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唐女,70后,桂林全州人,桂林文学院签约作家,广西作协会员,先后在《诗刊》、《广西文学》、《黄河文学》等杂志上发表诗歌、小说若干篇。作品入选多个选本。出版诗集《在高处》。
一
在黑黢黢的城市里,有一扇亮着的窗,窗边的书桌上,安放着一盏巨大的蘑菇台灯,乳白色的蘑菇帽罩住四溢的灯光,这些温驯下来的粉红灯光都集聚在书桌上,照亮一本书和一个趴在桌上的待嫁姑娘。那本书反扣着,封面写着“得语集”,上面的星星飞得到处都是。而书里那些亮晶晶的话语,已经跟着这个姑娘进入了梦乡。两只萤火虫踩在纱窗上休息,一亮一亮的,像一双梦里的眼睛。她是在定下婚期之后,与《得语集》相遇的。就在翻开《得语集》的刹那,她的双眼就蒙上了泪水,一句话就让她生出了翅膀,她蜕变了。那是她等了多少年,盼了多少年的相遇呀!就在她等到绝望,答应嫁给一个她似乎再也爱不起来的男人时,它却突然降临,她单薄的船只在波浪里颠簸,以前的生活就要被颠覆。她必须逃出来,找到他。
是的,她怎么也飞不起来,是茧还留在她的身上。她在挣扎的时候,夜如黑水一样荡漾,她拉扯不出另一只翅膀。挣扎是剧烈的,也是疼痛的,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从此要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陌生的、孤寂的,或许是幸福的、自由的世界。她闻到了一股清新的风,从她的额上吹过,她抓不住。她想,总有一天,她会跟它一起飞走。她舍不得一下翻过一页OWkdmGdIQgIUeNrl41IKqoJNEnpUR3Alr36eQm15U1o=,每天,只看一句话,或者一个对话,就像汽油,只需那么一点,她就有一天的动力。在反复聆听和阅读中,句子的神奇力量便一阵阵传导而来,她微笑着,咬断与过去相连的脐带。在这股摇荡的黑色波浪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庞,也看不清自己的;看不清过去,也看不清将来。但她有一个明确的方向,那就是奔向他,哪怕那点火光仅仅是他点燃的一支烟,奔向他,就意味着奔向一个光明的世界。
夏夜出奇地闷热,预兆着一场暴风雨。汗珠从她的颈上流进乳沟,一个闪电似乎穿过乳沟,钻进了她的肚脐。她猛然惊醒,眯着眼倾听那个大腹便便的雷喘着粗气爬上窗外的黑岭山,摇摇晃晃走过来,在她的临界点上砸开,故意吓她一跳。她惊得退进了茧子,一个男人趁机抱住了她,野狮一般撕咬她,似乎爱极,又似乎恨极。这也是一种撕裂,在他锋利的牙齿里,她变得粉碎。那是欲望,她轻轻地告诉自己,欲望消失的时候,她就会合拢,就会完好地从黑水里冒出来。雨来了,也学狮子在窗外吼叫。没用的,她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就像走到了春的末尾,酴醾花开得再艳,也只能老实收场。黑水又出现了,她在里面荡漾,揉捏,面团一样,展开又团上。乳沟已经汗流成河,又一场暴风雨在酝酿。性、颓废、放肆、暴戾,释放出来,疯狂地席卷过她的整个世界,她把自己当作毒蛇,向那个柔弱的世界吐着蛇信子,恐吓草木鲜花,她听见了自己的狂笑,像黑压压的乌云,让草木颤抖。那种放肆与癫狂,倾覆了那个原本美好的世界。而现在,时光点点碎裂,已经不能复原。她又突然绝望了。再一个电闪雷鸣之后,她就静如处子,渴望解救了。而那个端坐在深夜的爱人,正面向她,跟她说着情话。跟神启一样,她打开了自己,一个纯净的初生宇宙,空气清新得让人陶醉。他就是她的太阳神。一声鸡啼,包裹她的噩梦被撕裂,她从梦里爬出来,一反常态,穿戴整洁,温文尔雅地坐在客厅里等待她的父母。
她叫阿蒂。早晨的光从白色的薄翼窗帘透进来,柔柔地落在她旁边的茶几上,把白瓷蓝花茶壶映衬得跟她脸蛋一样柔润。她的母亲瞟了她一眼,心里一惊,她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如此流光溢彩,顾盼有神,跟小姜谈恋爱时,只有更野,更放肆。她只是穿着那件往常穿的墨绿T恤,还是那条青灰的休闲小百褶裙,但是,现在看起来跟往常差别太大,以致她误以为,她是换了新装,眼前的这位小淑女,她是有些不认识了。早晨的风有些凉爽,从窗外进来,撩起薄薄的白纱窗,昨晚的暴雨,清洗了这个炎热的夏天,舒服的感觉是好的,只是,她觉得不踏实,一切都好得虚幻起来,似乎,这些美好都是假象。而现在,她必须严肃地阻止她那愚蠢的行为。她是在昨天晚上得知她擅自取消婚事的消息的。小姜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向她投诉,说她怎么能如此反复,伤害了他的感情,还连带伤害了一大批关爱她的人,说得她一头雾水,她答应他,一定要把她扭转过来,送她走上他那条正轨。阿蒂的父亲向来不干涉她的自由,今天,是被她母亲强行拉来助阵的。为了表示立场,他坐在靠近窗户的读书桌边,拿了本杂志把脑袋遮住,让她们看不见他的任何表情。于是,战争只在她们母女间拉开序幕。
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犹豫什么?她的目光直逼阿蒂。阿蒂勇敢地接住她的目光,她的清澈和柔韧,立即让做母亲的心软,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她必须坚持立场,为她的将来把好舵。
我不想再堕落。阿蒂说出的话,让她大惑不解。
你说什么?堕落?谁堕落?你说他在堕落?还是你在堕落?还是你们因结婚而堕落?
都在堕落,你没感觉到吗?你也在堕落。她的父亲好像突然来了兴趣,把杂志放低到鼻尖,偷偷地看她母亲的表情。
你这孩子,你倒说说,我哪里堕落了?说这话时,她明显底气不足。
阿蒂只是望了她一眼,沉默了。她感激地望望阿蒂,没让她颜面尽失。她稍微回顾了平常生活里的一天,就惭愧难当,回忆里,除了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就是她们东家长西家短的碎嘀咕,她忽地红了一会儿脸,但又找到了支撑点,理直气壮地说:作为女人,无非就是生孩子打理家务过生活,条件好的,生活得舒坦一些,条件差的,生活得艰辛一点。小姜家境不错,还给你们买了新房,你嫁过去之后,就少了几十年的奋斗,过上相夫教子的正常生活,有什么不好?想当初,我跟了你爸……她望望窗边的人,欲言又止。
妈,你不要以为大家都做的事就是正常。以前你不是老骂我太野太放荡了吗?我现在想变好了,想过另外一种生活,宁静的,但不是你说的那种庸常的。可以吗?
你平时怎么闹都行,现在不是闹的时候,你必须同小姜结婚,这事雷打不动!
你让她把话说完嘛。窗户边的父亲放下杂志,跟做母亲的说。
莫非你是重新遇上了什么人?她母亲忽然醒悟过来问。
一语中的,阿蒂脸红了一下,默不作声。
什么人?怎么回事?做母亲的急了,她从来没见过这孩子红过脸,害过羞。
半天,阿蒂才抬起头来说,是一本书,它改变了我。
什么?一本书?你能同一本书结婚不成?
当然不止一本书那么简单,我会去找这个写书的人,我爱他。阿蒂羞怯地说。
你清醒一点好不好?这不是童话世界,不要做这样没理智的事!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谁爱笑就笑去,掉了大牙又不关我的事!阿蒂生气地说。
那你说说,你怎么就爱上了一本书呢?
那不仅仅是一本书,那是一扇窗,我看见了星星,看见了希望。我能感受到他在向我伸手,要把我从这堕落的世界拉出去。这是我等待已久的,我不能错过。阿蒂很急切,也很混乱。
你看看,你看看,就是你宠出来的,都胡言乱语些什么呀!做母亲的绝望得要哭。
做父亲的望着他的宝贝女儿,耸耸肩,清淡一笑,表示也无辙。
傻孩子,感觉是最靠不住的,说变就变了,人要活得实在,踏踏实实地踩在地面上,那种随风飘浮的日子是很难忍受的。
那是爱情,妈妈。就算一辈子也找不到他,我也能凭着这本《得语集》幸福地度过今生。
真是要了我的老命,这算什么事呀!你是要铁了心做仙女呀!
是的,阿蒂铁了心,要做那个仙女了。读完十页《得语集》,她就获得了充足的能量,从那只茧子里挣脱出来。那是半年之后,小姜再也不打骚扰电话,也不再半夜三更站在窗外等她回心转意,大家都把这事遗忘了,当然也包括突然足不出户的她。不再喧嚣,不再说话,不再使坏,人家很快就会淡忘你的。她对这点有预知。
父母也回到了各自的生活圈子,自顾不暇了。
她顿时觉得轻飘飘的,随便就可以飞走了。她打开电脑,在网上搜索到了牛家庄的位置,记录好路线,准备出发了。
二
肖禾是一个数钱的银行职工,她整天低头数钱,被钱的气味熏得迷迷糊糊,下班之后,就分不清方向。有时,站在十字路口,看着路灯红了又绿,绿了又红,斑马线白花花的,就像通向地狱的楼梯,她往往一站就是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后,头脑才能稍稍清醒一点,然后跟着脚走回家。刚靠着餐桌坐下,突然又想起,四岁的儿子还在幼儿园等着她去接呢。她急忙关门开电动车去接孩子。到幼儿园的时候,拥挤的人流已经散尽,整个校园空荡荡的,她突然着了慌,头脑里突然出现儿子被人贩子抱去的背影,和儿子以后流落街头沿街乞讨的情景,或者被掏去了眼睛,肾脏之类的器官,尸体被遗弃荒野,她越想越慌乱,差点就要晕倒。她走到儿子的教室,发现门真地上了锁,儿子呢?她环顾四周,楼房像人群一样在行走,在这些长长矮矮的腿间,她的儿子在哪里?老师的办公室也锁了门,她只看见大片大片的乌云向她跑过来,她猜想,是谁在追赶它们?是谁总是躲在暗处,抢走从密不透风的生活里遗漏的一两片阳光?她浑浑噩噩地往外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沿途找他。她按了他爸爸的号码,但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他都在外面养了孩子了,叫他何用!儿子就是她的命,她必须保证他无事。她慢慢地开车,寻找商铺前街道上孩子的身影。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三轮车从岔道上突如其来,差点跟她撞上,她的神经越来越紧张,心情越来越阴暗,那大片大片的乌云到齐之后,雨点就似农民起义军,千军万马的,占领了整座小城。她的头发被雨水洗垂下来,罩在脸上,遮住了视线。此时,她的泪水就毫无忌惮地随着雨水往下流。雨水把行人赶走,街道上只剩下一些停靠的三轮货车,她看见了儿子,正蹲在三轮车下哭。她停了电动车,跑过去,一把抱住儿子,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个不停,亲完又责骂他为什么不在学校等她。儿子委屈地哭道,老师骂我,每次总是我在拖她们的时间,骂妈妈不负责任,我就跑了,我要自己回家,妈妈工作忙,我能自己回家。她听得浑身颤抖,泪流不止。儿子说,妈妈不哭,说着扯了袖子来给她擦眼泪和雨水,我已经是男子汉了,我来照顾妈妈。好,我们回家去。她把儿子抱上车,夹在自己的双腿间,往回开。雨水太大,风也太狂,她的车子轻飘飘的,有点像蝴蝶。突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岔道里窜出来,她来不及刹车,撞在车身上,跟儿子一起摔在地上。儿子的胸膛被车把压住,她爬过去,用力将车把移开,抱着他,呆呆地看着儿子煞白的脸,儿子睁了睁眼微弱地说,妈妈,我不疼……之后皱着眉头闭上了眼。她亲着他的额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股红色的雨水从她的额上淋下来,她的天就要暗下来,就要把她的儿子关在另外一个世界。她的儿子闭着眼,她得守着他,于是又亮开。
她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被纱布层层包裹,呼吸艰难,看不到光亮。她想撕开这些纱布,但是她的手好像已经不是她的了。她突然听见儿子说,妈妈,我已经是男子汉了,我来照顾你。她的意志就软了下来,似乎雨水还在密密地布洒。她告诉自己,不能放弃,要坚持。她必须马上回到儿子的身边,她的儿子脸色苍白,眼睛微闭,她心如刀割。
真是可怜,这么久没人来管,小孩儿又没了……
不会的,她说,儿子告诉她,他已经是男子汉了,他会来照顾她。他们在说什么呢!但是,她颓了,一切抵抗与坚持失去了支柱,正当她就要闭上疲倦的双眼,那些层层叠叠的纱布忽然透了点亮,一只手的剪影从纱布上面刮过,刮响了一种隐秘的音乐,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清朗地笑过了,而那点清亮的叮咚,似乎就是童年里的她在无人的田野歌唱,她看着满田野的红花草,瞎编了歌词唱:春风吹呀吹,吹开了花儿,嗯,好香……那时,她初次感觉到生命的美好,是的,生命本来是美好的,儿子捧着她的脸笑,她奶香的儿子是她的心肝儿。那只手不停地来回,不断地刮响那些动听的音乐,她的眼角流出了泪水,儿子,是你吗?你看,那只小手胖乎乎的,就算隔了一个世界,她也认得出来。哗啦一声,那些层层叠叠的纱布被撕开了,她看到一片红花草迎风起伏。走出医院的第一件事,她就写了一大堆寻人启事,上面贴了儿子的照片,并写道:我儿子是在暴雨中走失的。邻居们看不下去了,就过去告诉她,你的儿子已经出车祸去了。她瞪圆了眼睛,叱道:他没死!我有感应!都是我的错,把他丢了。邻居们只好摇摇头,看着她这么瞎折腾下去。
三年之后,肖禾就不再去大街小巷张贴那些寻人启事了。她继续去银行数钱,银行改用先进机器数钱了,一叠钞票插在口子上,哗啦一下就帮你数清楚了。有时她呆呆地听着那刮响钞票的声音,就仿佛那只胖乎乎的小手,在纱布上刮响的一曲曲隐秘的音乐。与丈夫离了婚,她突然陷入了极度虚空,竟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她好奇地观察邻居,发现她们三五成堆,每天都在打牌打麻将,这些伤脑筋的事,她实在不愿意去做。后来在一条巷子里,看见一个大姐坐在家门口织毛衣,她就愣了愣,想起来要做的事了。她是在寻找织毛衣的工具书的时候,走错了书柜,发现了那本《得语集》的。买了这两本书回去,她的生活就充实了,整天都忙忙碌碌的,容光焕发。
三
阿蒂拖着行李箱坐了飞机又坐火车,坐了火车又坐大巴,坐了大巴还要换坐船只,就在那两支橹桨的吱呀声里,一个青山绿水,梦中家园,就出现在她的面前了。果然是这样的,她暗自庆幸,他告诉她的,就是这样的。她微微一笑,问船家,这就是牛家庄?船家神秘一笑,说,对,这就是牛家庄。住着一个叫牛史的人?对,这是他的家乡。你是他什么人?船家明知故问。阿蒂脸一红,低下头来不说话了。她从来不知害羞为啥事,但一提到牛史,就情不自禁的,心跳加速,害羞和喜悦同时涌上来。你又是他什么人呢?她只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我是他父亲。啊——大叔,我——我——你是来做他媳妇的吧?您怎么知道?姑娘,我劝你还是回去吧,可不是你一个人来找他,我最近摆渡得累坏了,都是来找他的。她心里一暗,说,都是来做他媳妇的?那倒不是,有些来认儿子,有些来认兄弟,也有好多来要做他媳妇的。我们都被搞得眼花缭乱了,村里,家家户户都住满了客人。当然,这是我意料中的事,他的魅力太大,吸引别人来是难免的。阿蒂喃喃自语。姑娘,我家牛史有什么好?你还是回去吧,找个婆家,好好做人家的媳妇,养儿育女,不是很好嘛。大叔,你不懂的。我是死心塌地来做他媳妇的,谁也赶不走。唉,真是不明白,你们这都是怎么了!
进入村庄,她傻了眼,满村走着各色各样的人,他们都是寻找者,等待者。都在打听牛史的消息,一个小细节都不放过。阿蒂一下就融入了这个人群,她很兴奋,她能看到这么多跟她心灵相通的人,在寻找等待同一个人,就浑身温暖,想象中的孤独荡然无存。她暂时被安排住在黄琵家,跟另一位女性借住者肖禾同住一室。肖禾是来寻找儿子的,她坚定地认为,牛史就是她的儿子。她还把给牛史织的毛衣,一件件地摆出来,说,每年一件,都织了五十件了,再反过来轮流穿一遍,就差不多了。黄琵惊诧地问她多大了,她说三十五岁,可是,她家牛史也快三十了呀。她说,这些她管不着,她问她牛史是否是在雷雨里降生,是否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是否写了一本叫《得语集》的书,黄琵猛点头,说没错呀。她就坚定地说,那就对了,他就是我的儿子。黄琵无语。来到这里的人没一个不是荒唐的,黄琵想。那么,阿蒂就成了她肖禾的儿媳了?阿蒂看着这个比她年长不了几岁的女人,竟然把她当作自己的儿媳,有点难以适应,不过,两人耳鬓厮磨久了,还真有了那份亲情。黄琵眨着迷惑的眼睛说,你这真母亲一来,我们就都成了假的了。肖禾甜蜜一笑,说,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黄琵坐在大门槛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对阿蒂肖禾说,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不是人,他是神的孩子。怎么回事?阿蒂肖禾都兴致勃勃地问。他有一双特别的眼睛,那么小,就对光非常敏感,我猜了大半辈子,最后确定,他可能是太阳神的儿子。阿蒂说,对对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黄琵的理论有了这么多的支持者,越来越坚硬了,大家这么一流传,就快成为真理了。因为她对牛史总有独特的感悟,又是第一个抚养牛史的人,所以,外来者总是愿意围着她,听她那两张薄薄的嘴片弹片似的,发出好听的声音——
四
牛家庄要死不活已经很多年。有人说,这个村子的风水坏了,住不起了,孩子不是淹死,就是病死,一年总是要失去三四个,老人更是走得快,一个小感冒就要了性命,人口一年比一年稀稠,村长号召大家多生孩子,不管怎样,也要达到均衡的水平。但是年轻的媳妇们肚子越来越不争气,十年八年的,一点变化也没有。搞得村民们日子过得心惊肉跳。这还罢了,连庄稼都不成气候,种的稻子不满仓,种的柑橘不挂果,种的南瓜也烂肉,就是养头母猪,也生不出几头猪崽来,碰巧能生出一大堆的,也要被母猪一个翻身,压死大半,甚至压绝种。不下雨,也有四五年的光景了。
一只手,要从垂挂的窗帘里伸出来,看见它戳动的几个凸点,他等着。
窗帘上有几朵绛紫的牡丹,在窗户的光线里慢慢脱去墨色,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远,像出生的血。他瞪着老鼠一般贼亮的眼睛,惊恐地盯着窗帘,不放过一点变化。窗帘后的那只手在行走,拨响了他生命的琴弦,那声音脆若蛛丝,“啪”的一声,他惊得老高,自己完好,马上找到了声源,一只旧黄的蛾子,掉落在地板上,抱着一堆细脚,仰面朝天,死了。
这是清晨,太阳还没出来,一切晦暗不清。他却清晰地记起了自己的诞生,也是“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他没哭,但活着。他努力地呼吸,努力地,要哭出声来。世界只是亮了一下,就黑了。他记得自己活着。
他在撕扯一块幔帐,那块堵住他呼吸的幔帐,有着凝滞血块的暗红,可是,跟一个梦一样,没有一点力量。就在他决定放弃的那刻,幔帐动了,一只手,在幔帐上试探,轻轻地抓了抓,他含着点希望看着,突然,黑暗破了,那只手随即消失,他得救了,哗啦啦的哭声震动了整个牛家庄。那时候,村民们正在酣睡,他很不礼貌地窜进了他们的生活。牛二惊得坐了起来,他老婆也醒了,他迷迷糊糊地问,谁家又生孩子了?他老婆黄琵说,没见过谁家媳妇大肚子啊。
这是响亮的啼哭,像梦境一般,从梦里惊醒的村民们很快又进入了梦乡,他们觉得是自己太想念那些失去的孩子了。他睁开眼睛,第一个进入他眼睛的,是一头惊惶得在猪圈里转圈的母猪。
这头母猪正在怀孕,肚子里的孩子随着它焦躁地踱步来回晃荡,它异常的哼哼声引起了黄琵的警觉,母猪怀孕比她自己怀孕还紧张,说不定就会出现什么悲剧。她立即推推又进入了梦乡的牛二,牛二不耐烦地说,又怎么了?你听,下雨了!下就下呗,老天爷总不会憋住一辈子不朝我们牛家庄撒尿吧?没听见母猪也在叫吗?是不是下崽了?还不起来去看看。牛二一听,果然母猪在叫,声音怪异得很,见了鬼似的,恐惧感连暴雨都压不住。他起床,抓了手电筒,摸索了很久,才找到那把生了锈的黑伞,用力撑开,就断了好几根箍撑,还有一面完好,就躲着去猪圈探视。哎呀,妈嘢——黄琵听见牛二这一声怪叫,背皮一阵一阵地发麻,她也摸黑跑了过去。只见牛二的电筒照着一个婴儿,正不知所措。咦——遭天煞的,谁把孩子丢这里了?咋办呐?这么大的雨,灌这一夜,不冷死也得淹死。牛二心生怜悯,说着就要去抱那孩子。等等,黄琵说,这孩子抱进屋就难说话了,你要领养吧,怎么去向村里人解释,这一解释不清,又如何上得了户口?再说了,相信你的人会说你好心,不相信你的人会说你是从哪里使坏偷来抢来的呢。到时候,丢也不是,养也不是,不是舀来大便往自己头上浇嘛!牛二听她说得有道理,但看看孩子,说,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以后良心往哪儿搁呀?黄琵接过伞来,说,我先给他撑着,你回去戴那斗笠去把村长给叫来,再合计合计,该咋办就咋办。牛二也只有照办。黄琵再瞅这孩子,发现这鬼灵精怪的孩子表情比她还镇定,不哭也不笑,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手里的手电光。当然,黑夜里,她的面目也是模糊的,只有手电光最明亮。她试着把手电光晃了两晃,他的眼珠就跟着来回晃了两晃。咦,真是可爱。黄琵蹲下来,摸摸这孩子的小脸,说,这么小就开了眼,这么管闲事,还给我们带来了救命雨,说不定是哪个神仙投的胎呢。
不一会儿,牛二领着一大队村民过来了,听他忙不迭地回答这个那个提出的各类问题,说着就到了,大家都围过来看。手电光聚集在这个小孩身上,他是亮的。可是他除了光,一个人也没看清,很多影子向他压过来,他再次感觉呼吸困难,于是,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管了。他还没开口吃奶,也不知道饿了多久,如果谁把一只奶水饱满的奶子送到他的嘴里,他也没力气吃了。他是闭着眼睛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议论着,就把他的未来设计好了。
自那个晚上开始,他就成了牛家庄的儿子。这是一个小村子,总共才二十来户人家,他们商定每家养他一年,他就二十岁了。黄琵领养第一年,她命牛二上街买回了几罐奶粉,用温水冲了,但他死活不开口吃这些东西,她担心养不活他,就给他取了一个既贱又臭的名字,叫牛屎,谁也贱不过他,命贱了,就好活。但是村民们有意见,说,这名字也太脏了点,以后他还怎么抬头做人?更别说上学了,不被笑死也被叫死了。拗不过大家,黄琵就把那个“屎”改成了“史”,说,这个一语双关,既保证了他的小命,也有了点文雅气。大家虽然不满意,但性命事大,要是硬抵下去,万一真应了黄琵的说法,也不好欠人家一条小命,于是也就默许了。谁料想,以后的牛史还真开创了牛家庄的新纪元。
首先,黄琵家的母猪创下新纪录,一窝生下了十二头小猪崽,母猪没有翻身去压它们,奶水也多得呛了这些猪崽。黄琵自此便认定牛史是他们村的吉祥星。她经常看着牛史的眼睛发呆,那什么眼神呢?像一朵高高的云,飘忽不定,琢磨不透。
牛史到了三岁的时候,村里人就有点着急了,一般的孩子一岁半就能说简单的话了,他都三岁了,却从不张口说话。饿了就指指自己的嘴巴,饱了就拍拍自己的肚子,好像没什么事情复杂得需要用话来辅助交流。
因为这个,他没像一般的孩子,两岁就念幼儿园了,村民们等着他说话,可是他就是咬紧嘴巴,一言不发。也是,其他的孩子都是从“爸爸、妈妈”这两个词开始学习的,他没有这两个词,就错过了开口的机会。到了六岁,再不送他上学就要耽误他了,把他送到学校,老师横竖不收,理由是他一不说话,二没考试成绩。村民们调动了所有的关系,把他送进了小学,看着他坐进了人头攒动的教室,才松了一口气。
他从不听课。这是老师说的,她说,他看着你就像看着一只鸟,根本就是在开小差!同学们也不喜欢他,他性格孤僻,没有一个朋友,这很不正常,根本就不像一个人!领养第六年的那位村民被老师叫去训过话回来之后,装模作样地学给大家听。连老师也看出来了!黄琵神叨叨地说。大家都瞪着她,她张开嘴巴想解释一番,但一阵风从她的嘴皮上经过,她就忘了要说什么了。
三年级的时候,他班里的那个大胖子实在忍不住要修理他了。他的老爹是某所的所长,威武成性,那个威武的影子就落在他的身上,他施展威武的场所就是学校,再缩小一点范围,就是本班级。说完了,就是牛史那种视他为异物的眼神深深地刺激了他。那次是二年级期末考试,他跟他同桌,见牛史三下五除二把试卷做完了,就偷偷地向他勾手指,示意他把试卷转移给他抄,牛史看了他一眼,就把他看火冒了。他从他的眼珠里看见自己是一头蠢猪,正在张牙舞爪的,丑态百出。三年级开学之后的一个下午,他召集那些死党说,我们的目的就是要修理到他说话为止。让他们吃惊的是,他们刚在一条小山路上堵住他,他就开口说话了,但是他们一个也没听懂。他们刚一发蒙,他就消失了。之后,你问我我问你,都说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这条特大新闻被大胖子添盐加醋发布出去,引发了同学们的严重好奇。老师也开始关注此事,并介入调查。
牛史开始逃学,他被自己吓坏了。整天整天地坐在牛家庄后面的池塘埂上发呆。周围的松树林里传来各种鸟虫的声音,池塘里也咕咕的有癞蛤蟆说话。他非常恼恨地发现,他竟然能听懂它们的语言!他试着对池塘说话,池塘里竟然有人回话,叫他好好做自己就行了。他的人类身份就变得更加模棱两可了。他埋在膝头上哭起来。哭着哭着,一团团墨黑的云就朝他跑过来,他见这云的后面有一群魔鬼在笑。当天空的眼睛在远处的山岭合上,天就黑了,暴雨张牙舞爪地占领了整个世界。他浑身湿透,但仍然不走,看着池塘的水一下涨上来。万物都沉默着,不发出一点声音,除了暴风雨狂摇松树林。他感到空前的孤寂漫上他的身体,就像这场暴风雨,浸透了他每一根头发。他最后问了问池塘,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没等它做出回答,他就转身回去了。留下一连串的雷,在身后滚动。
教室里的那些小脸蛋都凑在一起嘀咕,有人说,听见过牛史的声音,就像青蛙叫,有人说,不对,我听见像蟋蟀叫。
哧——你们都在造谣,我们才真正听见过他说话。大胖子叉着腰,站到了课桌上,高大得跟教室对面的相山一般,大家就都闭了嘴,听他的。他双手往人群一压,声音被压死后说,当真的,不骗你们,我真的听见他说话了,我想了一个星期,终于确定,那是萤火虫的声音!
切,萤火虫会说话嘛!
真的,不骗你们——我每次回想他的话,总有一闪一闪的光亮,那些话散成了满天的萤火虫,我听不懂,还看不见吗?这位威武的大胖子也急红了脸。
上课铃声早响了,他们吵得没听见,他们的老师走了进来,大家一股旋风,立即坐得整整齐齐。老师清清喉咙,对大家说,关于牛史,以后同学们不要再当着他的面议论他了。不过话说回来,老师也对他充满了好奇,他虽然不会说话,但并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孩子,他写的很多东西,老师也看不懂,这还不是隔阂问题,老师也得研究他。大胖子举手,老师问他有什么问题,他说,老师要研究他什么?大家都看着老师笑。老师一本正经地说,我只研究他交上来的作文,那些字明明是我教给他的,由他一组合,我就一句话也看不懂了,但我知道里面有很大的玄机。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写出那些神奇的东西来,可能是受了神启。老师,我们牛家庄的人都说,他不是人,他是神的孩子呢。一个牛家庄的孩子举手告诉老师。老师略一沉思,说,此话可信也不可信,也许是我们离神太久,忘了一些最基本的常识了。老师的一番云里雾里的话,说得孩子们更加云里雾里。从此,牛史在他们心目中,已经彻底不是一个人了。
牛史再次坐进教室,已经异常宁静了。他接纳了遍布全身的孤独,承认了自己的异质。但有一点是令他费解的,他明明说的是人话,为什么他们就是听不懂呢?那些花虫鸟鱼都能听懂的话,为什么到了人类这里,就变成天语了呢?
十二岁那年,他得了一场大病,差点一命呜呼。那仍旧是一个夏日的午夜,暴雨肆掠,屋后的粽叶被打弯了腰。他趴在两张并拢的条凳上睡着,自下午放学回来,双手垫在腮帮下,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趴着。原先,领养他的那家村民叫他吃饭,他没醒,后来又叫他上床睡,他也没理。睡到下半夜的时候,他从凳上滚了下来,也是“啪”的一声,把这家农户惊得老高,女主人起床扶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额,才尖叫,好烫手啊,牛史生病了。全村都被吵醒了,他们围着牛史,说,赶紧送卫生所吧。卫生所就在隔壁村,有人早就准备好了渡船,他们背他到了卫生所,叫醒了医生,医生拿了体温计一量,妈呀,43度了,他不敢接收这个病人。村民们又将他背到了县医院。县医院的值班医生赶紧叫来了专家,大家一会诊,最后都摇头,说是没有回天之力了。
牛史迷迷糊糊地听着呢。他似乎又回到了诞生日,呼吸艰难,叫喊不出。一层层的幔帐包裹着他,他无力撕扯。这时,他又看见那只手,在幔帐之外游走,他静下来看着。这是生死临界点,他想看清那只手是属于这边的还是那边的。到底,是长在什么人身上,这么诡异。
很久,它只是来回游走,刮响一种声音,很尖细,很隐秘,像是血液流动的声响,又像呼吸,他已经有一大段的呼吸接不上了。就在他要闭上眼睛的刹那,幔帐亮了,那只手一拉,“嚯”的一声,就有大口大口的氧气流进他的身体。他从病床上爬起来,看着穿白衣的医生和满脸悲伤的村民。村民被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情况,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医生。会诊的医生大眼瞪小眼,也很迷茫。莫非是回光返照?值班医生这么想着,赶紧拿了体温计再次塞进他的腋窝。在时间的滴答声中屏住呼吸,呆呆地看着牛史和牛史的腋窝。这是漫长的五分钟,村民们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有的经不住,跑到室外抽烟去了,有的一会儿看看医生,一会儿看看牛史,想从他们的表情里找到希望和安慰。黄琵的表情最安逸,她告诉自己,这孩子就是这么神,不会有事的。当值班医生取了体温计,在灯光下一照,心里大惊,不觉喊出声来,真是奇迹!其他的会诊医生都围了过去看结果,看完之后面面相觑,村民们看他们的表情都急死了。但他们什么话都不说,然后对村民们说,你们先扶着孩子到外面去等,我们要做最后的会诊。可是孩子——值班医生说,不要紧的,扶他下床吧。牛史却一蹦跳了下来,拉着他们出去了。他们在病房里折腾了很久,值班医生让站在窗边的牛史坐在椅子上,再量体温。他又进去关严实了门。外面的人只听得见里面有嗡嗡的声音,大概是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再把体温计拿进去之后,里面好像安静了一大段时间。最后,房门悠然打开,值班医生笑呵呵地出来说,没事了。啥叫没事了?牛二跟上去问。孩子没事了,这真是千年不遇的奇迹呢。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听医生这么一说,牛二手舞足蹈的,不停地拍打着医生的肩膀,说着感谢的话,医生先生先是忍着,后来扛不住,见了他的手要拍过来,就急忙躲避开。把村民们逗得乐了起来。走,回家去。黄琵过去拉着牛史的手左看了右看,摸了手臂摸背,最后轻轻地在牛史的脸上拍了两拍,果断地说。牛二不放心,问医生,真不要拿药?医生笑着摇了摇头,说,他什么药都不需要吃。黄琵接过话茬说,这孩子我早就说过不一般。牛二怕黄琵在医生面前胡言乱语,赶紧拉着走了。
牛史并不像他们那么盲目高兴,关于那只手,他想知道得更多,他想,这肯定是神的手。他要找到这只手,找到这个神,关键是,要找到他自己。从那一刻起,远方就在向他招手。
后来,他似乎领悟到了生命的真谛,只是轻浅地活在人类世界的边缘,不着急,也不慌乱。来来去去,都如一缕微风,与利益争斗无关,与身份地位无关,与爱恨情仇无关,与忙碌无关。不管在哪里,人们都把他当作一阵风,久了,就对他视而不见。而他看见的那些人,就跟他病着的时候一样,被颜色各异的幔帐包裹着,有薄有厚,他听见他们的呼吸都不是很顺畅,这让他难受。他想着那只手,有着利爪的手,如果能将这些病着的人幔帐都抓破,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无人说话,他就跟自己说,跟花鱼鸟虫说,有时候,被它们逗得大笑,为了释放这些喜悦,他把它们记在笔记本上,几年下来,积成了厚厚的几本。有一天,他突发奇想,把那些有趣的对话结集成一本书,还给它取了个名儿叫《得语集》。善良的村民们虽然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但他们坚信,这是神启,是神让他说的话。他们凑了钱,将这本书堂堂正正地印了出来,放在各大书店的书柜里。
五
对对对,利爪,手,我知道,这就对了。肖禾激动地说。我就是被这只手救的,我现在能够畅快地呼吸了。
《得语集》就是我生命里的那只解放我的手。阿蒂喃喃自语。
可是,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呢?阿蒂住了半个月还不见牛史的身影,有点把持不住了,她鼓足勇气问黄琵。黄琵说,唉,都是我们对他关心得不够,对他忽略得久了,他是在什么时候失踪的,谁也不知道。关于他的失踪,各家有各家的说法,你们问到我就问对了。她用了说民间故事的口吻对大家说,他虽然有那么多的父亲母亲,但跟我最亲。他们有的说他去浪迹天涯了,有的说他隐居山林了,有的更加离谱,说他行走江湖,打抱不平去了,这不成了大侠了吗?你们信吗?阿蒂肖禾互看一眼,不置可否。其实,他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是他十二岁犯病那年,我们从医院摸黑回家,在渡船上悄悄跟我说的。什么?您能听懂他的话?阿蒂肖禾都瞪大了眼睛等待着。唉,惭愧,我也听不懂。那天晚上,星星很多,天蝎子特别亮,他默默地捞起河水,看河水从指间滑下去,他从来不跟我们说话的,但那时,他突然凑到我耳边说了一句。那是天蝎子的声音。说实话,这几十年来,我一直琢磨不透这句话的意思,但昨天晚上,我突然就明白过来了。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说出来吧,出卖了他,不说出来吧,又不能辟谣,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呢?如果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秘密,那就不说吧。对吧?肖禾望着阿蒂说,阿蒂也点点头,说,我们要尊重他。可是,黄琵说,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村里这么多人等着他,我们不好交代啊。不说出来,大家就不会离开,这样耽误人,于心不安啦。唉,藏着个秘密就跟用编织袋锁了条毒蛇,觉都睡不安稳。
这下怎么又不知道去找村长了?牛二从堂屋里走出来说。
对呀,这事可非同寻常。我这就找他商议去。说着,摇着那把蒲扇,一颠一颠地往村里去了。
牛二在屋边的菜园子里浇粪,臭气随着风扑过来,阿蒂和肖禾都坐不住了。她们说,我们去帮个忙吧,成天在这里吃喝拉撒睡,也够烦扰人了。肖禾说。阿蒂虽然从来没干过农活,但天生喜欢冒险,此时跃跃欲试,捞衣扎裤的,好像准备下泥田似的。肖禾看着她笑,不用紧张,菜地很干爽的,不会弄脏了衣服。阿蒂红着脸说,我不是想准备大干一场嘛。牛二见她们拉开园门要进来,连忙喊着,免了免了,姑娘们,你们就好生呆着吧,这些脏活你们做不来的。说着,用长粪勺从粪桶里舀出一瓢粪,往那些青菜根部一点点地浇过去。我们采辣椒吧。阿蒂看着那些挨挨挤挤的朝天椒,手足舞蹈的,就要去摘。
这个行,如果你们不怕臭的话。堂屋里有一个菜篮,拿来摘些辣椒晚上吃。牛二说。
要是换了牛史出生之前,村里来这么多吃白食的人,就像遭了蝗虫,禁不得两天,整个村子就会被吃空。现在不同了,种下的庄稼跟吸了仙气似的,种一得五,胡乱种下一蔸南瓜,就会收获几十个健硕的瓜来,母猪一生就是好几十,旺气挡也挡不住。这么多人来到村里,村民们没皱一下眉头,就统统接纳了。莫说这些人都跟牛史沾亲带故,就算是一群陌生人,来到村里,他们也会像往常一样,拿出好客的本色,好生待着。
肖禾进屋去拿菜篮,她来到这里,身子慢慢丰盛起来,好像里面装满了幸福的水,走路时,里面的水一荡一荡的,连背影都像一个甜蜜的微笑。阿蒂看着那些挤挤挨挨的辣椒,心痒起来,她抓住一把挤在一块的辣椒,用力一拉,糟糕,那支辣椒枝一起被拉了下来。牛二见了,藏住心疼说,摘辣椒要从辣椒柄处掰,不然会伤到树的,你看那树上还有很多小辣椒和花,还可以结好几拨呢。哦——阿蒂万分惭愧,再不敢动手去抓辣椒了。肖禾过来,说,你要是手生,就左手扶稳枝干,右手去掰,既不会伤到枝,也不会摇落花。好,我再试试。阿蒂心有余悸,但又不服气。果然,只轻轻一掰,就下来了。
还没摘过瘾呢,村里就当当当地响起了钟声。牛二说,要开村民大会了,你们去洗洗手,一起去开会吧。
大家端了板凳,坐在茂密的树荫里,村长站在挂了钟的古樟树下说,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你们辛苦了。虽然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冲着我们牛史来,但这么久了,大家也没个结果,我们于心不安啦。我们也跟牛史失去了联系,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又能在什么时间回来,所以,只能根据他失踪之前留下的一些怪异行为,来猜度他离开的原因,希望能给大家一个交代。大概,他也不是什么神,没大家想象的那么好,他有时也很迷惑的,特别是对他的身世和“一只神秘的手”耿耿于怀,他非要弄出个所以然来,这不,也不知道上哪找那只手的主人去了。依我看啦,能有什么神秘的手,说不定是一只老鼠的爪子呢。他开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他期待的笑声没有响起来。仔细看大家的神色,都那么沉默,又略有所思的样子。这群人,说实在的,他也是不懂的,跟那个牛史一样。不管怎样,他也是要向大家摊牌了,他干咳几声,硬了硬心,说,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我们牛家庄是欢迎大家的光临的,但是,又怕因为牛史,耽搁了大家的前程,所以,在此规劝大家,不要再盲目迷信牛史的什么鬼话,都回去吧,该干吗干吗去,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他说完之后,见大家仍旧还是沉默的一群,他也把不住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就想测测民意,于是说,同意我的意见,愿意回去的请举手表决。他把自己的右手举得老高,想搞个示范带头的作用,但是,时间嘀嗒而过,还是没人响应他,他那只英勇的手便蔫了下来。这群人到底怎么了?他吓得冷汗直接从后颈脖冒了出来。他决定换个方法来测民意,就点名让他们来说出自己的想法。他认为男人应该是最具理智和责任感的,也应该最具备号召力,就点了一位男子来说想法。只见那男子不急不忙地站起来,反过身子面对着大家说,我相信,大家都跟我一样,都是从绝望里逃出来的,那种没有尊严,没有希望,没有光亮的生活,我是一刻也不想过了。我不是什么追星族,但我把牛史当成了理想和信仰,他单纯边缘的生活方式,就是我所向往的。是不是,同志们?是——我跟他神交已久,他在不在这个村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有他生活的气脉,我可以长期在牛家庄生活下去,如果村长大人不把我赶走的话。村长一听,汗冒得更凶了,他只得对他笑着说,兄弟说的哪里的话,你不嫌弃我们这块穷乡僻壤的地儿,我们已经深感荣幸了,何况,你是牛史的兄弟,也就是我们的儿子,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漂亮话说是容易的,但后果变得更加严重了。他往额头上抹了一把汗,脑子咕噜一转,想到了更加弱势的人——女人,而且是与农村生活不靠谱的女人。要想在这么清苦的地方生存下去,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兴致能支撑得了的。他点了一个最不适合在这里生活的阿蒂。阿蒂环视了一下大家,用她曾经的豪放语气说,要赶我走吗?没那么容易,姑奶奶我既来之则安之,我冲的,就是要做牛史的媳妇来的。他回来不回来并不是关键,关键的是,这里有他的气息,有他的精气神,这些足够支撑我生活下去。我会开一家店来养活自己,乡亲们不用担心我。我表态完了。她语音一落下,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完了完了,村长一脸沮丧,他是完不成村民们交给他的任务了。之后,他们再开会协商,既然他们都铁了心不走,那么就得好好规划一下。
村里从村后划出一座山林,给这些外来者修房子住,他们只从中象征性地收取一点租金。阿蒂与肖禾合伙开了一家超市,每天热闹非凡,成了牛家庄的集贸中心。还有人把牛家庄剩余的瓜果蔬菜打包好,运载出去,来获得利润。但也有一部分人成天就在附近的山山岭岭闲逛,像以前的牛史一样,来去无影,谁也不知道他们脑子想的是什么。让村民们费解的是,十年过去了,外来者不但没有厌烦这里的单调乏味,没有因牛史的音讯全无悲观失望,反而更加迷恋这片土地,更加崇敬牛史。随着《得语集》碰上的人越来越多,迷上它的人就越来越多,来到牛家庄的人也就成倍增加。新来的寻访者,与先前来的人一样,都是些怪诞的人,带着一脸的憧憬,和清一色被尼龙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绝望底色,而且来了就不走,住上一段时间,那层尼龙纸似乎就被地下拱出的新芽顶破,脸色都变得红润起来,神情安定,悠然自得,一副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村民们因出售了剩余农产品,有了点钱,就想,这么多神秘人物在村里走动,他们穿着讲究,碰上阴雨天气,村里的路会脏了他们的鞋袜,于是商量好从江河里捡来鹅卵石,将村里的巷子都铺设成石子路,为了美观,他们还将鹅卵石铺设成各种图饰,以光芒四射的太阳为主要图腾,附有蝙蝠、梅花、向日葵之类的吉祥图案,这么一搞,村里显得赏心悦目多了。住久了的人,果然像牛史一样,能跟万物说话,能平和地生活在繁华世界的边缘。一部分人宅在家里学着牛史写起书来,他们的书籍继承了《得语集》的气脉,丰富了牛史的情趣和思想,在外面的世界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热潮。这里的人气越来越旺,名声不胫而走。世界各地的精英会聚到这一块神秘的土地上,他们不建造工厂,不开山挖矿,只是向外输送一种精神,一种信仰。越来越多的人喜欢贴近大地生活,越来越崇尚一块土地,那里,有一种单纯的等待,有一种清澈的思念,有一种炽烈的热爱,有一种平淡的情怀,有一种美丽的希望,有一种人之为人的尊严,有一种神启的智慧,它们汇聚成一股神秘的文化,到处流传。
有一天,阿蒂心血来潮,她跑去跟村长建议,是不是在村里塑一尊牛史的像,让同她一样等待牛史的人能把思念落到实处?这个建议把村长吓了一跳,他说,只有给死人塑像的,哪有给活人塑像的!这个事我不能做主,还是开个村民大会决定吧。阿蒂哦了一声,像蔫了茄子回到她的超市。肖禾问了她的情况,觉得她的这个提议很有建设性,坚决支持她。可是,村长说,这像一塑,是不是就把牛史塑成死人了呢?阿蒂还是一脸悲伤地说。有这样的说法吗?肖禾也沉默了。
村民大会是在当天晚上召开的。外来者也都算是牛家村村民。他们还是集聚在那棵古樟树底下,商议表决此事。
外来者大多是支撑阿蒂的提议的,但又有悖于生死观的看法,大家都沉默着,不敢发言。后来黄琵站了起来,打破了沉默,她振振有词地说,按理,活人是不该塑像的,但牛史他不是人,他本来就是太阳神的孩子,本来就该让我们敬仰的,我们只是做了我们应该做的。她一语激起千层浪,大家都如鱼儿吐着泡泡,言之不尽的样子。后来人群中有一个男子站了起来,说,不管牛史是人还是神,在我们的心中,他就是一种信仰图腾,一个精神符号,一种文化象征,也是牛家庄兴旺发达的源泉,他回来,是我们的兄弟,他不回来,也是我们的兄弟。没像,他在我们心中;有像,他还在我们心中。只是,他还切实地在我们眼中,在世人的眼中,这也是一种传播,一种具化的力量。我还是支持塑像。钱由我们大家出。好——一阵热烈的掌声作了最好的表决。事情就这么定了。阿蒂顿时热泪盈眶,她仿佛看到了她日思夜想的情人,就站在她的眼前,日夜陪伴着她,给她无限温情和力量。她最后补充说,一定要有他的《得语集》。大家也都同意。
一个月之后,像塑好了,就立在古樟树右边,阿蒂从她的窗口,能看到他英俊的侧面。他正在跟一朵花交谈,并把这些话记录在《得语集》上,他的身后有清澈的流泉和美丽的树林。
深夜,阿蒂坐在窗口,手捧《得语集》,含着泪水对他喃喃地说,在绝望的背后,总会有光,它是太阳神赐给我们的礼物。而爱,是唯一值得等待的。
责任编辑 赵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