觉得比海南强多啦。要不,我直接把你打个包快递过去?李勤勤眼珠子一转,不行,我怕你填错地址,把我发到非洲去。皮总说,你这担心很多余,哪怕真发错了,我立马把自己打个包,快递过去救你。李勤勤说,别忽悠我啦,你这么胖,肯定超重的,到时候你想去也去不成。皮总说,有个姓钟的比我瘦一些,实在不行发过他去呀。李勤勤说,他那么瘦,去了也白费,肯定打不过人家黑人。皮总缴械投降,好好好,那你去你的海南吧。

一个小时后,李勤勤上了前往省城的动车。

4

马三儿打电话,催命鬼一般,师父你下楼,赶紧的赶紧的!

李彦邦说,我正在做饭啊。马三儿说,别做啦,请你吃大餐。李彦邦说,我不去,我又不是个吃货。马三儿说,别呀师父,徒弟好不容易请你一回。你要再推辞,我这就上楼把你背下来。李彦邦赶紧妥协,别,你别上来!我也不让你背,我怕你把我背到老皮匠坟地里去。

站在香树街边上的马三儿,看上去兴致不错。刚理过发,一颗光头熠熠闪亮。脖子上,是根粗壮的金项链,两只手上,各戴一枚金灿灿大戒指。腰已经有些弓的李彦邦站到他跟前,活脱脱另一个老皮匠。

李彦邦说,三儿,瞧这行头,最近又发财了?马三儿凑近师父耳朵,我从来不跟您说谎。这项链,戒指,都假的,吓唬街上那帮小狗崽子的。俩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街外走。李彦邦问,请你亲爹吃过大餐吗?马三儿说,这还真没有,老皮匠没口福啊。师父你这一说,我心里有点不得劲儿。其实,老皮匠挺好一个人,他这辈子受苦受罪可真不少。不过我请你跟请他一样,是不是?这世界上的人呐,孝顺的时候要趁早,稍一拖拉人没啦。李彦邦说,你这孩子,偶尔也会说几句人话。马三儿说,人嘛,哪个不是从他娘的肚子里出来的?得感恩是不是?别看你徒弟打打杀杀这么多年,有一样,我这人爱憎分明,行侠仗义。

李彦邦连连摆手,你还杀富济贫呢。

走出街口,马三儿一伸手,摆下辆出租车。李彦邦说,就咱爷俩,随便找个地儿吃点就行,有必要乘车去?马三儿说,那不成!吃大餐嘛,海参鲍鱼的,得有那气派才行,要不是今晚我要喝酒,我开辆宝马,拉你去兜兜风。

还真是到了一家海参馆。

走进一个小小的房间,稍坐片刻,马三儿手机响,他接起来,告知对方房间号。李彦邦嘿嘿一笑,小子,你不是专门请你师父的。马三儿摆摆手,今晚您是绝对主角,哪怕县委书记来,也得当陪衬。几分钟后,县委书记没来,来的,却是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钟一诺。

李彦邦一愣。

钟一诺也一愣。

马三儿热情招呼,坐下呀,不需要互相介绍吧?

李彦邦脸色唰地一下子冷下来。当然他还不知晓钟一诺跟李勤勤的发展近况,假如知道,他会举起凳子没头没脑砸过去。钟一诺呢,本以为马三儿有事儿求他。官场上的人,都有这种比较良好的自我感觉。却没想到,李老师居然也在!顿时,五脏六腑纠结不已。什么意思?老头子已经知道了一切?看来,这是鸿门宴呐!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趁上厕所的机会逃跑。他正想着,马三儿客气地把钟一诺让到里边儿,他一屁股坐在靠门口的位置,貌似把钟一诺逃跑路线都给密不透风地堵死。

开始一道道上菜,果然有海参,有鲍鱼。

马三儿致开场词,今天我设个主场,请师父出来吃顿大餐,尽尽孝心。我这辈子前半生活得浑浑噩噩,让老师很不安生。后半生呢,我想我得换个活法。师父那天你问得对,你说三儿啊,你就想一直这么下去?是啊,仔细想想,老了以后我咋办哪?今天都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不知道现在收手还能不能行?这番话,居然让李彦邦眼睛一热,三儿,这么多年,你是头一次开悟。

钟一诺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马三儿继续说,来的路上我跟师父说,人这辈子得知恩图报。老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是规矩,也是道。你要是破坏这些规矩,猪狗都不如!马三儿说着话,却斜着眼看钟一诺,后者顿时感觉,有一丝凉气从后背倏然蹿起!马三儿又说,还有层意思,几个月前,承蒙钟大主任看得起,请马三儿去撮了一顿大餐。这次,算我回请。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吃人家的嘴短,吐是吐不出来,只好另请一场,算是还吃债。钟一诺连忙摆手,哎呀,乾坤你千万别提那事儿啦,说起来我都惭愧!可有什么办法?现如今的领导,哪个是靠谱的?

这样三个人坐在酒桌边儿,真叫个精彩。

说各怀鬼胎有点儿过,但心态各异那是确定无疑。李彦邦跟钟一诺一样一知半解,心里却没压力,他看不惯的是钟一诺。他以为,马三儿要借场酒讽刺挖苦一下钟一诺,香树街上访事件有头无尾,对马三儿来说绝对是个损失,否则,他会借机承揽部分工程发笔大财。因此,李彦邦渐渐放松心态,还稍稍觉得过瘾。钟一诺呢,真正的水深火热,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架在火炉上方。他很清楚,自己犯的事儿有多恶劣。表面看上去,最轻松的反倒是马三儿,他像个稳坐中军帐的元帅,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完全掌控场上局面。

李彦邦不禁暗暗叹服,看来,走黑道也能培养人才的。钟一诺却想,跟黑道人打交道,真是如履薄冰啊,人家的杀机藏在嬉笑怒骂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

实际上,马三儿并没有很明显地露出杀机。最致命的那一条,即钟一诺跟李勤勤之间的暧昧关系一直没摆上桌面。甚至自始至终就没一个人提到李勤勤。钟一诺暗存侥幸,或许,他们还不了解?此念头刚刚升起,接着就被马三儿打压下去。

马三儿突然哈哈大笑,前几天碰到个事儿,有意思。想不想听啊师父?

李彦邦说,你说。马三儿说,我举这例子,是证明在您家里我说的话,一点都不假。不光香树街上的人找我做调解员,县城里好多人,都找我。县委里头有位科长,人长得不咋样,玩女人的本事不小。你猜他有多少情人?七个!一星期哪天都不闲着,神仙受得了啊?这七个情人简直就是一部大戏,可把个老儿子折腾坏啦。所以,他想精简机构,让那么一两个情人下岗。但他把事情弄得太直白,太恶劣。有个情人也不是吃素的,找我来,马大哥,你妹子不能吃这么大亏,白叫个官场猴子玩儿了几年。

李彦邦早就皱紧眉头,别说啦三儿,都什么鸟啊?还官员呢,人民公仆,屁!马三儿哈哈大笑,师父您真行!现如今,像钟一诺这么正义凛然的官员打着灯笼找都找不到啦。钟一诺傻笑。海参鲍鱼的,在他嘴里反刍着,就跟嚼木头渣子差不多。

马三儿说,这个女人要我来主持正义,因为官员解决不了,警察、法官,都办不了。守着真人不说假话,我是收费的,明码标价,体外伤多少钱;伤到五脏六腑多少钱;一只眼睛、一条腿、一根胳膊多少钱,市场价,不打折!师父,您如果需要帮忙,我也绝对不打折,咱直接免费!李彦邦哼一声,我就整不明白,你干这个到底图什么?有钱赚,还是心里舒坦?你伤害别人的肉体,抚慰自己的灵魂?

钟一诺连连点头,老师说得对呀。

马三儿说,师父,你徒弟就是个初中文化,到灵魂这个级别,我跳起来都够不着。李彦邦说,灵魂跟学历没关系,一个人哪怕是高级教授,专家学者灵魂脏了,也跟畜生无异。马三儿连连摆手,咱不谈灵魂成不成?继续听我说。我给他们调解得很顺利,双方很满意。要不,师父你看段录像?说着,马三儿抓起手机,开始找,起了身子,要递给老师看的,李彦邦正要伸手,马三儿却把手抽回去,不行!我突然想起来,您老不能看,你要看的应该是遭受打击的灵魂。一诺同学,要不你看看?钟一诺没说什么,接过手机去。马三儿指点他打开某个键。

小小的房间里,传出一声声瘆人的叫喊!

钟一诺不禁浑身哆嗦。马三儿说得没错,画面上的确是个熟人。这天上午,他还出席一次会议,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画面上的他,却是跪在地上,被人拳打脚踢。钟一诺把手机还给马三儿,俩人对视一眼。马三儿的表情简直慈眉善目。脖子上那金光闪闪的一圈儿,衬托得他像一个得道高僧。

酒局总算结束。

钟一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马三儿先搀着师父进出租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慢慢转回身,笑呵呵地看着钟一诺,并不说话。数秒过后,马三儿伸出宽阔的手掌,在钟一诺肩头上拍一下,一扭头,拉开出租车前门钻进去。直到出租车走出很远,钟一诺才抬起头看天空,下意识地缩缩脖子,然后,沿着路边往前走。走着走着,觉得冷,身子不由自主开始哆嗦。明明是夏季啊,还穿着短袖衬衣的。他站在路灯下面,低下头去看自己裤管,也在抖。他的身体转动一百八十度,扭过头去,看自己被压缩得几乎在脚下的影子居然也在动!他掏出手机,想找个人说点什么,可想不起该找谁。

最后,还是打给了马小却。老婆,你在干什么?马小却的声音懒懒的,值夜班啊,还能干什么?咦,一诺啊,你的声音不对,怎么啦?钟一诺说,刚跟一个老同学吃完饭,在大街上走。马小却说,感冒了吧?要不你过来,我给你找点药。钟一诺说,不用,一会儿就到家。打完电话,钟一诺仍然站在原地,又怀疑起来,我干吗打这个电话?马小却知道我跟同学吃饭,下午问过的。还有这几句对话,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第二个电话,打给了李勤勤。

二十分钟后,李勤勤站到那路灯下面,钟一诺没动地方,但身体已经不哆嗦了。李勤勤歪着头,打量钟一诺的脸,怎么啦哥?谁欺负你啦?钟一诺说,我想和你谈谈。李勤勤说,我上班啊。你那口气就像世界末日来临,人家赶紧就跑过来。想谈什么?李勤勤伸手挽起钟一诺的胳膊,后者移动一下身子,把她的手抽出来。李勤勤稍稍一愣,随即笑了,大晚上的你怕什么呀?要不咱们上车。

出租车把二人送到城郊接合部的铁路线旁边。

对面一片漆黑,是一片玉米地。

钟一诺总算又能开口说话,勤勤,我们不能再这样了。

夜色遮挡了他和李勤勤脸上的表情。这样很好。黑夜能帮助人排除一些干扰因素。李勤勤问,为什么?钟一诺点上支烟。李勤勤借着火光,看一下那张模模糊糊的脸,想搜索一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捕捉到。钟一诺说,我今晚上见到老师了。李勤勤哦一声,他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呀!钟一诺说,正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才内疚。李勤勤试图抓住钟一诺的手,他轻巧地躲开。李勤勤说,终有一天他会知道的,不过,这不会影响我们对不对?钟一诺说,问题是,我会影响你。李勤勤说,你担心这个?我又没要你离婚。你想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钟一诺沉默半天说,这对你来说不公平。李勤勤看着远处的灯火,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公平的事儿呀?比方说,我生在香树街上公平吗?其实,我要求不多,不是你全部,你把给马小却的那部分,稍微匀给我一点儿就行。不过,有个问题我倒是一直想问,你爱我吗?哪怕就那么一点点。钟一诺内心承认,不止是一点点。自从那次省城回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马小却在他的心里,几乎完全被李勤勤取代。但这个夜晚,他无法回答。站在路灯下面,他费了好大气力,才下决心跟李勤勤提出分手。

李勤勤说,你不回答,我理解你心里是有我的。钟一诺顿时又意识到,这样谈下去,转一个大圈儿极有可能还是回到原点。他说,是我不想这样了。以后,你有任何困难我都会帮你,但我们必须回到过去。

李勤勤呆愣半天,突然一笑,行!你怎么说都行。

钟一诺说,这么说,你同意分手?李勤勤说,分手有很多方式。今生今世永不见面?可能性太小。除了偶然遇到,不再互相联系,或者遇到了也形同路人,这个有可能。可你刚才说过,只要我有困难就去找你,又变成不可能,我的困难太多了。再一个是回到过去,你还是我师兄,我还是你师妹,这是骗傻子的吗?又根本不可能。还有,就是以后咱俩再也不上床,这我能做到呀,我又不是花痴。你别忘了,你老师原来是个诗人,我常年耳濡目染,也学到很多所谓形而上的东西。从哲学层面讲,两个人一旦这样,就是事实存在。即便人死了也存在的。而两个人只要是互相爱着,婚姻有那么重要吗?婚姻不过就是个形式。那个常年睡在你身边的女人,就一定会是你爱的人吗?

钟一诺承认,他说不过这个小师妹。

回到家里,他半夜没睡,反复回想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尤其回味跟李勤勤的对话,觉得很不真实。在那个过程中,尤其你钟一诺,真是虚伪到家,你在有意无意扮演某个电视剧里的角色,你跟李勤勤上演了数不清的烂片中千篇一律的桥段。后来他问自己,你为什么不跟李勤勤说说马三儿?是不是在潜意识里,那才是一个真正的凶险所在?

5

尽管钟一诺没提到马三儿,但聪明的李勤勤很快找到问题所在。很简单,一个电话足够。对此事件一无所知甚至没一点儿预感的李彦邦,轻描淡写把钟一诺见她之前吃海参鲍鱼时的情景叙述一遍,最后不忘一句提醒,还是那话,别去招惹那个钟一诺,我看不惯他。李勤勤嘟囔,你看不惯的人多啦,你闺女还一个都不理睬?李彦邦说,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第二天,李勤勤就给马三儿电话,三哥,我想喝咖啡。

马三儿啊哟一声,到了高档酒店当领班,档次提升啦,离开咖啡不成了啊。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跟李勤勤对话时,居然轻松了许多。李勤勤冷笑,你倒是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马三儿说,我的队伍潜伏在这座城市每个角落。李勤勤说,要在战争年代,你肯定是个好汉奸。

咖啡刚摆到桌上,李勤勤单刀直入,你不要给你妹妹惹麻烦好不好?马三儿眨巴一下眼睛,我不懂。李勤勤说,话说白了,就不好玩儿。马三儿点头,不过,你觉得哥这么做,是为什么?我闲得没事儿不如在香树街上找棵树蹭嘴皮子玩儿。哥这不是担心你吗?李勤勤说,你担心我什么?我一个成年人不知道分寸?马三儿有点儿面红耳赤,你知道什么叫分寸?姓钟的是什么玩意儿你不知道?他家里没老婆?李勤勤冷笑,终于把话说透啦!我告诉你,我就看上钟一诺了。有老婆怎么啦?现在的人,结婚、离婚算个屁事儿?马三儿说,你这观点不对,不合规矩。李勤勤瞪着眼睛,看马三儿半天,扑哧一笑,三哥,你干的哪件事儿是合规矩的?马三儿说,错!每件事都合规矩,虽然有的不合法。

李勤勤抱起胳膊,我就奇了个怪,你干吗这么在意我跟钟一诺交往?马三儿嘴唇蠕动半天没了话。李勤勤再问,还有,我也很纳闷,是你老人家亲自跟踪我,还是派你手下小马仔?你到底想干什么呀?马三儿一着急,就把话说出来,难道你就一点儿也没发现?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就喜欢你!

这次,轮到李勤勤张大嘴巴!

俩人沉默半天,李勤勤轻轻摇头,站起身来就走。马三儿坐在那里半天没动。最后,他倒是给自己鼓劲儿,小子有种,总算说出来啦。半个小时后,李勤勤给马三儿发了条短信,这个是不可能的!还是那话,别给你妹妹惹麻烦。马三儿回道,你哥有时候管不住自己。李勤勤迅速回复,你妹妹也管不住自己,到时候你别怪我不客气。马三儿看着手机屏幕半天,眼泪都快落下来。他站在香树街边一棵梧桐树下,眯着眼睛去看一街的人。好半天,街上很多人都看到,马三儿将一部硕大的手机啪地一下摔在街面上!

顿时,四分五裂!

一个小小的卡片飞起来,弹了几下,准确地落进下水道。

钟一诺是真的感觉不好玩了。他好久不跟李勤勤联系,即便去大富豪也是躲着走。李勤勤知道原因。深思熟虑后,觉得这样也好,彼此先静一下。这个时候的男人像惊弓之鸟,不能逼,逼得太紧,容易把人赶到老婆身边儿,去躲风避雨。相反,马三儿有些急。他换了部新手机,连同号码也换掉,开通之后,先告知李勤勤,说,你哥的手机那天喝完咖啡后就闹罢工。李勤勤清汤寡水地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你换部手机也不用自己花钱。

一个月过去,彼此相安无事。

此期间,钟一诺的喜事儿正步步临近。办公室主任的任命下达,那个位子需要人顶一顶,很自然的,钟一诺靠前一步,临时做方丈。明白人早就开始张罗着要给他祝贺呀,钟一诺保持着老江湖特殊时期的低调,能推掉的酒场,基本都不参加,有的即便参加也不敢放肆地喝,怕酒后闹出什么把柄。对李勤勤就更不敢去招惹。特殊时期嘛,稍有不慎,满盘皆输。钟一诺很清楚,现在很多人等着看他洋相。至于李勤勤,起先还耐住性子,寻求机遇,但一个月过去,钟一诺仍然不冷不热,发条短信也看得出极其冷淡,倒是不免暗暗心慌。唯有大富豪皮总心知肚明,旁敲侧击提醒她,时下局势非比寻常,最好,钟大主任的身影少在大富豪出现。二嫂升任大嫂,跟钟一诺由副主任升到主任有得一比,都不能太急,都需要稳住。

事情还是出在马三儿那里。

他跟李勤勤把话挑明,貌似是万里长征路迈出关键一步。轻松过后,马上紧张就跟来,李勤勤决然的态度让他觉得很绝望。

有天晚上,他再次请师父吃饭,这回不是海参鲍鱼,是香树街上胖嫂开的火锅鱼小店。正值夏末秋初,天气虽微凉,吃火锅还稍显早。师徒二人坐在一个小房间内,不一会儿马三儿浑身是汗,干脆赤了上身,并极力邀请师父也脱。李彦邦嘁了一声,师父能跟你一样?马三儿嘿嘿一乐,不脱就不脱,文化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李彦邦说,这叫文雅。跟你说你也不懂。

半瓶酒下肚,马三儿憋不住,把师妹的话彻底忘掉。

他说,师父,有句话,多少年啦,我都不敢问您。您觉得徒弟这个人怎么样?李彦邦眼睛一眨,顿时醒悟马三儿目的何在。他说,你这个孩子虽说没文化,但比有些人强。你仗义。马三儿听得受用,又问,也就是说,师父您对我没坏印象?李彦邦说,说一点儿也没有那是假的。你小子走的这条路,完全不是你师父希望的。反正我说多少遍,你都当我放屁。马三儿抓抓头皮,居然伸手抓起老头衫穿上。李彦邦微微一笑。马三儿说,但是,我回不去啦,一个人只要走上这条道,意味着会欠很多债,绝大多数还是血债。这世界上,欠债就得还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李彦邦说,狗屁!正儿八经做生意,谁会管你?马三儿叹息一声,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不过,假如我现在老老实实做生意,你会拿我当个亲儿子那样?李彦邦伏伏身子,小子,老皮匠走的时候,都嘱咐我照看你,你就是现在这样,我也拿你当儿子。马三儿喝掉一口酒,扭头看着窗外,眼里居然有了泪花。

李彦邦说,三儿,我见过你两次流泪。上一次是你说到那老六欺负你家的时候。说明你这人心里还是有另一面的。其实你很明白,整天提心吊胆打打杀杀,那叫过日子啊?马三儿一伸手,又把衬衫脱下来。师父,人在这世界上做过什么,都在你身上记着。比如,我进看守所,进监狱,这些都在我身上,纹身一样去不掉!我知道,勤勤就因为这个而看不起我。

李彦邦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还是来了。嘴上却说,你有没有想到,女人会觉得和你在一起没有安全感。马三儿一瞪眼,怎么会?还有比我更有力量保护女人的男人吗?李彦邦笑了,你自己都怕被人砍死在大街上,你说有老婆孩子会怎样?

马三儿稍稍沉默,顺口说,难怪勤勤喜欢钟一诺那样的。说罢,自觉失言,赶紧抬头看一眼李彦邦。当师父的哪能错过这样别具内容的神色,你什么意思?马三儿说,我就随口一说,您别当真。李彦邦紧追不舍,三儿,你别瞒着师父,你肯定知道什么。马三儿举起酒杯,师父,喝酒。李彦邦说,你把话说明白。马三儿慢慢放下酒杯,扭头看别处,李勤勤去大富豪酒店,是钟一诺给安排的。

李彦邦的脑袋里嗡的一响。

原来,马三儿那次请钟一诺吃海参鲍鱼,是另有缘故的。给钟一诺看什么官员录像,分明是含沙射影,敲山震虎。既如此,马三儿肯定了解勤勤跟钟一诺已经发生过什么。难怪李勤勤这么久都不提钟一诺只言片语,而且,她居然把自己在大富豪上班的事儿,都隐瞒得滴水不漏。大富豪?那是什么地方啊?花天酒地的地方,滋生腐败的地方!

李彦邦脸色铁黑,嘴唇哆嗦,好半天不发一语。马三儿小心翼翼察言观色,见事情闹到这样,索性把话说到底。师父,您也许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勤勤。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但至少我可以当她哥吧?钟一诺什么玩意儿?他现在马上要当县委办公室主任,他会离婚娶勤勤吗?我不能眼看着勤勤往火坑里跳。马三儿突然闭嘴,老教师手哆嗦着,身体摇晃一下站起来,一句话不说就走。马三儿说,师父你别急,事儿也没那么严重。他说着,李彦邦已经走到街上去了。

踏到街面上,李彦邦抬起头,看看半天空,觉得脚底下有点软。他沿着香树街向前走,突然很绝望。许多年前,女人走的那个夜晚,他就是这样来来回回走在街上的。难道,又要重演一回?

起初,他想立刻给李勤勤打电话,叫她回来,叫她离开那种肮脏的地方。可闺女的性格他很了解,跟当年的女人一模一样,一旦下了决心,根本拖不回来。后来,他终于掏出手机,却打给钟一诺,咱俩见个面儿吧。

钟一诺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问,现在吗?

李彦邦说,马上!

那时的钟一诺正跟李勤勤在城郊一家宾馆里。他终于还是被李勤勤的短信引去了。李勤勤说得很婉转,你不觉得我也应该给你祝贺一下吗?钟一诺犹豫半天才回道,咱们之间不需要这个。李勤勤没跟他多啰嗦,跟许多天前钟一诺发给她的信息雷同,说她已经入住一家比较隐蔽的宾馆,开好了房间,不管钟一诺去不去,她都在那里住一夜。李勤勤自知这一招很老辣,不是非常时期吗,那我替你着想,不在城区见面,不跟你一起出现,这样做可以吧?对钟一诺来说,这条短信真是个大考验,明知道不该去,但如此诱惑却难以拒绝。他到底还是出现在那房间里。

李彦邦的电话打进去时,两人正躺在床上。

钟一诺呼地一下子坐起来,李勤勤迷惑不解。钟一诺声音哆嗦,是老师。李勤勤也坐起来。钟一诺穿衣服的时候,李勤勤问,你真要去?钟一诺说,必须去。李勤勤双手插进头发,嘟囔说,肯定那个小流氓背后使坏。钟一诺一下子扭回头,马三儿?他为什么这样?李勤勤抬起头,注视钟一诺半天,你不是怀疑我跟他有什么事儿吧?钟一诺说,这人好像很关心我,咱们以前见面也够隐蔽,他是怎么知道的?李勤勤说,走黑道的人什么阴损招数使不出来?钟一诺沉吟片刻,问,你跟我说实话,这个马三儿到底想干什么?李勤勤一张手,我怎么知道啊?钟一诺看着女人,沉默不语。李勤勤一张手叫起来,一个臭流氓,我能看上他啊?再说,他就住在我家楼下,从小一块长大的,即便他真喜欢我,这也很正常呀!钟一诺双手抱一下脑袋,在屋里转一圈儿,我跟你说过,我现在处在一个非常时期,任何意外都不能出!李勤勤仰着脑袋,看钟一诺半天,你怎么能这样呢?难道,我会害你啊?钟一诺咬咬嘴唇,转身就走。李勤勤手忙脚乱穿衣服,一边问,你们在哪里见面?我跟你去。

钟一诺忽地一下转回头,你去干什么?还不够乱?

李勤勤一下子呆住!

她在屋子里抽掉一支烟,才抓起手机打给马三儿,王八蛋,你跟我爹说什么啦?马三儿沉默不语。李勤勤说,你别惹急了我,我不怕你!马三儿说,李勤勤,姓钟的对你来说,就有那么重要?李勤勤大吼一声,很重要!马三儿把电话扣掉。李勤勤再打过去,对方不接。她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走。坐上出租车后,马三儿终于接起来。李勤勤问,你跟我爹是不是在一块儿?马三儿说,不在一起,但你放心,他在我的视线之内。李勤勤问,你们喊钟一诺去干什么?马三儿咦了一声,这个我真不知道,师父约那个混蛋在铁路边上见面儿?李勤勤追问,哪里?马三儿说,香树街东头,铁道边儿上。

李勤勤的话软下来,三哥,我求你,你别打他好不好?

马三儿冷笑。

就在那时,他远远地看到钟一诺的车停在了路边。马三儿狠劲地攥着手机,像是要把它握碎,自言自语说,我为什么不打他?就在他往前走的时候,钟一诺已经走到李彦邦身边。借着远处的灯光,马三儿看到李彦邦抡起右手,打在钟一诺脸上。后者像是根本没防备,身子摇晃几下,低着头站在那里。

马三儿远远地停下脚步。

李勤勤下出租车的时候,钟一诺已跪在李彦邦面前。

是的,跪在那里!李勤勤站住身子,浑身发抖!她看着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突然很想大哭一场。她从没见过老父亲那个样子。他一只手卡在腰上,另一只手在比比划划,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声音很大。李勤勤慢慢弓下腰,抽泣起来。就在那时,她听到脚步声,是马三儿走过来。李勤勤身子一耸一耸的,咬牙切齿问,你是不是想害死我们?马三儿哼的一声,你们?你跟那个王八蛋?李勤勤说,你以为你是谁呀?我们的事情,需要你来指手画脚?马三儿伸手一指,我想确定一件事儿,师父打电话的时候,你真地跟那个人在一起?李勤勤压抑着声音,恶狠狠地,对,我跟他在床上,刚做完。马三儿一动不动,在黑暗中盯着李勤勤看。李勤勤直起腰,也瞪大眼睛,盯着他看。马三儿抓抓头皮。李勤勤说,你怎么不打我?马三儿一伸手,抓住李勤勤衣领子,把脑袋凑到她脸前,我从来不打女人!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就铁了心,要跟那个姓钟的?李勤勤连连点头,是的,是的!马三儿冷笑一声,扭头走开。

后来,钟一诺也走了。他远远地绕过了李勤勤。

李彦邦慢慢走过来,站在李勤勤面前。他的右手举起来,到平肩的位置,稍作停留又放回去。

他的声音有一丝哽咽,李勤勤啊李勤勤,你就以这样一种方式跳出香树街?

6

皮总看上去像是很为难。他说,说实话我不舍得你离开,但正因为你很优秀,那边儿也更需要你。李勤勤点头,我懂。

皮总正在拓展业务,实际上步伐早就启动。早些时候,国家级森林公园意向一起,他就抓住商机,果断在南部山区盘下一片地,要打造全市一流的度假村。前县委书记的调走,对此计划略有影响,但也不太大。那片山总摆在那里,环境什么时候都是好的,旅游项目正热气腾腾,不影响度假村启动。只是,规模上要略做调整。首期投资已完毕,看来要等待观望一段时间。那地方离城区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路程,暂时看还比较偏远。但李勤勤不在乎,她真地什么都懂。皮总没开除她,已是幸事。说明钟一诺尚有良心。何况,那地方环境优美,李勤勤正想找个地方调整心境。

此时,距离李彦邦夜会钟一诺已过月余。那个夜晚的事情,太过惊险,险些酿成大事儿。要是马三儿情绪失控,把钟一诺整成个大花脸,或者把人直接给弄进医院,将会是本地一大新闻。李勤勤试图跟老父亲和解,毕竟伤透了他的心。李勤勤不是不懂事儿,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做法,差不多等同于多年前母亲的离开。老父亲怎么做,也是为自己好。但李彦邦不理她,回家都不给开门,里面反锁着。至于马三儿,那个夜晚过后,似乎一下子销声匿迹,香树街上的人都见不到他。他的死活李勤勤倒完全不在乎,她所在乎的那个钟一诺呢,那段时间一点儿消息都没给她。李勤勤只好强忍,不敢主动伸招。

临去度假村之前,李勤勤住进一个月前曾去过的那家宾馆,同一个房间。

入住前,她犹豫再三,又做了一件自认为很犯贱的事儿。她给钟一诺发了条短信,告诉他那个房间号。发完之后,顿时后悔,这不在她此前的计划之列,

她本来是想,自己在那里住一晚,哀怨也罢,独自落泪也罢,总算对于一段过去暂时做个了断。次日一早就启程前往南部山区度假村。反正,那男人现在不能碰,人家要当官儿,别的一切,包括爱情,都得给这个让路。何况,你俩之间真的有爱情吗?李勤勤暗问自己,居然满是怀疑。

一进房间,睹物思人,还是忍不住。但直到天黑,钟一诺没有回复。

李勤勤躺在床上,有一搭无一搭摁着电视遥控器,脑子里却在想种种可能。她在反复扫描一张女人的脸,扫描她上上下下缺乏棱角的身体,扫描她四平八稳的走路姿势。如此平常一个女人,却拥有得天独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资本。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忽视了对手。男人或许不完全是为了当官儿,或许根本就没打算抛弃你认为稀松平常的那个对手。还有其它一些东西存在,统统被你忽略掉。那些东西对一个男人来说,恐怕也是难以割舍,比如孩子、钱,当然,最主要的是脸面。一个男人官做得越大,离婚可能性就越小,官员离婚会牵扯很多。何况,像钟一诺这样的人,干吗要抛弃一个有良好家庭背景良好职业,且看起来绝对是个贤妻良母的老婆,而娶你一个没有职业的酒店打工女?因为你漂亮?李勤勤几乎要打个寒颤。再漂亮的女人,男人只要跟你上了床,就会慢慢不稀罕的。

李勤勤独自落泪。

将至凌晨,依然睡不着。夜幕降临,再发短信或者电话已经很不合适,男人可能在家里,陪同马小却和孩子吃饭。再晚一点儿,或许已经上了床,跟那个女人躺进被窝里。有那么一瞬,李勤勤逼着自己往另一个方向想,算了吧,这就是命。再努力也白费。你不过是这男人的一个情人而已。——没听说过,情人是可做一辈子的。

有人轻轻敲门。起初李勤勤以为出现幻觉,但转瞬之间,就意识到是真实的。是的,男人来了!李勤勤只穿着内衣,跳下床就奔向门口。门打开,李勤勤张大嘴巴呆在那里!

是马三儿。

李勤勤眼看着马三儿进屋,眼看着他转回身慢慢关上房门,甚至,对自己只着内衣半裸着站在那里也毫无感觉。马三儿面对着她,怎么,没想到是我?李勤勤终于问出来,怎么是你呀?这才下意识地双手护胸,转身去慌乱地穿睡衣。马三儿站在那里,一颗光脑壳更加明亮。他抓抓头皮,似乎犹豫该怎么解释。李勤勤再问,你怎么在这里的?马三儿说,我跟你说过,我的队伍到处都是。

李勤勤站在双人床的另一边,双手紧紧地抱着胸口。马三儿与她隔床相望。

看上去,距离是如此遥远。

马三儿说,勤勤,我知道你等谁,你等不到了。

李勤勤突然问,你把他怎么了?你打他啦?马三儿哧的一声笑,你以为,随便一个人我就开打啊?打姓钟的那个杂碎,我怕脏了手。李勤勤低下身子去抓手机。马三儿说,你干什么?给他打电话啊?你怎么还不明白?人家不要你啦。你在这里傻等,他陪老婆逛街,买衣服。你还真以为是让我给打跑啦?李勤勤说,我不信!马三儿说,动动脑子想想,他为什么把你调到山里去?为什么连你的短信都不回?他怕啦,想方设法甩掉你!

李勤勤突然反应过来,即便是我被人甩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觉得,你这个时间出现在一个单身女人房间里合适吗?马三儿嘿嘿一笑,是你开门让我进来的。李勤勤冷冷地说,我现在让你出去。马三儿说,不要拿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好不好?李勤勤笑,你想让我什么口气?马三儿软下来,不管怎样,咱俩从小一起长大,你三哥没有任何地方难为过你。你小时候受人欺负,我都替你摆平。李勤勤说,我不记得。马三儿说,你不记得无所谓,我记得啊。有个臭小子,说你是没妈的孩子,被我拉到厕所里两巴掌就给改过来。说实话,你哥对你确实有想法,但我装在心里。我躲得远远的不敢说,怕耽误你学习,耽误你好前程。勤勤,你能不能换个角度来看你三哥,我不是那种没头脑的瞎混日子的。我现在做正经生意,也赚了些钱,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拿一种思维定式来看我。李勤勤呵的一声,真长本事了,知道思维定式了。马三儿笑得很尴尬,你看你,老是讽刺我。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找老婆吗?等你啊。只要你一天不结婚,我就不找。三哥今晚上犹豫了好长时间才来敲门。我豁出去了,我就想求你,稍微回回头打量一下我,只要有一点儿可能,你三哥永远等下去!

李勤勤眨巴着眼睛,没了话。

马三儿突然抓抓头皮,稍等。他拉开房门走出去,再进来时,竟抱着一大捆玫瑰花!他略显笨拙地把那束花放在床上,站起身来,搓搓手,你让我出去,我就出去。说完,转身出门。李勤勤站在原地,眼睛盯着那捆花,依然抱着胳膊,好半天,才一扭头看看墙角,哧的一声笑,怎么回事儿啊人都疯了吗?她慢慢地坐在床上,慢慢转过身,却捧起那束花,俯下脑袋使劲一嗅,居然有点儿眩晕。接下来她双手抱着小腿,把自己的脑袋放在膝盖上,盯着面前那束花,看了好久好久。

李勤勤给马三儿发短信,谢谢送花给我。

刚发出去,却听门外有手机振铃声。李勤勤大吃一惊,都快一个多小时,那小流氓居然一直等在门外?马三儿回复,当哥的给妹妹送花,应该的。李勤勤抿嘴一笑,突然觉得,马三儿还是懂点儿风情的。她捏着手机呆愣半天,才发出三个字,进来吧。马三儿重又进门,脸上都亮晶晶的。李勤勤已经换上衣服,坐在椅子上,示意马三儿坐在另一侧。

她说,三哥,你真的不在乎我跟钟一诺这事儿?马三儿稍稍转移视线,一点儿都不在乎,那不可能。李勤勤说,那我问你,你是想娶我当老婆呢,还是一时兴起,就想做情人?马三儿说,天地良心,我是真想娶你一辈子的!李勤勤又问,不在乎我的过去?马三儿笑,我的过去就光彩吗?

李勤勤连连点头,那好,我答应你。

马三儿兴奋地要站起来去拥抱她。

李勤勤说,三哥你稍等,有几句话我要说。马三儿说,你说,你说。李勤勤说,我这人你也知道,一旦决定的事就绝不反悔。我跟了你,就不会再跟其他男人有任何情感纠葛。我就提两个要求,一个是,今后咱俩都不许提往事来刺激对方,吵起架来也不能说;另一个,我再也不想住在香树街,也不想住在这座小城了,咱俩去市里面买套房子,离开这里。什么时候收拾好房子,咱俩就结婚。

马三儿连连点头,我都答应你。

三个月后,李勤勤嫁给马三儿。

李彦邦没出席婚礼。老头一整天都没出门,自己一个人躲屋里喝酒,居然喝了个大醉。他站在阳台上,举着一本许多年前自费出版的诗集,高声朗诵,惹得满街人都仰着脑袋来瞧热闹。

婚礼很隆重,李勤勤都被稍稍感动。马三儿一声号令,差不多整座县城内的小老板,都派出自己的座驾,排着队来捧场。大富豪皮总出现在婚礼现场,作为李勤勤单位方代表,还热情洋溢致了贺词。当然,出手也阔绰,送了个大大的红包。马三儿脸上流光溢彩,毫不客气笑纳。钟一诺没出现。当然,并不是因为那天他恰巧被宣布扶正。不过他委托皮总捎来贺礼。皮总刚开口,李勤勤让他打住,说,那个人的钱,我们坚决不要。皮总要把红包往马三儿口袋里塞,马三儿看上去也打算继续笑纳,李勤勤一声尖叫,马三儿你要拿这钱,我立马消失给你看!马三儿立马说,就是嘛,这小子的钱,我拿着都觉得脏。

皮总悄无声息一笑,不再勉强。

许多天后,超市内,挺着大肚子的李勤勤企鹅一样走动,突然迎面遇到个女人。女人肚子虽没那么夸张,但雍容的气息伴随着些许懒散,也把走路姿势勾勒成企鹅。没错儿,是那个叫马小却的女人!两人目光相遇,彼此一顿。马小却微笑,李勤勤没反应过来,扭头看看周围。

马小却淡淡地说,真快啊,肚子都这么大啦?

李勤勤接连眨巴几下眼睛,笑着说,是啊,很快。

俩人一人推一辆购物车,站在那里,像一对老朋友。

马小却发出邀请,到隔壁咖啡馆儿坐坐吧?李勤勤说,好啊,正好累了。直到落座之后,李勤勤都觉得云山雾罩,不知马小却为什么这么做。她很熟悉自己吗?也没弄明白,自己干吗如此爽快接受邀请。难道本能上还是想接受一份新挑战?

换个说法,对那个男人,你还没彻底死心?

马小却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慢悠悠地说,听说你嫁给马三儿,还是挺吃惊的。李勤勤问,为什么?马小却抬起头盯着她,这需要解释吗?李勤勤轻轻一声笑,马三儿这人比很多看上去像正人君子的男人要好。马小却说,这个我绝对相信。电视剧里的黑帮老大,一个比一个重情义。

李勤勤主动把话题移上正规,说实话我不记得咱们以前打过交道。马小却说,女人心思都很细。有些事儿男人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但很多细节都可以出卖他们,比如,眼神、举止、衣服上一根头发,或者很细微一股香水味儿。

李勤勤直直身子,实际上这个动作大可不必,那么大的肚子,已经让她的坐姿显得很端正。她呵呵一笑,准备进入实战状态。这话题听起来很好玩儿。现在的局势完全不同,她并不担心马三儿知晓她什么秘密,因为他早知道一切。马小却这一边儿却不一样,她未必有多么了解老公钟一诺跟李勤勤的交往细节。这样一来,事情比较有悬念,有刺激性。李勤勤的骨子里还是喜欢这样的刺激的。

她说,我没弄明白您的意思。

马小却说,你其实很明白的。我这个人或许看上去很笨,但有一点儿,记忆力非常好。有一天,我发现你的存在之后,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咱俩曾在医院的走廊里擦肩而过。那时候我才明白你出现在医院,既不是看病,也不是看病人,而是来看我的。真有意思啊!李勤勤笑眯眯的,是啊,现在想想,也觉得好笑,那时候我真是傻。

马小却摇摇头,不是傻,女人都这样。

李勤勤打算继续叩问谜底,你怎么会有心思跟我谈这些?

马小却笑了,你觉得我应该抓你的脸,像个泼妇一样,站在大街上骂你是小三儿,那样才合乎逻辑,是吧?李勤勤忍不住捧着肚子,也呵呵笑起来,没想到,大姐你这么好玩儿。马小却说,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把很多事情看透啦。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不知道,你现在找没找到幸福感觉。

李勤勤把目光挪开,淡淡地说,过日子呗。

马小却叹息一声,是啊,过日子吧。其实,刚知道你的那会儿,是想找你兴师问罪的,跟你大闹一场。现在不想。李勤勤又问一句为什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兴致发生偏移,不是一副战斗姿态,倒像是香树街上的老娘们,对打听别人隐私充满欲望。马小却说,我换个角度跟你解释,你幸亏也没跟了我家钟一诺。这个男人啊,隐藏得太深。我们一家子都被他骗了。

李勤勤居然对这个女人稍稍动了同情之心。怎么回事儿啊?你们不是过得很幸福吗?马小却说,外人眼里是这样的。他现在官运亨通,好像还有上升空间,貌似我要做个标准的官太太。但有句话说得好,鞋子舒服不舒服,脚知道。有时候我想,我是不是该感谢你。李勤勤莫名其妙,谢我?马小却说,是啊,遇到你之前,那个男人还不是这样子的。可现在,特别是当了办公室主任,没一句实话。你说,我是不是该感谢你对他的启蒙?李勤勤说,官场上的人哪能老是说实话呢?马小却说,你把话题引偏啦。我是说他在女人方面,越来越会撒谎。李勤勤哦了一声,心说,果然如此。马小却说,你该庆幸的。说实话,那个男人,从来就没想过要娶你。

李勤勤点点头,这个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

马小却悄无声息一笑。

李勤勤却一下想到,婚礼那天,她拒不接受钟一诺贺礼时皮总的那一笑。

走出咖啡馆时,马小却搀扶着李勤勤,说,你得注意保护自己呀。李勤勤说,没事儿的,我结实得很。俩人挥手告别,马小却欲言又止。李勤勤微笑着,问,您还想说什么?马小却挥挥手,算啦,跟你说这个干吗?李勤勤的好奇心被挑起来,说嘛,我能受得了。马小却指指她肚子,真的可以?李勤勤点头。马小却说,咱俩聊天的时候,有一瞬间我感觉你在同情我,说明咱们俩有做朋友的空间。但你这样大可不必,我说过,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包括你家马三儿。

李勤勤突然警觉,什么意思?难道这女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我家马三儿给拿下啦?马小却说,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想歪了。我想问一下,马三儿向你求婚那天晚上,是不是抱着一大捆玫瑰花?李勤勤脸色大变,嘴唇稍稍抖动。马小却继续说,这是我的建议,我告诉钟一诺的。我说,马三儿那小痞子未必懂这些事儿,没一个女人不喜欢玫瑰花的。如果一个黑道大哥还有此品位,那是打动一个女人很大的筹码。看起来一切天衣无缝,钟一诺摆脱了你,将眼前一场凶险顺利化解。马三儿娶到你,了却了多年心愿。

李勤勤浑身哆嗦起来。马小却赶紧搀扶着她,你不是说没事儿吗?两个女人重新回到咖啡馆,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坐下来。

李勤勤慢悠悠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过程是这样的。我发了条短信,给你家钟一诺,恰巧让你看到了,或者你此前就知道,他也主动坦白了。瞧,那个讨厌的女人,又来勾引我。说不定,那个男人会在你跟前痛哭流涕,向你寻求摆脱我的办法。于是,你告诉钟一诺,去找马三儿呀!那个小混混,不是一直想把李勤勤搞到手吗?你去告诉他,李勤勤在哪个房间。你还要告诉他,这事儿不能强硬,得软下来,一定要手捧一束鲜花,对不对?马小却微笑着点头,对,基本就是这样。有时候,男人其实很脆弱,经不住打击,头脑一热就容易做把事情搞乱。女人反而更坚强。我的确那么做的,也正如你所说,钟一诺此前就主动对我说了你们之间的关系。皮总支走你,也是我的主意。可我没想到,我躲掉狼又来了虎,现在,钟一诺跟一个实习的大学生搞上啦。

李勤勤咬着嘴唇,已是满脸泪水。

马小却拿起一张纸给她擦,我既然跟你这么说,就是坦诚的。不要太在乎男人。李勤勤还心存疑问,我不知道,钟一诺怎么拿下的马三儿,按说,他俩是死对头啊。马小却仍然微笑,你知道男人最看重的东西是什么?一是权;一是钱。这两样东西钟一诺多多少少拥有一些。而你家男人,这两样都缺。李勤勤嘴唇不哆嗦了,哦?你家钟一诺那晚上给了马三儿多少钱?马小却说,错!不是钟一诺的钱,是我的,整整一万块!

李勤勤扭头看着门外。大街上人来人往,在她的眼里,是交叉迈动着一条条男人女人的腿。再次扭回头来,李勤勤呵呵而笑。她摸着肚子说,姐啊,这孩子在肚子里踢我呢!真是好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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