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乱表象下的潜意识活动

2013-12-29 00:00:00常溪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3期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家不是历史的记录者,而是存在的探险家。他在《小说的艺术》中提出了自己的小说观,即小说必须“发现”并“询问”“存在”,以免“存在的被遗忘”。即使是小说的形式,昆德拉也否定了形式操作的单纯性,认定形式是用来回答“什么是人的存在”这一命题的。①

瓦当说:我的智商不高于我小说的人物。正如昆德拉的“探险”一样,瓦当在他的小说中同样地是在探讨人生的真谛,爱情的真谛。纵观瓦当的小说创作,爱情无疑是其创作的中心。他探索的,是复杂的爱情体验。透过主人公盲目的、荒诞的、出人意料的,甚至有时候是精神错乱的外在的行为和语言,作者想要达到的是爱情本身,是潜意识里爱情的自在,是人性中鲜为人知的那一面。在叙述的透明和核心的黑暗之间自然地形成一种张力,显得扑朔迷离。

爱情本质的探寻:欲望的本能

爱情是瓦当小说的核心,但是他笔下的爱情都是绝望的混乱的,没有希望的,但同时又不能放弃,不想放弃,却没有出路。在这个浮躁而物质的时代,瓦当以细腻而敏感的笔触直逼灵魂深处,以童年记忆和经历为主的早期小说集《去小姨家》融合写实与想象来描绘爱情的荒诞;以“多情”为主题的短篇小说集《多情犯》异类地诉说着爱情的心灵;以婚后生活为主题的长篇小说《漫漫无声》在无数的矛盾和纠结中描述爱情中的孤独;以痴人呓语般意识流叙述方式取胜的长篇小说《到世界上去》表现爱情的疯狂和无解。

读瓦当小说,给人最强烈的冲击感在于伦理道德的冲击。瓦当说,他在创作的时候并没有固定的要表达什么样主题的想法,但是恰好大多数都集中在爱情这一主题上。作者说:“在后现代社会里,当生活问题解决后,各方面都比较富足时,人遭遇到的最大动荡很可能来自爱情,而且这是每个人都逃避不了的。” 瓦当小说中的爱情多是婚外恋,无论是精神出轨还是肉体出轨,成功的还是不成功的,敏感而孤独的现代人对于平淡婚姻的反抗与挣扎,会给人带来一种道德上的压迫感。而文学恰是一种想象的情感的世界,是人类包容力的最深刻的体现,文学与道德无关,文学要表达的是自由,追求的是真理。现实生活中婚姻束缚下的感情并不一定是真正的爱情。而瓦当笔下的主人公的故事,正是大多数现代人不敢直面的内心,他将人们潜意识中的想要出轨展现在小说中,逼真地呈现出现代人的精神困境。

在瓦当小说中,《都柏林人》、《圣诞快乐》、《多情犯》、《湮灭》、《从白沙瓦到纽约》等作品都是以爱情为主题的,或悲或喜,或愁或怨,从不同角度展现人物的内心。《都柏林人》的主人公连名字都没有,“他”和“她”的故事映射了每一个你我他。男人的妻子去世之后,陷入深深的孤单和寂寞中,偶然的机会认识的年轻女孩带给他新鲜的感觉,可是女孩有男朋友。女孩对男友C的感情更像是同情、怜悯,“C出生在一个小地方,他是个孤儿”;“他很聪明,考了全国一流的大学,直到读完博士”;“在遇到我之前,他从没交过女朋友。……他怕爱上一个不爱他的人。……所以他特别珍惜我”。在女孩对男友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女孩对男孩并没有太多的爱,在她的描述中看不出一点女孩对男友的依恋、崇拜,却缺乏深深的爱恋。有的只是家庭背景、教育背景,还有最重要的珍惜她。女孩的爱情正如大多数必须面临现实的女性一样,考虑的是现实的问题,而对于精神层面的需求、对真爱的追寻却没有坚持。这样的感情经历恋爱、结婚、生子,就演变成了平凡而又无聊的生活,没有激情没有新鲜感,不可避免地就会反抗婚姻的束缚,想要逃脱婚姻的牢笼。而女孩与男人之间的感情则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意识跟随感觉,纵然这是不道德的,纵然这段感情必然没有结果,两人还是不能自己。在男人和女孩的爱情中,欲望的本能超越了一切。弗洛伊德认为,性是人最基本的内在驱动力,是无法彻底消灭的一种能量。男人对女孩的爱在他的几个梦境中已经得到明显的表现。“有一段时间,他反复做过同一个梦。他梦见这个女孩多年以后的样子,在街上,她带着自己的女儿,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眼睛说明了一切: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表白?只要你一句话”。而女孩却固执地掩饰自己的潜意识,是道德的力量强迫她反复重复着小C对自己的爱和男人不如小C的借口,而不让男人与之发生正常的性关系。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说:“他们当中有许多变态的人们,他们的性活动和一般人所感兴趣的相离很远。这些人的种类既多,情形又很怪诞”,这些“不近人情的虐待狂者,专门想给对方以苦痛和惩罚,轻一点的,只是想对手屈服;重一点的,直到要使对手受重伤。”女孩正是弗洛伊德的这类患病症的对象中的一员。她深深地爱着男人,与小C不同的是,对男人有着精神上不可言说的依恋,但是年龄的差距、母亲的压力等伦理道德的因素压制了她的欲望,她以她特有的方式在性上来虐待和惩罚男人,想让男人屈服,来满足自己不能得到爱情的复杂心理。在男人和女孩的爱情中,两人都有一种隐隐的恐惧和疼痛,这样的爱情注定是个悲剧,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两人都陷入深深的痛苦中,这正是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在真爱面前,没有几个人能够不顾现实的因素、不顾道德的束缚而坚持自己的选择。女孩最终为小C对自己的痴情感动,回到小C身边,与男人断绝联系。男人在几个月过去后的一天收到女孩的短信:今晚读《都柏林人》的最后一篇吧。几个月,男人无法忘怀,女孩同样也是,《都柏林人》最后一篇《死者》,“虽生犹死”的不只是男人,还有女孩,同时死去的还有他们的爱情。小C同样是个悲剧,“他怕爱上一个不爱他的人”,而最后还是没能避免这样的命运。面对命运的安排,人永远是渺小的。现代文明的发展使人类的控制范围大大扩展,我们可以控制动物、植物的命运,甚至可以改变天气的变化,但在这异化的社会中,爱情何时到来,以及能不能抓住,我们却完全不能掌握,在命运的安排下,再加上伦理道德的约束,现代人的内心充满了孤独、无奈、疼痛与恐惧。同样的,《多情犯》也是凄美的爱情故事。事隔多年,他回到那座小城,半梦半醒之间再次遇到多年以前的那个她,她对他说了句“你好”,“那声音交织着悔恨、恐惧和委屈,令他再次真假难辨”。

透过那或许存在过,又或许从来没有过的爱情故事,真实与幻想混混沌沌,我们已然无法将现实与梦境分开,记忆中的即是存在的。是否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又有什么关系?在“我”的思维空间里,那确实发生过了。在现实与幻想的冲突下,在杂乱无章、如同妄想般的叙事缝隙里,一点一滴的虚无从中溢出,人生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人性又将何去何从,一切关于本质和规律的东西都黯然失色,康德给本能下的定义是“本能的行为”,“一种并不存在明确意识到的动机和目的的行为方式”,“推动它们的仅仅是模模糊糊的内在需要”。本能被感觉为一种内在需要,本能行为的一个特征就是意识不到隐藏在行为后面的心理动机。在瓦当的小说中,爱情就是本能驱使的,或者是爱情就是本能的一部分,其模糊性是我们难以捉摸、难以解读的。

作者说,爱情是人生的最后一道防线。爱情不是欲望,更不是物质,而是一种飘忽不定的存在。瓦当的小说描写了一段段苍凉而忧郁,却没有结果的感情。隋遇、德家、索伊、皎蘩……主人公看上去仿佛不是人世间的一部分,又好像是人世间的每一个你我他。诚然,我们每个人都会面临或者已经经历爱情,究竟有几个人的爱情能像贾宝玉与林黛玉、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凄美动人呢?作者写出了现代生活困境下,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在无意识或者潜意识支配下的感情世界、围城内外的感情纠葛。知识分子的确是一种特殊的存在,他们伤感而激进、颓废又热情,追求不同于普通大众的细致而精美的爱情。他们的精神世界更加复杂,看待问题更加一针见血却又无法解决,常常会陷入困境,因此要诉诸爱情这最后一道防线来进行救赎。作者将他的思索从精神层面展现出来,形成一个时空交错复杂的世界,将爱情写成一桩桩悬而未决的案件,给读者留下了足够的想象和解读的空间。

小说中潜意识的解读:孤独的生存状态

瓦当小说中人物的语言和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一定的混乱性和荒诞性,我们猜不透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他把各种动作以及人物的心理活动描述得尽可能细腻,去引发读者对于平时我们不经意而为之的细节产生联想和思考。这些动作和言语的背后都是潜意识在支撑。

比如《马尔的梦》中,马尔跟张华并不熟悉更谈不上是朋友,偶然的梦中出现的书名让马尔想到要去找《成本会计学》这本书。书中一张纸条上记录着张华的通信地址。这是张华的妻子请求马尔——张华最好的朋友——给正在劳改的张华写信时留下的。实际上,马尔并不是张华最好的朋友,他不是任何人的朋友。但是在张华妻子的要求下还是坚持不断地给狱中的张华写信,即使很讨厌张华的母亲但还是把自己要出差到张华劳改的城市去的消息告诉了张华母亲和妻子,这一切不合逻辑的行为背后,其实是马尔对张华妻子的一些幻想,希望多与之接近的潜意识在支配他的行动。一切因梦而起,叙事语言也如梦呓一般。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梦总是欲望的化装后的一种表达,梦总是明显地、偏执地选择最近几天的印象,尤其是前一天的经验。② 《马尔的梦》题目就表明所有的故事都是由梦引发,因此,这个梦对于人物的性格的挖掘、对人物行为的解释当然具有举足轻重的价值。某天夜里,马尔做了一个梦,醒来后梦的大部分内容都忘了,但是依稀记得梦里出现过《成本会计学》一书。书中掉落的张华的地址让他想到了半年前的雨天,张华的妻子将这张纸条交给他的经过。弗洛伊德“以为任何联想都不是无因而至的,都是有一定的意义的。因此,通过病者的自由联想就可以挖掘出深埋在病者心理最底层的动机或欲望,也就是所谓潜意识的欲望。”③ 马尔的梦也不是偶然的,纵然连马尔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不是当时留下极深的印象,他不可能会在半年后仍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雨天张化妻子的一言一行,甚至包括她撑的那把挥着大团花朵的伞,那把“在那样一个阴暗的天气里显得格外的鲜艳”的伞,他感到“微微有些诧异”。这次见面无疑在马尔跟雨天一样阴暗的生活中投入了鲜艳的一抹鲜艳的大红色,在他的潜意识里面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在潜意识中是想与眼前的这个女子再发生点什么的,于是在临分手时,“出于礼貌或者别的什么复杂的心情,他问她要了张华的地址”。后来,当马尔已经差不多忘记曾向其要过张华地址的时候,张华妻子又在同样的雨天把张华的地址送到马尔手里,并说了一句将马尔内心激起大波澜的话:“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这让马尔感到十分意外,他与张华只是“中学时的同学,现在的同事,普通的朋友,虽然挺熟悉,但从未说过什么知心话,也谈不上多么深的交情,完全不像张华的妻子和母亲想象的那么亲密”。

自从那次见面后,虽然马尔觉得自己已经淡忘,或者自己没有意识到,张华的妻子在他的潜意识里面已经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正如施蛰存的小说《梅雨之夕》中的主人公一样,在车站遇到那位面容娇好的女子之后,内心希冀与之同行,但是又极力辩白对她没有爱慕的感情。马尔明白,那个女人是不可能与自己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这种被压抑的潜意识长期存在于马尔的心中,才会产生马尔的这个梦,而马尔也以这个梦为借口,开始给张华写信。“马尔是一个迷信的人,如果不是梦的指引,他恐怕真要把答应给张华写信的事遗忘了”。事实上,正是因为他没有遗忘张华的事情,才会做这样的梦,而他这样想,也是给自己疯狂的、看似毫无道理可循的行为找一个牵强的解释或者掩盖。正如弗洛伊德所说:“被抑的潜意识和意识的两种心理因素的冲突支配了我们的一生”,“无意识才是精神的真正实际”。④ 作者通过对马尔的梦以及他的梦所引发的一系列行动的叙述,将马尔的潜意识活动通过其心理和动作微妙地表现出来,充分表现了一个小职员单调、无趣、孤独的内心世界和平淡生活,以及马尔在自己的欲望中痛苦徘徊、挣扎的现状,这也是对现代人空虚的生活和矛盾的人性的入木三分的刻画。

同样在这篇小说中体现出来的,还有现代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孤立。马尔被认为是张华的最好的朋友,无非就是因为马尔处于礼貌或者别的什么复杂的心情,而问了张华的地址。由此可见,张华并没有朋友,尤其是在劳改之后,像马尔这样已经算是最关心他的人了,因此他的妻子和母亲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马尔是张华最好的朋友。而马尔面对这样的身份,开始是无法接受,到最后连自己都相信自己是张华最好的朋友而到他劳改的地方去看他。这不得不引发我们对于现代人的孤独和冷漠的生存状态的反思。

以《马尔的梦》为起点,在瓦当之后的小说创作中,多数采用了这样的创作理念,以人物的心理和行动为线索,讲述一个混乱、荒诞的故事,其主人公大多是知识分子、教授、作家或者学生。用梦境来暗示人物的潜意识,是瓦当常用的方式,在小说《失魂落魄》、《孤独》、《去小姨家》、《都柏林人》《圣诞快乐》以及长篇小说《漫漫无声》等作品中,他同样用梦的方式来表现人物的潜意识世界。《圣诞快乐》中,主人公隋遇喜欢在车上做梦。有一天早晨,“在穿越城市上空的高架桥上,他居然梦见了和自己的妻子做爱”,醒来后,“他有些怅然若失,因为他感到那个梦里有他们生活中未曾有过的温暖”。也许是婚姻的平淡消磨掉了隋遇与妻子的激情,日复一日太阳照常升起的日子,上班、下班,而妻子则是送孩子上学回来,去菜市场,然后收拾屋子、洗衣、做饭,日子没有任何的变化。隋遇厌倦这种没有激情的生活,但是他认为大家都一样,仍然拖着疲惫的身心工作。透过隋遇的梦,可以看出他在潜意识里是很爱自己的妻子的,因此在梦里会遇到妻子,只是没有了现实的平凡和无趣,醒来后还在回味其中的温存。他将对妻子的感情寄托到那个飘忽不定的给他发短信的女子身上,最终两人得以戏剧性的相逢。我认为这是瓦当小说中最温暖、最能给人以希望的作品。

总之,瓦当将现实观念与本能、潜意识与梦境相结合,其中我们能看到超现实主义的影子,他用隐秘微妙、纤细轻盈的无意识活动,通过人物之间的怪异关系的描写呈现出来。在现代人的痛苦与无所适从中,瓦当传达的主旨是,荒诞与虚无才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诗性的叙事方式:意识流

瓦当最开始是写诗的,从写诗转向小说后,他的小说仍保持了某种诗意的气质:莫名、苍茫、命运感、由于、旋律性……有直诉心灵的直观,同时又不乏意识世界的精微与幽深。⑤在他诗意的描绘中挖掘出对人性的深度的剖析。

瓦当小说的叙述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像诗一样。专注于细节的描述和刻画,对人物内心活动的细腻呈现,意象的堆积和情节发展的意识流特性等,保持了现代诗的一些创作方法。瓦当的小说多数采用了意识流的创作手法,《M先生故事多》、《去动物园漫步才是正经事》、《袋鼠与鲸鱼》、《弥赛亚》,以及最近新出的长篇小说《到世界上去》等作品都是以意识流的创作方式见长的,是作者在想象中,而不是在推移的物理状态中,将意识中的想象与潜意识中的思维表现出来的结果。

意识流的创作方式充满了诗性、随意的色彩,作者往往不去刻意描绘情节的发展,也不去展示人物的动作,而是通过人物的心理活动、梦境,以及他们的所见所闻等外部环境的变化来推进情节的发展,着重表现人物的内心。《M先生故事多》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M先生故事多》是由九个短小的故事组成。这是一个富有时代感的映像,他包含了精神需求在生存的压制下不得不屈从、同时又无时不在垂死挣扎的戏剧性情境。⑥ 瓦当采用多角度叙事手法,讲一个灵魂的扭曲的复杂的多个面展现出来。意识流的创作手法源于西方现代心理学对人的意识和心理的研究和考量。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提出意识流的概念之后,弗洛伊德对人的意识活动的“自我”、“本我”、“超我”的划分对西方现代派产生了重大影响,从而直接推动了意识流方法的形成和发展。弗洛伊德对人的认识颠覆了传统, 他认为人既不充满高贵的理性又未充满高贵的感情, 既不是超凡入圣的英雄也不是卑鄙的歹徒, 而是自相矛盾的生命体, 就其本性来说人的生命力量可以创造人间奇迹, 具有热情和强力, 但人的心中又充满黑暗盲目和无意识的冲动, 藏着一座可怕的地狱。这种人不只是在很大程度上世俗化非英雄化, 而且是具有一些病态、古怪、混乱或畸形的心理特征, 现代主义文学中大多是这样的形象。⑦瓦当的小说与弗洛伊德的理论产生某种暗合。瓦当的小说无疑是具有鲜明的现代性甚至是后现代性特点的,是超现实的,颠覆了传统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他注意文字的堆砌和语言的结构,注意人物心理的挖掘和塑造。瓦当的作品中充满了讽刺、戏谑和调侃,无所谓高贵、善良和美丽,因为文学本身就是没有高贵与否的区别,文学是想象的存在,瓦当作为文学素养很高的作家,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将他的作品看作人生的镜像,是人类潜意识流动的记录。作家不着力于描绘美的世界,也否认文学具有道德性,强调文学首先是自由的,作品应建立在自由的想象之上。于是,作者在像《M先生故事多》等这样的作品中,打破传统的结构形式,也摒弃小说的传统创作方法,以一种让人耳目一新的叙述方式,将一个人的灵魂刻画出来,将一个人潜在的多面性表现出来。

由于意识流动性的不确定性,瓦当小说中的人物也多像精神病患者,做事不按常理出牌,思维和行为跳跃性很大,往往让人捉摸不透。实际上,这些人正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对象。人,只有在患精神病的状态下才会无所顾忌地表达出潜意识的想法,而没有意识去掩盖其中不合常理的部分。而这一部分潜意识的想法正是所有正常人都具有,却没有被表现出来的。所以说,这个世界上,唯有精神病人是清醒的,我们普通人只活在一个被自己的祖先制定的规则异化了的社会,我们被自己制定的制度压得喘不过气却又没有能力推翻它,在这样的矛盾与痛苦中产生人格的分裂、思想的禁锢。瓦当的小说则打破所有规则的束缚。长篇小说《到世界上去》中,刘小威、王小勇两个叛逆的学生管自己的老师叫崔大杂碎,无视父母的管教,在于小玲玲、李珍、白面、郑成、赵义武的嬉笑怒骂中,揭示了人生的虚无和爱情的荒诞。那些不存在的,恍惚在哪里见过;那些存在的,仿佛又未曾出现过。瓦当采用意识流的手法,探索人生的意义。“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好/我们就来了/我们到这世界上/仿佛只为了啼哭”,几句话讲人生的虚无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在小说中,瓦当用神话般跳跃的思维将我们带入他所创造的光怪陆离的世界:我们飞檐走壁,自始至终不曾下地。街道宽阔的地方,我们借助两边的树枝。树枝达不到的地方,就沿着电线滑行……瓦当用他所特有的敏感和幽默来抒写,具有浓厚的意识流特色。实际上,瓦当小说中的这些精神病患,实际上就是现代人内心的写照,是一个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和潜意识中的冲破现实礼教的束缚的愿望,在当代人云亦云的时代,瓦当显现出其特立独行的一面。

据说意识流小说是唯我论在文学上的体现,其哲学信条是除了自我存在之外,其它任何东西都是虚的。但是同样我们也可以说,这一信条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想象的途径,借助这一途径,我们可以进入别人的内心世界(哪怕是虚构人物的),以此拜托以往那令人心虚的假设。⑧ 当王小勇对“我”刘小威进行了性启蒙之后,“我” 突然意识到,“他无意间的这个伟大发明在快感过后带给人的是深深的恐惧,现在我和他一起分享了这种恐惧,他自然轻松了许多”。作者用这种内心描写来变现一个叛逆的少年由懵懂到启蒙再到爱情的萌生和消亡,在这一切的感情经历中,在一片混乱中,爱的历史宣告结束,生命也宣告结束。人生的意义得到消解,爱情的意义也得以重构,所有的一切都归于荒诞与虚无。而意识流的创作方式则更好地表现了荒诞与虚无这一主题。

意识流创作方式是瓦当小说的一大鲜明特色,颠覆传统、我行我素,似乎是瓦当的创作信条,在他所创造的离奇的想象世界里,我们会发现人性中鲜为人知的那一面。

先锋不先锋?

瓦当的小说无疑是具有先锋性的。先锋作为一个文学思潮流派已经过去了,但是瓦当他自己认为一个作家的先锋的姿态不应该失去。

“先锋派”的艺术特征表现为反对传统文化,刻意违反约定俗成的创作原则,及欣赏习惯。片面追求艺术形式和风格上的新奇;坚持艺术超乎一切之上,不承担任何义务;注重发掘内心世界,细腻描绘梦境和神秘抽象的瞬间世界,其技巧上广泛采用暗示、隐喻、象征、联想、意象、通感和知觉化,以挖掘人物内心奥秘、意识的流动,让不相干的事件组成齐头并进的多层次结构的特点,难于让众人理解。瓦当的小说可以说涵盖了以上的诸多特点。

但是瓦当的创作是否就是先锋文学的一部分呢?让我们来看先锋文学在中国的发展道路。虽然先锋文学是西方传入中国的思潮,但先锋文学在中国的发展道路和演变顺序与西方差异性是很大的。在西方,先锋文学是充满精英意识的,普遍以“艺术异化”为背景。但在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打破了中国传统的雅文学与俗文学的界限,在当时的大背景下,“五四”文学就是一种先锋;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现代主义潮流也是一种先锋;七十年代的朦胧诗超又是一种先锋;到了九十年代,先锋文学却告别了精英文学而回归俗文学,重新开始贴近现实,导致先锋文学与俗文学难以区分。如果说瓦当的小说具有上述先锋文学的特质的话,那么作为九十年代以后的“先锋文学”,瓦当的作品是不是与现实的距离远了点?

由此可见,对于先锋文学的定义,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先锋文学,顾名思义,就是走在前面的文学。正如上面所提到的先锋文学的特质,它总是与形式的创新,内心世界的挖掘,隐喻、象征、暗示的运用,意识的流动为特点。我们从“五四”文学说起,“五四”文学被认为是一种程度上的先锋文学,“五四”文学在整体的创作方法和文学主张上,与上述特点并无特别的吻合之处。纵然那时候鲁迅等人从西方引进意识流的创作手法并在实际创作中加以运用,以郁达夫为代表的一批作家的作品也常运用隐喻象征的手法,但是那时期的文学并没有形成一股先锋文学的潮流。然而,“五四”时期倡导的推翻传统的文学秩序而提倡建立新的文学秩序,正是一种“先锋”的行为,其文学相对于旧文学也就成为了先锋文学。这是广义的先锋文学。

广义上来说,先锋一词,通常与现代主义有关系,“先锋”(Avant-garde)这个词意味着艺术形式的变革,同样,这个词也以为着艺术家们为把自己和他们的作品从已经建立起来的艺术陈旧过时的桎梏和艺术品位中解放出来所做的努力。先锋在被认识和接受为正统合法的艺术表达之前,常有一个长时间的忍受和力争得到社会承认其存在价值的奋斗和挣扎的过程。⑨ “五四”文学就具有这样的特点,这是精神上先锋的文学。狭义上来说,就是上面提到的具有那些特质的文学。如八十年代的先锋小说和后朦胧诗,追求的是形式上的创新,以形式的大胆出位来表现灵魂的矛盾与空虚,这是形式上先锋的文学。

瓦当的小说与八十年代的先锋小说创作可以说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作品中的反传统,以及隐喻和象征的运用,对梦境的细腻的描写,对人物心理的细致描绘,对现代人生存困境的入木三分的揭示以及对人性矛盾的阐述上,都有相似之处。但是,当先锋文学发展到90年代,经历了一次本土化的回归。像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作品,通过有头有尾的故事的讲述,通过苦难中的生命状态为我们展现实实在在的生活和本质意义上的人。⑩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瓦当又并不是属于与他同一时期的先锋文学,而他在形式上的大胆探索和创新同时具有一种时代的先锋精神,正如张清华所说,瓦当不是一个得意地玩弄形式的技术主义者,他的文字背后浸透着尖锐而复杂的心灵感受。11

当先锋派文学从对形式的极端重视回归到对意义的关注时,瓦当仍然极重形式,同时也包括对生命意义的探讨。他的小说中的错乱不是单纯的追求形式上的与众不同,他所追求的是通过对人物的言行的描写直达内心,反映人的潜意识活动,探讨的是人的爱与恨、生与死的哲学问题。

综上所述,瓦当的小说中充满了虚无、迷茫和对人生不确定性的探索,有值得研究和探讨的地方,当然也有不足之处,比如瓦当在其作品中并没有解决自己发现的问题,对于爱情的出路应该如何选择,面对生与死的迷茫,并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一般都是以开放性的结尾作为结局。同时,瓦当作为70后的作家,所反映的爱情生活多是他的平辈和父辈的环境下的,而对于更远的过去和将来并没有过多的关注,这就限制了小说的题材和阅读的空间。作品的风格VodabqaAK+7mDpbhHJCllz6VhXhotfRbPwFvuINHiRE=多局限于后现代、超现实,有时候会给人造成一种脱离实际、难于接近的感觉。但是瓦当追求的并非大多数人的理解,他追求的是新鲜的、自由的、想象的文学。

瓦当早期的几篇偏于现实主义的作品很有趣,而瓦当毕竟不是一个能够老老实实用现实主义来表现人生的作家,他一定要跳起来用扑朔迷离的事件、细腻精妙的语言和层峦叠嶂的结构呈现自己对人生、对爱情的疑问和探索,在作家意识流动的暗涌中,我们的灵魂能够找到片刻的归属,引发无限的思索,这正是瓦当小说的魅力所在。

注释:

①张德林、李斌、敬文东、陈平辉.《小说家是“存在的探险家”——点评米兰·昆德拉的小说观》,《文艺理论研究》,1997年第1期。

②李占伟、原方.《轻与重的生命张力——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精神分析解读》,《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0年9月第3期。

③高觉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译序》,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P3。

④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P214。

⑤张清华.《存在的幽暗与它苍凉的回声——读瓦当的小说》,《西湖》,2008年第4期。

⑥张清华.《存在的幽暗与它苍凉的回声——读瓦当的小说》,《西湖》,2008年第4期。

⑦赵林云.《中国意识流派小说形成的机制与生态》,《东岳论坛》,2010年第6期。

⑧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戴维·洛奇文集》(卷五),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12,P46。

⑨程波.《先锋及其语境——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研究(导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6,P2。

⑩杨金玉.《先锋小说在中国的转型》,《名作欣赏》,2010年第30期。

11 张清华.《存在的幽暗与它苍茫的回声——读瓦当的小说》,《西湖》,2008年第4期。