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照

2013-12-29 00:00:00郭帅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1期

作者简介:郭帅,男,山东师范大学在校学生,热爱生活,渴望用文学照亮生命。

坐在我的对面的年轻人,三十而立,保持着地方上的知识分子特有的诚恳和谦虚,穿衣朴素,说话斯文,虽是本地人,却努力操着并不熟练的普通话。普通话在我们这里并非流行,只有两种人善讲,一种是在说普通话的地方呆久了回到家乡的人,比如我,一个向往浪漫都市生活的研究生;还有一类人就是外调来的干部,他们的普通话是下乡时不证自明的身份证。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即张良,不是这两种人中的任何一种,他是市文化局的细枝末节的干事,是在说普通话的地方呆久了回到家乡,又在家乡呆久了的小公务员。他的普通话,掺着湿乎乎的莱芜土话。当然,在二奶奶听来,则是莱芜土话中掺了普通话。这种话,我极为欣赏,按说应该被定为莱芜本地的官话,雅俗共赏,能够实现官民更加畅通的交流,大大提高办事效率。

二奶奶就端坐在张干事的对面,他一个人对着我和二奶奶两个人。在他的斜后方,是一台精致的颜色偏暗的DV机,正好把我和二奶奶摄入屏幕,机身侧面那颗红色的指示灯,不紧不慢地一闪一灭,活跃在我的视线里。

“那咱们就正式开始。”张干事回头看了一眼DV机说,“大娘,您是蒋宪林的什么人?”

“俺是他嫂子,兄弟四个他排行最小,大家都叫他老四,俺家男人排行老二,俺是五四年搞合作社的那一年嫁到这里来的。”

“大娘,您的丈夫叫什么名字?还在世吗?”

“早死咧。叫蒋宪孝,死了十几年咧。”二奶奶侧侧头问问我,“得十几年咧?我想着你那时候刚上学。恁爷爷天天到沟边上望你放学。”二奶奶又朝着张干事说,“老三就小树这么一个孙子,打小就稀罕他。”

“二奶奶!”我赶紧叫住她,“人家张干事问啥你就答啥,别乱说别的。”我又转头朝着张干事,艰难地把土话转为普通话:“我四爷爷去世的那一年我记得特别清楚,香港回归。”

“蒋树,蒋宪林先生是你的亲爷爷吗?”

“我爷爷排行第三,叫蒋宪忠,蒋宪林是我四爷爷,这是我二奶奶。”我看了看二奶奶,“现在在我们村里的爷爷辈只有我二奶奶了。”

“大娘您高寿啊?”

“七十九,属大龙,俺家里面的人净是大属相,他那些爷爷不是属龙就是属虎属牛。”

“那,大娘,蒋宪林的三个兄弟还有几个在世?”

“我给你数数啊,老大还喘气,都在北京,剩下的老二老三,俺家老四——都死咧!”二奶奶说话间叹了口气。

“蒋树,你爷爷是排行老几?”

“我爷爷排行老三,我上大学那一年得肺癌去世的。”

“那蒋宪林,也就是你四爷爷,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老四死得早咧,那时候还没小树,他娘还没嫁过来。”二奶奶抢着我的话说。

“大娘,您还记得蒋宪林是哪一年去世的吗?”

“我好生想想,”二奶奶把头撇到一边,用力将额头上的皱纹一层层激起,“真忘咧,我想到那一年下大雪,西院墙还没拆,南院里添了个闺女,还是我给娟子她娘送的喜饭,但是娟子她爹嫌是个女娃娃,想偷偷埋在野地里头。”二奶奶把目光投向门外,眼里蒙着一层灰,又看看西院墙(西院墙早被拆掉,盖成一间瓦房,现在被二奶奶的儿子改成车库用来放他的雪弗兰轿车)。

“我四爷爷是1983年春天去世的。”

“哦?你怎么知道?”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两个专门采访老干部老红军老党员的记者来到我家,当时我和我亲爷爷在,但关于四爷爷的事情,他们比我们知道的多。就是听他们说,我四爷爷蒋宪林1983年春季无疾而终,好像是这样。”

“哦?你还记得是什么杂志吗?”

“我忘记了,好像是一个挺正规的刊物吧,好像是什么《老干部》什么的。哦,那两个记者的普通话非常标准,”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张干事,他有点不好意思,“后来还邮寄来一本杂志,后来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丢了。”

“太可惜了,唉!”张干事很由衷地发出这声感叹,“大娘,你们可能不知道,这次我来采访你们也是不得已,因为现在档案馆里关于像蒋宪林这样的老英雄老干部的资料有的非常简略,非常混乱,市里要编一个咱们莱芜市抗战英雄的册子,需要完善资料,这不,才把我们这些跑腿的都撒出来搞采访和调研了。”

“老四也没啥大出息啊,还啥英雄,不就是个给当官的炒菜的厨子啊!用不着恁这么费事,还调查,调查啥?”二奶奶不懂得什么是政治和官场,她好像只对我四爷爷生命的最后时光印象深刻,而且表示赞赏,所以她对于今天这个关于我四爷爷蒋宪林的采访很不理解。在她,甚至还有我那些爷爷们眼里,我四爷爷为数不多的光荣也许就是做了一个给京官炒菜的厨子。

“张干事,关于我四爷爷蒋宪林的革命英雄事迹,说真的,我二奶奶他们知道的并不详细,毕竟他们在农村生活,对国家大事认识有限。我大爷爷应该知道的更多一些,可是他在北京呢,一时之间你也不好采访到他。”

“是这样。”张干事略微沉吟了一会,说,“要不这样,大娘,蒋树,你们就按照你们知道的说,我大体上了解一下,然后综合起来就可以交差了,假如日后有机会去北京的话,我再去找蒋树的大爷爷了解清楚吧。”

“也只能这样了,张干事,你放心好了,那一回杂志社记者来的时候所说的话我还记忆犹新,毕竟我四爷爷也是我们家族乃至我们村的大人物了,平时也听说了很多他的事迹,一定能让你交差的。”我在张干事脸上看到了难以掩饰的窘迫,我想这就是一个基层又底层的公务员的常态,常常在领导的天马行空的命令之下狼奔豕突,有劲没处使。“那么那台DV机······”

“蒋树你提醒的对,既然这样,我们就用不到它了。”说罢,他转身在DV机上轻轻一按,那个不紧不慢一闪一闪发红光的指示灯就沉默了,在暗黑的机身上像一颗脏兮兮的水滴。张干事拿出一只笔和一个笔记本,嘿嘿笑了笑说:“为了保证信息来源公正,领导让用DV,但是……呵呵,领导要是问,我就说DV没电了,即使他要是打电话来问,你们也说没电了吧。”

我会意一笑,二奶奶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她也跟着我点了点头。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直了直腰,去了趟厕所,很快又回来了。今天二奶奶的气色不错,哮喘也不厉害,而且很愿意说话。我二奶奶在我们村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她大概是我们村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媒婆,善于勾连婚嫁之事,成功率极大,而且离婚率极低,比现在什么婚介所厉害多了。她靠的是嘴,年轻时正当状态好,一张嘴能把光棍说掉了泪,能把烈妇说动了情。她这几年不行了,哮喘一年比一年厉害,有时候说一句话喘三喘,再不复往日的神采。不过今天看二奶奶的样子还可以,她是这个家里最年长的老人了,这一段往事由她说来仿佛更确切一些,兴许是她有这份责任感吧。

“大娘,蒋宪林去世的时候,都是哪些人前来吊唁啊?”

“吊唁?吊唁的人可多咧!”

“那大娘您还记得当时有什么大人物来吗?比如高官啊,或者是军队上的大干部?”

“老四他就是个厨子,有啥大官来啊!活着壮实的时候都不来看他,死咧还看啥?”

“张干事,我听我爷爷说,我四爷爷去世的时候,原来的莱芜县长(八十年代莱芜是泰安市的一个县)和武装部的老干部送来的花圈。开来一辆黑轿车,那个花圈是在村头花圈铺子买的,卖花圈的姓张,他把那个花圈用糊花圈的浆糊粘在那辆黑轿车上。”

“哦?然后呢?”

“听我爷爷说,来的那个县长不会我们村的祭奠礼仪,领着那几个人干巴巴地鞠了几个躬就走了,也没有随份子钱。因为我爷爷当天是负责执笔记录这笔钱的,他应该最清楚,不会错的。”

“大娘,您记得蒋宪林的丧礼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有啥特别之处啊!”二奶奶很困惑地想了想,说:“俺想不着有啥特别的,他在这几个兄弟里头最小,死得最早,接着他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咧。”

“大娘,那蒋宪林的墓碑上有墓志铭吗?”

“啥叫墓志铭?”我赶紧给二奶奶解释:“就是四爷爷的墓碑上刻着他的事迹了吗?”

“刻啥!十来年前修公路把他和俺家男人的坟子平咧,那个碑早找不着咧!”二奶奶又准备开始跑题了。

“张干事,我觉得当时的话应该刻着墓志铭,因为我们这边的风俗就是,有名气的人去世之后,一般都把主要事迹刻在墓碑的背面,这个钱由村委会出。按道理说我四爷爷应该有,可是现在也找不到了。”我瞥了一眼,看到张干事的笔记本上,就写了“1983年前县长前来吊唁”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蒋树,你那会儿说你四爷爷无疾而终,既然没得病,那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没得病?没把他病死八次!”二奶奶一嘴抢过了话头:“这个事我是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好几天啊,天天帮他四奶奶缝寿衣丧服,这一大家子人多啊,光白大褂就缝了三十多件!恁知不道啊,老四腿上烂个大疮,焦黄的脓咕嘟咕嘟的不说,夏天还招蛆咧!”二奶奶说着吐了一口生动的唾沫,继续说:“俺一开始在他那个屋里头缝,后来那个味忒难闻咧,熏的俺那群娘们头疼!”

“大娘,听蒋树说,蒋宪林不是在春天去世的吗?”

“张干事,我也是听那两个记者说的。”我赶紧纠正道。关于我四爷爷的死,我们确实知道的并非很多,我爷爷在世的时候也不提。农村就是这样,晦气的事一般都自觉地三缄其口。

“哦,这个俺就记不住咧。老四正经地病了好几年啊,光躺着就躺了得两年,后背上后来也烂咧。拉屎撒尿的话,就在他那个床上放腚的地方挖个洞,拉屎撒尿就漏到洞里去,底下张上个接屎接尿的盆子。”

“那大娘,当时是谁在照顾蒋宪林啊?”

“你说说啊,这个人,”二奶奶抹一抹嘴角上的沫沫,伸开手指像是点着某人的头似的说,“你说说他那个老大儿媳妇,那一年,四九寒天,冻得人都张不开嘴,我给她说媒,老四那个老大儿媳妇,当时那么俊,红扑扑的脸儿,我一看就知道是个热心肠人,就给老四的老大儿说过来咧,谁知道,操她娘来,”二奶奶说着说着开始有点气喘,我忙着去给她拿药端水,并且嘱咐她慢点说。只听她还是保持着语气的强度说:“那个贱X,嫁过来第二年上就把公公婆婆两口子撵出来咧!”二奶奶接过我递过去的水和药,一扬脖子喝下去,试着喘了几口气,觉得没事了,又要开始张嘴。

“大娘,那是谁照顾的蒋宪林啊?”张干事也感到二奶奶的跑题之远。

“谁?哼!老大儿媳妇不是人东西,那个老二儿媳妇总算多少还像个人样。”

“也就是说,是蒋宪林的二儿媳妇照顾他病终?”张干事边说边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

“屁啊,那个二儿媳妇假模假样地来伺候她公公,又嫌臊气又嫌臭,加起来伺候了不到两个月就说啥也不管咧!人家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真对啊,对得真格真格的!”

“哦,哦。”张干事又飞快地把笔记本上刚才写的一行字划掉,抬起头皱着眉头问:“那到底是谁照顾蒋宪林病终的?”

“还有谁啊,小树他四奶奶啊。真是一把屎一把尿的真伺候!要不是老四命好摊上这么个女人,早死糗咧!那回,”二奶奶警觉地地朝门口看看,然后低声悄悄地说,“夏天日头当热,大儿子来,看看光他爹病恹恹地躺着,也没进去看一眼他爹,就掀开门帘子,往里头放苍蝇啊!”

“为什么放苍蝇?”

“恁知不道,老四那个病,再加上整天躺着,肉烂咧,一到夏天得防着苍蝇,苍蝇进来闻臭就造蛆。你说这个大儿子,他心里头填的都是屎水子,坏透气咧!他把那绿豆蝇放进来,第二天他爹大腿上就招蛆咧,俺是见咧,白花花的,捉的不如生的快,那么一个夏天就把那根腿糟蹋得见骨头咧,白生生的真吓人!”二奶奶吐口唾沫继续说,“操他娘,养儿防老积谷子扛饿,老四养的那儿,吭哧吭哧都人高马大的,都是那白眼珠子狼,娶了媳妇忘了娘!”

“哦,”这一段显然把张干事惊讶了一番,他吐了口气问道,“那蒋宪林的两个儿子当时都没有尽孝吗?”

“尽孝?尽个狗屁!俩儿,有一个孝顺的也是使劲烧了高香阿弥陀佛!个个都叫媳妇拴到裤腰带上,都不是那站着撒尿的爷们!”

“二奶奶!”我赶紧叫停二奶奶那张海阔天空的嘴,向听了脏话有点尴尬的张干事更正说,“听我那两个记者说,四爷爷的二儿子,也就是我二叔,他当时虽然是结婚了,但他在部队上当连长,想回来尽孝却脱不开身,但也回来过几次。他复员后分在省里,当时具体什么部门也忘了,那次的杂志社记者的采访就是他差遣来的。”

“哦?也就是说,那两个记者已经采访过蒋宪林的二儿子啦?”

“应该吧,要不那两个记者怎么比我和我爷爷知道的都多呢,可能是他觉得当年自己身不由己未能尽孝,所以才想着为他父亲树碑立传吧。”说到这里我忽然领悟到,事情很可能确实如此,当时那两个记者从我和爷爷这里了解的东西很少,也许那两个记者的采访根本就是二叔的深刻用意:采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意在向我们也向他自己证明他并没有忘本。

“张干事你别听小树瞎说,他知道啥!”二奶奶瞪了我一眼,继续说,“老二孝顺,俺就不信军队上管得再严,他爹死咧也不让回来看一眼?他复员回来的时候,不是他娘还在喘气嘛,怎么不把他娘接到城里那楼上去享福啊?孝顺?哼!但凡有那么一点心意,哪怕手指甲缝里漏一漏,也够他娘吃不够!”

“那,大娘,蒋宪林的妻子,是怎么去世的?”

“怎么死的?老四一死,小树他四奶奶跟上就死咧,和商量好了似的。”

“那她是得的什么病?”

“哎哟孩子,还用着得病啊,他四奶奶伺候老四好几年,整天闻他身上那股子烂味,早就把她浑身熏出毛病来咧,凭他四奶奶那副身子骨,哪能撵着老四说死就死啊——是熏死的!”

“哦,也就是蒋宪林的妻子也于1983年,嗯,”张干事写着写着挺住笔想了想,一下想起来说,“无疾而终。”然后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几个字。“那,大娘,蒋宪林的二儿子现在从政,他大儿子是做什么工作?”

“屁工作。混了个建筑队工头,替城里那盖楼的楼贩子拆屋扒墙,不见得有多大出息。”二奶奶拿过茶几上的水杯,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说,“都是他那个黑心的媳妇挑唆他,净无缘无故地扣工人的工资,你说乡里乡亲的,他娘个X的真厚起脸皮来好意思!”

“哦。”张干事大骇,他今天是耳朵里灌满了脏话,之间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道:长子经商,次子从政。

“你说老四,也算见过世面的人咧,你见过他的照片吗?很周正很正派的人物啊——要不怎么被那大官相中当厨子!俺就不明白咧,怎么建国子(蒋建国系蒋宪林的大儿子)一点也不像他?整天埋怨他爹偏心眼子,他媳妇刚结婚就和他窝子里掐架,还骂咧,”二奶奶绘声绘色地尖着嗓子学,“‘蒋建国你这个有爹造没爹养的窝囊熊啊,都是一个娘腚沟里落下来的,怎么恁爹就光偏向建章子(蒋建章系蒋宪林的二儿子)?给建章安排到部队上风光,叫你在家里头给他养老送终呃?——门都没有!’恁听听,这是人说的话?”

“二奶奶,事情是有原因的,你不能光说我大叔和我大婶的不对,”我转过头对张干事说,“我听我爷爷说,蒋建章,也就是我四爷爷家我二叔,他参军确实是四爷爷找的他当年在部队上认识的战友解决的。好像当时也想给我建国大叔安排参军,但是他超龄了。”

“是啊,”二奶奶话匣子又开了,“建国他那个嘴碎的媳妇原来整天说,说什么文化大革命叫建国赶上咧,他爹打成现行反革命,叫他学也上不成,干啥也不行;还说建章就赶上他爹平反落实政策,改革开放,人家就开始厉害咧。恁听听,照这个X娘们的说法,还得把这俩兄弟重新打回娘胎,在他娘肚子里头重新排排顺序再生出来?这个文化大革命就是专门叫他赶上的?也是人家建章有出息!建章在文化大革命里头也没少受罪。那个X娘们就是张嘴放屁啊!”二奶奶一说完,我就讪讪地看了看张干事,他也讪讪地看了我一眼,他脸上显示着一股强忍着大笑的努力。

“说到这里,大娘,蒋宪林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受到了什么样的冲击啊?”谢天谢地,精明强干的张干事终于结束了“四爷爷之死”这个伸展性如此之强的话题。

“你先等等啊,我上趟茅房。”二奶奶起身,招呼我给张干事倒点水喝,她就一路小跑着去厕所了。看得出来,二奶奶很久不这么畅快地说说话了,显得很激动。不一会儿,她就一边扎腰带一边推门进来了。她很实在地稳稳坐下,又开始她的海阔天空。

“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俺们这一大家子没少受老四的连累啊。小树他大爷爷就是文化大革命受不了那个罪跑的,人家跑出去,现在在北京城里享福咧,家里的这几个兄弟们死得一个不剩,人家也不舍得从北京回来看看。”

“那,大娘,蒋宪林在文化大革命里被打倒了吗?”

“打倒?他可没怎么着。那时候老四不在家。家里的老老少少可没少替他受罪啊!咱也知不道那时候是怎么着,人都和疯了似的,平时你来我往都好好的,一开始运动就上俺家里,翻箱倒柜,鸡毛乱飞,就和那日本鬼子进了村一模一样。”二奶奶直了直身子,指了指东南边说,“村东头,一家姓苏的,早搬走咧,早先是俺村里的独一姓,也没个兄弟姊妹。六一年春上,我记得怪准,就是建国子生的那一年,啥吃的也没有。老四回来了一趟,提回来一套猪下水,好叫建国子他娘催奶。那天建国子他娘正奶建国子,姓苏的那家女人就哇哇哭着跑来了——那个干巴娘们她好几天吃不上饭咧,奶子都干咧,光剩下她那俩奶子皮搭在肚子上,那么吓人,她怀里的孩子头好大,嘴头子发青,一看就是饿的啊。建国子他娘二话不说赶紧把建国子拿开,把那个小孩凑到她奶上——俺一辈子还没见一回小孩有那么吃奶的:咕嘟咕嘟往下吞,建国子他娘那只奶眼见就成了一层皮咧,吃的建国子他娘皱着眉头那么疼,也不吭一声。那个小孩指着另一只奶还想吃咧,那个娘们才把小孩拿开,千恩万谢走咧。恁猜后来怎么治的啊?”

“怎么治的啊?”我和张干事都听得入迷了,异口同声随着二奶奶说了一句标准的再不能标准的莱芜土话。

“那家人家才是丧尽了天良啊。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公社里头让揪反动分子。一开始,啥也揪不出来,揪啥啊,一个村里过了一辈子咧谁知不道谁啊!后来,从县里降到公社里一个书记,他穿件破羊皮子袄,假装着是要饭的,上咱村里来打听,一打听就打听着那家姓苏的咧。这下子可坏咧大事,恁猜怎么治的啊?“

“怎么治的?”

“那回那个X娘们抱着孩子来找建国子他娘讨奶水,她娘个X的眼尖,一眼看见墙上挂的猪大肠。她就把这个事和那个专门抓坏分子的主任说——第二天建国子他娘就被打成地主老婆子咧!敲锣打鼓送来一顶帽子,”二奶奶尽量上下伸开手比划——“这么高!”

“那,这也太不像话了。”

“不像话?还有那更不像话的哩!紧接着就抄家,把他兄弟四个连俺公公,那时候俺公公还喘气——都抄咧。俺公公那时候眼神不大好咧,腿脚也不大好使咧,老四从城里回来的时候顺便给他买了根拐杖,那根拐杖很顺滑,上头刻的那龙头也活生生的,俺公公整天拄着去沟底上晒太阳。一抄家,就把那根拐杖当‘四旧’抄去咧。你知道啊,俺公公的眼不好使,平常睡觉时就把拐杖倚在床沿,老人屎尿多,半夜起来他抓起来就去。就是抄家的那天夜里,俺公公起来上茅房,一抓那个拐杖抓了个空,‘噗通’一声栽倒了,就再也没起来。第二天不早咧,俺家里他四爷爷纳闷啊:老头今天怎么这么晚咧还不起来溜达,别是这两天抄家抄得想不开……这么一想吓得俺家他四爷爷的腿都不打弯咧!他兄弟几个赶紧把他们爹的门推开,恁猜怎么治的?”二奶奶一顿,我这才看到她的眼角上堆着几滴胶水般的眼泪,她眨了眨眼,让这几滴泪流下来,流到她眼角上深刻的古老的皱纹里。“进门一看,他们的爹,早迎头戗倒地上,一动不动死挺咧,头底下一摊血早干咧,和一张煎饼似的,唉,俺公公,裆里头屎尿一坨啊——俺公公啊,养活了八个儿,”二奶奶伸出她那苍老的手指做着手势,“八个啊,一个没糟践,怎么他到死都落不着拉完那泡屎呃……”

“二奶奶。”我赶紧拍打着二奶奶的背,安慰她。二奶奶哭不出声,泪珠从她脸上的皱纹一级一级向下滑,到干瘦的下巴上就没有了,都滋润在她丰富的皱纹里。张干事看了,也红着眼圈担心地看着二奶奶。

“小树啊,你说俺受了多少罪啊。”二奶奶沉思着,仿佛从回忆深处掏出什么东西来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瞧着地面,说,“俺家里恁叔(四爷爷和二奶奶就一个儿子,现在莱城商业街开服装店),小时候那么爱学习,学习比你得好,他要有你现在这条件,早考上博士咧!他也调皮啊,那一回他上三年级,在教室里头和学生玩,他忒会玩咧,拿着老师的教杆当成日本鬼子官的刀,喊了一句‘杀鸡给给(日本语“进攻”的意思,在那个年代的抗日战争影片中日本军官经常喊的就是这一句)’,谁知道啊,那教杆把黑板上头贴的毛主席像挑破咧。学生告了老师,那个校长一耳瓜子就把恁叔的耳朵打聋咧,吓得恁叔跑到茅房里躲着,我和恁四爷爷找了大半宿才找到他。学校把他开除咧,恁四爷爷直接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戴着大高帽子游街。恁叔受的是窝囊罪!他现在有空还说,他要是不喊那句“杀鸡给给”,兴许现在就是教授咧!”二奶奶动情又动气,说完就喘上了,憋得脸通红,我在她背上捋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

“大娘,您别动气,您要是气着身体,我这怎么对的住您啊,您就慢慢说,就像说别人的、一群不认识的人的故事就行了。”张干事也吓得额头上出了一层密密的汗。二奶奶摆摆手说她没事。

“多么长时间落不着痛快快地说说话咧,今天俺心里好受,俺哭不管事,俺心里好受,都过去咧。你看俺儿和媳妇,很孝顺俺,你看给俺买的新褂子,好呢子料啊!俺就信,”二奶奶脸上阴转晴了,她麻利地擦了擦眼角上残留的泪星,又开始说,“好人就有好报,恶人有恶报。恁知道那家姓苏的后来怎么治的啵?”

“大娘您慢慢说。”

“哼!慢点说是可怜那些没良心的!后来公社运动越闹越大,那家姓苏的本来就是黑户,谁都知不道他一家子从哪里来的,没有个亲戚帮衬着,哼,巧的是啊,恁说巧还是不巧——”二奶奶恢复了她的神采奕奕,开始卖起关子来,她说,“那个穿破羊皮袄的书记说‘你家孩子不是喝过地主老婆子的奶啊?谁叫恁喝的?’还是人家书记开眼,一句话把那没良心的一家人打成了落后分子。游街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恁别看俺家那时候有地主有反革命成分比谁家也高,俺家里娘们爷们游街的时候,个个都把头抬得像模像样的!”

“是啊,大娘,好人总会有好报的。”我看到张干事的笔记本上还是那几个字,他这一阵子光顾着听了。“大娘,那文化大革命那一回儿,蒋宪林在什么地方?”

“当时谁知道他在哪里啊,说啥的也有啊。有的说他在城里当官,怎么运动也运动不着他——这就是放屁!俺一大家子为了他被打成反革命地主婆子坏分子,他还在城里当屁官?有的说他给中央的大领导炒菜,是中南海的领头厨子,毛主席最愿意吃他炖的红烧肉。有的说他被关到大牢里头去秘密枪毙咧,有的说看见他坐着黑溜溜的飞机去美利坚当间谍咧……说啥的也有啊。”

“那蒋宪林那十年到底在哪里啊?”

“十年?老四从莱芜战役以后就不在家咧,到处跑,一年也回不来几趟,谁也知不道他干啥去咧,这是后来他自己说是给中央的领导炒菜当厨子,俺们这才知道他上北京城伺候大官去哩。”

“哦?蒋宪林自己说他一直给中央领导当厨师吗?他是怎么说的?”张干事边问边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

“老四说他当厨子说过好几次。有一回,六零年,他回到家里看他媳妇,一进村,靠着村头的那棵大槐树抽了支烟,村里的五六个民兵就把他逮住咧,把他五花大绑到县政府去。恁知道怎么治的呃?那几个民兵还没回家,一辆吉普车就把老四送回家来咧,这才叫那几个人傻了眼。”二奶奶的脸上又浮起幸灾乐祸的祥云。

“为什么把蒋宪林放回来?哦,还有,为什么村里的民兵要逮捕蒋宪林还把他扭送到县政府去啊?”张干事被二奶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叙述搞得云山雾罩。

“为啥送回来?不送回来能行啊?老四到了县政府就嚷嚷见县长,那时候的那个县长不认识他四爷爷,就问他从哪里来。老四嘴里头咕咕哝哝说的全是京片子话,那个县长一听就知道是北京下来的大官,这才吓破了胆,好声好气地送回来咧。”

“不对!”我赶忙插上一句,要不插嘴恐怕就由着二奶奶信马由缰了。我说:“张干事,这一段我听那两个记者说过,当时四爷爷是奉命回来视察旱灾的。被村里的民兵绑到县政府不假,但当时我四爷爷是拿出他的工作证,然后县里的干部向北京打了几个电话,这才将他放了,而且派了办事员协助他调查。”我看了看二奶奶,二奶奶明显不大相信我说的话。我添上了一句:“我觉得很有可能是这样。”

“你小小的孩儿知道啥啊,那是恁四爷爷想恁四奶奶咧,他俩那个时候刚结婚啊,他那回家来一趟,第二年建国子他娘不就生建国子咧。”二奶奶很大气地向张干事表示对我的答案的不屑,说,“这些事小树你小,不懂,俺们娘们知道得清楚。”

“大娘,您是怎么知道蒋宪林说了一通北京话就让县长亲自把他放了呢?”

“哎哟,老四这么样好几回啊,每一回都是不等抓他的那群人回来,他早就被吉普车送回来喝大茶咧。后来那些人看出事来咧,才不抓不逮他咧,不过村里头公社里头都不把他当好人看。”

“大娘,我不明白,为什么村子里和人民公社里的人这么不喜欢,甚至敌视蒋宪林?他不是抗战英雄吗?”

“可不是嘛,这些人很看不上老四!那一回还差点把他弄死哩,幸亏老四脑袋瓜子好使,才躲过去咧,要不非出人命不行啊!”

“大娘,为什么大家要与蒋宪林作对啊?”张干事有点无奈了。

“不是和老四作对啊,那个时候就是这么样。要不后来俺怎么叫老四连累的不轻不轻的呃。”

“二奶奶,你说说我四爷爷他到底犯了什么事,这么让村里和公社里的人挤兑他。”我也有点看不下去了,说完我看到张干事传来的感激的目光。

“犯什么事?犯事的都是那有本事的人!怎么公社里头那些人不去犯事不叫县委书记车接车送?——没本事!要说老四怎么得罪人,也没怎么得罪人,就是当时大家伙都把他当汉奸。那个时候人的心实在啊,都觉得汉奸多么多么坏,老四一辈子帮别人的忙可不少!”二奶奶有点愤愤地说。

“汉奸?蒋宪林不是抗战英雄吗,怎么成了汉奸了?”张干事急忙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上“汉奸”两个字,还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还算蹊跷啊!这个事小树这个年纪的可能就知不道咧。那时候我还没嫁过来,也是后来听老人们说的。那是莱芜战役,几几年上,我忘咧,反正国民党先来的俺村,一辆黑铁汽车来那么好几十口子人,穿着黄不拉叽的军大衣,都是好料子啊!在俺村西边的山上挖战壕啊,从俺村里头找人去挖,管吃管喝,还给钱。一开始谁也不愿意去啊,都说国民党蒋介石不得人心,谁替他干活谁家里死人。”

“那是谁第一个去给国民党挖战壕?是蒋宪林吗?”

“可不是老四,那时候老四也就是二十出头啊,血当热,他能去啊?也知不道是谁先开始干的,反正不是俺家老四。这群国民党并不像大家伙瞎传的那么厉害,见人就杀见大闺女就糟蹋——没有!就和咱平常人一样。俺听说,这是那里头一个当官的带兵好,祖上是个将军。村里头的老爷们一看,管吃管喝还开工钱,这才都挖开了战壕。那时候的人干活心眼子实在,挖的那战壕,俺听说,那个将军站在土堆上连叫三声‘好’啊。”

“那大娘,当时蒋宪林是做了什么才成为汉奸的?”

“他那时候就给这群国民党炒菜啊。那个国民党将军很喜欢吃他炒的菜。”

“哦?是这样。”张干事有点明白了,他说,“那大娘,蒋宪林的厨艺是从哪里学来的?他之前是村里面有名的厨师吗?”

“要说老四,天分就是高,就是有出息。那时候,四几年,啥吃的也没,只有那大户地主家有吃的,才用得起专门的厨子。老四打小就跟着他二老爷要饭,上哪里学的厨子啊。”

“那他是怎么炒菜,而且还让那个将军满意他的?”

“老四是自己钻研的啊。俺村里头,四几年有一户地主家,都叫他刘大人,老四他二老爷和那家刘大人沾点亲戚,净领着老四上他家要饭去,讨点泔水就着窝窝就吃得香死人啊。你说说老四,”二奶奶这一阵力气不大足了,说话间有点喘,“老四吃那么点泔水,他就能尝出咸淡,尝出什么菜配什么菜,几分盐油几分火候来——他就天生的一个大厨!到现在村里头那些老人还说咧,说老四上辈子是专门给王母娘娘做人参汤的小天官儿。他从那脏乎乎的泔水里头就把神仙的菜谱通了一遍,伺候凡人,哼,容易得要死!”

“哦,大娘,听您说的,我怎么觉得,觉得有点……”张干事很不好意思地看着二奶奶结结巴巴地说。

“二奶奶,张干事回去得给他们领导汇报,将来还得编成书呢,你说的这么玄乎,别人能信吗?”我再次看到张干事暗送来的感激目光。

“怎么不是真的?我活了八十岁咧,说瞎话早就把舌头烂没咧!”二奶奶微微有点发怒道,“他不是这么学来的是怎么学的,还当真的有专门的厨师教他?怎么俺没听说?老四炒菜不好,怎么那个国民党将军,还有共产党的大官都喜欢吃他炒的菜?”嗬,二奶奶真犟上了。

“张干事,关于我四爷爷的厨艺,我知道另一个说法,不过不是从那记者那里听来的,而是我亲爷爷给我说的。要不我也说一说,您看看哪个合适的话就用哪个呗。”

“哎,也行。”

“我听我亲爷爷说啊,我不能知道我亲爷爷有没有不得不为国民党挖战壕,爷爷也没说。他只说了我四爷爷的事儿。我四爷爷蒋宪林确实当时给那群国民党做饭,而且颇受那名军官的赏识。但,他的厨艺真的并不是无师自通出神入化。”我看了一眼二奶奶接着说,“其实是归功于我四爷爷善于观察,脑子机灵。您知道吗张干事,那个军官是个南方人,习惯了清淡口味,但调到北方行军打仗,北方口重,老是嫌军灶放盐太多,因此他就一直吃得不好,又不能单独带个厨子,为此很苦恼……”

“哦,我明白了,肯定是蒋宪林给他炒菜的时候少放盐,以此博得了他的好感。”张干事有点为他的猜测感到窃喜。

“张干事,您猜得也对也不对。”我看了一眼张干事,他的脸上略带一丝狐疑,我继续说,“我四爷爷确实是要利用他少吃盐这一点博得好感,但是他根本就不放盐。”

“不放盐?不放盐,那,那也太淡了,还能吃吗?”张干事有点吃惊,二奶奶也有点不明白了,两颗亮晶晶的小眼睛盯着我看。

“这就有学问了。”我也开始卖关子,“他是变相放盐。我四爷爷专门用一把木质的勺子给那位军官炒菜,奥妙就在这把勺子上。”

“勺子?”

“对,就是这把勺子。四爷爷把木勺天天放在盐水里滋润着,他炒菜的时候就拿出它来,根本不用放盐,但炒出的菜,若咸若甜,淡在隐约之间。就是这点小聪明,令那位军官刮目相看,一下子相中了我四爷爷做贴身的随从和厨子。”

“妙啊,蒋宪林老先生真有大智慧啊!”张干事由衷地赞叹道。何止是他,每一个听我亲爷爷讲这段故事的人都发出过这种由衷的赞叹。

“那,蒋树,你四爷爷真的跟那位国民党军官走了吗?”

“不走?不走能成汉奸啊?”二奶奶有一会儿不说话了,她趁机接过了话茬,“莱芜战役还没打,他就跟着那个将军进了济南府,俺听说老四炒的菜,济南府大人王耀武喜欢得不得了,逢着大酒席就指名道姓地让他张罗。”

“那,解放之后,蒋宪林怎么又变成共产党的人了?”张干事不解地问道。

“呵呵,还是亏老四那本事啊——天生就会炒菜,那些人累死累活三个月,挖了三里长的战壕,也顶不上他四爷爷一炷香功夫煲个素汤。那战壕后来打仗也没用上——没在俺这里打,白挖咧!”二奶奶擦擦嘴角接着说,“济南府里头也不是没有厉害的厨子,个顶个有门有派,一开始都看不起老四。但慢慢地,逢着大场合,主菜(即酒宴上最重要的那道菜)都让他来掌勺。那本事,从济南府混到中南海,混了国民党混共产党——了不起啊!”

“大娘,您就跟我说说蒋宪林是怎么从济南府混到中南海的?”

“怎么混的?还是他那本事啊,还能怎么混的啊。俺也是听说,四几年,那一年好几万解放军把济南围住咧,要把济南府一口气打下来,不是都说‘打进济南府,活捉王耀武’呃!解放军好几千门水缸那么粗的大炮都朝济南架起来咧。就在这时候,恁猜怎么治的?”二奶奶又恢复了元气一般恢复了她的口气。

“怎么治的?”

“就在放炮的前一天晚上,千佛山上金光万丈,千佛显灵啊。”我和张干事听到这里都骇得半张着嘴,二奶奶继续有鼻子有眼地说,“解放军陈毅元帅,他是个大秀才,天上地下人家啥也通。他看了看千佛山上的佛光,觉得解放济南用大炮这么轰非得出大事,他就给毛主席打了个长途电话。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觉得解放军顺民意顺天意,不能把佛祖得罪了,就先不打炮弹咧,先找个人去劝王耀武投降。恁知道派谁去劝王耀武投降?”

“谁?”

“俺也说不上名字来,那个人是毛主席的老乡啊,人家是代表毛主席的。俺听说啊,毛主席吃辣椒那个猛就像咱喝水似的。怪咧,那个老乡,和我一样——有哮喘病啊,偏偏就吃不得辣椒!王耀武打听好了,他就给厨子们下命令,做的那菜是一个比一个辣,不辣就杀头!王耀武铁了心不和共产党尿到一个壶里,他不怕,他就想让咱毛主席的老乡出洋相,叫毛主席他老人家脸上难看。吃饭的时候,他就一个劲地给那个老乡夹菜,刁难他。哎哟,”二奶奶说着眉头一皱,如有辣椒在喉,“恁说说,满满一桌子菜,差不多全是辣的,可让那个老乡愁死咧!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唉,只能硬撑吃下去还得赔笑脸。最后,端上来一盆大汤啊,俺的个娘哎,汤上漂的全是红辣椒。这个王耀武也是个实在人,他就拿着大勺子给那个毛主席老乡盛上满满一大碗。老乡看了看,唉,豁上咧,苦着脸喝了一口。恁猜怎么治的?”

“怎么治的?”

“别看那盆汤漂着红辣椒,喝着发甜!”

“发甜?辣椒汤竟然发甜?那怎么喝?”张干事也皱着眉头如辣椒在喉。

“怎么喝?俺知不道,反正那个老乡咕嘟咕嘟就喝上咧,还让王耀武再盛一碗。王耀武那脸上当时就挂不住咧。他气呼呼拿起调羹舀了一口汤,‘噗’的一声就喷咧,喷了那个毛主席的老乡一脸哩——简直辣死咧!”

“怎么会呢?一盆汤怎么能有人喝着辣,有人喝着甜呢?差别也太大了吧?”张干事彻底被迷惑了。

“哼,这有啥!那盆汤正是老四做的!他四爷爷是个热心人啊,他看着这一桌子辣椒,能把一个人活活地辣死。他不忍心。他就做了这么一道汤,你心里头想让它什么味,它就是什么味。你说怪啵?”

“怪,太怪了!”张干事听得眼珠子圆溜溜的盯着二奶奶的上下翻飞的嘴唇说。

“王耀武一看,娘哎,人家共产党真是铁打的罗汉不怕泥菩萨啊,服咧。第二天晚上,千佛山上的万丈金光就不亮咧。”二奶奶瞪着张干事,似笑非笑地问道:“恁知道为啥不亮咧?”

“是不是毛主席那个老乡的诚意打动了千佛?”

“呵呵,”二奶奶很有意思,甚至是很诡异地一笑,说,“打动啥,千佛山上怎么来的佛光啊,那是王耀武在千佛山顶上,安了一百盏大灯泡,灯泡糊上黄表纸,不就发金黄的佛光咧!”说完,二奶奶看着张干事恍然大悟的表情很满意地笑了。她拿过水杯,把一杯水喝光了。

“这个王耀武也是个厉害角色,懂得和共产党玩心理战术。”张干事连连点头说。

“啥心理不心理,啥战术不战术啊,那是因为那几天王耀武的六姨太临产,王耀武最疼他那个小娘们咧,怎么舍得叫她打仗的时候受罪?王耀武这才想出了这个招。别说,还真好使,当天晚上他收拾了收拾自己的财宝古玩,雇了辆轮船,叫他那大老婆小老婆带着去了香港咧。”

“哦,”张干事连连点头。“那,解放济南府的时候蒋宪林在哪?”

“在哪?哼,老四那时候在解放军指挥部里头。”

“蒋宪林怎么到了解放军的指挥部里去了?他背着王耀武投降了共产党?”

“这个恁就知不道咧。我也是听人说,那个毛主席的老乡察觉出做那道汤的厨师真是个炒菜的神仙,他从王耀武的下人那里打听来是老四蒋宪林的手艺,解放济南府的那一天,他亲自到俘虏队里头把老四认出来的。把济南府打下来的那天晚上,俺听人说,陈毅元帅在王耀武开会的那张大理石桌子上摆庆功宴,那桌子菜,就是老四的手艺。第二天,老四就成了共产党的人咧。”二奶奶累了,她起身,伸了伸腰,看了看表,说:“呀,不早咧,张干事别走咧,赶紧问,俺赶紧说,等一会俺也炒两个菜伺候伺候你。不如老四那技术,也不难吃啊。”

“大娘大娘您别忙活了,我不敢麻烦您老人家,下午我回单位还有事呢。”张干事有点拘谨地站起来道。

“小伙子客气啥,来到俺家就是大客。我去买菜,咱回来赶紧采访,采访完事咱就吃饭。”说着,二奶奶颠着步子走了。

“蒋树,你说你二奶奶说的是真的吗?”张干事看二奶奶走远了就低声问我。

“我觉得有真有假,我二奶奶原来是个媒婆,张一张嘴能把天说个大窟窿,她说的话您就挑着听吧,能给领导交差不就行了嘛。”

“也是也是,蒋树你说,你四爷爷怎么一转眼成了汉奸了?”

“其实啊,我从省里那两个记者那里听来的和二奶奶说的出入很大。二奶奶讨厌别人插话反驳她,所以刚才我不敢明说。”

“哦?那你说说你四爷爷怎么不是汉奸的。”

“不是我说啊,是省里来的那两个记者说的,而且我比较相信他们说的。就比如说跟着我四爷爷进济南府不假,解放军劝降王耀武也确有其事,但事情的细节并非如二奶奶说的那般稀奇古怪。”

“哦?你详细说说。”

“嗨,二奶奶买菜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我就不详细说了,简略跟你说一说,你听听靠谱不靠谱。我听那两个记者说,我四爷爷上过初中,这一点是无疑的,教他的先生是镇上的,姓黄,很喜欢四爷爷那股子聪明劲儿。黄先生家的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石榴树,石榴树长百年的是宝树啊。石榴润喉润肺,黄先生教书累嗓子,就很喜欢这棵石榴树。每到深秋,他都叫我四爷爷帮他摘石榴。那一年秋天,我四爷爷十几岁,不请自来。推开黄先生的门,看见门里面挤满了人和枪。后来知道,黄先生的真实身份是莱芜地界地下抗日武装党支部的书记。这群人看到我四爷爷温和面善,就把他吸进去了。这么看来,当时我四爷爷是误打误撞成了共青团员。接近那名国民党军官,就是黄先生他们的密谋。当时攻打济南府战役的指挥官是许世友将军,不是陈毅元帅。许世友当时派去劝降王耀武的人就是黄先生。王耀武当时满口答应投诚起义,但暗地里耍花招拖延时间等待援军,于是他要求解放军先撤退以显诚意。我四爷爷跟着那位军官,当时正在济南府里。四爷爷就把他获取的情报,用墨水写在一张小纸条上,装在一只石榴里作为掩护,万不得已时就把石榴挤碎,冲掉字迹,毁掉情报。这样,我四爷爷冒着生命危险陆续传递出一系列情报,甚至包括王耀武的城防秘密部署和蒋介石的增援计划,靠着这些情报和解放军的英勇牺牲,最终攻克了济南。抗战胜利后,我四爷爷好像就是跟着黄先生去了北京。”

“哦,这才有点英雄的味道,而且是个谍战英雄。那个黄先生后来做官做到什么位置?蒋宪林是不是还是跟着黄先生?”

“黄先生的下落我就不知道了。兴许二奶奶知道,因为我四奶奶是黄先生介绍的,四奶奶是一个八路军烈士的后代。听二奶奶说,妯娌之间,就属二奶奶和四奶奶关系最好,和亲姐妹似的。待会二奶奶回来了······”说话间,二奶奶面红气喘地提着菜篮子进门了,她把菜篮子往桌子上一放,招呼着张干事说“快坐下咧,快坐下,快点采访,采访完了俺给炒两个小菜,小树你陪着张干事喝两盅。”

“大娘,您让我这个晚辈怎么好意思的呀,我来也没给您带什么东西来,还麻烦您招待我······”张干事看来是一个很真诚的人,他的脸上仿佛用表情写着四个字:不好意思。

“哎哟,来了俺家就和来到自己家一样,你以后忙公家的事路过大娘这里,千万别不吭声地从大娘门前一低头就走过去,连口水也不进门喝啊。”二奶奶说话间坐定了。

“嗯,一定。大娘,您的身体真好啊,像您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有这么好的精神面貌的真是少见,您一定能长寿的。”

“呵呵,这孩子真会说话,俺的身子骨俺知道啊,现在生活好咧,多活一天是一天,活一天赚一天,俺看开咧,俺老头子死得早啊,俺就多活,替他活······”

“二奶奶,你跟张干事说说黄先生的事吧。”我预防二奶奶把话题无穷无尽地扯远了,赶紧言归正传。

“哪个黄先生?就是恁四奶奶村里那个教书的?”

“是他啊,我听说他当年不是教我四爷爷嘛,那是个老共产党,领导咱们莱芜的抗日战争,后来当了大官,而且还是他介绍四奶奶和四爷爷认识,说起来他这个月老和你这个媒婆还算是同行呢!”说着,二奶奶和张干事一起笑了起来。

“熊孩子,”二奶奶嗔怒道,“这哪是那个黄先生啊,你说的这个黄先生后来可没当官!鬼子也没见他打死几个!当时,这个俺就知道的更不清楚咧,多少年——六七十年咧,谁还记得啊?俺公公他兄弟,也就是俺叔,他当时打鬼子,是不是八路军咱就知不道咧。俺公公说,当时咱莱芜日本鬼子不多,但是打日本鬼子的民兵可不少,但都是脑子发热,两三个日本鬼子端着个步枪就撵着好几百个人满山上乱跑喊救命——关键是咱也知不道日本鬼子什么脾气,是人还是鬼啊?那时候都说日本鬼子三头六臂刀枪不入,说啥的也有,日本鬼子还没进村子那些大闺女就在自己的脸上抹上屎——怕日本鬼子糟蹋啊,能不害怕?”

“那,大娘,据您所知,那个黄先生后来怎么了?”

“后来,俺也忘咧,文化大革命他是挨批斗咧,帽子也不低啊。”

“文化大革命中,蒋宪林和黄先生在一起吗?”

“他俩怎么在一起啊,差着个十万八千里远。”

“那,文化大革命期间,蒋宪林在哪里,正在做什么啊?”

“恁别催俺,张干事,俺这个人怕人催俺,俺好生给恁想想,”二奶奶使劲缩起脖子像只千年老龟一样在回忆之海东鳞西爪地寻觅——他们这一代人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当我们晚辈常常羡慕他们有那么多传奇往事的时候,往往忽略了他们在岁月之风中起皱的容颜和心灵,就像在我和张干事面前的二奶奶,在她的皱纹里,藏着年迈的污垢,永远也洗不净,早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也许我们会对他们的故事质疑,但在此之前,首先要心怀敬意。

“老四当时还是在北京跟着那个毛主席的老乡,俺听说那个老乡天天缠着老四给他做那个汤,喝那个汤,心里想着啥味就吃出什么味来,真是神汤!三年自然灾害,毛主席愁得吃不下饭,这个老乡就让老四做了盘红烧肉给毛主席送去,毛主席吃了还想吃。江青这个臭娘们就差人向老四把他做红烧肉的方子要了去,但是她家的厨子怎么着也做不出那个味。”二奶奶说到这里很得意,说,“江青不敢亲自来那个老乡府上,因为在延安那个时候,这个老乡很反对毛主席娶江青。于是江青派轿车来请老四去给毛主席做红烧肉,但是那个老乡怎么也不放老四走——这可把江青得罪咧。文化大革命那个老乡就挨了四人帮的批斗,好像是饿死在大牢里头。”

“大娘,那蒋宪林怎么了,江青没有找他麻烦吗?”

“这一段上,俺是真真的知不道啊,老四回来啥也没说,绝口不提,俺们就再也知不道咧。不过俺听说,江青把老四接到中南海,专门给毛主席开小灶。江青一惹毛主席生气,她就叫老四做红烧肉,这个臭娘们亲自端给毛主席献殷勤,毛主席吃着高兴,也就不休她这个正宫娘娘咧。”二奶奶一辈子说话从来都是字正腔圆,不考虑对错靠谱与否。四爷爷的这一段往事对她甚至对于我们家族来说成为谜,谁也不清楚,二奶奶也只有道听而途说,自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继续说:“后来,四人帮开始闹腾咧,每次他们开会吃饭,江青就点名叫老四给他们做饭。俺村里头上了年纪的人,当时都知道这个事。”

“大娘,村里的人是怎么知道的呢?是蒋宪林回来说的吗?他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回来过吗?”张干事边问,边在笔记本上写道:文革期间为四人帮和毛泽东厨师。

“大家伙是怎么知道的俺就不大清楚咧,老四每年回来这么一两趟,清明回来给他娘上上坟。他一回来就叫公社的民兵当汉奸逮住送到县里头,接着就叫吉普车送回来。”二奶奶半扬起头使劲想了想,说,“那一回,俺记得怪明白,那个事闹的不小啊。那个时候县公社的书记恁知道姓啥?姓林!和林彪一个姓。文化大革命里头,家家户户吃饭之前必须敲着筷子喊‘林副主席指示,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个林书记他觉得自己和林彪一个姓,厉害得治不了,每到吃饭的那个空里,他就趴在人家院墙外边听,谁家不喊少喊喊的不响,他就给谁家安帽子,谁也拿他没办法,只好一家比一家敲得响喊得响,到现在,还有一些老人有时候吃饭前还敲碗,那都是些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叫那个林书记逮住的人家,戴了帽子挨了整的,真怕咧!”

“那,大娘,这个林书记是不是当时莱芜县文化大革命委员会的书记啊?蒋宪林和这个林书记又有什么关系?”

“是什么书记俺就知不道咧,俺就知道当时他脾气不大好,说批谁斗谁,一准跑不了!连县长后来也跟在他腚后面低三下四的。”

“哦,大娘,也就是说,蒋宪林挨了这个林书记的批斗了?”

“批斗?差点把老四批斗死糗!”二奶奶气愤地说,“这个狗屁林书记,就仗着姓林,就仗着林彪和毛主席是同学,就耀武扬威的。那一年,七几年,老四偷偷家来咧,啥东西也没拿回来。他和他那几个哥哥在一个屋里头拉呱,拉了整整一宿,不叫俺娘们进去,也就知不道说的啥。后来俺家小树他四爷爷才漏嘴说,原来是周总理看不惯四人帮横行霸道,开会拍着桌子骂了他们,四人帮就想害死周总理。周总理爱吃花生米,四人帮姚文元递给老四一粒花生米,让放到周总理的碗碟里。那粒花生米上有老鼠药啊!这不是要把周总理毒死?老四一听吓破了胆,他在中南海最尊敬的就是毛主席和周总理咧,他怎么能害周总理?他害死周总理就犯下滔天大罪咧,诛九族的罪啊,把俺这么一大家子枪毙十遍也不为过!所以老四就偷偷从北京跑回来咧,当时他那几个哥哥虽然因为他被公社里头批斗,但是在这个事上,都觉得老四做得很对,就把老四藏到家里不让他出门。”

“嗯,蒋老英雄大事不糊涂。后来呢?”

“后来,没过几天,林彪死咧。当时这个事来得太快啊,早晨饭还敲着碗喊‘林副主席千岁’,不到晌午饭他就死糗咧 。过了一年半载,俺这边才知道是林彪想害毛主席不成,坐着三叉戟飞机逃跑,叫周总理一个导弹打下来咧。但是那时候谁都知不道这个内幕啊,都觉得林彪是叫人害死的。尤其是那个林书记,更是急了眼,他想上北京,找出凶手替林彪报仇雪恨。操他娘,”二奶奶说脏话从来都是自觉的,她顿了顿说,“也知不道是谁把老四从北京偷着回来的事传出去咧,叫那个急红了眼的林书记知道咧。他带着一伙人来,把俺家砸了个稀巴烂,从地窖里揪出老四,把俺家的大黄狗一棍子打死,用锁狗的铁链子把老四绑到县里头去咧。”

“为什么要抓蒋宪林?难道怀疑是他害死林彪?还是因为他的汉奸经历?”

“那时候,那个林书记和一条疯狗似的,逮人就咬。他一口咬定是老四把林彪毒死了,畏罪潜逃跑回来了,还威胁说要把我们全家法办,当时可把我们吓死了。他说咧,说林彪打仗毛主席都叫好,大军阀头子阎锡山一枪打在他脑袋上都没怎么着,毛主席这才放心把江山交到他手里头,真命天子,怎么能说死就死,京城里头的御医都没办法?肯定是毒死的,肯定是国民党汉奸毒死的,这么一想,就认定是老四,再加上老四正巧在这时候一声不吭地回来咧,更跑不了!把老四绑了去,先使鞭子抽了半天,问谁指示的他毒死林彪,上级是谁,电台藏在哪里。老四哪里知道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林书记一气之下,准备第二天开个全公社大会,上万人,先审,审完了当场枪毙,就和那两年枪毙地主土豪似的。”

“那蒋宪林是怎么脱身的?是不是当时有人高喊‘刀下留人’把他救了?”张干事顺着二奶奶的传奇讲述也开始想入非非。

“穷乡僻壤山高皇帝远,谁救得了咱!林书记当着上万人审老四,问他:‘谁派你来的?’老四就答:‘蒋介石。’这个时候人群就炸锅咧。林书记是从省里头调到俺们县的,所以对俺这边不大熟悉。他一听蒋宪林姓蒋,和蒋介石一个姓,他慌了神。他问:‘蒋介石是恁什么人?’老四故意高声说:‘蒋介石是俺叔。’这时候人群就‘哄’的一声笑咧。只有这个林书记知不道大家伙是为啥哈哈大笑,他可能觉得事情怪严重,他处理不了,就没接着往下审,先关在县牢里头,请示上级领导怎么发落咧。”

“哦,蒋老英雄真是急中生智啊。后来呢?”

“老四在牢里头拍着墙大喊大叫,就把林书记和县长引了来。老四用地地道道的京片子说:‘林书记,毛主席半个月不吃我做的红烧肉就要发脾气,他老人家一生气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啊。’林书记一听有点害怕,他慌里慌张地问县长,县长也说蒋宪林在北京有大靠山。这时候老四递给县长一个纸条,一眼也不看那个林书记,说:‘县长,这是毛主席的电话,麻烦你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打个电话,就说我被关在大牢里头,没办法给他老人家做红烧肉咧。’一说完,那个林书记就吓得筛糠似的,焦黄的尿顺着裤腿就淌下来咧。这不,老实实地把老四放咧,还用那辆吉普车送回来。”

“哦,那后来呢,蒋宪林又回北京了吗?”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林彪的事就传开咧,那个林书记被整被批搞得很惨,上吊死糗咧。老四从那以后就没有回北京,但是公社里一直把他当反革命的国民党汉奸。后来华国锋拿着毛主席的圣旨粉碎了四人帮,呵呵,那些吃过老四炒菜的人没忘老四啊,给老四平反,落实了政策,发了一大笔抚恤金,还给建章子安排参军。日子就过好咧。”

“哦,好人终究是有好报的。”张干事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文革受四人帮诬陷,后被平反。“那,蒋树,你有什么补充的吗?”

“补充啥啊,”二奶奶很不屑的说,“这些事俺都知道的不多,老四又不大说,他一个小孩知道啥。”

“二奶奶,那回省里来的记者人家知道啊。我建章叔是四爷爷的儿子,参军又从政,知道的事情肯定比我们详细准确,他向那两位记者说的话肯定比你们这些老人道听途说的有说服力。”二奶奶听了,笑着撇了撇嘴。

“张干事,反正俺就知道这些,俺都说出来咧。你叫小树再和你说说,俺去炒菜去,恁说完咧咱就炒菜吃饭。”二奶奶起身说。张干事推脱不过,就满脸不好意思地坐下,将采访进行到底。

“蒋树,那两个记者说文化大革命期间,蒋宪林是怎么度过的?”

“确实,二奶奶说话有的是真的。但什么毛主席的厨子什么的,我觉得都是假的吧,没那么玄乎。我四爷爷跟着黄先生去了北京,不是去当厨师,而是做官了,至于什么官,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了,也许只是个小官。1970年左右,那位黄先生受到了迫害,连累四爷爷也受到迫害,他就被贬回来了。文革结束后,他被落实了政策官复原职,当时他年龄不是很大,但他不想重回官场了,归隐之心很强,于是就留在了村里,而且对于他的革命经历也很少说。我四爷爷应该是一个低调的人。”

“嗯,看得出来,蒋老英雄淡泊明志。”张干事在笔记本上又写了几个字:拒绝复出。他抬头又说,“蒋树,你再好好想想,那两位记者,或者你亲爷爷他们还说过关于蒋宪林的什么事迹吗?”

“那两位记者应该也没怎么说了,他们说的全是我建章叔告诉他们的,他毕竟是政府的官员,有一个英雄的父亲,脸上也有光嘛。我听说的也只有这些了,要是你能联系到我大爷爷和二爷爷的话,应该知道的更多一些。”

“嗯,这些已经不少了。今天简直太麻烦你们祖孙两个了,你们村有超市吗?你带着我去给大娘买点东西······”说话张干事就要起身。

“算了张干事。你没看出来嘛,我二奶奶今天特别高兴。她七十九岁了,身体很健康,除了有点哮喘。她就喜欢和人说话,她已经很久不说这么多话了。”说着,我把张干事安抚坐下,“她信佛,今天能遇到你,她肯定认定了你们有缘分,这会儿她指不定在掂量认你当干儿还是当干孙子呢······”没说完,二奶奶就过来催洗手吃饭。

“大娘,吃饭之前咱们一块合个影吧。”说完张干事拿出相机摆在茶几上,设置好延迟拍摄,张干事坐在我和二奶奶中间,连拍数张。

“大娘,蒋树,过几天市里面编的那套抗战英雄的书出版了,我就连书和照片一块寄来……”

“寄来干啥,你直接来啊,你啥时候来,只要大娘喘气,就能给你炒俩菜。过一会儿咱俩喝三个酒,俺就把你这个干儿认下咧!”说完,二奶奶期待地看着张干事,而张干事则与我相顾一笑,心照不宣,他上前握着二奶奶的手说:“行,干娘!”

此采访大约半年之后,也就是国庆节前后,二奶奶果真收到了张干事寄来的书和照片。那本书装帧富丽,记载着我市为了革命作出贡献的风流人物。我翻到了记载着四爷爷的这一页,上面是这样写的:蒋宪林(1927~1983),原莱芜县高庄镇石棚村人,济南战役时,受上级指示,化装厨师潜入济南府,因厨艺精湛屡获王耀武的信任,冒着生命危险送出极有价值的情报,为顺利解放济南做出贡献。因有功,后入北京从政,为新中国的建设出力。文化大革命期间受到“四人帮”残酷迫害回乡。粉碎“四人帮”后,获得平反,但拒绝复出,留在家乡领导改革开放。1983年春,无疾而终。原配黄氏,亦于1983年无疾而终。有子嗣二人,长子蒋建国经商,次子蒋建章从政。”

二奶奶不识字,她让我念给她听,她惊讶地问:“就这么几句?”

二奶奶倒是非常喜欢寄来的那张照片,她拿在手里反复端详,她很纳闷地向我嘀咕说:“小树,俺记得照相的时候,俺坐在你和张干事中间,怎么这照片上俺上了一边去咧?”她吃力地踮着脚,把这张相片挂在墙上的相框里。

今年我回老家,特意来到了二奶奶的故居。我看到,原来在挂相框的地方现在挂着二奶奶的遗像。听二奶奶的儿子也就是我叔叔说,去年秋天,二奶奶去城里头找到我叔叔,让他领着她去最好的影楼照相。叔叔照办了,但是一连照了几张,二奶奶不是嫌头照偏了,就是嫌一个耳朵高一个耳朵低。最后,好不容易照好了,二奶奶拿着那张相片莫名其妙地哭了一阵子,递给叔叔就独自回家了。三个月后,农历大雪节气,果然下了一场大雪,二奶奶就在那一天去世,面容安详,无疾而终。

瞧,墙上挂的就是那张照片。

责任编辑 赵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