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的精神谱系

2013-12-29 00:00:00何英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3期

论及周涛,人们总是想用更华丽的修辞盖过他,因为周涛的文字激起了对等的好胜心;他目中无人颐指气使,文气文势不容你温温吞吞口讷言拙;他招式凌厉锋芒毕露,天马行空我行我素;要想评说他,人们最终被逼到就犯的区域里:修辞对修辞、现象对现象,同义反复地阐释理解,还是没有说清周涛何以成为周涛,他的精神根源在哪里,他的精神谱系如果成立,他在中国当代散文格局中的意义才能真正明晰起来。

周涛之“狂”

论周涛的诗文,不能撇开周涛这个人。像英美新批评那一套,把作者完全排除出研究范围绝对不适用。再没有比周涛与他的诗文更互为一体的了。即使不读作品,先接触人,周涛也一定会给你留下终身难以忘记的鲜明印象。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他的诗文都只是更好地张扬地表现了他这个人。在所有有关周涛的趣闻逸事传说中,他的“狂”是被说得最多的,有时人们委婉地称之为“自信”、“骄傲”,口无遮拦,有时则直言为“狂”。贾平凹就赠其字幅“狂涛”,他自封“军中诗首领,天山文霸王”,还书法之后转赠他人。对于推销、宣传自己,周涛不但说在嘴上,而且写在纸上,不怕评论界说三道四;他赞扬自己的作品《麦子》是“神来之笔,时间漫笔,堪称神品”;他说:“在同代人中,我无法做到崇拜谁。我和贾平凹的散文都好,各有风格,难分高下。”宣称“只崇拜鲁迅佩服孙犁,我的诗歌散文比徐志摩的强……”有人说他是真人,不谦虚几乎到了有口皆碑的地步。许多年前就听说他宣称自己是“全军第一美男子”,但周涛的散文却果真富有“狂”的精神,气势张扬,文体放荡,内蕴逼人。周涛散文的另一特征是写得放纵、随意、睿智、松驰。在周涛的心灵深处,在他的“狷狂”、“强悍”的外表背后,隐藏着对大自然和超自然力量的虔诚的崇敬和膜拜。

人们,尤其是内地人论起周涛,对他的评价跟新疆、西部这块地域几乎是画等号的。周涛是新疆文化的代表(余秋雨),边地哲人(查志华),西北边陲的一座奇异山峰(高建群),中国西部的“东方之子”(李永欢),新疆文化的魅力(朱又可)……新疆成就了周涛,周涛的写作与新疆这块地域有着扯不断的联系,新疆是他书写的对象,是他产生情感灵思的灵感之源。他说,让中国的拥有伟大山河和多民族历史文化的西部讲出它的身世和经历吧——这一天不会太远。他是这样做的,也最终成为新疆、西部最有力的代言人。但这些都是周涛诗文的表,是表现,是什么最终促成了这些表现,周涛的诗文何以呈现这种面貌的根源,他的精神谱系又在哪里。任何一个作家都不会是天生地长的,他总有自己的精神根源,周涛的根源在哪里呢。

周涛诗文的“师心遣论”、“使气命诗”

“师心使气”语出刘勰的《文心雕龙·才略》:“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殊声而合响,异翮而同飞。”所谓“师心遣论”,就是以心为师,以心为宗,创造性地发挥议论,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所谓“使气命诗”,是凭借一种气势才气作诗,充分显露个性才情,把诗写得曲折有致,使气脉一贯首尾。所以这“师心”、“使气”,既是思想感情的真实流露,又是无拘无束尽展才华地自由言说。

纵观周涛的写作历程,他诗文的精神气质与美学风格,与中原内陆、东南沿海的区分是鲜明的,他在对自己文化身份的归属上,是有着某种自觉意识的。实际上多年来的写作,似乎都在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向内陆中心喊话”的人,是发誓要把“一块从未被说出的高地”说出来的人。他在这么实践着的时候,中原文化温良恭俭让,讲究温柔敦厚的那一套自然全部被抛到脑后,新疆、西部的粗犷、粗粝、雄伟、酷烈,有着史前一般大美的所在给他的暗示,使他的诗文直接地接受了这种自然决定一切的地域的影响。是自然的,也必是自由的,新疆地域的辽阔、山水的雄奇博大,文化的丰富杂糅,千年来孤悬塞外的寂寞与荒芜,都使周涛的诗文呈现出作为首位本土代言人的诗人作家所表现出的那种急切的责任感,他基本上没有前人可依据,在他之前的新疆文学只是一些贬臣或者内地人的游历之作所形成的依稀隐约的不能称其为传统的一条细线。周涛是拓荒者,他只有自铸伟辞,但他从没有寂寞荒芜、身处边缘可能会有的自卑,相反地倒一味张扬起雄踞高地的孤高狂傲,纵横捭阖地自管自无视一切现成的规矩和法度,从而在其精神向度上,体现了魏晋风度之狂放自由,他的诗文都只是凭借“师心遣论”、“使气命诗”来写就的,全凭心灵、气势很多时候甚至显得自由、随性地来自铸伟辞,从而与中国当代文坛的主流写作区分开来,呈现出个性卓然、独树一帜,以精神贵族自居的古典气质。

周涛诗文的名篇:诗歌《野马群》、《致新疆》、《对衰老的回答》、《长途客车》、《有一个人骑马来自远方》等;散文《巩乃斯的马》、《伊犁秋天的札记》、《和田行吟》、《吉木萨尔纪事》、《哈拉萨尔随笔》、《猛禽》、《二十四片犁铧》等,自来说的人太多,其中自然不乏知心的理解与精彩的分析之作。其实,从张扬个性、卓然不群、狂放自由、傲视天下的文气文势以及师心使气的创作方法来说,长诗《山岳山岳 丛林丛林》和长篇散文《游牧长城》最为集中地体现了周涛成其为周涛的本质特色,周涛立足于大文化的文化史观、天马行空的自由思想、天才的语言想象以及顾盼生辉的人格魅力。

2000余行的长诗《山岳山岳 丛林丛林》以一个战地随军记者的身份,描写了那场著名的战役。对这场从1979年陆陆续续进行到1989年的战役的信息,人们知道最多的是《高山下的花环》,以及一批电影所提供的时代主流意识形态范畴里的表现之作:《自豪吧,母亲》、《凯旋在子夜》、《新兵马强》……在80年代初大量涌现的取材于自卫反击战的文学作品中,这首完成于1986年的诗作大大地超越了时代。英国桂冠作家迈克尔·莫尔普戈的小说《战马》,与《山岳山岳 丛林丛林》有着相同的艺术旨归。这部写于1982年的小说被好莱坞名导史蒂芬·斯皮尔伯格于2011年拍成同名电影,该电影虽然最后没有获奥斯卡奖,但一举夺得了包括最佳影片奖在内的6项提名。《战马》从一匹马被征为战马之后的经历见证了人类战争的血腥与虚无,而充斥其中的人文情怀更是寄托在一匹马身上,从而引发人们对战争的更深思考。当观众看到伤痕累累终于就要摆脱战争的战马,在英德两军对垒的战区里左冲右突,最终被层层铁棘藜防线挂翻在地,身上缠满深深刺入皮肉里的铁棘藜防线,无不流下热泪。最朴素自然的普世价值观所能带来的艺术震撼即在于此。同理,长诗《山岳山岳 丛林丛林》也因其人类主义的思想背景、普世价值观而闪耀出永恒的善与美。

最终取用了这种人类主义的价值观的周涛,便是听从了心的召唤。他以心为师,尽显率真,不能违背他从人类的眼光来看待战争的良心:任何战争,不论理由多么堂皇多么正义,所带来的残酷血腥地以人类肉体的消灭为惨重代价的事实就值得去深入思索和质疑,探寻战争背后更为深广的人性,挖掘更为人道的世界秩序的可能性等等更深入深邃的思想情感才是周涛想要表现的。这首长诗是典型的“诗心以遣论”的表现之作,正因为周涛站在人类主义的高度上,他能以客观超然的态度来描写战争,也因此超越了狭獈的民族主义和非此即彼的国家立场,从而体现出一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人文情怀。这一人文情怀对周涛而言显得尤为难能可贵:超越自己的军人身份,在《高山下的花环》等所表现出的可歌可泣高尚主流价值之外,周涛对同一场战役的描写的冷峭犹疑,对“敌人”的同情温情,简值就像一个不务正业、置身事外的二流子。

鲁迅曾说,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可见作文时的真性情,敢于亮出自己与众与旧时都反对的新颖思想,在鲁迅看来是更好的。阮籍发言玄远,嵇康则轻肆直言,嵇康的艺术成就艺术魅力却因此具有了更绚烂夺目的光芒。

《山岳山岳 丛林丛林》的开篇就显出它独立的眼光与视角:“有一天,我接到一纸战争的请柬/×月××日赶到,其它的什么也没说/但我马上明白了:士兵们就要开始他们的工作/那件庞大、笨重、喧闹的工程/已经在一支红铅笔下破土。”可以想象,周涛在写这场战争时一定想到了史诗《伊利亚特》,可以明显感受到那种要做战争史诗的气魄和真正史诗的超然气度。也正是史诗的创作雄心使周涛立于超然时代的眼光和情怀。他直言战争的残酷和不义:它脾气古怪性格阴险多变/它喜欢看肢体横飞的杂技/听呻吟之歌/欣赏死人渐渐凝固的表情/它是死神年龄最小的弟弟。他是这样描述战争的原因的:好得不分你我,但总有一天算总账/先是有些不快,后来因为一些事生气/先是不想再提起对方/后来挤压的怨恨越来越深/用冷枪冷炮吵了一架|吵着吵着动了手,鼻子流了血/于是各自抄起真家伙/他妈的/看我怎么收拾你/战争开始了;他是这样描写来自战争另一方的俘虏的:我和他们聊天……但并不影响他们用双手/恭恭敬敬地接我递过去的香烟,我撩起衣衫看他肋上弹伤/轻轻抚摸了那存有弹片的脚踝。他敢于承认,对于战争,他是不理解的:在它面前/我将永远睁大/一双孩子的眼睛。而最为深邃动人的插入式描写,莫过于在这场雄性的残酷角逐中,一个女人的形象:那妇人的心猛地沉落/如夕阳跌进了远方那一片山岳丛林/我朝着那妇人的心沉落之地而去……她的牵念或许才是我此行的惟一目的/旁的人想的全是一件事:受挫,还是胜利/她想的只是一个人:活着,还是死了/只有一个声音是最真诚的,那妇人说/坟墓,把你里面的人还给我。年轻的战士:哼着歌聚在一起打扑克/钢盔坐在屁股底下转椅似地舒服/他们说/在洞子里沤烂,还不如在阳光下被炸飞起来痛快……战争的疯狂和血腥:从这惊天动地的巨兽喘吐中/士兵听见了属于自己的可怕威力/恐惧被时间拉长的徘徊着的影子/也倏然间失了踪;而其他的人,有的血肉涂抹在树枝上/有的肢体分离,被抛得很远再也接不起来。这些多声部中不忘别的声音:无数昆虫在墙角清点金币和首饰的声音;还有可怜的二班长:无辜的梦游者啊/你暴露了你的也是全体士兵的心思。作者思索:军队是一种工具/但军人是人/假如真能听到士兵们的语言/那一定才是真实的诗……作者对烈士这个词的质疑:在这个让人难以割舍又让人无比唾弃的世界上/被弄糟了的东西细菌一样无所不在/包括词汇,包括语言/它们原来的朴素含义被蒙上尘垢/被一些油腻的脏手使用得像一纸货币。对自己是否有权保管自己的生命:我有权保护它吗/我有权不把它交给别人保管吗/我能够自己决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慷慨地把它献出去吗。对军事文学的嘲讽:所谓军事文学,只不过是战争的私生子……穿上合体的小军装/还说:瞧他多像他的坏爹战争呀……要敢于主动地拥抱战争/争取生出第三批英雄儿女……

看完这首长诗,除了佩服作者天才的心灵和才华,作者的要做史诗的气概、气势、气魄、气场,怎不令人倾倒,这是一首全方位立体呈现战争的史诗性著作。

很多人都看到了周涛散文的诗性,从诗人转型写散文的作家似乎都摆脱不了诗的影子,这是这类作家的优势,但也要看尺度分寸的掌握能力。周涛无疑是实现成功转型的诗人散文家,论者大都倾向于认为其散文成就甚至超出了他的诗歌成就。

周涛散文创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一些上述的散文篇章后来结集出版为《稀世之鸟》,这本集子可视为周涛初试散文的战果。事实也证明,周涛出手不凡,中国散文界为之一振,横扫当时流行的几近僵化的散文模式。他那大山河气派的大物象大气象和大容量,烈风猛禽、汗血神驹、维吾尔庭院、哈萨克草原……像一股来自西部高地强劲狂野的疾风,令读者在猝不及防中被这野性自然的西风所征服。此后90年代初的《读〈古诗源〉二十三记》以及长篇散文《游牧长城》,确定了周涛在中国散文界的重要位置,任何一本中国当代散文选不可能漏选周涛的作品,也遂有了“南余北周”之说。

如果说长诗《山岳山岳 丛林丛林》更多地体现了周涛的“师心以遣论”,那么长篇散文《游牧长城》却充分张扬了周涛“使气以命诗”的以文气文势来写作的古典风度。所谓“文以气为主”,正是一种以作家个性气质为最大参照系,来审视文学作品风格特征的理论构想。曹丕说“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也就是说,气壮不壮,是巧还是拙,即使是父兄也不可能传授给儿子和弟弟。这就强调了个人素质中的先天禀赋,而这一禀赋甚至不是后天强力所能改变的。这看似唯心主义的天才观,实则包含着对民族文化心理传统所历史积淀而成的“集体无意识”的一种不自觉的猜测和把握,有其合理因素。

《游牧长城》自问世以来,颇遭质疑。周涛“轻肆直言”,不论考证不做研究地随意比喻寄兴,“基本上只是一种关于长城的游记或随笔的连缀”,“缺乏形式架构上的经营与创意”。“之所以出现了上述种种的‘不足’,关键在于作者的文化准备上的差脱……没有扎实的学术研究以及牢固的学术观点做后盾,仅仅是‘游牧’两个月,是连走马观花也不够的,发言的困难和窘迫是可想而知的。”这些批评自然有道理,但也不尽然,要看放在哪个范畴里。

周涛的这部散文不适用太理性逻辑的评论方法去观照,如果要把它当成一部有根有据的学术或半学术论著去阅读,注定会大失所望.这就是一部具有游戏精神天真姿态的天才之作,全凭作家的天纵才情伟岸气势,要的就是阮籍《咏怀诗》82首那种使气命诗,慷慨悲歌,兴寄无端。“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的艺术感觉,这种古典诗文的美学价值难道在当代就不应存在并光大起来吗,情寄八荒之表的天才表现而今还有几个作家能达到?13万字的结构,就为长城而铺就,这一口伟岸的长气,又有几个能有?周涛的写作从来就不以引经据典考据成癖掉书袋为其撑腰,他是知识分子,但更多的是一位心灵上的知识分子,他的话语系统是一种听从心灵、从心里流出的带有古典诗文传统与民间话语糅和的自然方式。他的狂放气质决定了他要自铸伟辞,《游牧长城》就是一部作家自己心目中的长城史,一部他理解的中华大地千年文明史。对这样一部全凭个人“兴寄无端”之作,除了欣赏钦服作者天才的想象比喻,纵横捭阖以文学揣度历史的自信之外,还有什么必要像外科大夫那样打开这部散文之躯去一个器官一个部位地检查?作者的目的,无非是让他自己和读者”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

要是对其不论考证不做研究的写作方式不做追究的话,对其结构的随意连缀的指责也大可不必了。读者要是想读一部权威正确的长城史,这样的书籍一定不在少数。《游牧长城》所能提供给读者的首要价值是审美,是一种兴寄无端的天纵才情古典情怀。知识只是副产品,如果能以这样的眼光来看《游牧长城》,又有几部比游牧长城更个性更大气更审美的美文呢。

《游牧长城》中每写一地方上的人通常被认为是写得最精彩的:《甘肃篇》中的《户儿家》、《黄河母亲》,《山西篇》中的《酒一样的乡情醋一般酸》、《官场印象》、《鲁臭小》、《云岗的佛在微笑什么》,《陕北篇》中的《兵马俑的后裔》、《遥怜小儿女》,能在三言两语三勾两划中就将人物的精魂勾画出来。周涛就有这样的才能,也许正因为有这样的才能,他不耐烦细细款款工笔工画地去现实主义地写,诗人的心性使他更倾向于诗的高度凝炼、夸张和力度。而《深夜倾听海》这样短制却惟美的结尾,正符合了古人作文讲究豹尾的审美总结,令人过目难忘。

总 结

看完厚厚一本《众眼阅周涛》,似乎再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秘密了,周涛的风格就是大江大河地尽数泼将出去,不以未尽之意为宏旨,人们的阐释理解也没有超出周涛文本自身更多的意义。只有韩子勇以评论家兼友人的身份,看出周涛是古典的,他精神上的贵族气,即使写鲁臭小,读者看到的似乎还是贾母对刘姥姥的怜贫惜下和一点好奇心。同样因为这份贵族气,周涛可以睥眤世间流俗,不为所动不与人同,诗文如高天流云灵光乍泄;一个精神上的贵族的目光,注定会以凌空高蹈纯粹审美为归属,要走的路也注定是一条不沾尘世琐屑的精神孤旅;他桀骜不驯,叛逆成性,“我就是章法”的为文个性,“狂涛”气质,他“师心以遣论”、“使气以命诗”的写作方法,这潜隐的一脉精神资源,现代文学史上可以找到鲁迅,上溯1700年,可以找到魏晋风度的正始名士、竹林七贤,这从来都是中国文人的一脉血缘,它潜隐在中国知识分子的血液中,成为基因密码代代流传,不知哪时哪世钟灵毓秀到哪一个人身上,遇着天时地利,终于基因突变成一代文学巨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